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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文学作品中旅游文化思想的阐释
——以《儒林外史》为例

2019-02-19刘欢萍

社会科学家 2019年11期
关键词:儒林外史小说旅游

刘欢萍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的旅游风气十分兴盛。究其原因,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的发展刺激,旧有的社会观念、消费观念与生活方式发生变异,专制政府用人政策导致大批士人游离于权力结构之外,阳明心学思潮的助推等等,都是重要因素①关于明清江南游风兴盛的成因,可参看陈建勤《风尚·环境·文士——明清江南游风炽盛原因初探》,《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在这个过程中,士人们发生了由完全致力于立身扬名到逐渐兼重自身享乐的变化。当然,即便是追求功名本身,也同样刺激着旅行的发生,明清科举制度完善发达,士人们为获取功名,奔波在赶考的旅程中;已获取功名的,则往来宦游途中。如此兴盛的旅游风气,对文学领域各体裁的创作都产生了深远影响。以明清时期江南地区为主要叙事空间的著名小说《儒林外史》,就有丰富多样的旅游书写,值得我们认真探讨。

旅游是复杂的现象,它涉及到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诸多层面。因此,从旅游视角研究中国古代小说,是一项新颖且有价值的研究路径。以我们研究中国古代小说通常采取的两大维度——时间与空间——而论,旅游视角主要是一种空间视角[1],然而它却并不等同空间视角。空间视角研究中国古代小说是目前学界的热点之一,目前从这一视角展开的《儒林外史》研究,成果逐渐增多②例如刘汉光《〈儒林外史〉的意象式结构——以江湖与祠庙为中心》(《学术研究》2001年第6期);孙逊、孙萌《从〈儒林外史〉中的文人聚会看明清江南城市的文化功能》(《天津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陈文新《〈儒林外史〉中的山水、田园与南京风物》(《明清小说研究》2014年第1期);张旭、孙逊《试论〈儒林外史〉中南京的三重空间》(《明清小说研究》2018年第4期)等。。真正意义上从旅游角度展开的研究,目前仅见伍大福的《〈儒林外史〉旅游文化事象简论》③《运城学院学报》2015年第5期。,文章简要分析了小说中旅游文化事象叙写的旅游学意义和文学意义。总体来看,虽然已有的研究开始涉及了旅行事件,但关注重心仍局限在空间角度与文学层面,即考察了宏观空间结构如地域、城市地理空间,和微观空间结构如建筑空间,对于参与情节建构、小说叙事、人物塑造以及具体场景营造上的作用与意义。至于从旅游文化和旅游心理的角度,对小说中各阶层的旅游活动作全盘梳理研究,目前尚未展开。

与空间视角相比较,旅游视角与之有交叉,但差异也十分明显。空间只是旅游诸多要素之一,其他如旅游主体、旅游设施、旅游实践本身、旅游风尚、旅游文化等,都是考察旅游书写必不可少的要素。从此点看,以往的《儒林外史》研究,对于旅游书写的文化意蕴、心理结构等重要论题尚未涉猎,对于旅游中的诸多因素所反映的社会现象、生活观念等重要论题,缺乏系统探讨。本文因此尝试从旅游①关于本文出现的旅行、旅游两个概念,需作出一些说明。郭少棠在《旅行:跨文化想象》(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5页)一书曾将旅行分为旅游(观光娱乐旅行)、行游(广泛的非观光娱乐旅行,包括商旅、军事远征、宗教朝圣等)、神游(指精神旅行、想象旅行等)。这种界定较为合理,代表了绝大多数学者的看法。本文所采用的两个概念与之相应,旅游是旅行的一种,文章主要考察小说中的旅游活动,但偶尔也会涉及非观光娱乐的行游活动,如科举、游幕、雅集之旅等。文化的角度切入,综合运用历史学、社会学、文学和心理学等学科方法,解读《儒林外史》的旅游书写,以期推进经典小说的综合性研究。

一、江南社会旅游风尚及观念变迁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然而艺术真实以生活真实为源泉,作家只有在广泛观察与深刻体验社会生活的基础上,并予以提炼与集中,才能创造出艺术的真实。因而,抛却具体的细节,小说对于现实世界的反馈,从宏观整体上来看,是“真实可信”的。《儒林外史》作为一部现实性较强的通俗小说②关于《儒林外史》作者的理性创作气质和小说展现的“群体自传性”特征的讨论,可参看朱万曙《〈儒林外史〉:理性作家的理性小说》,载《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2期;朱万曙《诗人吴敬梓》,载《文艺研究》2019年第6期,第46页;冯保善《论〈儒林外史〉的“自传性”——兼及〈红楼梦〉“自传说”》,载《江淮论坛》2019年第3期。,它的很多场景发生在江南③结合清初的行政区域划分与《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心目中的“江南”,本文所说的江南,指清初的江南省(包括江苏、安徽)、浙江省。,带有鲜明浓郁的江南地域文化色彩,很多场景反映了当时江南社会的真实情形。尤其是其中大量的旅游书写,反映了当时江南社会旅游风气的兴盛与旅游观念的改变。

