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的自卑
——论袁俊抗战时期剧作《山城故事》
2019-02-16廖海杰
廖海杰
(重庆师范大学 重庆市抗战文史研究基地,重庆 401331)
说到袁俊(张骏祥)的三幕剧《山城故事》,即便是抗战文学的专门研究者,也不一定十分熟悉。但如果就此认为它是一部早已被文学史过滤掉的平庸之作,也并不合适。早在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第十四章“抗战戏剧”中,对于《山城故事》就有百余字的介绍。到了20世纪90年代,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山城故事》独占了一句论述。在另一本应用较广又较为精简的朱栋霖本《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中,也出现了《山城故事》的名字。在文学史秩序中,《山城故事》常常是作为20世纪40年代国统区讽刺戏剧的一员存在,但又并非代表性的一员。现在,通过中国知网搜索引擎也无法找到任何一篇关于它的专论。本文在此进行“打捞”,自然无意将其证明成“杰作”,只是谈谈这部作品中,与历史情境相对话所显现的那些有意味的东西——比如战时经济生活中“士的自卑”。
袁俊原名张骏祥,1910年生于江苏镇江,1931年,于清华大学外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36年赴美留学,1939年毕业于耶鲁大学戏剧研究院,回国后曾任教于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江安),后又到重庆做导演工作,并担任具有官方背景的中央青年剧社社长,同时进行戏剧创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张骏祥主要在电影界工作,曾担任文化部电影局副局长,距离文坛较远。不过,在20世纪40年代,袁俊可谓是异军突起的新人剧作家,曾先后被李长之、李健吾等著名评论家交口称赞——“在中国现今的剧作家中间,袁俊先生应当是首屈一指”[1],“最近我国剧坛的一件大事,乃是一个优秀剧作家——袁俊的出现”[2]105。他在这一时期的主要作品有《美国总统号》《万世师表》,以及“故事”系列的《小城故事》《边城故事》《山城故事》。《山城故事》作为三幕七景剧本,于1944年3月写完,初次发表在1944年7月15日出版的《时与潮文艺》第3卷第5期上,随后在同年8月15日出版的第3卷第6期上续完,在之后的11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单行本,目前多见到的是1947年在上海的再版。
与袁俊的其他作品相比,《山城故事》是一部独特的取材于战时经济生活的剧本,涉及20世纪40年代恶性通货膨胀这一不可忽视的历史背景,正是这一背景,造成了剧本悲喜剧混杂的效果。
一
《山城故事》初问世,就得到了著名评论家李健吾和李长之的高度评价。不过有趣的是,李长之认为,“《山城故事》已洗练了现实,提供给我们一个人类永恒的悲剧”[2]105,而李健吾却将这部他所偏爱的作品定位为“富有风趣的讽刺喜剧”[3]。那么,《山城故事》究竟是“悲剧”还是“喜剧”?为什么评论者会在如此基本的问题上有这样的分歧?前文已述,大多数研究者对《山城故事》的情节并不熟悉,故在此先将故事梗概复述如下。
