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漫画对“文人画”的继承和改造
2019-02-16王欢欢
王欢欢
(山东工商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在中国漫画史上,把漫画与画家的姓名内在地联系在一起、又众所周知的恐怕只有丰子恺了。在民国时期,许多人把其当成中国漫画的创始者,“人都说我是中国漫画的创始者”[1]314。虽然丰子恺认为陈师曾才是中国漫画的创始者,但这种误解却也证明了丰子恺漫画在当时的巨大社会影响力。时至今日,在各大书店丰子恺的漫画一直是畅销书,为世人所喜爱。这些都见证了丰子恺漫画所具有的内在恒久魅力。丰子恺漫画艺术的巨大魅力何在?直观上说,通俗易懂,富有情趣。这种回答固然不错,但却没有真正把握丰子恺漫画的真正价值所在。俞平伯认为丰子恺的漫画既有中国古典漫画的淡远之感,也有西洋画法的活泼之态,是第一个用西洋的画法描绘中国古典诗境的人。丰子恺自身曾明确述说这一点,“……我爱好中国画的线条与色彩的‘单纯明快’的表现,就用西洋画的理法来作中国画的表现”[2]217。如此,我们可以合理推导出丰子恺继承并改造了中国传统的“文人画”。但是丰子恺在《香港画展自序》中为何认为自己的漫画既不是西洋画也不是中国画,而是自己的一种创造呢?丰子恺这样说当然是有道理的,比如在研究近现代中国文人画时很少把丰子恺的漫画归入文人画范畴。这其实并不矛盾。若是认真细究丰子恺的漫画与中国传统文人画的关系,我们就能发现丰子恺的漫画乃是继承并改造了中国传统文人画的一种独特创造。虽然已有人指出丰子恺的漫画与中国传统文人画之间的关联,但这些研究并没真正厘清丰子恺是如何继承并改造了中国传统的文人画,而创造了别具一格的“子恺漫画”的。
一、丰子恺对中国传统文人画的继承
在中国的绘画艺术中,文人画区别于宫廷画和民间画。相比于二者,文人画乃是中国文化孕育下的独特产物。宫廷画和民间画都能在西方找到相对应的画派,唯独文人画找不到对应画派。从世界范围来看,文人画的魅力和独特价值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可以说是中国画派对世界艺术的独特贡献。陈师曾认为文人画不注重绘画技巧,带有文人性质,内含他们独特的人生趣味和人生追求。傅合远在论述宋元文人画时也说:“它以‘画中有诗’,境生象外作为审美理想;以书法的笔墨技巧作为语言中介;以提高艺术家的文化修养、艺术造诣为前提,使绘画这门艺术走向诗、书、画、人的完美统一,成为一种富有综合特质的审美范式。”[3]基于此,文人画就具有象外之意,注重书法中的简笔,注重画家人格修养等重要特征。如果以此标准来界定丰子恺的漫画,丰子恺的漫画就完全继承了这样的文人画传统。
第一,丰子恺的漫画富有诗意、有余味,引人无限遐思。打开《子凯漫画全集》,总能被那种清新淡雅的风格所吸引。无论是“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还是“月上柳梢头”,虽然简单数笔,却总能引人遐思,使人越过画面,在象外寻求另类的意义。无怪乎朱自清对其赞叹有加,说他的漫画越读越有味道,越读越有余味。这种余味其实就是中国古典美学所讲的韵味。正是基于这些漫画中的象外之意——韵味,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著名学者郑振铎才会欢喜丰子恺的漫画,“……近一年来,子恺和他的漫画,却使我感到深挚的兴趣”[4]。在逻辑来说,正是基于对漫画中诗意的追求,丰子恺反对商业艺术中对漫画的运用,也不赞同一味地用漫画为政治服务。
第二,丰子恺的漫画寥寥数笔,得益于其书法颇多。在中华艺术中有书画同源之说。对文人画来说,书法的技艺对于绘画更加重要。丰子恺继承了文人画注重书法用笔练习绘画的传统,除了用钢笔绘画外,丰子恺漫画的一大特色就是用中国传统的毛笔。对此,朱光潜曾说:“子恺在书法上曾经下过很久的功夫。他近来告诉我,他在习章草,每遇在画方面长进停滞时,他便写字,写了一些时候之后,再丢开来作画,发现画就有长进。”[5]更重要的是,丰子恺继承的是文人画中潇散简淡的绘画风格。倪云林说自己:“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丰子恺的漫画更是如此。他的漫画中,大人常常没有眼睛、耳朵、嘴巴等面部特征,含有风景、物体的漫画也多是绘其轮廓,只求神似。