(一)明清时期江南社会旅游风气的兴盛

明代中期始,江南地区旅游风气蓬勃发展。明清鼎革之际,因为战乱频繁,严重影响了人们的生活,加上江南地区一些知名景点,因天灾和战乱衰落,毁坏者不计其数,晚明以来士大夫盛行的旅游风气遂一度萎靡不振[2]。随着清朝的定鼎中原,战乱平息,政权渐渐稳固,经济趋于复苏,曾经因战火而毁坏的景点也陆续修复,士大夫旅游风气也随之逐渐恢复。我们可以从《儒林外史》所写的旅游活动中,观察到江南社会旅游风气复兴的局面。小说中写到旅游,既有士子们为了功名进行的科举之旅,也有名士的邀名之旅、贤人的纵情山水之旅、普通百姓的生活休闲之旅;从距离上看,有远游,也有近游。总体上看,几乎社会各阶层都参与到旅游中。

首先,士大夫阶层游风甚蔚。小说写了士人们举行的或个体或群体的旅游活动颇多。第十二回,二娄兄弟“设一个大会,遍请宾客游莺脰湖”;第十八回,胡三公子、景兰江、赵雪斋等举行西湖诗会,当日,他们出了清波门,坐一只小船“在西湖里摇着”。第二十九回,杜慎卿、萧金铉、诸葛天申等游雨花台。第四十一回,杜少卿和武书游秦淮河时,遇到了也来游河的庄绍光、庄濯江等。江南风景秀美、人文荟萃,条件便利,因而社交、雅集等活动常会安排在“游”的过程中,游与集结合在一起。

其次,市井百姓的出游也渐成风气。第五十五回,卖火纸筒的王太闲时去乌龙潭一带转转,看到初夏时候,“一潭簇新的荷叶,亭亭浮在水上,这庵里曲曲折折,也有许多亭榭,那些游人都进来顽耍”。同回,还以大量笔墨谱写了开茶馆的盖宽同邻居出游的全过程。邻居见盖宽比较苦恼,提议“趁着好天气”,“到南门外顽顽”。于是,“一路步出南门来”,在教门店里“吃了五分银子的素饭”。然后,“一径踱进报恩寺里”,各处游完,随后“到门口买了一包糖,到宝塔背后一个茶馆里吃茶”,吃完茶,“从冈子上踱到雨花台左首”,去泰伯祠游玩。傍晚,邻居老爹还提议“顺便上雨花台绝顶”看看,看到隔江山色岚翠鲜明,江中船只历历可数,一轮红日沉沉下山。看过落照,两人这才缓缓下山,进城回去。小说通过旅游过程各细节的书写,向我们展示了当时南京的普通百姓也很注重享受旅游带来的乐趣。

最后,女性群体也对旅游表现出了强烈的热情④关于明清时期江南女性群体的旅游风尚,可以参看宋立中《明清江南妇女游风述论》,《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明清江南妇女冶游与封建伦理冲突》,《妇女研究论丛》2010年第1期。。第三十三回,杜少卿的娘子初到南京,立刻就想“到外面去看看景致”,随后他们一同游了清凉山。第三十四回,杜少卿夫妇关于做官与否有段对话,妻子问丈夫为何装病不去做官?杜少卿的回答是:“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什么要送我到京里去?”清人张文虎评曰:“娘子故意问你,并不呆。”[3]由这段对话及张评,我们可推知两个讯息,一是杜氏夫妇志趣相投,都淡泊名利,钟情恬淡适意的生活;二是两位在“好顽的所在”南京,春秋天必定常常出游,“看花吃酒”。无独有偶,第三十五回,朝廷将玄武湖赐给庄绍光,庄氏对其妻也有段与上述对话呼应的话语:“你看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们的了!我们日日可以游玩,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壸带了清凉山去看花。”此段对话也向我们透露了当时女性对旅游的热衷。这种风气其实在经济发达的江南地区都有体现,第十四回,马二先生在西湖边一顿饭的工夫就看到五六船来烧香的乡下妇女,还有净慈寺边富贵人家的女客成群逐队、来往不绝;第四十八回,王玉辉游苏州虎丘时,看到很多游船,内里也有好几只堂客船。

除了个体与小群体的出游外,在当时的江南,尤其是核心城市南京、苏州、扬州等地,逢春秋季节、节令民俗、宗教节日时,全民性旅游活动也成为时尚。小说第四十一回,写夏秋两季秦淮河热闹的旅游场景。“每年四月半后,秦淮景致渐渐好了。那外江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换上凉篷,撑了进来。”游船都备了酒肴果碟,“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慢慢而行”。晚上,来往船只点满明角灯,“映着河里,上下明亮”。“自文德桥至利涉桥、东水关,夜夜笙歌不绝。”还有些“游人买了水老鼠花在河内放”,“每夜直到四更时才歇”。长夏过去,又是新秋,秦淮河“另是一番景致”:“满城的人都叫了船,请和尚在船上悬挂佛像,铺设经坛,从西水关起,一路施食到进香河”。十里之内,香烟溟蒙,鼓钹梵呗不绝于耳。“把一个南京秦淮河变做西域天竺国”。这种全民性活动的发生,当然有宗教因素,但老百姓借以娱游休闲也是重要原因。

