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假设”的迷思与出路
2019-02-18赵天鹭
赵天鹭
(清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北京 100084)
假如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罗马;假如西班牙无敌舰队占领了英格兰;假如南方联盟赢得了美国内战;假如纳粹德国打败了苏联……假如项羽在楚汉之争笑到了最后;假如诸葛亮如愿克复中原、复兴汉室;假如郑和的宝船绕过了好望角,又横穿了太平洋;假如戊戌变法和预备立宪获得了成功,而辛亥革命又没有发生……古往今来,关于历史的种种假设,让人迷醉、痴狂。归根结底,这类设问不外乎探讨这样一个问题——“假如历史可以重来,过去已知的事实是否还能一切如故?”然而,我们又时常听到有人说:“历史不容假设。”孰是孰非,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由此,历史能否假设、如何进行历史假设,成为了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
一、历史假设:冲动与实践
对过往历史进行假设性的思考,其本质是一种反事实思维(counterfactual thinking)。“反事实思维”是由美国著名心理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卡尼曼(Kahneman)及其同事特沃斯基(Tversky)在1982年发表的一篇名为《模拟式启发》(The simulation heuristic)的论文时首次提出的。[1]反事实思维是个体对已发生事实进行否定,进而重新建构一种可能性假设的思维活动,它广泛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是一种正常的心理活动。有道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当人们对过去某一时刻的某种选择所带来的结果不甚满意时,难免会产生“如果当时……就好了”的想法,这便是典型的反事实思维。因此,若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们对历史假设所保有的热忱与冲动,也就不足为奇了。其假设的对象和内容,不过是从自身的生活经历,扩展到国家、民族,乃至全人类的历史而已。
将反事实思维应用于严谨的科学研究,中外学术界已取得了不少成果。在心理学、教育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语言学等社会科学领域,随处可见反事实研究的踪影。反事实理论作为一个因果推论框架,被反复使用。[2]对人类历史的反事实探索,也得到了不少人的青睐。在西方,最早的历史反事实成果,是文学作品。这种对“虚拟历史”故事的编排,是当今科幻小说的主流。与作家追求艺术美感不同,历史学家更关注事件的因果关系,声称要尽量严肃、客观、公正、有逻辑地去做猜想的工作。[3](P146-148)
历史学家所使用的反事实假设有两种模式:“一种基本上是想象的产物,(一般而言)缺乏经验证据的支持;另一种则通过(据说是)经验主义的方式来检验提出的假设,更倾向于计算而非想象。”[4](P17)上世纪50年代以来,西方史学界曾一度将计量方法视作建立历史科学的捷径之选。美国新经济史学家罗伯特·福格尔(Robert W.Fogel)等人曾以大量的统计数据、经过复杂的计算,假设到1890年美国没有修建铁路、废除奴隶制,其经济发展水平与既定的历史会有何种不同。经过研究,他们得出了铁路对美国经济增长的促进作用并不明显、奴隶制在19世纪末仍能带来可观的经济收益等颇具颠覆性的论断。[5]福格尔开创的“反事实度量法”(counterfactual measurement)一度受到了部分经济史学家的推崇,涌现出不少类似的研究成果。同时,从假设的前提到具体的计算方法,福格尔等人的研究也受到了不少学者的质疑与批评。更有甚者,经济史范畴内的反事实研究还因牵涉到政治、社会、民族、国家、伦理问题而备受争议。[6]随着计量史学逐渐走向衰微,这类研究也难见踪影。90年代末,在后现代主义与数字革命的催化下,西方的历史反事实研究迎来新的发展。此时的史学家不再追求历史学的客观性与科学性,对历史知识的真实性、历史发展的规律性与必然性产生怀疑,更加注重挖掘历史发展的偶然因素,以及个人的能动性与选择性。数字革命所带来的发明成果——影视作品与电子游戏,又让“制造历史”看起来不再遥不可及。1997年,英国学者尼尔·弗格森(Niall Ferguson)编辑出版了论文集《虚拟的历史》,作者们分别探讨了没有克伦威尔的英国、美国和爱尔兰没有独立、英国没有参加“一战”、纳粹德国入侵英国打败苏联、冷战没有爆发、肯尼迪没有遇刺身亡、苏东剧变没有发生等一系列反事实猜想。类似的作品随后在欧美国家层出不穷,流行至今。[3](P44-49)
