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军”李广
2019-02-19张仲良
张仲良
唐代诗人王昌龄《出塞》诗云:“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是因为司马迁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说,匈奴称李广为“汉之飞将军”,对他十分忌惮。后来,李广在历史上一直以常打胜仗的名将形象出现。今人白寿彝说:“司马迁写了两类将军。一类是以李广为代表,《李将军列传》写李广很能打仗,有勇有谋,很得士卒拥护。”①
可是事实却是,李广在抗击匈奴时,老打败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败将军”,因此他终生未立大功,也没能封爵。所谓“李广很能打仗,有勇有谋”云云,只是人们头脑中的印象。
一
《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和《汉书》的作者班固都为李广立了传,都描述了李广对匈奴的主要战斗,两者大同小异,可供我们一探究竟。其实前人中有读书细心者,早就发现李广是一个“败将军”。如宋人黄震就说:“李广每战辄北,困踬终身。”②黄氏所言“每战辄北”,完全合乎事实。下边以《史记·李将军列传》所述为线索,分析如下。
武帝时期,凭借前代积累的强大国力,他改变了先帝对匈奴退让的“和亲”政策,开始对匈奴大举用兵,这为军人们提供了建功立业的绝佳机会。这些战役李广都参加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③。可是这七十余战中,李广立下的战功不多,只得到过一些赏赐,他一生“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
武帝元光二年(前133),汉军三十万人埋伏于马邑的山谷中,以计诱引匈奴深入,以求围歼。李广在军中任骁骑将军,参与其事。匈奴军队进至离马邑百余里时,见遍野牲畜而无人放牧,心中生疑。单于攻打一处烽燧,抓住了雁门尉史,从他口中知道了汉军的计谋,便撤了回去。由于双方没有交战,汉军自主帅韩安国以下均无斩获,自无功劳可言,李广亦是。
元光六年(前129),李广任将军,率兵从雁门出击匈奴。同时出击的还有三支军队;将军卫青出兵上谷,到达龙城,俘获敌兵700人;公孙贺出兵云中,无所得;公孙驾出兵代郡,所部7000余人被匈奴击败。李广军碰到匈奴大军,双方发生遭遇战,结果李广惨败,部属伤亡、逃跑的很多,李广 本人也受伤被俘。由于李广名气很大,匈奴单于要面见李广,所以未将其杀害。李广在押送途中装死,伺机夺得一匹骏马逃回。结果是被判死罪,依例花钱赎回性命。
武帝元朔六年(前123)春,大将军卫青统领大军由定襄出击匈奴,属下有中将军合骑侯敖,左将军太仆贺,前将军翕侯赵信,右将军卫尉苏建,强弩将军右内史李沮,后将军郎中令李广。战役初期很顺利,斩首数千级后回师。一个多月后又一次出击,斩首虏万余人。但美中不足的是:右将军苏建、前将军赵信并军三千余骑,遭逢匈奴单于主力,激战一日,汉军伤亡殆尽。赵信原本是匈奴降将,这时又回降了匈奴,苏建独身逃回。此役李广无功无过,大约是因为任后将军,未见匈奴之兵。
武帝元狩二年(前121),李广任郎中令,率四千骑兵从右北平出击匈奴,博望侯张骞率万骑从另一方向出击,互相策应。李广军走了数百里,不幸被十倍于己的匈奴左贤王军队包围。尽管李广临危不惧,“意气自如”,指挥有方,用大黄弓射杀了匈奴副将,但结果是寡不敌众,部下死者过半。好不容易撑到天黑,得到时机喘息。第二天天明,张骞赶到,才给李广解了围。这一战,李广功过相抵,没有封赏。张骞因为误期,当斩,赎为庶人。
李广的最后一战在元狩四年(前119),这一年,卫青、霍去病率大军出击匈奴。李广虽已六十多岁,雄心不减,仍英勇请战。武帝起初没有答应,李广固求,武帝无奈,让他做了前将军,但私下里又对卫青说,李广年老,“数奇”,不要让他直接面对单于。大军出塞后,卫青从俘虏口中得知单于的住地,决定派精兵突袭。由于有武帝的密嘱,加上卫青有私心,想让刚刚失去侯爵的好友公孙敖立功,就将李广军并入右将军军中,改走东道。李广很不情愿,“意甚愠怒”,在卫青严催之下,勉强服从了。但不知什么缘故,他与右将军在东道弄丢了向导,迷了路,一直没能向北越过大漠。卫青与单于交战之后(单于逃窜了),向南越过大漠,才见到李广他们。
右将军与李广丢失向导而误事,卫青理当追究。他一方面派人带去干粮、浓酒表示慰问,同时要求李广与右将军到幕府说明迷路情况,以便上报武帝。起初李广不理,卫青派人催促,李广到了幕府,说:“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说完,引刀自刭而亡。李广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明显表示不服。而右将军服罪后被关押,后来依例赎为庶人。