小说写南京除了秦淮河外,各阶层出游频次较高的景点还有很多。如报恩寺、泰伯祠、雨花台,并且小说关于它们的旅游活动书写都颇有对举、呼应的效果。例如,同在雨花岗山顶上欣赏长江和城内万家烟火,前有杜慎卿、萧金铉等四位士人,后有盖宽和邻居老爹。同是游览泰伯祠,前有王玉辉与同乡邓质夫,后有盖宽与邻居老爹。有意思的是,第二十九回,杜慎卿等士人游过雨花台,看到两位挑粪夫也打算到永宁泉喝茶、再去雨花台看落照,这就形成对举与呼应,惹得杜慎卿直感叹“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虽说此处有一定反讽意味,但也说明了当时的南京自上及下的游观风气。

(二)明清时期江南旅游观念的变迁

从《儒林外史》的旅行书写,我们还可以读出当时人们对待旅游的态度。一方面,旅游继续担任着社会交往的媒介。如杜慎卿以莫愁湖之会,赢得“名震江南”的声誉,以便将来“相与大老官”;二娄的莺脰湖之会是一群伪名流自抬身价、冒充风雅的社交聚会。再如第三十三回,以侧见之笔写庄绍光应浙江巡抚徐大人之请游西湖去了等等,或为官员们的聚会,或为打秋风的幕游,或旅游兼文会,延续着晚明士大夫结社旅游的风气。另一方面,小说展现了人们由重视旅游的社交功能到兼重娱乐休闲功能,旅游观念随之逐渐发生转变。尤其是士大夫阶层,表现出愈来愈注重旅游的舒适性与娱乐性。

巫仁恕、狄雅斯在《游道:明清旅游文化》一书中,曾通过分析游记文阐述指出明清士大夫旅游注重舒适性与娱乐性的特点。他们指出:“如此强调舒适性与娱乐性的旅游活动,就如同现代的休闲活动一样,其实才是明清士大夫旅游文化的主流。”“到了盛清时期随着经济的繁荣、物质条件的丰厚,促使士大夫重新回到像晚明一样讲究娱乐性与舒适性的旅游,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2]

具体到小说情节上,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集体还是个体旅游活动,都表现出对高品质的追求。二娄主持的游莺脰湖就是一场高层次、精致化的旅游,整个游程安排、游具准备都极端精心、充分。交通上准备了两只大船;饮食上,专门携带司茶酒的厨役备办酒席。此外,他们还作了非旅行必备的娱乐准备,雇佣了一班唱清曲打粗细十番的,另在一船。游程中,“两边船窗四启,小船上奏着细乐,慢慢游到莺脰湖”。当下,吟诗、击剑、打哄说笑,十分悠闲奢华。还有几乎等同平居设宴的高规格精美宴席,“十几个阔衣高帽的管家在船头上更番斟酒上菜,那食品之精洁,茶酒之清香,不消细说”。饮到月上时分,“两只船上点起五六十盏羊角灯,映着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乐声大作,在空阔处更觉得响亮,声闻十余里。”引逗得两岸的人,“望若神仙,谁人不羡?游了一整夜”。虽然小说是用反讽的口吻来写二娄的莺脰湖雅集,但我们仍可从饮食、交通、游具、游程等细节中看出当时士人旅游品质的考究。

如果说二娄兄弟属于相府子弟、贵族阶层,他们的游会尚无法代表一般士人群体,那么杜少卿作为一位经济没落的士人,他的旅游又如何呢?事实上,杜少卿夫妇游清凉山也完全传达出注重旅游享乐与舒适的讯息。

首先,游伴、游友的选择与随从的携带。少卿为妻子约了姚奶奶做陪客,还有“两三个家人婆娘”,并且带了厨子。这些伴游成员的选择,已说明了此次旅游的主要意旨是休闲娱乐。其次,游具的选择。交通上,叫了轿子;饮食上,是让厨子“挑了酒席”,以便“助兴”。酒席摆在何地也颇讲究,借了姚园山顶上一座八角亭子。坐在亭中,可一边享受宴席,一边赏景,只见清凉山的竹树“高高下下”和灵隐观的红墙从绿树丛中露出,“十分好看”。席上,杜少卿还特意带来一只赤金杯子。将这一奢侈、精致的酒器带来,一方面固然为衬托杜少卿任性放荡的名士风流,代表了他不同流俗的品味。另一方面,也体现了此次短程旅游的品质,处处细节都营造出一种怡情适意的总体氛围。

在当时经济最发达、商品化最深的江南地区,人们的旅游普遍有趋向休闲享乐化的特点。交通工具上,陆路多乘坐舒适的轿子肩舆,水路则乘坐游船画舫,这些交通工具多系雇佣而来。西湖诗会,景兰江、匡超人等乘船游湖,赵雪斋下午才到,就是坐轿来的。如果说陆路短途出游坐轿并不稀奇,那么长途坐轿就较为奢侈了。第四十八回,王玉辉自南京回徽州,全程数百公里,就是邓质夫拿出十几两银子雇轿送回去的。