在战时的重庆,向家与大多数公务员家庭一样,过着艰苦的生活。向天鹤和父亲向受之都供职于政府机关,薪水应付生活自然十分紧张,母亲整天操持家务,弟弟天鹏则对修车产生了兴趣。与他们同住的还有向天鹤的姨父韩二,以及韩二的女儿——与天鹤已经定亲但无钱操办婚事的表妹韩秀娟,他们也是在“衙门”里办事的人。为改善生活,家里准备为天鹤在房东陶胖子处谋一份银行的差事。
天鹤次日去南岸找正在大商人蔡洪山家赴宴的陶胖子,不料在陶胖子处受挫,却意外因为弹钢琴而被蔡洪山的女人丽珠所赏识。蔡洪山需要为新成立的公司找一个头面上的负责人,丽珠为天鹤谋得了这个差事。
两个月后,向天鹤干得不错,成了向经理,但一直心里不安,怀疑钱的来路不正。终于,天鹤得知蔡洪山的生意是非法的,双方闹了不愉快,在与丽珠独处时,二人发生感情拥抱在一起,不料此事被蔡洪山的部下发现。正在混乱中,因外婆生病,天鹏来寻天鹤,他也意外撞见此事。当这个消息传回家中后,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天鹤和秀娟摊牌,婚约解除,秀娟想要跟机关里认识的林先生去新疆。
次日,天鹤再次来到丽珠处,决定带丽珠私奔,但经过与丽珠交谈,天鹤发现自己根本没钱来维持与丽珠的生活,靠自己的本事去闯出一条路又太过天真,于是他决定放下“上流人”架子,参与到蔡洪山的生意中。但此时的蔡洪山已发现二人关系,便设计让天鹤去堆栈接收一批货,同时通知了缉私队前去抓捕。丽珠知情后去堆栈找天鹤,蔡洪山也跟着前往,在三人争执中,天鹤夺过蔡洪山的枪将其射杀。杀人后的天鹤陷入疯狂,举枪与前来的缉私队对抗,最终亦被射杀。
将情节抽离、概述出来后,《山城故事》看上去是一个悲剧,特别是围绕向天鹤展开的主线故事,正是李长之所谓的“个人悲剧”——“令人想起奥代茨的《金儿》,那里也是一个青年,耐不住没落的家庭,想飞而遭毁灭的故事。”[2]107《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那句简要的论述也承续着这样的思路,“写现代知识分子在现实中碰壁后转向投机事业,‘以恶抗恶’的心理病态”[4]。但这一“个人悲剧”或“以恶抗恶”,其实是从恶性通货膨胀的大环境中抽离出来的,如果我们回到那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时代氛围”——恶性通货膨胀中,如果我们真正读完全剧,就会发现该剧在悲剧性的主线之外,带有荒诞喜剧味道的细节比比皆是。比如,全剧的最后一个小情节,竟然是全家得知天鹤的死讯后,姨父韩二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原来这是他卖掉心爱的盆景所得),调侃着说出了全剧最后一句话,“囤货是有点儿道理,囤了三个月,一盆卖两盆的价钱”[5]219。这或多或少与剧终的悲剧氛围不符,但这样的荒诞以及荒诞中的喜剧意味,正是恶性通货膨胀中的现代体验之体现。
