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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以成仁:论荀子的为学成德之道

2019-02-20

思想与文化 2019年2期
关键词:礼义仁者荀子

正如梁启超所说的,“儒家言道言政,皆植本于仁”(1)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1页。,因而,何以成仁,遂成为儒家极为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从孔子开始,就试图回答这一问题。其曰“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意味着成仁需要遵守既定之礼义;又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意味着成仁需要推己而及人;而“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则体现出内心抉择对于成仁的重要性。与《论语》这种多面向的成仁思路不同,《孟子》的思路则相对集中。对孟子来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而《告子上》篇中则进一步认为“恻隐之心,仁也”。不论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是“仁之端”,还是被表述为仁本身,这都意味着“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因而成仁之道在于对“我固有”之善端的操存、扩充与培养。(2)如孟子说:“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孟子·公孙丑上》)又如:“操则存,舍则亡。”(《孟子·告子上》)

荀子则不然。在他看来,“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性恶》)(3)以下所引《荀子》只注篇名。,而“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性恶》),即人们善的行为是通过后天学习努力养成的。因此,对荀子而言,“仁”不过是一后天的德性,成“仁”之道实不足以诉诸“仁”本身,而是要通过相辅相成的两条途径:一是学习贤师传授的礼义法度,二是身处忠信敬让的良好环境,从而“身日进于仁义而不自知”(《性恶》)。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自然是重要的,但对“礼”的主动学习,则更能体现个人为成就道德所做出的努力。本文即试图在阐明荀子“仁”学特色之基础上,进一步探讨如何通过“学”来成就“仁”德,以期从“学”以成“仁”的角度,描绘出荀子的问学与成德之路。

虽然学界普遍认为,“礼”是荀子思想最为核心的内容,但“仁”仍然是荀子十分关注的问题,在《荀子》一书中,“仁”字前后出现凡133次,尽管其于《荀子》文本中所占的比例要远低于《孟子》与《论语》。与孔、孟一样,荀子亦将“仁”视为人之美德,如爱人(4)如荀子说:“仁,爱也。”(《大略》)又曰:“仁者爱人。”(《议兵》)、恭敬(5)如荀子说:“仁者之思也恭。”(《解蔽》)又曰:“仁者必敬人。”(《臣道》)、忠信端悫(6)《臣道》篇:“若夫忠信端悫,而不害伤,则无接而不然,是仁人之质也。”等。然而,荀子笔下的“仁”并不只有这些通常意义下的美德,而有着更丰富的内容。《荀子·大略》篇指出:

亲亲、故故、庸庸、劳劳,仁之杀也。

《中庸》称“人者仁也,亲亲为大”,“亲亲”是仁德的重要部分。荀子“亲亲、故故”之说,显然承袭了《中庸》“亲亲之杀”的说法。但荀子同时将“庸庸、劳劳”与“亲亲、故故”相提并论,认为“仁之杀”亦体现为对有功劳者对等之褒奖、报酬的差别(7)杨倞注:“庸,功也,庸庸、劳劳谓称其功劳,以报其功劳。”见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491页。,则显然为“仁”赋予了新的意义。

孔子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论语·里仁》),而荀子亦有类似表述:

贵贤,仁也;贱不肖,亦仁也。(《非十二子》)

这两则材料看似相似,却又有着相当不同的内涵。对“好”、“恶”而言,其标准仍是美德,因此这与“仁”作为一种德性的性质不冲突。但“贵”、“贱”则不只是道德评判,而是包含着地位、财富资源等等差等之分配,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已是“礼”所规定的范围。荀子在《富国》篇中又说:

古者先王分割而等异之也,故使或美,或恶,或厚,或薄,或佚或乐,或劬或劳,非特以为淫泰夸丽之声,将以明仁之文,通仁之顺也。(《富国》)