从《史记》和《汉书》中的记载来看,李广绝对不是一代名将,而是一个“败将军”。必须指出,这个结论是真实可信的,因为司马迁与李广生活于同一时代,年轻的司马迁见过年老的李广,并且对他十分敬慕。司马迁在《李将军列传》的“论赞”中说:
《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
李广朴实木讷、不善言词的作风,给司马迁留下很深的印象。司马迁对李广,除了敬慕,还对他的悲惨结局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与惋惜。但是司马迁又是一个严谨的史家,他的《史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④,他不为自己所敬慕者讳,秉承“实录”的原则,如实地记载了李广老打败仗的事实。后来另一史家班固所掌握的史料与司马迁相同,他笔下的李广同样是一个“败将军”,老打败仗,不得封爵。
二
我们不仅要承认李广老打败仗的事实,还应当探究他人生悲剧的原因。
汉武帝认为李广老打败仗、不能封侯,原因是他“数奇”,即命运不好。此说有人赞同,如李景星在《史记评议》中说:
此篇按指《史记·李将军列传》用意尤在“数奇”二字,而叙事精神更在射法一事。赞其射法,正所以深惜其数奇也。篇首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云云,已伏数奇之根。以后叙击吴楚还,赏不行,此一数奇也。叙马邑诱单于无功,此一数奇也。叙赎为庶人,叙出定襄无功,叙出右北平军功无赏,直至引刀自刭,乃以数奇终焉。其数奇之旁写,则以从弟李蔡事为趁,以望气王朔语、以天子诫卫青语为趁,并借以点明眼目也。其数奇之余波,则当户之早死也,敢之被射杀也,陵之生降也,又李氏陵迟衰微、李氏名败云云,皆是极端叹其数奇处。⑤
李景星的“数奇”之说,显属无稽之谈。即以击吴楚有功而无封赏而论,是另有重要原因的(说详下文),谈不上数奇。“数奇”论割裂事物的因果联系,将结果归结为“天意”,是一种唯心论。司马迁是反对这种“天命”观的,他认为人生命运(贫富、贵贱、寿夭等)是由主观和客观因素所决定的,而不是所谓“天意”。楚霸王项羽在失败之际,不愿东渡乌江以求东山再起,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乃自刭而死。司马迁在“论赞”中评论说:“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⑥很明显,他认为不是天亡项羽,而是项羽自取灭亡。项羽犯了许多错误,如放逐义帝而自立,奋其私智而不师古,欲以力征经营天下等等,这才是项羽人生失败的真正原因。
“数奇”说是一种唯心论,现代以来不再有市场。当代,一种新的观点流传开来,认为李广的人生悲剧,原因在于统治阶级的迫害。如今人韩兆琦说:“本文(按指《史记·李将军列传》)即紧紧围绕着精于骑射,勇敢作战热爱士卒,不贪钱财;为人简易,号令不烦三个特点,刻画了李广这样一个作者所理想的一代名将的英雄形象,而对李广的坎坷一生,尤其是对他以及他整个家族的悲惨结局表现了无限的惋惜与同情,对汉代皇帝及其宠幸们排挤残害李广及其家族的罪行表现了极大的愤慨,对汉代的用人制度进行了有力的批判。”⑦
李广忠诚老实,没有野心,汉代皇帝及其宠幸们为什么要排挤乃至残害他和他的家族?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李广的作为危及到皇帝的统治?没有。李广在政治上是宠幸们的竞争对手?根本谈不上。因此,汉代皇帝及其宠幸们没有必要排挤残害李广及其家族,相反,皇帝对李广及其家族十分信任,总是委以重任。
我们还是来看事实。文帝以年轻的李广为武骑常侍,秩八百石。武骑常侍是侍从武官,经常待在皇帝身边,文帝是信任李广的。只是文帝时期是和平时期,武将难有用武之地,所以文帝对李广表示惋惜:“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景帝时,李广任骑郎将,也是皇帝的侍从武官。他还做过多个边郡的太守,担负防守异族入侵的重任。李广总是一味逞强,与匈奴拼死力战,景帝听从了典属国公孙昆邪的建议,将李广由上谷太守调为上郡太守,避开匈奴主力,免得李广作无谓的牺牲。显然,这是对李广的爱护。
武帝对李广更加信任和重用。原郎中令石建死了,武帝让李广接任此职。郎中令是皇帝左右的亲近的高级官职,相当于卫队长,负责守卫宫殿门户,属官有大夫、郎、谒者、期门、羽林宿卫等。李广的前任石建以忠诚、孝谨著称,“建为郎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是以上乃亲尊礼之。”⑧李广在这一点上倒是与石建相同,“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不会惹事生非。武帝用他为郎中令,可谓知人善任。元狩四年那一战,武帝不让李广参加,后来又密嘱卫青不要让李广直接面对单于,这是对李广的善意保护。韩先生根据什么逻辑,竟然称此为“排挤残害”?