在抗战中后期的大后方,恶性通货膨胀是一个不可忽视的背景,简单地说,(1)关于抗战时期恶性通货膨胀背后的逻辑更详细的说明,见拙文《战时经济视阈下的〈清明前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2期。大后方物价上涨源于货币的超发,而货币的超发,本质上是国民政府筹集战争经费的手段,一种特殊的税收。但这种征收主要作用在了不掌握实物资产,大部分依靠薪水为生的公教人员身上,这就导致大后方社会乱象丛生——知识分子跌落底层,甚至连从事体力劳动者也不如,更不用说那些原先不被知识分子放在眼里的商人(商人恰好又是在物价的巨幅波动中受益的一群人)。“士”从四民之首变成四民之末,这就从经济基础上给知识分子阶层带来思想上的极大冲击。此外,恶性通货膨胀是一种在现代信用货币基础上发生的经济乱象,其变化的烈度和速度是民国时期的国人未曾经历也无法想象的。面对复杂现代经济问题时产生的荒诞感,无疑是中国语境中特殊的现代体验。
荒诞本是构成喜剧的重要元素,《山城故事》的喜剧氛围就来源于此——家中有四个公职人员,却入不敷出,是荒诞的;入不敷出,却坚持认同自己属于士大夫阶层的“上流人”身份,是荒诞的;“国难商人”看不起公务员和大学生,是荒诞的;“国难商人”是战前连条裤子都不属于自己的底层人士“翻身”而来,是荒诞的。这些属于恶性通货膨胀时代的荒诞连缀在一起,就使得文本成为李健吾所谓的“富有风趣的讽刺喜剧”,这当然也是身处知识分子阶层的评论家本人的自嘲。可以说,从故事主线、人物形象来看,《山城故事》是悲剧,但故事所折射出的荒诞的时代氛围,却带来了喜剧感。
总之,从悲喜剧的评论分歧中我们看到经济问题在文本中的独特位置。将《山城故事》放置回战时恶性通货膨胀的历史情境中,不难看出这是个作为“上流人”的知识分子阶层在非正义的经济大环境下丢失尊严并最终堕落的故事。对“上流人”也就是“士”的堕落过程及其在经济地位变迁中种种心态的书写,是全剧最精彩的部分,尤其是经济冲击所带来的“士的自卑”。
二
恶性通货膨胀时期的社会分配格局中,知识分子处于被损害者的地位。随着收入的急剧减少,公教人员跌落至社会底层,“士的自卑”的心态凝聚在文本中,体现为对尊严问题的反复提及。
《山城故事》中以经济为代表的现实问题并非李长之论中的“轻重放置不全然妥当的地方”,而恰恰是构成文本的重要元素。对人性细微之处的书写探讨自然是存在的,但在战时的山城,身陷步步紧逼的恶性通货膨胀旋涡的压迫中——一面是生活的重负,一面又是太容易获得的财富——人性何能独善其身!就像故事中的“爱情”纠葛,天鹤和表妹秀娟订婚已久,但却没有操办婚礼的条件,缺乏现金是一方面,狭小的房子也容纳不了下一代。在两人的订婚纪念日,天鹤却要去南岸谋一份改善生活的差事,他对未婚妻说:“爱情的伟大,伟大的爱情!做梦!二十世纪只有电影上才有爱情。他们不用愁米又涨了价,公共汽车票价又涨了一倍,白菜卖到十二块钱一斤,油要涨价了,该囤上几斤吧?可是万一要来警报呢?……一个人不能看着自己的母亲整天洗衣服烧饭,自己陪着爱人到公园里去讲爱情。”[5]45
天鹤走向堕落之源头,无非是为了有一份更好的报酬,因为在现实生活压迫下,母亲天天在厨房烧火,而未婚妻为了每月一千六百块钱的收入也不得不天天“耍八个小时笔杆”(虽然她并不以此为苦),这本是人类再正常不过的、追求幸福的念头。但同时,“祖父做过翰林”的读书人阶层的尊严和情结又时常牵扯着天鹤,使他并不能爽快地与唯利是图的社会大风气同流合污。当父亲提出接受陶胖子的“另找三间房再加两万块钱”换取他们带头搬出房子的条件,并表示有了这两万块钱就可以操办他的婚事时,天鹤首先想到的是楼上孤儿寡母的吴太太,不能“把婚姻建筑在这些孤儿寡母的不幸人上面”,因为“我们是上流人”[5]51。