与西方不同,中国学者对历史的反事实研究,时常采取了一种冷漠甚至抗拒的态度。①为何这类研究在国内遭受冷遇?有学者指出,汉语的反事实条件句一般都有强烈的情感倾向,它强化了反事实思维的结果对比机制,却弱化了因果推理机制,最终掩盖了反事实思维在因果推理方面的逻辑力量。[7]不过,笔者认为,这似乎更与中国的史学传统有关。瞿林东指出,中国史学源远流长,具有“历史记载和历史撰述连续不断”、“传世历史文献丰富”、“历史编纂形式多样”、“重视人事与经世致用”四大特征。[8]在漫长的岁月里,中国人形成了珍视历史、以史为鉴的优良传统。中国史学讲究秉笔直书、古为今用。史学研究的价值,在于对事实的忠实记载和分析总结上,它对哲学思辨式的探索产生了一定的抑制效果。此外,毋庸讳言,当代西方史学界支持进行历史反事实研究的学者,大多属于所谓“右翼史学家”,其唯心主义、后现代主义、反马克思主义的治学理念与政治立场,与我国当前主流的价值观念相悖。诚如某些学者所说:“现在,有些人基于另外一种史学观,在史学研究的多个领域中,尤其在近现代史研究领域中,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假设。在这些假设中,要么夸大某些历史人物的历史作用,要么对历史事件与历史事变诉诸人为的纯粹偶然性的解释,试图从中推论出一些有别于既成事实或者实然状态的另一种发展道路与另一种历史结局的可能。这种对假设方法在历史研究与诠释中的作用任意夸大的史学观或史学思潮,带给我们的不应仅仅是忧虑,更应引起我们的必要警惕,因为在思想上它会颠覆人们对唯物主义历史观所坚持的历史发展的必然性与规律性思想的认知,颠覆人们对中国革命的逻辑与革命史的正确认知,在政治上动摇人们对中国共产党指引的革命道路与中国现代化道路的信念与信心,它想诱使人们,并有可能诱使人们相信,近代以来的中国革命与社会主义制度并非是唯一与正确的选择。”[9]因此,这又不仅仅是一场纯粹的学术争论了。
二、一厢情愿?历史假设的困局
历史假设在拓宽史学研究视野、提升史学研究水准方面有着独特的价值。周建漳在《历史与假设》一文中指出,观察历史有两个视角:一是以当前为基点反观过去,此时的历史都是“过去完成时”;二是以古代为基点的即时性视角,此时的历史都是“现在进行时”。前者是史学家惯常采用的视角,而后者的价值则时常被忽略。当研究者采用第二种视角、以当事人的身份观察历史时,便不难发现:进行中的历史是一个开放性的生成过程,其道路与结局充满了各种可能。人类历史的发展演进过程,远比想象的复杂、深邃。若单纯采用“后见之明”的视角,并不能真正全面、科学地把握历史规律。“既然历史在其表面单一事实层面深处还有一可能世界层面,历史研究中证实方法之外假设方法的引进就是我们把握整体历史真理不可或缺的方法论环节。”[10]
然而,尽管西方的历史反事实研究持续经年,但围绕其产生的争议一直很大。诚如英国史学家理查德·埃文斯(Richard J.Evans)所说:“浮夸和奇想正是历史猜想一直未被历史学家甚至一些该领域的推进者严肃对待的两个主要原因。历史学家们总是将寻找历史真相作为首要任务,而不是去想象历史本可能怎样发生……历史取决于证据法则,然而后者却很少或近乎没有可适用的规则。”[3](P39)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当代的历史反事实研究,无论看起来多么标榜严谨、学术,其本质上和纯粹的文学作品并无两样,都沦为了学者一厢情愿式的幻想。曾将历史假设斥为“猜谜游戏”的卡尔(E.H.Carr),在谈及当代史缘何成为历史假设的“泛滥区”时,也揭示了其背后所暗含的人们的情感与心态:“今天没有谁很严肃地希望改变诺曼征服的后果或美国独立战争的后果,或者表达出反对这些事件的强烈感情……但是,有许多人直接地或代人受过地从布尔什维克胜利的结果中遭受痛苦,或者仍旧担心这场革命所带来的长远后果……当这些人阅读历史时,他们所采取的方式是让他们的想象在一切更令人惬意的,或许已经发生的事情上肆无忌惮地奔跑,而对从容不迫工作,解释所发生的事情以及这些人所满意的希望之梦还没有实现的原因的历史学家,则表示出极大的愤怒。”[11](P197)