所谓“分割”与“等异”,即是以“礼”来设置差等、划分界限,而设置差等的目的,在于“明仁之文,通仁之顺”。以字面义解之,即是彰显“仁”的文理,使得“仁”能够贯通有序。(8)久保爱引标注曰:“上下有章谓之文,不敢凌越谓之顺。”见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33页。然而,我们不能不问的是,何以“仁”中含有需要被差等秩序所“明”与“顺”的内涵?杨倞注此处的“仁”为“仁人”(9)王先谦:《荀子集解》,第179页。,意谓“礼”能使仁人之“德”与“禄”相称。不过,如此注释似乎略显偏颇,因为财物厚薄的分配,不仅与“仁人”有关,与“先王”治下的所有人都息息相关。实际上,结合前文“庸庸、劳劳”以及“贵贤、贱不肖”这两则材料,我们便不应回避“仁”与差等秩序的关系,也就是说,“仁”的内涵不仅包括合理的分配财物报酬、贵贱位分,还包括分工分职角度的德能与工作相称。对荀子而言,这种对人德位禄用之相称的要求正是“礼”的规定:“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德必称位,位必称禄,禄必称用,由士以上则必以礼乐节之,众庶百姓则必以法数制之。”(《富国》)就此而言,荀子对“仁”的理解便离不开“礼”。在这一点上,荀子“推恩而不理,不成仁”的说法似乎更能说明问题,其曰:

仁有里,义有门;仁非其里而处之,非仁也;义非其门而由之,非义也。推恩而不理,不成仁。(《大略》)

依几种常见的《荀子》注本,“仁有里”、“推恩而不理,不成仁”中的“里”、“理”字,当以“礼”来阐释。(10)杨倞注“里”为“里与门,皆谓礼也”;注“推恩而不理,不成仁”为“仁虽在推恩,而不得其理,则不成仁。谓若有父子之恩,而无严敬之义”。参见王先谦:《荀子集解》,第491页。李涤生注“仁有里,义有门”为“言行仁有一定的处所(义),行义有一定的门路(礼)”,注“推恩而不理,不成仁”为“推恩(行仁)而不合乎义理,不能成就仁德”。参见李涤生:《荀子集解》,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9年,第606页。楼宇烈注“里”、“门”为“比喻礼”;注“不理”为“不合理”。参见楼宇烈:《荀子新注》,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538、539页。由三家注释,仁之理通常被认定为“礼”,即便李涤生以“义”为仁之里,但行义之门也指向“礼”。至于“推恩而不理,不成仁”一句,三家以“严敬之义”、“义理”、“合理”释“理”,但在荀子的视角下,合理合义的行为一定是被礼规定的。东方朔教授在《差等秩序与公道世界》书中指出,“推恩而不理,不成仁”一句意谓仁心只有借礼才能获得其社会历史内容的客观规定性(11)东方朔:《差等秩序与公道世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75页。,也就是说,只有在“礼”的规范下,“仁”才可能真正得以实现。而荀子“仁”与“礼”的密切关系也决定了荀子式成就仁德的方式:

不闻不见,则虽当,非仁也。(《儒效》)

得贤师而事之,则所闻者尧舜禹汤之道也;得良友而友之,则所见者忠信敬让之行也。身日进于仁义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性恶》)

前一句的“闻”、“见”所学到的内容当为“礼”,即如果不是在学礼之后做出的行为,即便行为本身是适当的,也不能算是做到了“仁”。后一句的“闻”、“见”则是指贤师所教的先王之道、良友的忠信敬让之行,这对荀子而言也属广义的“礼”。也就是说,想要了解“仁”,荀子不认为可以如孟子那样直接去体认或存养“仁”本身,而是必须通过相辅相成的两个路径:一是学习贤师传授的礼义法度,二是身处忠信敬让的好环境从而养成合礼的好习惯,从而“身日进于仁义而不自知”。有鉴于此,徐复观、柯雄文等学者以“知识”来描述荀子的“仁”,也确有其合理性。(12)徐复观认为,荀子虽然不断提到仁义,却是偏重于经验主义,把仁作为客观知识,这与孔子的仁,始终是格格不入的。见徐复观:《中国人性史论(先秦篇)》,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227页。柯雄文也以优秀善良的“知识”来描述荀子的“仁”。见克莱恩·艾文贺编:《荀子思想中的德性、人性与道德主体》,陈光连译,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7页。于是我们可以做这样一个似乎相当不同于孔、孟的推断:荀子提倡的“仁”,必须依靠后天的培养,且培养仁德必须要借助“礼”。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荀子在这里说“不自知”,但这只是对自己是否进于仁义的“不自知”,而并不是对师友之“贤”“良”与否、所习之道的正确与否的“不自知”。相反,如果我们认为荀子这里对如何成“仁”的描述是有效的,那么人们就必须对什么是应当学习、效仿的内容有明确的认知(13)考虑到此时的人们并不是有道德之人,那么这个认知应当来源于外在的强制教育。,不然他们将无从判断自己是否已经闻、见,进而无法判断是不是做到了“仁”。事实上,“推恩而不理,不成仁”之说,业已强调行动者应当有意识地要求其行为要合“理”(即合礼),这也就意味着荀子所谓的“仁”,是通过有意识的、主动的培养而获得的。