正是“上流人”的自我认同和现实生活窘境的自我体验结合在一起,使他产生了巨大的苦闷。在第一幕中,天鹤在与未婚妻秀娟的对话中,屡次体现出对“穷”的敏感,这无疑是一种症候。即便在谈到对数字高度敏感,时刻充满希望但袜子上却打满补丁的林先生时,天鹤的评价也是一句“穷疯了”。尤其是房东陶胖子要卖掉向家人租住的房子,逼迫一家人面临无家可归的局面,成为家族的长孙天鹤心上的重负——“可笑,我祖父还是个翰林呢,他生前大概料不到要跑到这么个地方来受子孙的香烟!你看,这个红纸条子是我高祖,这个是我曾祖,这两张小的是他的两位夫人,一个原配一个继配——我的天,要是我们活人也能这么黏在墙上多好!陶胖子就不会逼着要卖我们住的房子了!”[5]44
祖先的辉煌和现实的困境使他觉得“闷”,“我厌烦这个闷死人的屋子,我厌烦每天八个钟头的坐牢似的公事房,我厌烦这每天晚上听爸爸跟姨父的牢骚。我,我什么都厌烦!”[5]44是对现实生活的厌烦逼迫天鹤走上了改变命运之路,而这种厌烦也“恨屋及乌”地延伸到他的未婚妻秀娟身上。改行和悔弃婚约对于天鹤而言是一件同构之事,这也是他在第二幕会轻易和丽珠产生感情的原因——因为经济压迫,他厌弃了原来的家庭,他和丽珠同为被经济压迫并试图改变自身命运的人,同为“叫钱给压碎了”的人,这种同病相怜构成了他和丽珠的感情基础。对秀娟,他说“爱情不是我们这种人讲的”,但意外成为“向经理”,经济收入有了一点改善后,他很快找到了爱情,这又将他引向毁灭。
有趣的是,《山城故事》对向天鹤“改行”的处理不同于《第二条路》或《天魔舞》中的“瞬间觉悟”式,而是使用了一种“两段结构”。即天鹤在开始的两个月身为蔡洪山的傀儡经理,对其生意的非法性并不知情,这或许会遭遇文本逼真性的破溃,但却对“上流人”如何放下尊严改行这一问题做了更深入细腻的呈现。当天鹤得知自己所作所为的非法性后,曾自醒要结束这段“职业生涯”,可就在这时,他与丽珠的私情被兄弟天鹏察觉,由此引出的家庭大混乱以及与秀娟关于爱情的探讨,让天鹤开始逐渐抛弃心里的那些“上流人”的牵扯——这个抛弃也是受力于两重力量的:一是家中的混乱让他再一次感到对“上流人”生活的失望;二是经过与秀娟的对话,他萌生了摆脱原有经济困窘的羁绊、追求真正爱情的想法。可悲的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和丽珠的爱情恰恰是建立在一定的经济前提下的。所以当丽珠说出:“有什么办法?天鹤,人真会叫钱给压碎了呵!”[5]187他终于意识到在整体经济非正义的社会大环境下钱才是最重要的,也彻底决定了“以恶抗恶”,加入非法的生意,无奈此时他与丽珠的私情已被蔡洪山发现了,“以恶抗恶”由经济层面上升到肉体层面真正的杀人与被杀。
除了向天鹤,向家的主要人物向受之、韩二、秀娟也都是小公务员。向家小儿子天鹏从第一幕开始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时代变了”,这无疑是公务员阶层在抗战时期所深刻体会到的。因为时代变了,原先“逢年过节往门上提点心送挂面”的陶胖子,成了向家的房东,为了将房子改变用途,天天催促向家人搬出去。因为时代变了,连裤子都没有一条的蔡洪山混成了富商,霸道地表达着对知识的蔑视——“大学毕过业?哈……那值几个钱一斤?这年头儿还讲这个!……你看那个斯斯文文的算是什么大学毕过业,可又有什么用?还不如个拿八斗老米的公务员?”[5]72时代虽然变了,但“上流人”的尊严惯性还维持着。因为向家是“上流人”,父亲向受之不愿去求陶胖子为自己的儿子天鹤找一份工作;因为向家是“上流人”,所以母亲还是不得不帮爱跟修车工袁大川玩的天鹏打掩护,虽然袁大川的收入远远超过在机关供职的向受之。“上流人”的尊严惯性终究维持不了多久,韩二沉迷于酒,整日靠盆景消遣,向受之也在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后,终于感叹“完了,我们读书人完了!没有人再看得起我们了”[5]216。