除了交通,饮食也是衡量旅游品质的一项重要指标。除上述莺脰湖之游与清凉山之游都带有厨子备饭外,小说中这类例子颇多。西湖诗会上,胡三公子等人的酒席安排,历来被人评为“酸风已露”、“酸风扑人”①张文虎评,见朱一玄、刘毓忱《儒林外史资料汇编》,第347页。。但如果我们换个角度思考,它恰恰从反面透露了当时旅游雅集注重饮食品质的风尚。当然,这方面的正面例子还有更多,第四十一回写初夏时节的秦淮河,往来如织的游船上,摆着的茶器是宜兴砂壶和极细的成窑、宣窑杯子,烹的是上好的雨水毛尖茶,还备了酒和肴馔、果碟。“就是走路的人,也买几个钱的毛尖茶,在船上煨了吃。”国子监的武书过生辰,因为他家中穷,细心的杜少卿便“备了一席果碟,沽几斤酒,叫了一只小凉篷船”,在秦淮河里游了一整天。途中偶遇也来游河的庄绍光、卢信侯等辈,船中也是“摆了一席”。第四十八回,王玉辉在虎丘看到的游船,也“摆着酒席”。再如上述盖宽同邻居游报恩寺、泰伯祠,路上就先后用了素饭、买了糖和豆腐干、喝了茶。可见,即便是市井百姓,也十分注重出游品质。

总的来说,《儒林外史》中所写各阶层尤其是士大夫阶层的旅游,所携带的器具很齐全,不全是必需品,多有茶酒、宴席等旅游奢侈消费品;旅游的交通也选择舒适的轿与船;他们旅游时多携带游伴、随从、娱乐艺人等,由此看来,人们已充分认识到旅游的休闲娱乐性质。

二、江南地区得天独厚的旅游环境

由上可知,《儒林外史》体现了明清江南地区旅游风气的兴盛与旅游观念的改变。那么,为何江南旅游风气之盛在当时的全国首屈一指呢?关于此点,《儒林外史》的相关书写也揭示了部分缘由。

(一)山水奥区与文化胜地:丰富的旅游资源

江南是明清时期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地区,不仅经济最发达、商品化最深,还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以及深厚的历史人文积淀。从《儒林外史》的旅游书写可以看出,受欢迎的旅游景点,如玄武湖、莫愁湖、清凉山、秦淮河、雨花台、瞻园、乌龙潭、西湖、虎丘等,都具有深厚人文历史意蕴,且自然风光各擅其胜。此外,江南众多的寺庙庵观,不仅是宗教场所,也是市民日常游览观光的空间。

这类地景,小说通过人物的限知视角或作者的全知视角作了详略不一的介绍,总体而言内容都十分的贴近真实。例如第十四回写西湖景胜:

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且不说那灵隐的幽深,天竺的清雅,只这出了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中间是金沙港,转过去就望见雷峰塔,到了净慈寺,有十多里路,正乃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一处是金粉楼台,一处是竹篱茅舍,一处是桃柳争妍,一处是桑麻遍野。那些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士女游人,络绎不绝。

接着,小说以马二先生的视角,移步换景地写了西湖周边的重要景胜:净慈寺、南屏、城隍山、城隍庙、钱塘江,语言虽然质朴,但写实的笔法也揭示了西湖一带景胜密集。

在江南众多的景胜中,作者似乎更加钟爱于六朝古都的南京。小说用了数处描写它繁盛的自然、人文景观,“留下一帧十八世纪上半叶的南都繁华图”[4]。第二十四回,作者还用了近500字的篇幅详尽地书写了南京城的繁华美好。光里、外城门就有三十一座,大街小巷几百条,“人烟凑集,金粉楼台”。城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寺观林立。“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晚上,两边酒楼上的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昼。一道秦淮河穿城而过,“画船箫鼓,昼夜不绝”。两边河房的女郎,焚着龙涎、沉、速各色名香,香雾和河里月色烟光氤氲缥缈,“望着如阆苑仙人,瑶宫仙女”。还有十六楼官妓,艳服新妆,招揽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卧闲草堂本评曰:“书中如扬州、如西湖、如南京,皆名胜之最,定当用特笔提出描写。作者用意,已囊括《荆楚岁时》《东京梦华》诸笔法,故令阅者读之,飘然神往,不知其何以移我情也。”[3]上文提到的第四十一回也用了大量篇幅描绘十里秦淮全民旅游的热闹场景。此外,小说中零星的南京景胜书写数不胜数。总之,作者对南京倾注了浓厚的感情,他用细腻写实①陈文新《〈儒林外史〉中的山水、田园与南京风物》:“吴敬梓对南京满怀深情;他采用的是写实的笔墨,具有与古代风土笔记、游记散文一样高的精确性,这在白话小说中颇为罕见。”载《明清小说研究》2014年第1期,第162页。的笔墨描绘了南京城的独特魅力,它的市井繁华、自然风光、人文底蕴相结合,完美地实现了雅与俗之间的共融,“文人喜爱山水的天性在此得到释放,而市井百姓喜好热闹与寻求消遣的需求也在此得到满足,同样的景观满足了不同群体的需求,又互相衬托而相得益彰。”[5]正是这样的自然人文环境,构成了江南旅游活动肥沃的“土壤”。

(二)寺庙与道观:便捷的旅游住宿

晚明以后,随着许多旅游风景区的开发,旅游活动已经非常商品化,旅店设备在很多景点也逐渐普及。但是佛教寺庵或道教道观仍是接待游客的重要场所。尤其是在一些偏远或远离城市的山区[2]。江南寺观众多,《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写当时南京,“城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这些遍布江南的僧寮道观,既是往来游客礼拜观瞻的景点,也是便捷舒适的住宿场所。