第三,丰子恺非常注重画家的人格修养。不同于西方艺术,中国艺术看重艺术家人品与其作品的内在关联。在中国艺术史上,若是没有较好的人品,即使其艺术作品具有较高的水准,也不会被鉴赏家和人民接受。文人画更是如此。文人画首重的不是绘画的技法,而是画家的人品、修养。陈师曾对此直言道:“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6]丰子恺继承了这一传统,非常强调画家人格修养、学问的重要性。丰子恺在《为中学生谈艺术科学西习法》中谈到,学习绘画应该磨练眼光,提高自身的修养。他说:“因作画从手腕处,手腕听命于眼光,眼光根据于胸襟。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以修养胸襟,即从根本上修养作画。”[1]257他在谈到漫画的学习时也强调这一点,“漫画是思想美与造型美的综合艺术,故学习时不能像普通学画地单从写生基本练习入手……另一方面是思想的修炼,如何修炼,却很难说。因为这里包括见闻、经验、眼光、悟性等人生全体的修养……”[7]当然,这一点与其接受了恩师李叔同的文艺观有直接关联。李叔同主张“以先器识后文艺”,他认为一个文艺家倘没有“器识”,无论技术何等精通熟练,亦不足道。可以说,这种注重画家人格修养的“先器识后文艺”的文艺观指导着丰子恺的漫画创作,引导其对艺术的思考。
基于上述三点,我们有充分理由说丰子恺的漫画继承了中国传统艺术文人画的基本精神。可以说,其漫画乃是文人画的一种“变种”。丰子恺也怀疑自己的作品是否能够被称为漫画。他给予漫画一个更宽泛的定义,以使得自己的作品能够合理地归属于这一艺术门类:“漫,随意也。凡随意写出的画,都不妨称为漫画,如果此言行得,我的画自可称为漫画。”[1]314虽然丰子恺这种感性之下具有自身独特风格的“漫画”继承了中国传统文人画的基本精神,但是他的漫画毕竟还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文人画,他其实改造了文人画的风格,创建了别具一格的绘画艺术风格。
二、丰子恺对文人画传统的偏离和改造
丰子恺曾说他的漫画乃是用西洋的理法来作中国画的表现,这一点算是他对文人画传统的偏离和改造。但若是认真细究其漫画和艺术理论,会发现他对文人画传统的偏离和改造不只是这一点。
第一,他融入了西洋画写实的风格,改造了传统文人画以心写意的风格。文人画注重以心写物,化主观为外在物象,创造了诗意、主观化的意象,但是这种绘画风格在近代受到了猛烈的攻击。康有为、陈独秀、徐悲鸿等激烈批判这种画风对中国绘画的不良影响,以及对民族精神的破坏,他们认为唯有写实的西洋绘画才能拯救这种破败的风格。当时,学习西洋绘画乃是一种潮流。在浙一师范学院,丰子恺跟随李叔同学习西洋绘画。“在李叔同的指导下,丰子恺很快就摒弃了在石门湾所学的印画方法,全力投入静物写生的练习中”[8],以至于丰子恺发出感叹:“于是又觉‘今日昨非’”[9],认为我们没有必要临摹他人的画,而应该依靠自己的认真观察去作画。这种对西洋画风的崇拜激励丰子恺离开国门,到国外去学习西洋绘画,“他要继承深造,他要窥见西洋画的全豹,他要跨出国门去看看外界的情况,他要留学”[10]。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日本的留学使丰子恺开始思考模特与画布是否是画家的唯一途径,并质疑西洋画。丰子恺曾经说:“我所最后确信的‘师自然’的忠实写生画法,其实与我十一二岁时所热衷的‘印’《芥子园画谱》,相去不过五十步。前者是对于《芥子园》的依样画葫芦,后者是对于实物的依样画葫芦,我的学画,始终只是画得一个葫芦。”[1]313需要注意的是,丰子恺并没有放弃西方的写生技法,他质疑、放弃的只是西方古典绘画中精确的模仿—再现绘画风格。他在上世纪30年代写的散文《写生世界》(上、下)可以解释这一点。