《山城故事》对人性在经济压迫下变异过程的书写是丰富而精细的,这一过程显示了这样一个问题:在那样的时代大环境下,脱离经济背景的人性是不存在的,只要经济生活的困窘给人自尊的丧失和精神的苦闷辅以适当的时机,“堕落”是自然而然的。从文本中也不难发现,天鹤的上一辈,同样作为小公务员的父亲向受之、姨父韩二已经在经济压迫下要么失去活力,要么在笛子、盆景中逃避,在这样的精神荒原中,如果他们也恰好碰上了天鹤在南岸碰上的“机会”,改行或“堕落”亦不可避免。总之,意义不在场,符号才泛滥,只有在“上流人”不再是真正的上流人的时候,文本中的“上流人”符号才反复出现。为了追寻已不复存在的“上流人”的尊严而放下“上流人”的操守,《山城故事》的主线正体现着典型的“士的自卑”情结。
三
《山城故事》对知识阶层在恶性通货膨胀时代中精神变迁的精细摹写体现着“士的自卑”,“士的自卑”是构成故事发展的驱动力。此外,“士的自卑”又体现在作者对知识分子自身问题的反思上。在恶性通货膨胀背景下,知识分子阶层是收入分配不公的受害群体,但受害者并不等同于有罪者。当受害者为了合理化自身的处境,开始为受害寻找理由,甚至反思自身存在的意义,最后认为自己有那么些应该受罪的理由时,就成了所谓的自证其罪,背后是强烈的自卑情结。这主要体现在《山城故事》中配角向天鹏和姨父韩二等人的相关情节上。
写知识分子在战时经济生活的重压下,丧失尊严和操守进而“改行”的作品,在抗战时期的文学中并不鲜见。张恨水在抗战时期那两部连载数年的长篇小说《牛马走》和《第二条路》便是以此为题。袁俊另一部剧《万世师表》、王平陵的《娇喘》、陈白尘的《岁寒图》则对此题反其道而行之,写知识分子的“绝不改行”。不过,不管是改行还是绝不改行,这些故事都十分强调来自恶性通货膨胀环境的压力。在巨大的压力下,主人公改行情有可原,不改行则是品性高洁、无欲则刚,背后自有一份知识分子的自我认同。《山城故事》却与这些文本不同,展现了十分独特的地方。在《山城故事》中,“改行”的压力固然很大,但知识分子本身也成了被反思的对象,且这种反思和批判又不同于《雾重庆》。《雾重庆》中沙大千等抗日青年因在后方开饭馆而分崩离析,作者对此做了反思和批判,但那是基于“我们是青年”的高道德标准,这背后其实就是传统伦理中的“君子/小人”二分法,是以“君子”的高标准批判不够“君子”之格的青年。《山城故事》中则出现了对“君子/小人”二分法本体论式的怀疑,不仅是“君子”在恶劣的环境中堕落了,而且某些地方还有“君子”不如“小人”之义,这就可谓是典型的自卑了。
“上流人”在“时代变了”的抗战大后方中如何自处,可谓本剧的核心问题。面对时代巨变,剧中两个年长的公务员都很颓废,向受之软弱而无行动能力,韩二则在酒和盆景中消遣逃避,整日的口头禅便是“伤脑筋”。这个韩二曾有着两爿当铺的家产,后来在时代变迁中败光,整体只会喝酒和玩赏盆景,自比为一把“有着好看花纹但骨子断掉的伞”,他也清楚自身的无能,在喝醉之后感叹道:“天鹤,天鹏,你们记着,你们干什么都好,就是别学你爸爸跟你姨父。我们这一辈子叫上流人三个字害苦了!鹏儿你对,学开车,学修机器,学袁大川。腿压坏了不要紧,再来!世界变了。”[5]161
