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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出土汉简看汉朝与西域地区的经济文化交流

2019-02-18

社科纵横 2019年2期
关键词:汉简王朝西域

张 瑛

(甘肃省社会科学院丝绸之路研究所 甘肃 兰州 730070)

从传世文献来看,西汉在经营与周边少数族关系时,最重视匈奴,对匈战略是汉王朝考虑“北边”民族关系的核心。而在西域范围内,从军事目的出发,汉王朝首先重视的是在实力上与匈奴接近、战略上有重要价值的乌孙,及交通节点鄯善、车师,对其他国家的关注度似乎不是太高。但随着悬泉汉简等简牍的出土,我们发现,汉王朝与西域其他国家的经贸、文化交往,仍是比较频繁的。汉王朝经营西域的首要目标虽是为断匈奴右臂,但保持丝路畅通、发展与西域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关系仍是汉王朝的目标之一。

一、汉王朝与西域诸族的经济文化活动

张骞凿空西域极大地促进了汉王朝与西域乃至西亚、欧洲地区的经济、文化交流,促成了“丝绸之路”的开辟。众所周知,通过丝绸之路,西域的葡萄、苜蓿、石榴、良马进入中原,汉朝的丝绸、黄金等物品,以及凿井、筑城等技术则走向中亚、西亚,双方经济文化都得到了广泛交流。《史记》卷123《大宛列传》载,丝绸之路开辟对中原和西域的影响:

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萄、苜蓿极望。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俗贵女子,女子所言而丈夫乃决正。其地皆无丝漆,不知铸钱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他兵器。得汉黄白金,辄以为器,不用为币。

关于离宫别馆种植葡萄,还可从上林苑“蒲陶宫”的记载得到进一步证明[1](P3817)。由上述记载可知,双方经济物资的互补性很强。而“大宛以西至安息”的西域各国,其人“善市贾,争分铢”,善于经商也自然会进一步推动经济交流的发展。除了物资之外,西域各国的技巧、游戏、音乐也都传入中国,“大宛诸国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犛靬眩人献于汉”。[2](P2696)

从武帝后期开始直到昭宣时期,汉王朝经略西域的目标主要是联合乌孙制约匈奴,其间也取得了五将军出塞汉乌联兵大破匈奴的成功壮举。除了军事、政治上的联合外,随着双方的互相了解,相关经济文化交流也逐渐深入。如《汉书》卷96下《西域传下》所载,乌孙公主就曾“遣女来至京师学鼓琴”。而随着汉文化逐渐向西域渗透,西域其他国家间也出现了一股向化汉文明、效仿汉文化之风。如龟兹国即对汉文化非常向往。龟兹王绛宾多次请求和亲,未获应允,后强留乌孙公主之女为夫人,总算“尚汉外孙为昆弟”,其后称乌孙公主为汉公主,虽是自欺欺人之举,但也反映了其对汉文化的欣羡。元康元年,龟兹王绛宾与夫人来汉朝贺:

王及夫人皆赐印绶。夫人号称公主,赐以车骑旗鼓,歌吹数十人,绮绣杂缯琦珍凡数千万。留且一年,厚赠送之。后数来朝贺,乐汉衣服制度,归其国,治宫室,作徼道周卫,出入传呼,撞钟鼓,如汉家仪。外国胡人皆曰:“驴非驴,马非马,若龟兹王,所谓驘也。”绛宾死,其子丞德自谓汉外孙,成、哀帝时往来尤数,汉遇之亦甚亲密。可见汉文化对龟兹国影响之深远。