如前所述,对荀子而言,成就“仁”德,须通过两个相辅相成的途径:一是学习贤师传授的礼义法度,二是身处一个忠信敬让的良好环境。荀子十分重视良好环境对于成“仁”的重要性。《劝学》篇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便是强调环境对人的极大影响力。因此,荀子希望成就道德的君子要谨慎地选择所处的环境,即“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劝学》)。环境对人的改变,在于人们会不自觉地模仿所处环境中其他人的行为方式,因所习风俗的日积月累而化性,即所谓“习俗移志,安久移质”(14)杨倞注“习俗”为“所习风俗”,王天海注为“风俗习惯”,见王天海:《荀子校释》,第140页。(《儒效》)。在荀子看来,习俗对人长时间的影响,会使人的本性被润物细无声的得到改变,从而“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儒效》)。

不过,一个忠信敬让的良好环境固然重要,但人在其中毕竟是以被动且“不自知”的方式被改变。更重要的是,对荀子而言,成“仁”的行为必须是行为主体有意识的活动,而不是“不自知”的结果。因此,与被动接受环境影响相比,荀子更重视的是人们如何通过主动学习的方式来成就道德。荀子对“学”极为看重,《荀子》首篇《劝学》几乎全部内容都是围绕“学”而展开。(15)在刘向和杨倞分别整理、排序的两版《荀子》中,《劝学》都被排列在第一篇的位置,足见在后世荀子研究者心目中“学”的重要地位。关于《劝学》篇论“学”之疏解,可参见杨国荣:《学以成人——〈荀子·劝学〉札记》,《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7期。《劝学》篇提到,“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即学问的目的便是修身、成就道德。除了相对集中讨论“学”的《劝学》篇外,《荀子》中还有超过三分之二与“学”相关的文本散落在另外的十七篇中。(16)据笔者的统计,在《荀子》中除用作篇名外,“学”字共出现90次,其中22次出现在《劝学》篇中。通过对这些文本整理与分析,我们即可窥见荀子治学以成就道德之全貌。

依荀子之意,人们所学的核心内容应当是礼,但想要达到好的学习效果,首先需要有合适的老师。在《修身》篇中,荀子说:“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又说:“夫师,以身为正仪,而贵自安者也。”老师可以“正礼”,地位不可谓不高。所谓“师者所以正礼”,李涤生注为“没有老师我怎知道礼是真理”(17)李涤生:《荀子集释》,第34页。,即老师可以解释礼,使得学者能够理解、信服。同时,老师还“以身为正仪”,即师者通过以身作则躬亲行礼、安于行礼,弟子则自然会安心效仿之。(18)“夫师,以身为正仪,而贵自安者也”一句,杨倞注为“效师之礼法,以为正仪,如性之所安,斯为贵也”;久保爱注曰:“师者躬亲行礼,以为正仪而贵,弟子自安之也。”杨倞注、久保爱注均见李涤生:《荀子校释》,第74页。杨注强调老师安于行礼,更合文本原意,但老师以身作则的效果该是弟子也能够自安,因此久保爱注也有其道理。是以荀子认为,最有效的学习方式莫过于跟从老师:

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劝学》)

学莫便乎近其人。《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方其人之习君子之说,则尊以遍矣,周于世矣。(《劝学》)

所谓“好其人”、“近其人”,即是亲近师长。《礼》、《乐》、《诗》、《书》、《春秋》这些典籍各有特色,但学起来又各有不便之处,是以荀子认为,唯有跟从老师学习才是最方便有效的求学法门,才能够帮助学者周便世间之理。进而荀子认为,学习还需要专心一志:

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性恶》)