有意思的地方正如这段话所映射出的,《山城故事》对于“上流人”自处的问题有着一个双面的思考,它不止于常见的对战时经济生活问题的处理方式——将公教人员处理成绝对具有正义性的“被害者”,将奸商或者贪污腐败分子视为“加害者”,并控诉整个时代的非正义——天鹤的堕落、向家的生活困境与蔡洪山家的奢侈浪费之对照。这一层意思之外,《山城故事》通过向家二儿子天鹏和修车工袁大川的交往这一支线情节,还传达了另一层思考:公职人员在抗战期间的困窘固然是受到了大环境的影响,但是其自身是否也应该承担责任呢?尤其是缺乏实际谋生技术又传承了士大夫阶级的“架子”、不愿意干所谓“下流人”的工作等等缺陷,这使得读书人阶层在战时特殊环境中竟不如底层人民有谋生的手段。“学开车,学修机器,学袁大川”,代表了作者为“上流人”设计的一条出路,即放下读书人架子、走向实践、走向具体的工作。
当然,这样的“出路”看上去有道理,实际却经不起推敲——在识字率不高的民国时期,读书人本就是社会的精英,而公务员等社会管理工作,本就需要知识分子阶层来担任。社会存在不同的分工,修车的、修机器的有存在的价值,“衙门”也是社会管理的必要机构。由于担任公职收入不高,就认为没有存在的价值,甚至认为传统的“士”的尊严都是一种虚无,这背后所认同的,可能是金钱决定论。
四
除了向天鹏所代表的“走向民间”,《山城故事》中对“上流人”的出路问题,还做了另一种想象,这就是秀娟的同事林先生所代表的“修身之路”。“士的自卑”虽然已凝结于《山城故事》两个层面文本中,但作者对于“上流人”另一条出路的揭示,仍旧回到了“上流人”的修养上,这背后是传统道德对“士”阶层的高要求。这是文本的含混、歧义之处,却也可以看成是在当时的意识形态压力下的一种安全选择。
林文炳可谓是本剧中寄托作者对公职人员出路之思考的另一个正面形象,天鹏自然会继续跟袁大川学修车,秀娟跟随林先生准备去新疆从事救国工作亦是一条出路。林文炳,“一个方面大耳着旧公务员制服破帆布鞋的笑嘻嘻的年轻人”,熟读《中国之命运》,有他在的地方便充满了生气,因为他的口头禅总是“有办法,有办法,只是迟早问题,一切都有办法”。“事情总要一步步地来,我们要做的事多得很呢。”[5]42这样的人物形象让人想起茅盾在《清明前后》中所写的那位掮客余为民,相信萨凡奇计划、相信抗战定将速胜。余为民在《清明前后》剧中是个被作者用力塑造的丑角,茅盾自然是站在左翼作家批判的、反官方立场来塑造余为民的,与之相对,《山城故事》中这个与余为民颇为相似但更年轻、似乎更适合作为“新生活运动”之楷模的林先生,无疑是战时官方最期许认同的模范青年了。他从个人主义的角度批评向天鹤的堕落:
“他为什么总是只看得见自己一个人的安乐,总以为自己有了钱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呢?(停了一停,他又说)我真不懂,在这样一个广阔的世界上,人为什么不能把眼光放远些放大些,偏要在小得不能再小的个人得失上费心思用功夫呢?”[5]151
“咳,没有信仰!毛病全在没有信仰。……他对国家没有信仰,对人类没有信仰,他对什么都没有信仰!”[5]151