为什么理当严肃的史学研究,会遇到如此尴尬的局面呢?笔者以为,这与历史学的学科属性,以及现阶段它的发展水平有关系。历史学是一个复合型的学科,它有科学(社会科学)的一面,也有艺术性的一面。“科学是在‘一般’层面上显示因果必然性的规律,而艺术则是在‘个别’层面上显示因果必然性的规律……历史学既是科学,也是艺术,因为它既要从‘一般’或‘类型’(如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阶级和国家、社会形态和意识形态等等)的共性层面揭示因果必然性的规律,也需要在‘个性’层面(如独特而不重复出现的历史人物、事件、过程等等)上揭示因果必然性的规律。”[12]历史学在科学与艺术两个方面都有价值:前者探索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为国家民族、人类社会的进步做出贡献;后者则用来教化人民、陶冶性情,增长见闻。反事实的学术研究,其终极关怀也应当是科学探究历史发展的规律,而非对既定历史的颠覆和戏谑。遗憾的是,西方史学界的成果,已与历史科学化道路渐行渐远,这就是当前历史反事实研究无法成为主流的根本原因。
当前,包括历史学在内的广大人文社会科学,其科学化的水平仍与自然科学存在较大差距。许多研究依然停留在经验描述、总结的阶段。以经验科学的水准探讨历史发展规律,便不难发现:左右历史演进的变量头绪甚多,因果链条复杂难解。由于反事实研究是在假设历史新的发展可能,因此经验描述和总结的方法不可用(传统史学方法不去做任何假设,它都是就既定的史实进行分析),只能用抽象的哲学思辩来演绎变化后可能发生的新事实。②然而由于没有真正掌握科学的分析方法,不能精准测量、分析每一个变量的性质和产生效果的原理,随着推演的内容越来越多,虚拟事实与既定事实的距离越来越远,哲学推演只能慢慢变成主观臆测,成为“形而上学”。随性的推演,显然无法保证科学、准确、客观、公正,反而很容易变成纯粹的主观愿望的表达。因此,埃文斯对历史反事实研究的前景持悲观态度,主张尽量限制反事实的规模。然而限制太多,反事实的研究空间不大,其独特的意义和价值也就难以彰显了。
三、破解之法:史学研究模式再升级
历史假设有没有意义?如何才是有意义的历史假设?笔者认为,历史假设是有意义的,它建立在历史学科学化工程的基础上。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让历史反事实研究摆脱“玄学”的阴影,发挥其应有的价值。
自16世纪以来,科学的思维方式和理论方法,逐渐取代过去的经验研究,一系列重要的现代分支学科由此建立起来。无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其科学化的重要前提,便是完成认识论与方法论的革新,即对形而上学思维的拒斥或清理,以及观察或实验方法的建立。[13]然而,当前各学科的科学化程度并非完全一致,历史学尤为滞后,更遑论实用技术层面上的“历史学研究”了。19世纪中叶以来,不少史学家致力于历史学的科学化实践,然而并未获得完全意义上的成功。相反,质疑历史学的科学性、客观性,否定存在历史发展规律的声音甚嚣尘上,为害甚烈。中外史学界内部旷日持久的科学、艺术之争,不但将历史学的学科属性置于尴尬境地,也严重影响了历史学科学化的探索进程。近年来,孙巍溥提出了“理想史学”的新概念,主张以自然科学的成功经验为范例,重新思考历史学科学化的路径,终结长期以来争论不休的“科艺之争”,取得了不少新的突破。“理想史学的诞生,意味着历史科学、历史经验和历史文化的分立,意味着历史科学与历史文化的互不干扰和相得益彰……人类对历史的认识和发展,应当是历史文化和历史科学的协调发展。真正的历史科学应当是人文精神的胜利,而决非人文精神的悲哀。”[14](P27)
笔者相信,只有当历史学开始按照近代自然科学的转型之路那般,逐渐摆脱经验状态下的研究,才能真正探究到人类社会发展的根本规律。透过现象看本质,打破既有的经验语言和分析方式,代之以科学的语言和分析方式,才能不为眼前纷繁复杂的现象所迷惑,找到社会发展背后的运作机制。因此,只有在未来历史学的科学化程度有所提升的前提下,我们才能精准地对每一个变量进行定性和测量。然后,再将理论应用于实践,运用相关的计算机技术,制作出可以模拟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分析机器,进行真正科学的历史假设实验。③这种新型引擎一旦问世,将为社会科学带来一场革命性的变革:人类自我纠错的能力会大大提升,这不仅有助于正确预判未来的世界形势,还可以真正“替古人担忧”——精确测算出古人的决策失误,进而找到“最优解”。