至于李氏家族是否受到排挤残害,司马迁也有交代。李广的从弟李蔡在景帝时积功至二千石,武帝时,位至代相。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随卫青出击匈奴右贤王,有功,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代替公孙弘为丞相。他后来因为侵占了景帝陵园的土地被追责,自杀了。李蔡可谓胆大妄为,侵占先帝的陵园,被追责是应该的,绝对谈不上排挤残害。
李广有三个儿子:当户、椒、敢,成年后都当了郎官。武帝与宠幸韩嫣戏谑时,韩嫣不够恭敬,当户在场,赶走了他,武帝“以为勇”,很赏识他。李椒曾任代郡太守。两人都死在李广之前。小儿子李敢随霍去病攻打匈奴左贤王,杀敌多,夺了左贤王的鼓旗,因而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还接替李广当上郎中令。后来他因为父亲与卫青的那段过节而心生怨恨,击伤了卫青。卫青倒是没有怎样,把此事瞒住,但卫青的外甥霍去病不干了,将李敢射杀。这件事武帝采取了隐瞒的态度,宣称李敢被鹿撞死。当年卫青要求李广报告迷路情况,是其职责所在,谈不上迫害。李广是自杀的,假如不自杀,他会和右将军一样,有罪,赎为庶人,不会丢命。李敢为父报仇是意气用事,结果“报仇”不成,自己反倒丢了性命。
最后要说李广之孙、当户之子李陵⑨。李陵受到武帝重用。先是任建章监,即保卫建章宫的卫队长;后来拜为骑都卫,在酒泉、张掖一带防备匈奴。天汉二年(前99)秋,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三万骑兵到祁连山攻击匈奴右贤王,另派李陵为贰师押送辎重。李陵自认为这是大材小用,说:“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虎,射命中。愿得自当一队到兰干山前,以分单于兵,毋令专乡贰师军。”武帝说,将军不喜欢做贰师的下属吗?那行,但这一次没有骑兵给你。李陵表示不必用骑兵,有五千步兵足矣,“臣愿以少击众”。于是李陵带着五千步兵出关,三十天后进军到浚稽山,与单于的三万大军相遇,被包围了。李陵苦战八天,伤敌万余,己方亦死伤过半。他且战且退,到塞外百余里时,退路被截断,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一年多以后,另一汉将李绪亦降,并且帮助匈奴训练士兵。汉使误以为是李陵,回汉报告武帝后,武帝将李陵家灭族,包括母亲、妻子和儿女。
李陵是否受到武帝及其宠幸们的排挤与残害?显然没有。他在投降时所言“无面目报陛下”,足以证明武帝重用他,对他有恩宠,他却用投降来回报武帝,自己觉得心中有愧。而武帝在李陵投降初期,并未惩罚李氏家族;后来将李氏灭族,是另有缘故,也不能称为“排挤残害”。
“排挤残害”说已是罔顾事实,还有“预谋陷害”说更加荒诞无稽。苏诚鉴说:“后来李广以‘失道’罪被迫自杀。这显然是一种预谋陷害。”⑩“被迫自杀”一语不能成立,因为当时与李广身处同一境况的还有右将军,他也因为失道被卫青要求去幕府说明情况,他就没有“被迫自杀”,后来也没有被“他杀”,保全了性命。按照“预谋陷害”说,这个卫青太高明了:他命令李广、右将军走东道,是预先就知道李广一定会弄丢向导,一定会迷路;他严令李广、右将军去幕府报告情况,是预先就算准了李广一定会愤而自杀,这样便达到了陷害李广的目的 (他还预见右将军不会自杀,因为他不想陷害右将军)。这种“预谋陷害”说简直就是一篇神话故事。
为了抬高李广、贬抑汉武帝,苏诚鉴这样说:
从《李将军列传》可以看到当时有两条军事路线:一条是李广的,另一条以程不识为代表。……这两条军事路线用当时的兵学术语来说,前者叫“奇”,后者叫“正”。《孙子兵法·兵势》:“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老子》:“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司马迁也主张:“兵以正和,以
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但是
汉武帝不赏识李广那一套。⑪
李广带兵打仗放任自流,严重违反军事科学,居然被苏先生说成一条“奇”的军事路线,这叫做强词夺理。苏先生还认为,李广的悲剧人生,“原因就在于‘汉武用兵不以律’,不懂得兵学,而只是命将唯亲,偏听偏信”。汉武用兵不以律,这正是那一套“奇”的军事路线呀!苏先生信口开河,说李广这样的“军事人才而被埋没了”,而不顾武帝多次重用李广的事实。而李广的表现称不上“军事人才”,连差强人意都够不上。
三
李广的人生悲剧,既不是因为“数奇”,也不是因为武帝的迫害,那真正的原因何在?在于李广自身。
先来看李广怎样带兵打仗。是这样的:“及出击胡,而广行无部伍行阵,就善水草屯,舍止人人自便,不击刁斗以自卫,莫府省约文书籍事。然亦远斥候,未尝遇害”。行军时,士卒率性而行,没有编制,不成行列。驻扎时,人人自便,哪儿有水草舒适惬意,就住在哪儿,丝毫不考虑攻防地势地形。夜间巡逻打更太辛苦,免了;各种公文案牍嫌烦琐,省去。对于部队的安全也有所考虑,远远地派出几个哨兵就是。
称这种带兵方式为一条“奇”的军事路线,岂不是令人笑掉大牙!这哪儿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分明就是散兵游勇,一群乌合之众!爱护士兵是应该的,但不能变成溺爱。治军简易并不是放任自流,不加管束。一位将军对士兵的真正爱护是严格要求,督促他们刻苦训练,提高武艺。“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个道理李广没弄明白。
李广这样带出来的兵,战斗力不强,甚至可以说不堪一击。景帝时,李广在上郡练兵,景帝派了一名中贵人(宦官)去监军。一天,中贵人带了李广手下数十名骑兵外出,碰见三名匈奴步兵。双方交战,结果是:几十名骑兵被三名步兵射杀殆尽,中贵人受伤,逃回军营。李广军队的战斗力,于此可见一斑。
李广的特长是骑射,他以此自负,终身以射为戏。可是,整个匈奴民族都擅长骑射,“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贯弓,尽为甲骑”⑫。李广以一己之长与匈奴一个民族之长抗衡,只能是劳而无功,常打败仗。加上他性格粗鲁,容易冲动,作战时往往面临险境。前文所述那一战,中贵人逃回,李广大怒,当即亲率百余骑兵去追击那三个匈奴步兵。追了数十里路,追上了,李广将其射杀,为自己出了气,也挽回一些面子。这是一次轻率的行动,殊不知那三个步兵有可能是匈奴的诱饵,而匈奴大军就埋伏在附近。况且李广大军群龙无首,一旦遇袭,必然溃败。还好这种情形没有发生,大军安然无恙。但李广这边却出了麻烦:消灭那三名步兵后,遇上数千匈奴骑兵。好在李广没有慌乱,用计骗过匈奴军,让他们以为自己是诱饵,终于撤走。天亮后,李广才与赶来的大军会合。
大家不要奇怪李广总是与匈奴发生遭遇战,这不是因为他“数奇”,而是因为他平素就不注重搜集情报和分析敌情,对敌方的动向一无所知,所以经常碰到几倍甚至几十倍于己的敌军。每次打仗,都是以寡敌众,以弱对强,打败仗成为家常便饭。他甚至打猎亦是如此,与野兽发生遭遇战。司马迁说:“用此,其将兵数困辱,其射猛兽亦为所伤云。”这种战前无计划,靠临时决策仓促应对的将领,算得上“一代名将”吗?战争中取胜的基本要素是兵锐将勇,气势如虹,但这远远不够。一代名将应当智勇兼备,擅长兵略权谋,否则只是一介武夫。《史记评林》引何去非云:“李广、李陵,皆山西之英将也。材武善战,能得士死力;然轻暴易敌,可以属人,难以专将。”⑬“可以属人,难以专将”,意思即不是将帅之才,这话很有见地。