小说中写到士人出行,多投宿于僧舍道院。如第二十回,牛布衣搭江船过了南京,来到芜湖,寓在浮桥口甘露庵。第二十二回,牛玉圃来扬州盐商万雪斋家打秋风,寓住的是子午宫。第二十八回,安庆才子季苇萧出游扬州,寓在兴教寺。同回,诸葛天申、萧金铉、季恬逸三人寻找选刻时文的寓所,先找到南门外报恩寺,不够僻静;又找到老退居和尚家,房钱不协;最后找定的是三藏禅林僧官家,房钱便宜、主人又和气大方。先后找的三处皆系僧舍。第二十九回,辛东之、金寓刘借寓在南京城里的东花园庵,杜慎卿来南京也暂寓老退居和尚花园。第四十六回,汤镇台到南京,也寓在承恩寺。季苇萧赴五河县访事,住在宝林寺僧官家。第四十八回,王玉辉从徽州来南京,先寻的下处是牛公庵,后因同乡邓质夫寓在朝天宫,王玉辉也搬去同住。第五十回,假冒的万中书在南京也借住在寺庙里。

僧人、道士不仅为出游在外的人们提供客房,有时还会充当招待,例如第十八回,西湖诗会的一帮名士就是在于公祠一个和尚家摆的酒席,所费十分有限,仅仅送了“五分银子的香资”。由以上案例可见,当时江南众多的寺观是人们出游寄寓的理想居所。

(三)船只与水网:舒适便利的旅游交通

江南城市间四通八达的水陆路交通,为人们旅游提供了便利的出行条件②明清时期江南地区有着发达的水陆道路网络,可参看陈建勤《明清旅游活动研究——以长江三角洲为中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50-52页。。环太湖流域有密集的水网,加上京杭运河,使得江南各旅游景点交通都十分便捷,易于到达。船只因此成为江南旅游的交通特色。《儒林外史》但凡写到人们在江南境内作或短或长的旅行,几乎都要提到船这种交通工具。

第九回,湖州二娄兄弟赴新市镇访“高人”杨执中,就是“叫了一只小船”,整整“摇橹行了一夜”,次日清晨才到新市镇泊岸。一访未遇,过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镇上”。众多学者已经指出,三访情节戏拟了《三国》刘备“三顾茅庐”,信然。颇有意趣的是,此处细节还体现了南北交通风貌的差异,刘关张拜访诸葛亮是骑马去的,此处二娄则乘船而来。当然,除了交通的实际差异,这里也可能源于作者戏仿叙事的别具用心。

第十七回,匡超人避难出行,自温州搭船赴杭州。第二十回,牛布衣“独自搭江船过了南京,来到芜湖”。第二十二回,牛玉圃同牛浦“上了船,开到扬州”。第二十五回,鲍文卿偕养子鲍廷玺赴安庆衙门找向知府,就是“在水西门搭船”,沿着长江逆流而上,经由池口到达安庆。第二十八回,鲍廷玺搭船来到扬州。第三十三回,杜少卿乘船赴安庆见李大人。第四十一回,杜少卿为武书过生辰,两人乘小凉篷船游秦淮。第四十六回,虞博士坐船自南京回家乡常熟;第四十八回,王玉辉出行,就是“上船从严州西湖这一路走”,到了苏州,又换船来到南京水西门上岸。第五十一回,凤四老爹去浙江台州,因为总没有一只直接到杭州的船,于是改道乘船经由苏州至杭州,再到台州。船在水网发达的江南地区,轻松、方便,是人们旅游、出行的首选。

三、旅游者的心理需求:娱乐、解放与超越

20世纪初,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G.Jung)创立了人格分析心理学理论。他主张把人格分为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三层。其中人的集体潜意识很复杂,荣格在其中找到了一些“原型”(或称原始意象,Primordial image),它们是集体潜意识中形象的汇总。旅游就是其中重要一项③参见C.G.Jung:The Archetypes and 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原型与集体无意识》,Princeton,1969。转引自龚鹏程《旅游精神文化史论》,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49页。。换言之,荣格认为旅游是人类重要的原始意象之一,是一种为人类所普遍拥有、在个体一生中也许从未被意识到的心理因素使然,即由人类的“集体潜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决定,“它象征人要通过这种超越性的行动来达到解放。”①关于旅行者的精神心理分析,可参看龚鹏程《游的精神文化史论》第三章《旅游者的心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49页。

由此可知,人类对旅行的需要来自古老的遗传,是一种不赖个人经验、独自存在的心理要素。因而我们便不难理解,古今中外很多经典作品都书写着旅行的话题,诗歌、散文、小说、戏曲等各体兼备。联系到小说《儒林外史》,我们可以看到书中真实地描摹了不同主体、形态、性质的各种旅行。细究这些旅行书写,我们可以发现它们不仅具有不同的外在形态,最重要的是,不同形态的旅行还有不同的深层心理。