由于汉王朝以强大的国力保障丝绸之路的畅通,以开放的姿态促进丝路贸易的开展,故西汉中期之后丝绸之路上的物质和精神文化交流极其频繁。奇台县石城子出土有西汉初年半两钱,尼雅遗址东汉墓中出土过中原的纸和木箸,罗布泊、尼雅、焉耆、若羌都出土过漆器和铜镜。[3](P885)焉耆盆地“黑圪垯”墓地出土有汉代铜镜、包金铁剑、金带扣等汉式器物,有学者推测其中金带扣可能是东汉皇室赏赐。[3](P875)1993—1995年,中日尼雅遗址学术考察队在新疆民丰县尼雅遗址发现大量汉式文物,N3、N14、N26、N5 等地发现有货泉、五铢钱、铜镜、汉锦等文物。[4]在贵族夫妻合葬墓M3和M8中分别出土了覆盖于尸体身上的“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文字织锦护膊及“讨南羌”残锦。[5]这些浓聚了汉族文化因素的丝织品出现在新疆地区贵族墓葬中,正是当时政治经济文化深度交融的体现。更典型的例子是新疆汉晋墓葬中经常出土的和阗汉佉二体钱,其形制、制造技术、佉卢文是西方文化,图案中马的形象是牧业文化的象征,骆驼形象是绿洲贸易经济的体现,汉字则是中原文化因素的反映。[3](P883)除了新疆境内,汉朝文物还在中亚、西亚、欧洲出土较多,据统计这些地区出土汉朝文物的遗址有近20处,尤以中亚的费尔干纳盆地和里海至黑海一带最为集中,如阿富汗北部希比尔甘蒂利亚山墓地和哈萨克斯坦西北部列别杰夫卡墓地都出土了铜镜和丝绸、服装。叙利亚帕尔米拉遗址出土了带有汉字的绢,阿富汗贝格拉姆遗址出土了汉代漆盘残片。[3](P930-931)不仅汉朝物品经过丝绸之路传入西域,汉朝的农业、筑城、穿渠、凿井、建筑等技术也通过丝绸之路西传。尼雅遗址曾出土过中原地区最早培育成功的水果桃和杏,[3](P885)说明中原与西域的农作物交流不仅是葡萄、苜蓿的东传,也包括中原物种的西进。西域地区早期城市的布局、规划多受中亚地区影响,多为圆城、多重城墙结构,但受汉文化影响后,开始出现方城。罗布泊北的孔雀河北岸,发现有用柳条覆土筑成的河堤,楼兰城东郊发现有农田开垦痕迹,库车、洛浦等地及民丰尼雅遗址发现有冶铁遗迹,库车、拜城发现有炼铜遗迹,楼兰古城发现有很多中原风格的建筑构件。[3](P884-885)这些遗址及其出土的遗物,反映了中原农业、水利灌溉、金属冶炼和建筑技术的西传。任何经济文化的交流都是双向的,在中原地区汉墓和汉代遗址中也经常会有来自西域的文物出土。如江苏邗江甘泉2号汉墓出土有3块罗马玻璃和1件带有西亚文化因素的“空心金球”及多件异域风格的金饰件,[6]广州南越王墓出土有水滴纹凸瓣银盒和产自非洲的象牙、产自红海沿岸的乳香。[7](P69、138-140、209、210、217、252、272)

除了物质文明方面的交流外,通过丝绸之路,中原与西域地区在精神文明方面也相互影响,有较多交流。罗布泊西汉烽燧遗址出土过《论语》简,海头遗址出土有东汉末年的《战国策》残卷及算术《九九术》残简,尼雅遗址N14出土有《苍颉篇》残简,都反映了以经学为主体的汉文化在西域的传布。[3](P885)英籍探险家斯坦因1906年在尼雅N.XIV.Ⅲ遗址曾发现汉代木简,其内容是“精绝王公贵族相互送礼问候的贺词”。[8]西域精绝国内部贵族通达信息的书信贺词竟以汉文写就,可见汉文化对西域政治、经济、文明生态影响之深。林梅村甚至据尼雅遗址东汉墓葬中出土的“司禾府印”印章,怀疑尼雅遗址719号简“臣承德叩头谨以玫瑰再拜致问大王”中的“承德”可能与新疆拜城“刘平国作关亭诵”刻石中的“龟兹左将军刘平国”一样,是任职于精绝的中原人士。[8]如果此推测成立,则汉代随着丝绸之路的开辟和汉王朝对西域管理的重视,双方间的交流已突破了一般的政治、经济、文化层面。①正是在这种繁荣、开放的经济文化交流中,思想的火花被点燃,不仅语言、物资、技术的交流越来越频繁,宗教也开始沿丝绸之路由西域向东传播。关于佛教传入中原,学界一般认为始自两汉之际的景卢,《三国志》卷30《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裴松之注引鱼豢《魏略》载:“天竺又有神人,名沙律。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经》曰复立者其人也。”佛教在西汉末年通过大月氏来华使者传入中原,这条传播道路正是西汉后期极为繁荣的陆上丝绸之路。悬泉汉简载:

少酒薄乐,弟子谭堂再拜请。会月廿三日,小浮屠里七门西入。 Ⅵ91DXF13C②:30[9](P186)

该简出现了“小浮屠里”,被郝树声、张德芳称为“悬泉浮屠简”,并从F13遗址纪年简信息、书法风格等角度分析了该简的年代,大致认为该简当属于“公元1世纪下半叶”,并推测“这支简很可能是遗落在悬泉置的一封僧徒之间的来往信件,或者是一件佛弟子要求拜见长老的名刺”,认为该简“不仅反映了佛教早期传入敦煌的情况,也反映了早期佛教传入敦煌的情况”。[9](P191)该简是东汉简,不仅从书法、同遗址出土纪年简可得到证明,就是其用语“少酒”“七门西入”等也与居延出土两汉之际简非常接近,再考虑到“弟子”称谓,更是早期佛教、道教修道者的称谓。该简显示东汉前期,效谷县已有“浮屠里”,里以浮屠命名,显然在本简产生时代之前效谷县中就有佛塔,可见在公元1世纪之前,佛教在敦煌地区已有相当长的传布时期,恰好印证了《魏略》的说法。

二、汉王朝与西域诸国的朝贡贸易

关于汉王朝与西域诸国在经济、文化上的往来,除了传世文献的记载外,近出悬泉汉简中有大量相关记录,为我们提供了当时西域与汉朝贸易的种种细节。

□□□□遣守候李□送自来大月氏休密合候

□□□国贵人□□国贵人□□□□□□弥勒弥□……

□□□□□乌孙国客皆奉献诣

……三月戊申东(以上为第一栏)

建昭二年三月癸巳朔辛丑敦煌大守强长史□

守部候脩仁行丞事谓敦煌以次为驾如律令(以上为第二栏) ⅡT0216②:702

该简记载了建昭二年“大月氏”“乌孙国客”来汉“奉献”,进行经济交流的情况,其中的“客”当是不具备官方背景的乌孙民间商人。这种以“客”为主导的民间贸易不仅存在于关系密切的汉与乌孙之间,也存在于汉与许多其他西域国家间。

悬泉汉简载:

校尉丞义,使送大月氏诸国客。从者一人,凡二人,人一食,食三升。东。 V92DXT1311③:129

出粟三升,以食守属因送大月氏客,一食,食三升,西。 V92DXT1311③:140

黄龙元年六月壬申,使臣宏、给事中侍谒者臣荣制诏侍御史,自使送康居诸国客卫候义与□□爲驾二封轺傅,二人共载。Ⅱ90DXT01l4④:277

传送康居诸国客卫候臣弘、副口池阳令臣忠上书一封。 Ⅱ90DXT0214③:109

建始二年八月丙辰朔壬申敦煌大守延守部候强行长史事丞义谓县

言胡客数遣在道马谷使外国今少恐乏调给有书大司农□□□□ Ⅱ90DXT0114②:291

这些“大月氏诸国客”“大月氏客”“康居诸国客”等“胡客”在汉朝境内从事民间贸易,竟可得到汉朝官方的护送、接待,也显示了当时汉王朝对丝路贸易的支持和保护。对于民间性质的“胡客”,汉王朝尚给予支持,那么带有一定官方色彩的“朝贡贸易”,更是受到汉王朝的重视。

悬泉汉简载:

使大月氏副右将军史柏圣忠,将大月氏双靡翖侯使者万若、山副使苏赣皆奉献言事,诣在所,以令为驾一乘传。永光元年四月壬寅朔壬寅,敦煌大守千秋、长史章、仓长光兼行丞事,谓敦煌以次为驾,当传舍,如律令。四月丙午过东。