我们进一步推论,双方将领比拼的不仅仅在军事能力方面,还包括将领的整体人格和素质。人的基本素质决定了人的做事风格、方法、特征以及成效,军人与文士,莫不如此。李广的基本素养很差,在中等以下,是一种不甚健全的人格。
李广的心胸狭窄,报复心重。元光六年一役之后,李广被削职为民。一次跟人在外饮酒夜归,在霸陵亭被亭尉呵止。李广的随从说:这是先前的李将军,你不得无礼!亭尉说:在职的将军尚且不能违犯宵禁之令夜行,何况是一个离职的将军。李广于是被迫在亭下住了一宿。不久匈奴入侵,武帝召回李广,拜为右北平太守。李广立即将这个羞辱过他的亭尉调入自己军中,“至军而斩之”。多大的一个事,李广居然念念不忘,心中记恨。一旦有了权,立即公报私仇。李广这种小人毫无大丈夫气量,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在战争中如何能听取不同意见,集思广益?
李广脾性暴戾,煞气很重。他当陇西太守时,羌人造反,李广采用诱降的方式,使八百多个羌人投降了。这事无可非议,但后来他又反悔,将这八百多已经投降的羌人杀死。这种行径像谁?像项羽。项羽起兵反秦,有大量秦兵投降。到了新安,降军中出现一些思想波动,项就在新安城南挖坑埋杀了二十余万降兵。杀死已降之人,这是性情十分残暴的人才干得出的事,古人对此十分反感。术士王朔就对李广说:“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他言之成理:杀死已降之人,会激起其余羌民更强烈的反抗,从而增加自己取胜的难度进而影响自己的功名。列宁指出:“历史上常有这样的战争,它们虽然和一切战争一样不可避免地带来种种惨祸、暴行、灾难和痛苦,但是它们仍然是进步的战争,也就是说,它们有利于人类的发展,有助于破坏特别有害的和反动的制度。”⑭就是说,战争中杀人无可避免。可是杀降则另当别论,它是可以而且应当避免的。在现代,不能虐待战俘是战争双方的共识,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体现。即使在古代,杀降也是令人不齿的行为。战国时,秦将白起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余万,就被史家称为“豺狼之徒”⑮。遗憾的是,“一代名将”李广也是这样一个“豺狼之徒”。
李广的政治感觉迟钝,毫无大局观。李广有一次离封侯的门坎很近,但是他却错失了这次机会。那是在景帝时期,吴楚七国叛乱,李广任骁骑都尉,随太尉周亚夫去平叛。昌邑一战中,李广冲锋陷阵,夺得叛军军旗,立下战功。凯旋之后,论功行赏,李广却没有受封。为什么?因为景帝查出,战争中,李广接受了梁王私授的将军印信,功过相抵了。
这儿要稍费笔墨解释一下。梁王刘武是景帝之弟,深受窦太后喜爱,窦太后有在景帝死后以梁王继位之意,景帝一次酒后也说过以后传位给梁王的话。梁王以此为意,大肆扩充势力,规制拟于天子,出入称警跸。他还招揽四方豪杰,大量制造兵器。不过后来景帝立了太子,又将太子废了。在大臣袁盎等人的劝说下,景帝改立胶东王为太子,使梁王的帝王梦落了空。梁王气急败坏,竟然派刺客进京刺杀了袁盎等十多名大臣。景帝严查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梁王无奈,令合谋者羊胜、公孙诡等人自杀,自己伏斧质于阙下谢罪,才得脱身。景帝以后便疏远了梁王,再不与梁王同车辇了。
景帝与梁王之间的微妙关系,朝中尽人皆知,大小官员对梁王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李广却浑然不觉,接受了梁王私授的将军印信。称他为一个愚钝之人,恐不为过。政治上这样浑浑噩噩,能够成什么大事?