更重要的在于,无论是儿童漫画、学生漫画,还是记录上海都市生活的漫画以及抗战期间的漫画,我们都能深切地感受到丰子恺漫画中写生精神的真实写照。比如,在漫画创作的“古诗新画”中,他摒弃了用古人描绘而展现现代人的情感;他的儿童漫画也是对家中孩子生活的真切描绘。可以说,丰子恺改变了传统文人画一味高远的远离世俗生活的画风,注重对现实人生的描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除简散用笔所具有的吸引力外,丰子恺漫画的魅力在于反映的写实精神,即对儿童、学生生活、都市生活等的真实描绘,研究近现代史的学者可以从其漫画中找到不少的研究资料。从这一点来说,丰子恺在放弃西洋画模仿—再现风格的同时,认真汲取西洋画法中的写生精神,运用在自己的绘画艺术中。这可以说是其对文人画传统的一种改造。
第二,丰子恺这种写实风格的漫画改变了传统文人一味抒情的风格,使其漫画具有某种叙事性、反思性和批判性。文人画多以山水、花鸟为主,主要表达的是文人士大夫闲散淡远的出世情怀。士人们处于庙堂之上,却又渴望江湖之远,既想侍奉君主,又想留有自己内在的一份玄远情怀,山水、花鸟绘画艺术就成了这种文人精神的最佳载体。虽然丰子恺继承了文人画那种寥寥数笔的笔墨特征及画外之意的意境,但其创作漫画的目的不是抒情,而是对自身周围生活的叙述和反思。他在回复林语堂的《谈自己的画》时说道,自己的儿童画不过是对自己孩子生活的记录,“有时开出后门去换掉些头发(《子恺漫画》六四页),有时从过街楼上挂下一只篮子去买两只粽子(《子恺漫画》七○页),有时从阳台眺望屋瓦间浮出来的纸鸢(《子恺漫画》六三页),知道春已来到上海”[2]168。在回复王朝闻同志关于儿童漫画创作经验时也说道:“然而真惭愧,我创作这些画时的动机实在卑微得很,全然没有供读者参考的价值。因为这无非是家庭亲子之情,即古人所谓‘舐犊情深’,用画笔来草草地表现出来罢了,其实全不足道。”[2]225不过,这种对儿童生活的记录并不仅仅是他的直白叙述,而是表达了他对儿童世界的珍惜和对成人世界的反思与批评。他认为孩子生活得天真,所以他们的世界广大,成人的世界因为习俗和世俗成为了一个狭小的苦闷世界。丰子恺认为成人应该放弃自身那种功利的虚伪态度,而具备孩子们那样的心灵。从这样的角度来说,丰子恺的儿童漫画不仅仅是对儿童生活的记录,更是表达了他对于童心的追求,以及由此对成人世界的反思和批判。丰子恺的“社会相”漫画也具有类似的含义,他的漫画除了表述都市生活各种美好的景象外,也注重对阴暗面的描述,如《斑白者》《邻人》《都市奇观》等。这种对现实生活的反思和批判更主要体现于漫画《护生画》中。《护生画》的创作长达几十年,表达的主要内涵是维护人的善良本心,批判现实中残忍弑杀之心。
需要注意的是,丰子恺还认为艺术可以批判当时盛行的科学主义思潮,让事物自身从其被遮蔽中显现自身。他认为最高的真理在于发现物自身,让物自身显现,“原来最高的真理,是在乎晓得物的自身,不在乎晓得它的关系或过去未来或原因结果,所以物的真相,便是事物现在映现在吾人心头的状态,便是事物现在给与吾人心中的力和意义”[1]16-17。在丰子恺看来,科学通过其说明性、分析性、认知性的手段,仅仅是把事物的关系或者原因结果等展示给我们,同时却让我们远离事物自身。与此不同,艺术能够对世界进行绝缘,把现实的关系分割,让事物自身显现出来,通过艺术对现实世界的“绝缘”,“……这人安住在这事物中……”[1]17不是科学而是艺术成了探索事物真相的方式。艺术不再是感性愉快,也不是善的属性,而是一种特殊的认知方式。在这个特殊的认知方式作用下,事物自身得以呈现。从逻辑上来说,漫画艺术当然也是显现事物真理的方式。在丰子恺看来,漫画艺术因为简散的用笔、夸张的表现,更能去除人们对事物因缘关系的牵连,让事物自身更好地显现出来。丰子恺把漫画艺术当成了将事物从其遮蔽状态中显现自身真理的有力武器。
三、丰子恺对传统文人画改造的意义