这里将向天鹤的问题认定为“只看得见自己一个人的安乐”,其实过于简单化了,如前文所述,向天鹤烦闷的内在原因是知识分子阶层尊严的丧失,即“士的自卑”。林先生提出的“信仰”这一解决方案恰恰是要诉诸基于士的尊严的伦理高要求,这与向天鹤的问题可谓牛头不对马嘴。不过,林先生对国家有信仰,用“把眼光放远些放大些”来超越和抵御“国难财”澎湃的浪潮,无疑是一个具有较高个人修养的、超凡脱俗的形象,秀娟选择林先生而放弃天鹤也是典型的从男女感情之抉择来暗示大时代中青年所应做的选择。只是,如果说袁大川和天鹏所代表的路线或多或少还与知识分子“走向民间”的四十年代大潮有那么些应和,因而具有了一些合理性和可行性的话,林先生和秀娟所代表的道路则接近传统的“修身”,与以“礼义廉耻”为核心的“新生活运动”有内在的精神脉络相联系,认为对民族大义的信仰能消融对个人私利的考虑,甚至否定对个人私利的考虑,这就与《雾重庆》类似(虽然从政治倾向上看二者可谓是镜像),或多或少显得有些虚幻的崇高了。毕竟,切切实实的生存和精神困境都摆在眼前,毕竟陶胖子对房子的逼迫是真切的,要求通过所谓“信仰”和放得远些大些的眼光来抗拒这一切,不但不切实际,也显得有些过于苛刻。
《山城故事》在意识形态安全方面的另一个特色是塑造了彻底的非政府层面的非法“国难财”,蔡洪山正是“国难财”书写中较为少有的“纯国难财商人”的形象。所谓“纯国难财商人”,即一方面是纯商人,而少有官方背景,在蔡洪山的生意里,他面临缉私队长的打击,二人或许也有那么些腐败和寻租关系,但绝非合股经营式的官商勾结的“国难财”,也并非《天魔舞》中想象的“八达号”式的军政大员的阴谋链条“国难财”。另一方面,不像张恨水《牛马走》和《第二条路》中,商人的伦理问题常常处于“灰色地带”,即在经营中带有某种投机性,虽对于普通人的利益实质上是一种损害,但商业操作层面又具有合法性(如前文所述,战时的银行业、运输业、西药业在经济规律的自然作用下有着较高的收入,但这在道德层面常常被给予较低的价值判断),是纯粹的非法生意,没有任何伦理上的辩驳空间。蔡洪山因此成为绝对的十恶不赦、贪婪的、不择手段的人物,那种基于经济逻辑、商业本位的理解性因素在《山城故事》中完全看不到,因此可谓蔡洪山是“纯国难财商人”,故事中的“国难财”可谓“纯国难财”——是不光普通人憎恨、政府也试图打击、腹背受敌的“国难财”。
同样,由于蔡洪山是“纯国难财商人”,具有彻底的非正义性,同时又和官方隔开了关系(毕竟他正是缉私队的打击对象),因此文中对“国难财”的批判集中在商人层面,向天鹤由于试图谋取这类“国难财”而最终被官方的缉私队夺去了性命,也就顺理成章——背后的逻辑是,“国难财”是商人所发,这些投机商人造成了社会风气的异化进而误导了青年,这些投机商人也正是蒋介石在1940年11月宣称:“我们一定要惩罚那些自私的有钱人……”[6]所指向的打击对象。与茅盾《清明前后》或张恨水《八十一梦》中某些篇幅所暗示的官方高层人员参与的“国难财”不同,以蔡洪山这个人物形象作为“国难财”商人的代表,在当时的文化语境中可谓是极为安全的选择。也许正是这样过于安全的“国难财”想象和批判,使得该剧受到了一些批评,如李长之文中所述的“评《山城故事》的人,颇多责备作者反映现实不够”[2]106。
总之,通过对林先生为代表的“另一条出路”的想象以及与政府无关的“纯国难财”的书写,《山城故事》在意识形态上至少是做得小心翼翼。这两个方面也成了全剧的瑕疵,林先生的“另一条出路”重新诉诸“士的自我修养”,与凝结全文的、浓厚的“士的自卑”心态不相匹配,而蔡洪山所发的那纯之又纯的“国难财”,又让读者不能完全信服。其实,这种批判性的丧失,何尝不也是“士的自卑”心理的反映呢?《山城故事》的成就在于对这种时代心态的凝聚,可谓是特殊时期有意味的文学标本。当然,恶性通货膨胀所造成的社会地位降低对知识分子心态的冲击,与四十年代现代文学走向民族化、大众化道路之间的关系,就是另一个更值得深究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