Ⅴ92DXT1210③:132A[9](P202)

该简记录了元帝永光元年(前43)大月氏、山国使者至汉“奉献言事”,其中“奉献”显然是经贸方面的友好交往。由使者来“奉献”当是有官方色彩的朝贡贸易,这些“使者”也得到了“以次为驾”“当传舍”的高规格接待。

很多明确记载来汉“奉献”的使节,往往在身份上有“自来”作为点缀。如:

鸿嘉三年正月壬辰,遣守属田忠送自来鄯善王副使姑彘、山王副使乌不腞,奉献诣行在所,为驾一乘传。敦煌长史充国行大守事、丞晏谓敦煌,为驾,当舍传舍、郡邸,如律令。六月辛酉西

ⅡT0214②:78[10](P108)

建平五年十一月庚申,遣卒史赵平,送自来大菀使者侯陵奉献,诣□□以……

ⅡT0114④:57A[10](P113)

鸿嘉三年三月癸酉,遣守属单彭,送自来乌孙大昆弥副使者薄侯、左大将掾使敞单,皆奉献诣行在所,以令为驾一乘传,凡二人。三月戊寅东。敦煌长史充国行大……六月,以次为驾,如律令。

ⅡT0214③:385[10](P1138)

上述三枚简中的西域使者,分别是“自来鄯善王副使姑彘山王副使乌不腞”“自来大菀使者”“自来乌孙大昆弥副使者薄游左大将掾使敞单”,都被称为“自来”,任务皆为“奉献”。既然是“自来奉献”,则并非该国统治者主动派遣,故不能代表该国国王的意志,而只能将他们理解为中亚、西亚地区的商团组织,他们自发以“奉献”为名,穿越丝绸之路,来到汉朝进行贸易。汉王朝虽知晓其身份,但仍然开关通行,甚至利用悬泉置等传置系统予以招待,为其贸易活动提供“驾一乘传”、“当舍传舍郡邸”等方便。汉王朝对这些自来使者的招待,既反映了汉王朝对丝绸之路贸易的态度,更体现了汉王朝经营河西和西域后在沟通东西方市场、方便东西方交通方面对丝绸之路经贸交流的极大推动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张骞的凿空之功,汉王朝为维护丝绸之路而付出的努力,无论如何都不能低估。

此外,悬泉汉简中还有一枚简值得注意:

客大月氏、大宛、踈(疏)勒、于阗、莎车、渠勒、精绝、扜弥王使者十八人,贵人□人……

I91DXT0309③:97[10](P133)

从该简可知,当时西域地区一次至汉通使即有来自8个国家的使者18人和贵人若干。虽然简中未提及这些使节至汉的使命,也未强调他们是“自来”,但从简中提供的其他信息还是可以推断这些使节大部分应是从事朝贡贸易的商团,而不是带有明确政治任务的正式外交使团。该简涉及国家有大月氏、大宛、踈勒、于阗、莎车、渠勒、精绝、扜弥,这些国家皆位于西域南道,处在同一条丝绸之路交通动脉之上。一条交通动脉之上的8个国家不约而同向汉朝同时派遣正式使节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最大的可能是,简中使者与前述“自来使者”性质相同,他们常年穿梭在丝绸之路大动脉上,与汉王朝进行朝贡贸易。由于穿梭在同一条道路上,所以极易汇聚。简文即是8国商人在敦煌汇聚,一起进入汉朝从事经贸活动的记录。

三、汉王朝开展朝贡贸易的动因

汉王朝控制丝绸之路东段后,对丝路贸易采取了保护、支持态度。但我们应注意到的是这种官方提供的保护、支持,最终目的还是要为汉王朝的政治目的服务,西汉中期主要为“断匈奴右臂”之战略服务,而西汉后期可能更多是为实现汉王朝“海内皆臣”的政治理念服务。