目前,最激动人心的历史假设实践,存在于电子游戏之中。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电子游戏的虚拟现实能力可谓一日千里。人类社会现有的诸多要素,都能够在游戏的世界里得到呈现,而游戏本身所具备的超强交互性体验,更让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界限不再那么清晰可辨。更有甚者,人们在这个虚拟世界里,能够获得更多现实生活难以满足的精神需求。诚如美国知名未来学家、游戏设计师简·麦戈尼格尔(Jane McGonigal)所说:“电脑和视频游戏满足了现实世界无法满足的真实人类需求,带来了现实世界提供不了的奖励。它以现实世界做不到的方式教育我们、鼓励我们、打动我们,以现实世界实现不了的方式把我们联系在一起。”[15](P5)然而,游戏产业的繁荣、游戏用户的增长、玩家低龄化的趋势,以及游戏自身品质的种种问题,也让电子游戏在获得了不可无视的特殊地位之余,背负了沉重的道德非议。电子游戏产业的健康发展,离不开政策的支持与社会的宽容,但游戏内容的改善与提升,才是它真正彻底洗刷“污名”的根本方法。
当前史学研究的种种缺陷,也会同步反映在历史题材的游戏作品之中。单就反事实来说,许多历史游戏都不乏“再造历史”的设定,这也成为不少商业游戏提升娱乐性和“卖点”的重要筹码。然而仔细探究游戏中的那些“逆天改命”,实在算不上是基于科学分析、决策而得到的结果,其本质也不过是制作者和玩家主观意志的展现而已。有道是“游戏而已,何必当真?”然而这种随意的历史假设,其潜在的问题也不可太过忽视。例如,瑞典Paradox Interactive公司出品的《钢铁雄心》系列,是一款以“二战”为题材的军事策略类游戏。该游戏有一个绰号,名为“小胡子养成计划”。顾名思义,玩家是可以操作纳粹德国获得战争胜利的。对成年人来说,将这类反事实推演作为一场纯粹的娱乐活动,或许问题并不十分严重。但对广大青少年群体来说,其世界观、价值观尚未定型,基本知识结构尚不完整,如此随意的反事实操作,若不辅以正确的历史教育,这难免会对他们产生某些误导。腾讯公司的手机游戏《王者荣耀》,此前就因处理历史素材太过随意而招致了批评。该游戏对中国历史人物的“戏说”与“混搭”,引发了部分学者与记者的担忧。[16]殷鉴在前,我们不得不详加考察研究,才能担负起应有的社会责任。笔者认为,将上文提到的社会历史分析机器,应用于民间娱乐与学习,制造出新型的历史游戏,是解决此类问题的可行性方案。
结语
历史假设既是人类的一种常见的心理活动,也是一种有效的学习手段。严谨、科学的历史反事实研究,对全面、深刻把握社会发展规律,优化、提升社会治理水平,理应起到关键的促进作用。现阶段史学研究的缺陷制约了它的发展,但这不应当成为回避、否定其战略价值的理由。
因此,我们应当对历史假设做一番“去污”与“去魅”的功夫:既要正确看待历史假设的本质与学术意义,为其“正名”;也要勇于承认当前历史假设实践的种种谬误,探求解决之法,为其“做实”。在清理西方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树立、发扬自主创新的决心和能力,早日取得历史科学化与相关历史技术的突破性成果,方能让历史反事实研究达到“名实相副”的新阶段。
注释:
①中国学者、中国史题材的历史反事实研究成果数量极少,其中较为知名的是郭沫若在《甲申三百年祭》一文中,为阐释明末农民起义失败的历史教训而列出的一连串假设;美国学者史景迁(Jonathan D.Spence)在《王氏之死》一书中对王氏“私奔路线”的历史想象等。参见张耕华:《历史哲学引论(增订本)》,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33-134页。
②需要指出的是,在社会科学领域,针对个体的反事实研究,有一整套既成的实验方法。由于反事实在经验状态下无法被直接观测,研究者需要找到与研究个案“十分类似”的“反事实个案”(counterfactual case),并有效控制“混淆变量”(confounding variables)对因变量(dependent variables)的潜在效果。具体的方法,则有“随机实验”与“在传统的统计模型上增加附加分析”两种方式。参见胡安宁:《社会科学因果推断的理论基础》,第4-13页。笔者认为,此类实验方法仍没有超越经验科学的水准,更加适用于微观层面的当代问题研究,难以胜任绝大多数的历史研究。
③孙巍溥依据其“理想史学”的规律体系,提出了历史技术的研发程式:(1)从现实的历史中获取历史线索的经验表述;(2)将经验表述中的经验概念译成理想语言;(3)将翻译后杂有程度量的理想语言进行决定化;(4)将决定化后取得的初始概念赋予理想点,根据经验表述建立理想模型;(5)利用历史规律对理想模型中的理想点进行受力分析;(6)利用量际搭配形成高阶理想点;(7)将高阶理想点与计算机相结合,研制社会历史分析机。参见氏著:《历史哲学之数学原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92-1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