龚鹏程在《游的精神文化史论》一书中将中国人的“游”分为三种主要形态,一是优游。它是一种悠游自在、宽松和豫的生活方式,或无所事事、随意游历、游观。二是借着出游摆脱居处的束缚、宣泄烦郁。这两种形态都是以生命为快乐优游的,如果不快乐,就以游来消解。至于第三种,龚鹏程认为更有积极作用,即将优游作为一种人所追求的生活方式,有价值意义。笔者认为,从心理学角度看,“游”的这三种主要形态,也体现了三种不同的心理状态与心理需求,即娱乐放松、解放忧烦、超越庸常。

《儒林外史》中第一种形态的优游颇多,如莺脰湖之游、西湖诗会、雨花台两位挑粪夫的游、盖宽和邻居的游等等,他们的心理需求主要是对舒适、悠闲或雅致生活的追求。相比上述众人的“悠游自在”的娱游,小说中王玉辉自徽州赴南京的旅游,明显缺乏优哉游哉的游乐成分,而是“游”的第二种形态,即借出游以泄忧。王玉辉是一位笃信甚至迷信礼教的人,他撰有研究仪礼著作《礼书》,他从骨子里信奉儒家礼教并在生活中严谨遵守②王玉辉对礼教的执着坚守与宋明以来理学统治的大环境以及他生活的徽州文化典型环境有关,可参看李汉秋《王玉辉的悲剧世界》,《文学遗产》2000年第6期。。最终酿成家庭悲剧,他的女儿在父亲的推波助澜下,选择了殉夫。自其女儿的节烈牌坊在当地树立之时,王玉辉的信仰其实在悄然发生危机。他信奉的礼教非但没有给他带来幸福,却使他堕入矛盾与痛苦之中。“王玉辉不仅参与制造了女儿自戕的悲剧,也最终让自己成了本人所导演的道德奇迹般的受害者。”[6]因此,为从丧女之痛与信仰危机的双重困厄中解脱出来,他选择了“到外面去作游几时”,来逃离家乡,摆脱压抑的环境。

因此,王玉辉的游是典型的借出游泄忧。从心理学层面说,游之所以能泄忧,是因为旅游能解脱束缚,重新与自然冥合。旅游者在游的过程中是一个不同于家居存在的特殊存在,即龚鹏程所提出的“在而不在的存在”:

游者当然仍是在世的,但他不定在某处,不显现自己,也不规定自己,不在具体的此在中显其“本质”。其“存在”仿若不存在,所以具有游戏的性质,颠覆了存在与时间的结构,如此才能摆脱烦的占据和死亡的威胁。[7]

对于这一具有哲理意味的命题,龚鹏程进一步作了阐释,他说,游人远行就代表了离开“具体生存之此世”的行动,到达另一个不是自己具体生活的世界,“游客”的身份便具有“在而不在”的性质。人来到新世界、新社会,仿佛获得新生。因为原有社会的时间之链断开了,烦忙与烦神的状态暂时隔绝了。人重新去体会、感受新世界,却不必成为自己的负担,不必进入这个世界的烦之中[7]。在从徽州到苏州的旅途中,王玉辉的经历也诠释了“在而不在的存在”的命题,他旅途中的心路历程反映了原有社会的“烦郁”(丧女之痛)逐步消解的过程。

他老人家因为不能走旱路(水路更舒适),上船从严州西湖这一路走,一开始“一路看着水色山光,悲悼女儿,凄凄惶惶”。到苏州后,看到虎丘的游船上一位少年寡妇,又想起女儿,热泪直滚。可见他尚未从丧女之痛中完全解脱出来。他忍着泪,出了茶馆,一路游赏了热闹华丽的虎丘。随后他去邓尉山拜访老友,发现友人已故。他的注意力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发生转移。到了南京,他走访泰伯祠,游了报恩寺。然而并未耽搁太久,他便向邓质夫表明自己“久在客边烦了,要回家去”。很快,在热心的邓质夫安排下,王玉辉便踏上了返乡旅途。至此,王玉辉的出游结束,总的来说,此次旅程,通过时间的推进与日常空间的超离,作为小说中“良心与礼教冲突”[8]的典型人物王玉辉,他的内心从伤痛中逐渐解放出来。然而,旅程所经历的知己亡化、南京礼乐衰落又使得他的信仰危机没有找到解决方案。

如果说王玉辉的游是“解放”,那么,小说中王冕的游与杜少卿的游则带有“超越”的色彩。这两位人物都寄寓了小说的理想人格。第一回写天性聪明、淡薄功名的王冕,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就穿戴着仿屈原衣冠图自造的“极高的帽子”、“极阔的衣服”,用牛车载了母亲,唱着歌曲,在乡村镇上以及七泖湖边到处玩耍。这种与自然契合的随性,其实正是古人所谓的天人合一的自在状态,然后在当时鄙陋的世风下,这种恬淡自适的旅游难为人理解。小说写“乡下孩子们三五成群跟着他笑”,然而王冕并不在意。

无独有偶,小说中与王冕携母出游形成呼应的情节是第三十三回杜少卿夫妇游山。少卿在山岗上一手携着妻子,一手拿着金杯,畅然在秀丽山光中“大笑着”,挥洒自如。“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小说正是借此契机展示杜少卿超逸凡俗的一面。明清时期,理学走向极端,礼教森严,严男女之大妨的观念深入人心,使得时人世风鄙陋恶俗、荒唐颠倒。小说中所写如杜慎卿的纳妾行为被时人视为风流雅事,相反,少卿夫妇携手同游则被认作伤风败俗、品行不良。在超越鄙俗的藩篱上,少卿的游与王冕的游有异曲同工之处,一是二人的游都携带女性家眷,帮助了女性实现走出家门、徜徉山水的愿望;二是他们都带着明显异于世人的外在标示,王冕自制了不同时俗的高帽阔衣,杜少卿则携带了非日常用品的金杯。此二人虽说在言行举止上不尽相同,但二人的品质却极为相似,都是脱俗高蹈的。