出土西汉砖铭“海内皆臣,岁登成熟,道毋饥人,践此万岁”,曾得到学界的关注。熊龙对安邑和杨县出土的类似砖名详细考证,认为其为宫廷用砖,该砖铭体现了西汉时中央集权、归农著本、保障民生等治国思想。[11]笔者认为,“海内皆臣”砖铭中的“海内皆臣”所反映的不仅是一般意义上在中原地区的中央集权,更反映了西汉统治者“混一海内”、建构以汉王朝为中心的国际秩序的宏伟蓝图。而西汉后期,在已征服朝鲜、南越,匈奴称臣的情况下,“海内皆臣”的主要目标就是使通过丝绸之路连接的中亚、西亚国家称臣。由于距离遥远,对于这些国家,很难用武力将其纳入以汉王朝为中心的国际秩序中,故汉王朝尝试用经济往来作为达成“海内皆臣”局面的工具,这既是中西贸易之所以会采取“朝贡贸易”形式的原因,也是汉王朝保障丝绸之路贸易的动力所在。但对于一些在政治上不能配合汉王朝西域、匈奴战略,坚持拒绝进入以汉王朝为中心的国际秩序的国家来说,汉王朝对其朝贡贸易的态度则会有所转变。悬泉汉简中,有体现这种态度转变过程的简文,如有关康居与汉朝关系的简文,就对我们理解西汉时期朝贡贸易的实质,极具裨益。

《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康居国,王冬治乐越匿地。到卑阗城。去长安万二千三百里。不属都护。至越匿地马行七日,至王夏所居蕃内九千一百四里。户十二万,口六十万,胜兵十二万人。东至都护治所五千五百五十里。与大月氏同俗。东羁事匈奴。”西汉时期的康居国,是西域大国,人口众多,兵力强盛,虽不属都护羁縻,但由于其交通地位及与匈奴的关系,故一举一动皆在都护的严密监察之下,所谓“都护督察乌孙、康居诸外国动静,有变以闻。可安辑,安辑之;可击,击之”。[12](P3874)西汉与康居交往由来已久,据本书前文所述,张骞通使西域前汉王朝可能与康居即有一定交往。武帝时,张骞两次使西域也都曾与康居接触。《汉书》卷96上《西域传》载,武帝太初年间李广利伐大宛,康居国曾支持大宛作殊死抵抗。元帝建昭年间甘延寿和陈汤攻郅支,康居国也曾援助郅支。此后,康居又收容乌孙小昆弥叛臣日贰,支持卑爰疐,与汉王朝关系一直不太紧密,直到成帝时《汉书》才出现康居王遣子侍汉、贡献方物的记载。但从近出悬泉汉简来看,至少在宣帝甘露年间,康居国和西汉王朝就有了贡使关系,远远早于《汉书》记载的成帝时期。

甘露二年正月庚戌,敦煌大守千秋、库令贺兼行丞事,敢告酒泉大守府卒人:安远侯遣比胥楗罢军候丞赵千秋上书,送康居王使者二人、贵人十人、从者六十四人。献马二匹、橐他十匹。私马九匹、驴卅一匹、橐他廿五匹、牛一。戊申入玉门关,已閲[名]籍、畜财、财物。 Ⅱ90DXT0213○3:6②

该简是宣帝甘露二年(前52)正月庚戌(二十日),敦煌太守千秋与库令丞贺联署向酒泉太守府发文,言康居使者、贵人等一行已于戊申(十八日)进入玉门关,将于近期经停酒泉郡。从简文记载可知,康居使者一行东来时还有马、驴、橐他和牛等畜物。这些畜物应该都是贡献王朝之物。此外:

黄龙元年六月壬申,使臣宏、给事中侍谒者臣荣……。制诏侍御史,自使送康居诸国客卫候义与□□……为驾二封轺传,二人共载

Ⅱ90DXT01l4④:277③

传送康居诸国客卫候臣弘、副□池阳令臣忠上书一封。黄龙元年。

Ⅱ90DXT0214③:109[9](P196)

也都记载了黄龙元年汉王朝传送康居等国使者返国的信息,反映了宣帝时期其实是汉、康交往的重要时期。[13]

关于成帝时康居王遣子侍汉一事,悬泉汉简中也有反映:

阳朔四年四月庚寅朔戊戌……

送康居王质子乘……如律令

Ⅱ90DXT0215④:17[9](P199)