君子壹教,弟子壹学,亟成。(《大略》)

杨倞注“壹”为“专壹”(19)王先谦:《荀子集解》,第509页。,亦即“专心一志”。那么,这所“一”者是什么呢?荀子说:

伦类不通,仁义不一,不足谓善学。学也者,固学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劝学》)

所谓“一仁义”,杨倞注谓“造次不离,他术不能乱也”(20)王先谦:《荀子集解》,第18页。。在荀子看来,学者应专一于学习与仁义相关的学问,而不为其他学术所乱。如果所学与仁义一出一入,那么就泯然是未曾问学的普通人了。

就学习的具体内容而言,专一于仁义,就是要专心于学习儒家经典。《劝学》篇说:

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

学问之术始于诵经,终于读礼,这也与《论语》中“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颜渊》)的进学思路相一致。礼之于荀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上一节也指出了荀子之仁德也与礼有直接关联。荀子将“诵经”与“读礼”相对,“经”当指的是《诗》、《书》之类的儒家典籍。此处《诗》、《书》作为治学之路的一个起始环节,自然应当是必要的。然而,为什么必须是《诗》、《书》等经典作为学问之始,荀子并未作进一步的说明。《左传》襄公二十七年有“诗以言志”的说法,《荀子》则说:“将论志意,比类文学邪?”(《非相》)这样看来,《诗》、《书》或“文学”便与“志”联系了起来。学问是“至乎没而后止”的长久工夫,没有足够的“志”是不足为学的。荀子认为学者应当立志学成圣人,至少,如果没有成为“士”的志意,就不应当继续问学。他说:

匹夫问学,不及为士,则不教也。(《儒效》)

故学者,固学为圣人也,非特学无方之民也。(《礼论》)

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王。(《解蔽》)

学者如果要立成圣之志,首先需要了解圣王的故事,从而产生出深切的孺慕之情,而《诗》、《书》之类的典籍,恰恰就能向学者传达圣王的故事,以较为生动的方式传播礼义之道。《尚书》中记载了三代圣君贤相的嘉言懿行,而毛传称《诗经》所含之意有“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21)郑玄笺,孔颖达正义:《毛诗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2页。之功,即蕴含了先王所认同的教化习俗。或许,在这个意义上,荀子认为对《诗》、《书》的学习可以帮助学者立成圣之志,而建立起学问的志意目标,应是学问之初便要做的事情,故学“始于诵经”。

“读礼”与“诵经”为学问之终始,似乎意味着这两类经典的地位不应有别。然则在《儒效》篇中,荀子却有“隆礼义而杀《诗》、《书》”之说,多少与此有些矛盾。杀是减杀,荀子既主张“诵经”,又何以要降低《诗》、《书》的地位?王楷撰文指出,《诗》通过感兴心志而作用于心性修养,其意义不可谓不大。然而,心志的感兴只具有个体性的性格,即内在的主观性。主观性既然是内在的,那么在究竟意义上就难以客观化,因之不具有可普遍化性/可通约性的品格,而这在荀子看来则是一个根本性的缺陷。(22)王楷:《不学不成:工夫论视角下的荀子知识观》,《社会科学》,2017年第9期。所以如若学者“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劝学》),则会“不免为陋儒而已”(《劝学》)。荀子思想确有注重客观化的特性,但是,“隆礼义而杀《诗》、《书》”之说是否纯然因在意客观化而发,在笔者看来似乎仍有商榷的余地。在《儒效》中,荀子说“有俗儒者,有雅儒者,有大儒者”,其中“不知法后王而一制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的是“俗儒”,能够“法后王,一制度,隆礼义而杀《诗》、《书》”的是“雅儒”,这似乎的确表明“隆礼义而杀《诗》、《书》”是适当的。但是,“雅儒”之上还有“大儒”,值得注意的是,荀子在描述大儒时,不再提及“隆礼义而杀《诗》、《书》”,而是说大儒能够“法先王,统礼义,一制度;以浅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万”。很显然,荀子论“俗儒”与“雅儒”时,将“法后王”与“隆礼义而杀《诗》、《书》”关联,而论及“大儒”,却说的是“法先王”,且“以浅持博,以古持今”中的“博”与“古”似乎也体现出《诗》、《书》的特点。推测文意,“大儒”似乎对《诗》、《书》有着更为深刻的认识。对荀子而言,“大儒”要比“雅儒”更近于仁义之道,因而荀子虽说“隆礼义而杀《诗》、《书》”,却未见得认为《诗》、《书》具有“根本性缺陷”。荀子似乎只是强调,在学问过程中,学《诗》、《书》不如直接学礼义来得更为有效。就其内涵而言,《诗》、《书》并非不具有普遍性,他们与《礼》一样都揭示了圣王的礼义之道,只不过相对而言,《诗》、《书》是以一种间接的方式去传达圣人的礼义之道,故《劝学》篇说,“《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而礼则是“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所以道德之学应当“至乎礼而止矣”。