为了展现两位人物的这些特点,在小说场景的设置上,平居与旅游之中为何选择后者来表现呢?从文学角度看,旅游所营造的外在空间氛围为人物此一面相的展示提供了更为契合的背景。幽静秀美的风景、适当围观的观众(观众是行为展示的必备要素),在清凉山风景的衬托下,在观众惊愕的目光追随下,杜少卿卓尔不群的形象跃然纸上。此刻,自然风光与众人目光都是背景色。然而,如果从更深层的人类集体无意识角度看,旅游与脱俗的品质追求具有惊人的契合。因为在旅游过程中,人可以暂时摆脱自己原有的社会阶位和一切社会关系,角色和功能均与原来的自己迥然不同。经过旅途的重新体验生活、观察世界,又获得了新的生命感受与体悟,就好比游仙者一样,在游的过程中获得了生命转化的意义。从这个角度看,用“游”的情节来展现王冕、杜少卿二人的脱俗品质最为合适。要之,从精神心理学的角度看,旅行,一般人需要借助它来放松、娱乐;对于情绪压抑或压力丛集的人来说,它可以解放、释放;对于那些卓尔不群的人物来说,它又是超越尘俗的寄托与象征。

四、旅游者的文化互动:文化认同与文化反思

旅游通常是从自己居处地来到一个新的地方,如果两个地方的文化存在一定差异,那么旅游者总会对旅游地那些异于自己的习俗特别感兴趣,并且总是不由自主地以自己的文化习俗为参照系,去比较、评价对方相异之处。这也就是夏菲·列文斯坦(Harvey Levenstein)所说的,人们在处理不同文化之间的文化间距时,不自觉地会使用固有的“文化拐杖”来处理。①Harvey Levenstein,Seductive Journey:American Tourists in France from Jefferson to the Jazz Ag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转引自郭少棠《旅行:跨文化想象》,第62页。

《儒林外史》中有两处关于旅游的书写,都涉及到旅游者来到异地,用自己的文化习俗去衡量、评判异地文化。一是马二先生游西湖;一是王玉辉游苏州、南京。笔者认为,这两处旅游书写无论从文学角度还是旅游文化角度,都十分具有可比性。

首先从文学角度看,这二人之游有对举效果。马二先生游西湖,作者跟随马二的脚步,将西湖周边主要景点、游人情形、马二心理活动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相反,王玉辉游虎丘,虽然虎丘空间上远不及西湖,但也是江南重要旅游地,有众多知名景点可以书写,如剑池、真娘墓、断梁殿、虎丘塔、憨憨泉、试剑石等等,作者却一处都未提及,对于虎丘的自然风光也只字未提。作者只略用笔墨写了一路上热闹不已的各类摊点,如卖腐乳、席子、耍货、四时花卉等。对于虎丘的印象,作者用了“其实华丽”四字概括。因而,马二、王玉辉的游,在文学书写上似同而异,清人张文虎早已察觉,他在评王玉辉游虎丘一段中说:“金陵、杭州、苏州皆号名胜,而苏为最俗,故点缀甚略。与马二先生游西湖似同而异。”[3]要之,其差异主要在于写作手法详略不同,这与小说的叙事与人物塑造需求、作者的文化倾向有关,此不赘述。

如果说从文学角度看,二人的游似同而异,那么,从旅游文化角度看,则似异而同。析言之,二人的旅游虽然主体、时空不同,但文化感受却有某种共通性。要弄清有何共通性,我们先须了解旅游者文化感受自何而来。关于此点,郭少棠在《旅行:跨文化想象》一书有精辟的论述,他说:

旅游者获得的文化感受取决于旅游者本身的文化背景和旅游景观所含文化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两种可能的结果随之而来。如果旅游者的文化背景和旅游景观的文化背景和旅游景观的文化表现一致,并且相互交流补充,旅游者的文化经验就会增强他(她)的文化认同感。如果这两者之间存在隔阂,旅游者可能通过内心的反思,在文化互动的另一层面上进行审视。[9]

这里的旅游景观不止自然景观,也包括人文景观、文化习俗等。至于旅游者本身的文化背景,的确,马二先生与王玉辉表面看来不尽相同。马二先生是文章选家,对科举、八股有发自内心的迷恋与崇拜;王玉辉是礼学专家,对礼学、礼教有渗透骨髓的信仰与恪守。从精神内核上看,二位都对自己的信仰有着近乎宗教般的狂热。因而,可想而知,带着这样的文化背景,两位旅游者来到新的旅游空间,所发生的文化互动也就有着几乎宿命般的相似。