在中国近现代绘画艺术上,丰子恺的漫画独树一帜。与徐悲鸿、林凤眠的绘画相比,丰子恺的漫画似乎不太“正统”;与学院派相比,其作品具有民间性、朴实性等特征。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丰子恺更像一个传统的中国艺术家,文学、书法、音乐、绘画都具有很高的造诣,使其绘画具有了传统文人画的精神内涵。丰子恺又是一个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人,他用漫画来记载周围发生的事件,用漫画来表达对生活的反思和批判。这两点使其漫画具有了“子恺”特征,具有了唯一性。即使今天,具备这种画风的漫画依然很难找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从历史和逻辑的角度,对于今天的艺术来说,丰子恺的漫画具有巨大的隐含意义。
第一,丰子恺开创了另类的绘画范式,值得我们学习。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新旧、古今的交替,社会经济剧烈变化,使得传统的文人画难以为继。“传统型文人画退出了历史舞台,所以,传统文人画衰落了。”[11]在这一交替过程中,虽然传统文人画消逝,但是新的绘画范式却产生了,齐白石、徐悲鸿和林风眠等人各自探索着传统文人画的现代转型。他们的探索非常成功,受到众人的追捧。相比于徐悲鸿,丰子恺的漫画缺乏严谨的院体画造型方法;相比于林风眠,丰子恺的漫画缺乏现代派的灿烂色彩元素;相比于齐白石,丰子恺的漫画似乎又太现代,不够中国化。说丰子恺的漫画很西化,似乎不是这样;说丰子恺的漫画很中国化,似乎也不是这样。用丰子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中不西。不过,如果我们跳出偏见,以开阔的眼光看待问题,丰子恺这种不中不西的绘画乃是一种东西绘画艺术碰撞下产生的另一类范式。这种不中不西或者说既中又西的绘画向我们提供了别具一格的表现方式和表达手法。极其重要的是,丰子恺这种特殊的绘画风格——漫画,似乎更能表达现代中国人的生活。从这个角度来说,丰子恺的漫画比齐白石的绘画更有意义,更值得当代人学习。丰子恺的漫画并非不能学习,并非不能找到后继者。要想学习丰子恺的漫画,首先得学习西方绘画的构图、写实等方法,还要提高中华艺术修养,包括诗、文、音乐。只有具备了古人的情怀、简散淡远的用笔及西式的写实和构图技法,才能创造出类似于丰子恺的漫画。然而在艺术院校中,西式的写实和构图技法倒是学习得挺好,可惜在中国古典文化修养上却做得不好,使得类似丰子恺的漫画风格很少出现,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第二,丰子恺的古诗新画值得深入挖掘、借鉴。按照丰子恺自己对漫画的分期,他早期创作的漫画主要是古诗新画,后来才转入儿童、学生、社会等漫画。不过,从传承中华文化、发扬中华传统文化的角度来说,其古诗新画具有难以替代的意义,特别适合现代中国人的审美需要。丰子恺在谈到自己的古诗新画时曾说自己咀嚼古人的优美诗句,用画笔把脑海中的印象记录下来。这样看似简单无意的漫画之作却开启了丰子恺的画家之路,也为他赢得了最初的荣誉。给郑振铎留下深刻印象并加深二者关系的就是这种古诗新画。朱光潜也毫不掩饰对这类型画的深刻喜爱,以至于说二十年后仍然给其留下深刻的印象。丰子恺更是在晚年表达了对这类绘画的喜爱。在今天,丰子恺的古诗新画更有价值。相比于现代诗,以唐诗宋词为代表的中国古典诗词依然最受欢迎,最受国人喜爱。但是,古代中国得以为继的经济和文化环境已经难以复原,而且中国的发展需要我们进行现代化,继续推进生活各方面的现代化,这使得我们难以再回到古代。我们一方面依恋着现代化带来的生活便利,另一方面又极其渴望唐诗宋词中隐含的意境和情怀,二者很难融合。但丰子恺的古诗新画恰好为我们找到了窗口,使二者融洽,既表现了现代人的生活,也传达了古诗词中微妙的意境。可以说这是对中华古典文化的一种现代发展。正因如此,“丰子恺多次批评那些墨守成规的中国画家。那些人只知临摹古本。食古不化,从而消解了中国画的生命力”[12]。从更深的角度来说,我们今天传承和发展中华文化,应该好好利用丰子恺古诗新画的艺术形式,利用其独特的表现手法,让古代文化传统在现代化的生活中得以延续和发展。这不是一种倒退,而是一种新的创造和革新[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