荀子以“始乎诵经,终乎读礼”为论学之次第,进一步说明了《荀子》所希望成就的仁义道德,是向外学习、后天养成的。荀子又说,“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劝学》)。也就是说,为学的目标,是始于为士,而终于为圣人。学问是长久的工夫,必须不断积习,与生命相终始,最终“真积力久则入”,便是“学”的效验。真即“诚”(23)杨倞注:“真,诚也。力,力行也。”见王先谦:《荀子集解》,第11页。,诚心积学并长久力行便能融入于所学。

“积”是荀子经常使用的词语,如《劝学》篇说,“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这些都强调了“积”的重要性。对荀子而言,所“积”的内容不仅限于儒家经典的学问,同时也包括德性的实践,即荀子所说的“积礼义而为君子”(《儒效》)。荀子说:

积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为也。注错习俗,所以化性也;并一而不二,所以成积也。习俗移志,安久移质。(《儒效》)

在荀子看来,我们本性中虽然没有所“积”的合礼义的行为,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后天之“积”而有之。荀子甚重“注错习俗”,认为习以为俗的举止习惯,能够转化人的意志与秉性气质。《荣辱》篇称,“君子注错之当,而小人注错之过也”,君子小人之分,便取决“注错”之当否。

“积”是成就君子的手段,“真积力久则入”,则是积学的效果,其中“入”字颇有意味。持续不断地“积”与“学”,则可以期于“入”。这里的“入”字语义并不明确,不过,杨国荣先生的解说对我们的理解颇具有启发性。杨国荣认为,荀子以成圣为指向,所学所积的内容最后化为个体的意识结构,融入到其精神形态之中,也就是说,“入”意味着真正内化于人的意识结构之中,化为人之内在。(24)杨国荣:《学以成人——〈荀子·劝学〉札记》,《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7期。

“入”为融入,即所学内容与我之本性浑然一体难以区分。人们可以学习礼义,是因为荀子已经言明人具有认知的能力。(25)荀子曰:“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解蔽》)。虽然荀子之“仁”是一个后天的德性,但通过积学,荀子希望成就的仍然是一个与礼义融为一体的君子。然而,知识对于“我”来说毕竟是学习的对象,礼义之学为何可以“入”,荀子并未明示。然则所学者乃礼义,而《礼论》篇中提到“礼义文理之所以养情”,《儒效》篇又说“师法者,所得乎情”。礼义顺乎人情,而人情乃人之天性,由此我们或可以推断,学者若能够做到“情安礼”(《修身》),那便是“真积力久则入”的完成。

荀子称为学“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但更多的时候荀子将学者的成就分为“士”、“君子”与“圣人”三个层次:

彼学者,行之,曰士也;敦慕焉,君子也;知之,圣人也。(《儒效》)

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法其法以求其统类,以务象效其人。向是而务,士也;类是而几,君子也;知之,圣人也。(《解蔽》)

“士”是最低的层次,只要学者愿学、愿行,就可以称得上“士”。“士”不需要发自内心的敦慕以及真正知道行为背后的道理,而“君子”则需要主动地敦慕与追求礼义之学。“圣人”的标准最高,不仅要敦慕与追求礼义之学,还需要贯通其背后的道理所在。与荀子区分“士”、“君子”与“圣人”相类似,荀子又有“士”、“士君子”与“明君子”的区分:

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路对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爱己。”子曰:“可谓士矣。”子贡入,子曰:“赐!知者若何?仁者若何?”子贡对曰:“知者知人,仁者爱人。”子曰:“可谓士君子矣。”颜渊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颜渊对曰:“知者自知,仁者自爱。”子曰:“可谓明君子矣。”(《子道》)