先看第十四回,马二先生游西湖。他看到女客就不敢仰视,因为儒家讲“非礼勿视”,看到御书楼就跪拜,看到食物就馋涎欲滴,看到请仙的就以为判断功名,看到书店就打听自己选文销量。由此可见,他对于西湖的文化既有认同也有反思,他对女客的有意回避说明了他对女性出游现象的否定;然而对于西湖烙印的皇权文化,却发自内心地尊崇;对于西湖弥漫的商业文化,他也乐在其中,不过,他也只关心食物与功名。至于西湖的精髓所在——山水风光——他却无感,绞尽脑汁,也只搜了两句《中庸》来赞叹。马二先生对于旅游地西湖的文化感受十分复杂,既有认同也有隔阂,隔阂中又不尽然是反思,而带着微妙的渴望。

再看第四十八回王玉辉游虎丘,在苏州趁等船的间隙,他问饭店的人“有甚么好顽的所在”?在人家的指引下,他去了六七里路外的虎丘。一路上很多游船,“有极大的,里边雕梁画柱,焚着香,摆着酒席,一路游到虎丘去”。然而这些倒没有引起王玉辉内心任何波澜,却是游船中有几只堂客船,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震动。他在心里说道:“这苏州风俗不好,一个妇人家不出闺门,岂有个叫了船在这河内游荡之理!”在他看了,女人本该不出闺门,然而苏州女子竟公然出游,还“不挂帘子”,并且“都穿着极鲜艳的衣服,在船里坐着吃酒”。这对于礼教忠诚的崇信者与实践者来说,简直惊世骇俗。很明显,从旅游者的文化互动来看,王玉辉的文化背景与繁华的苏州文化习俗存在隔阂甚至抵触。

因此,马二先生与王玉辉的游,他们自身的文化背景与旅游景观所含文化因素都发生了相互作用。他们对于旅游景观中与自身文化信仰龃龉之处都表现出或反思或回避的态度,这就是他们在旅游文化感受上的共通性,究其原因,理学与礼教对士人灵魂的禁锢是主要因素。

相比较而言,马二先生的游西湖较王玉辉的游虎丘表现出更加丰富复杂的文化感受,当然,这与小说叙事结构安排有关。作者十分高明,虎丘之游没有充分展开王玉辉内心世界,作者又在下一站南京安排了他的出游。王玉辉此行的初衷本是到南京散心、兼“逗着”南京书坊刻他的三部书稿。来到南京后,他发现来迟一步,贤人君子,风流云散。在同乡邓质夫陪同下,他游了泰伯祠,却只看到了一副沉寂萧条的场面,当年祭祀仪注单和执事单尘灰覆盖,祭祀的礼器柜门紧锁。作为一名专心“作游”的旅游者,来到遍地景胜的南京,王玉辉只游了泰伯祠,以及祠旁的报恩寺。这是一种选择,反映的正是王玉辉的文化认同。他对南京的自然风光、泰伯祠以外的人文景观似无兴致,只有儒家礼仪空间他才感兴趣,因为这才能与他自己——一位礼教的践行者与礼书的撰写者——的内心产生共鸣。泰伯祠是一段“被凝视的历史”①“被凝视的历史”以及后文提到的“旅游者的凝视”,是约翰·乌里(John Urry)的观点,可参看郭少棠《旅行:跨文化想象》,第54-55页。,是“文化遗产”,它的颓败象征着世运陵夷、真正的礼乐教化崩溃衰落。相应的,王玉辉的南京之旅也具有一定的象征寓意:作为一位偏颇极端的礼教追随者,他无法真正触碰、体会到礼的积极内涵。总之,王玉辉的泰伯祠之行,通过“旅游者的凝视”,向我们揭示了小说人物旅游的复杂意蕴,能引发读者对于旅游文化互动以及小说主旨的深刻思考。

综上所述,《儒林外史》写出了来自不同社会阶层、群体和性别的旅游主体,他们形态、性质丰富多样的旅游活动,向我们展现了当时江南社会蓬勃蔚然的旅游风气,彰显了人们由重视旅游的社交功能到兼重娱乐休闲功能,表现出愈来愈注重舒适性与娱乐性的旅游观念变迁。小说相关旅游书写,还揭示了江南地区拥有着得天独厚的旅游环境,即优越的自然与人文景观构成丰富的旅游资源、寺庙道观等组成便捷的旅游住所、水网发达与船只舒适构成便利的交通出行条件。

从心理学角度看,《儒林外史》中不同主体的“游”还体现了旅游者心理状态和心理需求的不同面相与层次,大体说来有娱乐放松、解放忧烦、超越庸常等。从文化互动角度看,小说中两处具有对比呼应性质的旅游情节书写,马二先生游西湖与王玉辉的苏州、南京之游,向我们彰显了旅游者的文化背景与旅游景观所含文化因素之间发生的相互作用,以及可能产生的两种结果,或认同旅游地文化,或产生隔膜甚至抵触心理,从而反思旅游地文化。

当然,以上研究仅仅是从旅游角度对《儒林外史》展开综合研究的一个尝试,其他如小说体现的江南旅游景点的分布与地区差异、小说旅游者的复杂动机分析、小说旅游资源的现代开发与利用②关于文学旅游资源的开发与利用相关研究,可参看吴英文《文学旅游视域下的审美资源开发与利用》、梁力《基于文学旅游视角的资源开发与体验营销》,均载《社会科学家》2018年第11期。等,都是值得继续进一步探讨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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