《汉书》卷96上《西域传上·康居》载:“至成帝时,康居遣子侍汉,贡献,然自以绝远,独骄嫚,不肯与诸国相望。”简文所记成帝阳朔四年“送康居王质子”正与史籍记载相符合。袁延胜《悬泉汉简所见康居与西汉的关系》据该简认为成帝时康居国曾有两次遣质子入汉的记载,第一次是成帝继位之初,至少在建始三年之前,对应史料即《汉书》卷70《陈汤传》“成帝初即位,丞相衡复奏‘汤以吏二千石奉使,颛命蛮夷中,不正身以先下,而盗所收康居财物,戒官属曰绝域事不覆校。虽在赦前,不宜处位。’汤坐免。后汤上书言康居王侍子非王子也。按验,实王子也。汤下狱当死”的记载。[14]第二次则是本简所记阳朔四年的遣质子入汉。

成帝时,除了康居国主动遣质子入汉外,从近年来敦煌博物馆在玉门关附近 掘得汉简看,还有其他方式的交往:

阳朔二年四月辛丑朔甲子,京兆尹信、丞义下左将军、使送康居校尉,

承书从事下当用者如诏书。四月丙寅,左将军丹下大鸿胪、敦煌大守,承书从事下当用者如诏书。

“使送康居校尉”,应是专为送康居使者而设的临时官职,以“校尉”这种高级别官员送康居使者,可见这次外交活动得到了汉王朝的重视。郝树声认为,从此简可以看出,“康居和汉朝的关系在消灭北匈奴以后一段时间又恢复如前,直到汉末,终羁縻而未绝。所以从张骞出使西域受到康居友好接待以来,在西汉后期的一个世纪里,基本上保持了使节往来和朝贡羁縻”。[13]

从悬泉汉简看,宣帝以来康居与西汉王朝一直保持使节往来,即使在宣元之际郅支单于与康居保持蜜月期关系时,也不例外。这与《汉书》所载双方较冷淡的外交关系并不一致。这种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的差异性是如何造成的呢?笔者认为这应与《汉书》撰者的思想意识和汉王朝的西域战略有较大关联。康居派遣使节和质子来汉,从出土汉简来看是客观事实,其存在不容置疑,之所以未书于《汉书·西域传》,只能是《汉书》撰者对史料的主观性遗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主观性遗失?主要是因为《汉书》的撰者从西汉的西域战略出发,认为康居并未积极配合汉王朝之西域战略,既不向汉称臣,又依违于汉匈之间,尤其是康居长期支持郅支单于和乌孙卑爰疐的行为可能被汉朝君臣及《汉书》撰者都认为不恭顺不友好的表现。既然康居对汉王朝未持恭顺、友好态度,那么其与汉王朝的日常使节交往,在《汉书》撰者眼中,也就是没有意义、无须记载的了。那么,康居与汉的交往果真是无意义的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汉、康交往反映了丝绸之路开辟时期,汉王朝与中亚国家正常的经济贸易往来。这种现象不会被两千多年前汉王朝的史家重视,但在今天却是极为重要的丝绸之路史研究资料。

当然,从汉王朝角度来说,经济、贸易交流是次要的,中原王朝在经济上对中亚、西亚国家做出让步,目的是让他们在政治上支持汉王朝的西域战略,至少也不能破坏以西汉为中心的东亚国际秩序。但对很多与汉王朝距离较远的中亚、西亚国家来说,它们对于汉王朝的西域经略和东亚国际秩序没有兴趣,它们只对通过丝绸之路与汉王朝进行经贸往来有兴趣。这是双方在立场上的巨大差距。在汉王朝看来,支持西汉还是匈奴,这是要站队的。但对康居等国来说,从经济上它对汉朝(作为商品原产地)和匈奴(作为重要的商品中转者)都有依赖。他们希望能与两国都进行和平交往,不愿意按照西汉王朝的意志站队。这就是康居既与匈奴交好,又不愿与汉朝决裂,而不断与西汉发展外交关系的原因,甚至为了向汉王朝示好,他们在经济贸易关系中接受了汉王朝朝贡贸易的规则。