李广性格刚烈,经常冲动误事。论者多以为李广是被卫青逼死的,而不去考究一下卫青。其实卫青为人谦和、朴实,颇有“儒将”之风。元朔五年他立功后,武帝封给他六千户,还封他三个儿子为侯。卫青固辞,说:“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也。”元朔六年一役,卫青部将苏建战败,弃军逃回,议郎周霸劝卫青斩杀苏建以立威,卫青拒绝,将苏建交给武帝,由武帝发落。苏建告诉司马迁,他曾建议卫青仿效古人,多招宾客向朝廷推荐。卫青说,如何用人是皇帝的权柄,“人臣奉法遵职而已”。司马迁对卫青的评价是:“为人仁善退让,以私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针对地去残害李广?他要求李广上报迷路情况时,还特意派人带去干粮、浓酒慰问李广,表明一种友善的态度。反倒是李广对卫青抱着强烈的抵触情绪,在东道上磨磨蹭蹭,弄丢向导和迷路是必然的。李广最后的拔剑白刭更是冲动之举,枉送了自己的性命。这样的死亡毫无意义,却为儿子李敢之死埋下了祸根。
李敢刺杀卫青也是冲动之举,在心情平静的状态下,他断乎不会如此。卫青是皇亲国戚,一朝勋臣,武帝对他甚为倚重,刺杀他,不论成功如否,后果是极其严重的。李敢自小随李广在军中生活,习得李广易冲动的脾性,做事是不考虑后果的。
李广极其自负,不会自谦自责。李广家族中人都很自傲,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实际上除了一身蛮力,其他方面很差,有时连常理都不懂。李广曾说:“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他自以为不比别人差,其实从综合素质看,他是很差的。他把自己的人生失败归结为“相”和“命”,证明他的素质与项羽在一个档次。在望气术士王朔的启发下,他才找到自己人生失败的一点原因——杀降,再不去深思其他原因。不会自责就没有进步,所以他至死“尚不觉寤而不自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司马迁评项羽之语)。
李陵也是这样一个头脑极其简单的汉子,思维十分混乱。因为自负,就不愿为贰师将军押送辎重。这也罢了,他甚至答应带五千步兵出塞与匈奴对战。是不是自负到昏头了!更为可笑的是,李家被灭族,是因为武帝听信了使者的传言,误以为李陵在帮助训练匈奴军队。李陵该找谁报仇?他找到为匈奴训练军队的李绪,把李绪杀了。这让李绪死不瞑目:俺哪儿得罪你了?你要报仇,找汉武带去,是他把你家灭族了。再不成,等那误传讯息的汉使下一回来了,你杀他去。冤有头,债有主,你连仇人都弄错了,算什么好汉!
李广的子孙大多跟李广一样,自负,鲁莽,暴躁,缺乏基本的人生素养。这当然不是遗传,而是家庭环境的熏染所致。作为家长的李广通过其言传身教,将其基本素养传给儿孙,使得整个家族的品格维持在一个不高的水平。这也决定了这个家族最终的命运,只能是衰落和失败。
注释:
① 白寿彝:《〈史记〉新论》,求实出版社1981年版,第43页。
② 黄震:《黄氏日钞》卷47,杨燕起等:《历代名家评史记》,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673页。
③ 司马迁:《史记》卷109《李将军列传》。
④ 班固:《汉书》卷62《司马迁传赞》。
⑤⑦⑬ 韩兆琦:《史记选注集说》,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02—403、4、402页。
⑥《史记》卷7《项羽本纪》。
⑧《史记》卷103《万石张叔列传》。
⑨《史记》卷109《李将军列传》所附李陵事略与《汉书》不合,梁玉绳《史记志疑》认为“断非子长笔”。此处李陵事略依《汉书·李广传》。
⑩⑪ 刘乃和主编:《司马迁和史记》,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第92页。
⑫ 《史记》卷110《匈奴列传》。
⑭ 《列宁选集》第2卷,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668页。
⑮ 《汉书》卷23《刑法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