这里的“士君子”相当于前面的“君子”,而“明君子”似乎近于“圣人”。在荀子看来,“士”、“士君子”与“明君子”的差别在于其对“仁”与“知”的理解有所不同。“士”能“使人知己、使人爱己”,“士君子”则“知者知人,仁者爱人”,“明君子”的境界显然最高,荀子称“知者自知,仁者自爱”。我们一般认为,“仁者爱人”,是儒家一贯的说法,何以对荀子来说只相应于“士君子”,尚不及“明君子”之“仁者自爱”?依前文,“士”通过学习使得行为合乎“礼”,但也仅仅如此,他既不能敦慕礼义,也未能知其所以然,故只期待于使人知己爱己而已。而“君子”则进于一步,他能发自内心地敦慕礼义。我们知道,礼缘情而制,敦慕于待人接物之礼,便要诚心体察他人之情,即存有爱人之心,所以“士君子”之“仁”能够“爱人”。至于境界最高之“明君子”的“自知”、“自爱”最难理解。很显然,“明君子”的“自爱”并不是自私自利的自爱。“士君子”既然已经能“知人”、“爱人”,“明君子”则进而体察到,他人之情与自己之人情实无二致,所谓“千人万人之情,一人之情也”(《不苟》)。圣人缘情制礼,目的在于实现“治海内之众,若使一人”(《不苟》)的正理平治局面,故“明君子”既知晓人情之不二,便可以由体察自己之情“自知”而“知人”,“自爱”而“爱人”。

“明君子”由“自爱”而“爱人”,似乎与孔、孟推己及人的思路相一致。然而,荀子的独特之处在于,贯通“自爱”与“爱人”不是成仁之路的开始,而是最终达到的成效。对荀子而言,既以成德之方在于积学,则“仁”之成就自然不能如孔、孟那样由内而及外,学者只能一步步渐次及于“士”、“士君子”,从而最终进于内外合一豁然贯通的“明君子”的“爱己”境界。从“爱人”到“爱己”,正是“真积力久则入”(《劝学》)的具体展现,这也就是荀子的学以成仁之路。

总而言之,荀子之“仁”是一种完全依靠“礼”的后天的德性,而成就这一德性主要依靠对礼义之道的学习。对荀子而言,不论是个人还是国家,唯有行为合乎“礼”者方称得上“仁”。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一含义与《论语》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看作为仁之目的说法相当接近。对孔子来说,固然“克己复礼为仁”,但是,孔子同时说:“人而不仁,如礼何?”(《论语·八佾》)是以孔子视“仁”为“礼”之灵魂,不“仁”则不成“礼”,因而仅仅学“礼”不足以决定成“仁”与否。孟子虽然没有强调这一点,但其以“礼”为节文仁义者(26)孟子:“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孟子·离娄下》),也表明孟子基本上同于孔子。然而,与孔、孟不同的是,荀子所要强调的是“仁”之德性的获得,必须要通过对“礼”的学习了解。荀子的人性论并不信任“仁”的美德能够自然产生,《性恶》篇告诉我们,群居的、无师无法的人,顺其人性的自然发展,必然会导致争、乱、穷,只有通过对“礼”的学习,最终才可以实现“仁”。因此,荀子所重的是“学”以成“仁”,而非对“仁”的直接体认,甚至直指孟子的学问是“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非十二子》),并以“孟子恶败而出妻”(《解蔽》)这样带有嘲讽色彩的描述来强调“思仁”这一成就道德方法的不可靠。其又曰:“凡人之患,偏伤之也。见其可欲也,则不虑其可恶也者;见其可利也,则不虑其可害也。”(《不苟》)因为智虑、视角的差异以及欲望的遮蔽,即便能够做到以情度情,人们擅自实践“推己及人”的效果也极具危险性,会导致“偏险悖乱”(《性恶》)。这是荀子《性恶》篇的主旨,顺性情而不加以礼义修饰,这对于强调“古今天下之所谓善者,正理平治也”的荀子而言,就会造成无秩序之“恶”。换言之,正是因为对客观秩序的强调,荀子“仁”德的获得,才会如此依赖于对礼义的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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