从出土简牍来看,我们可以发现,康居与汉朝的使节往来确实掺杂有很多经济因素。如前述悬泉Ⅱ90DXT0213③:6号简载甘露二年康居王使团赴汉至少携带有“九匹、驴卅一匹、橐他二十五匹、牛一”,携带如此多的牲畜,显然是为朝贡贸易而准备,这些牲畜入玉门关后,已为敦煌地方行政机构“评估收纳”,[13]也就是汉王朝接受了其朝贡贸易的请求。

但康居在交往中以经济利益为主,忽略汉王朝的政治需求,长此以往必会遭到汉王朝的不满和反感。《汉书》卷96《西域传·康居》载:

至成帝时,康居遣子侍汉,贡献,然自以绝远,独骄嫚,不肯与诸国相望。都护郭舜数上言:“本匈奴盛时,非以兼有乌孙、康居故也。及其称臣妾,非以失二国也。汉虽皆受其质子,然三国内相输遗,交通如故,亦相候司,见便则发。合不能相亲信,离不能相臣役。以今言之,结配乌孙竟未有益,反为中国生事。然乌孙既结在前,今与匈奴俱称臣,义不可距。而康居骄黠,讫不肯拜使者。都护吏至其国,坐之乌孙诸使下,王及贵人先饮食已,乃饮啖都护吏,故为无所省以夸旁国。以此度之,何故遣子入侍?其欲贾市为好,辞之诈也。匈奴百蛮大国,今事汉甚备,闻康居不拜,且使单于有自下之意,宜归其侍子,绝勿复使,以章汉家不通无礼之国。敦煌、酒泉小郡及南道八国,给使者往来人马驴橐驼食,皆苦之。空罢耗所过,送迎骄黠绝远之国,非至计也。”汉为其新通,重致远人,终羁縻而未绝。

文中说到康居“骄嫚”,“都护吏至其国,坐之乌孙诸使下,王及贵人先饮食已,乃饮啖都护吏,”正是康居不完全顺从汉王朝主导的国际秩序的表现。这不是成帝时期出现的新情况,而是表现在整个西汉中后期。成帝时,深谙西域政治、经济形势的西域都护郭舜,对康居之需求、态度有较深刻了解,故提出断绝与康居关系,但被担心“重致远人”的皇帝拒绝。

虽然此次断绝与康居关系的提议未被汉廷采纳,但康居这种外交态度自然也会影响其朝贡贸易的效果。悬泉汉简《康居王使者册》为我们理解康居和汉王朝的外交关系提供了生动的案例。

康居王使者杨伯刀、副扁阗,苏韰王使者、姑墨副沙囷、即贵人为匿等皆叩头自言,前数为王奉献橐佗入敦煌][关,县次购食至酒泉,昆蹏官,太守与杨伯刀等杂平直肥瘦。今杨伯刀等复为王奉献橐佗入关,行道不得][食,至酒泉,酒泉太守独与吏直畜,杨伯刀等不得见所献橐佗。姑墨为王献白牡橐佗一匹,牝二匹,以为黄,及杨伯刀][等献橐佗皆肥,以为瘦,不如实,冤。][永光五年六月癸酉朔癸酉,使主客部大夫谓侍郎,当移敦煌太守,书到验问言状。事当奏闻,毋留,如律令。][七月庚申,敦煌太守弘、长史章、守部候修仁行丞事,谓县,写移书到,具移康居苏韰王使者杨伯刀等献橐佗食用谷数,会月廿五日、如律令。/掾登、属建、书佐政光。][七月壬戌,效谷守长合宗,守丞、敦煌左尉忠谓置,写移书到,具写传马止不食谷,诏书报会月廿三日,如律令。/掾宗、啬夫辅。

Ⅱ0216②:877-883[13]

该册书由7枚简组成,主要讲汉元帝永光五年间康居王使者和苏薤王使者及贵人前来贡献,在汉境受到“不公正”对待,朝廷令敦煌郡和效谷县调查上报。从简文可知,杨伯刀、副扁阗、苏韰王使者、姑墨副沙囷、即贵人为匿五人此次来奉献骆驼不是第一次。以前他们每次从敦煌入关,东至酒泉,沿途食宿都有地方官府妥善安排。到酒泉后,太守及下属官员要会同朝贡者一起对贡物进行评估。此次他们沿途缺乏地方官府的食物供应。到酒泉后,酒泉太守和手下人没有让当事人杨伯刀等现场参加对骆驼的评估。杨伯刀带来的骆驼本来皆肥,但是酒泉太守及其下属却以为瘦,杨伯刀等认为“不如实,冤”,因而上告汉廷相关部门,要求处理此事。

张德芳先生《悬泉汉简中若干西域资料考论》认为《康居王使者册》“生动地记述了康居王及其下属小王派遣使者不远万里,来中国贡献的艰难情形”。[15]王素《悬泉汉简所见康居史料考释》认为该简册“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汉王朝对康居等使有意怠慢刁难的情况”。[16]袁延胜认为该简册的重要价值在于反映了元帝时期由于康居王联合郅支单于与汉为敌,故康居与汉朝出现了不和谐的政治关系。[14]笔者认为,袁延胜的分析颇具深度,永光五年正是康居收留郅支单于与汉为敌的时期,康居在这种情况下开展与汉王朝的朝贡贸易,无怪乎汉王朝会对其有“不公正”之对待。但需补充说明的是,袁延胜认为此时康居之所以会发展与汉王朝的外交关系,主要是因为康居此时已与郅支单于有矛盾。[14]笔者认为,仅凭这次朝贡贸易,不能证明康居此时在发展与汉王朝的政治关系,因为此次康居使者并无意进入长安,只是留在酒泉进行商贸活动,其外交活动的目的很明确,仅朝贡贸易,而不愿与汉廷有实质性的外交接触。不进入长安、连正常的外交活动都不愿开展,自然不能说明康居有与汉联合制服郅支单于的动向,也无怪乎汉王朝会对其冷漠。

建昭三年,郅支单于被甘延寿、陈汤消灭,康居向东开展经济贸易交流的对象只有汉朝,故在成帝初通过陈汤遣侍子入汉。但由于其对汉朝本就不恭顺,居然派遣假侍子。后来又当众侮辱都护使者,使双方关系不能得到大的发展。其间原因无它,只是双方开展外交活动的目标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之上。

结语:西汉占领河西走廊后,汉王朝的影响力迅速进入西域,促成了丝绸之路的真正形成。汉王朝从政治和军事目的出发,长期致力于保障丝绸之路畅通,维护丝路朝贡贸易正常开展。在这种情况下,丝绸之路上朝贡使节络绎不绝,显现出一番繁荣景象。但不容忽视的是,汉王朝保障丝绸之路贸易,并非从经济目的出发,根本上还是为实现其政治目的,尤其是为建构以汉王朝为中心的国际秩序服务,一旦某些国家不接受这一国际秩序,汉王朝会通过贸易予以压制。可以说,汉王朝对西北民族关系的重视促使了丝绸之路的繁盛,而丝路贸易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为汉朝维护西域政治、经济秩序的手段。

注释:

①其实,这批尼雅汉简中还经常见“春君”称谓,如林梅村编《楼兰尼雅出土文书》718号简背面有“夫人春君”,721简载“奉谨以琅玕致问春君,幸毋相忘”,此外,723、724号简也有“春君”。而居延汉简中也常见作为女性人名的“春君”,如283·6、EPT1:503 和 73EJT30:28B 号简皆有“春君”,由此可知“春君”也是汉人之名。尼雅汉简中的“夫人春君”应即王夫人名“春君”,如此则不排除简中“春君”有汉王朝“赐妻”尼雅的可能。

②郝树声,张德芳:《悬泉汉简研究》,第220页。部分释文据张德芳《悬泉汉简中的中西文化交流》(《光明日报》2016年10月13日11版)一文改释。

③胡平生、张德芳:《敦煌悬泉汉简释粹》,第113页。释文据郝树声、张德芳《悬泉汉简研究》(第196页)有较大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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