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义模糊·语用模糊·模糊修辞及其与语境的关系
2019-02-15郑金海
郑金海
(闽南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泉州 362700)
1965年美国控制论专家查德提出了模糊集论,其核心意义是集合界限的不确定,并用隶属度来处理语言的模糊性,即取[0,1]之间的任何实数来表示某些成分在某种程度上属于集合。之后,模糊集论在人们的不断探索下逐步发展完善并应用于语言学研究,比较有代表性的是雷可夫和麦考利[1]。早期的研究主要专注语义的模糊性,后来语言学家结合语用学和修辞学的相关理论研究言语交际中的模糊性,把研究语言模糊性延伸到研究言语模糊性,开创了模糊性在语言学研究中的新篇章。自查德提出模糊集论至语言学家研究模糊性以来,学术界对语言模糊性做了大量的研究。林波、王文斌认为语用模糊是一种常见的交际现象,是交际者在交际活动中示意和释义过程中出现的种种不确定性的总称,是交际差异性、动态性和顺应性的产物。从认知语用的视角来看,语用模糊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消极语用模糊,主要源于认知、表达及意义映射的模糊;一种是积极语用模糊,主要是出于交际策略和语境效果的需要[2]。梁琦秋指出,语境制约了模糊修辞表现形式的选择,从而决定了模糊修辞的语义,但无论如何,语境都不能消除言语的模糊性[3]。李贵鑫通过实例说明,语言层面所表现出的语义模糊可以通过双方共知的认知语境在言语层面消除[4]。综上所述,语境对语言和言语交际中的模糊性研究极为重要。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语境和语义模糊、语用模糊和模糊修辞间的关系问题,以期推动语言模糊和言语模糊研究的进一步发展。
一、语义模糊与语境的关系
模糊性是语言和思维固有的属性。词的模糊性由词义适用界限的不确定性来体现[1]。查德说过:“很少有几个概念像‘意义’这个概念那样对人类的思维来说是如此重要,但又如此难以准确地给它下定义。在哲学、心理学和语言学领域里有无数的论文和书籍详尽地讨论了‘意义’的涵义究竟是什么。但至今还没有提出任何肯定的答案。”[5]由此我们知道表达事物概念的词的意义本身不清晰,但本文涉及的语义模糊是指语言系统内部或内部结构间的不确定性。查德提出模糊集论后,语言学家雷可夫曾将模糊集论引入语义研究。他以“鸟类”作为一个范畴,把知更鸟作为该范畴的典型成员,其它成员按其与知更鸟的相似度排列。 雷可夫利用范畴中典型成员和非典型成员的不同程度的排列来说明集合中各元素的地位差异,他用隶属度来表示。范畴中的成员离典型成员愈近,隶属度愈高,隶属度值愈接近1,愈不模糊;反之,隶属度值愈接近0,愈模糊。这说明了隶属度不是一刀切的问题,而是不同程度的问题。同一范畴内的其他成员对典型成员的不同隶属度反映到词语意义上就是语义模糊。典型成员是属于某一范畴内的中心成分,它是不会因客观环境等非语言环境和语言本身的变化而变化,通常这部分是不模糊的,其它边缘成分会随着语言环境和非语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也就是说,语义模糊是语言系统内部不确定性导致,是独立于语境之外的意义,但诸如文化语境、主体期望、上下文、量度和认知能力等因素会影响模糊度。
(一)文化语境的影响
语言是文化的一部分,不同文化造就不同语言。文化有大文化和小文化之别。任何两个个体之间都具有某种程度的跨文化差异,中美文化之间的差异、中国南北方之间的差异或者男女之间的差异都属于跨文化范畴。比如“高个子”,它的内涵义是可以确定,即“比某种标准高度还高”,但是其外延所指会随着文化语境的不同而具有某种程度的差异。一般来说,中国北方人的身高相对南方人会高一些,男性高度相对女性也会高些,美国人的身高比中国人高,等等。这些都说明文化语境的差异会造成人们对同一个概念外延参照标准的多样化,人们依据不同标准衍生出对同一事物相异的理解,从而导致在不同文化环境下对同一事物的理解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差异。
(二)主体期望的影响
主体对某种事物或情况的不同期望会影响模糊度。听众期待取决于以往人们对模糊词语在相似语境中使用情况的记忆以及这些用法给人们观念判断造成的影响[6],比如“厦门的城市绿化比较好”和“厦门的普通话比较好”。众所周知,厦门的城市绿化率在福建应该是最好的,甚至在全国也算是比较好的,而受闽南语的影响,厦门的普通话应该说是一般。所以,人们对厦门城市绿化率的“好”的预料相对于对普通话的预料会高很多。也就是说,前者的“好”的模糊度低于后者,更易于人们理解和接受。
(三)上下文的影响
模糊词语所修饰的词语的性质对模糊语义的理解有一定的影响。比如,学校教室里“许多学生在早读”和操场上“许多学生在做早操”中的“许多”的模糊语义值应该是不一样的,因为人们对词语概念在头脑中的反映是不同的。通常来说,与“操场”相比,学校“教室”在人们头脑中的反应是不如学校“操场”大。受“许多”模糊语义感染的影响,前者的语义模糊度不如后者高。
(四)量度的影响
模糊词语的语义和用什么语义量度有关[1]。语义量度是在讨论语义外延时用到的一个概念,而在谈量度时我们要引入量度区域。例如“两三个人”和“两三百人”的语义量度区域是不一样的。“两三个人”的语义量度区域一般在[0,10]区域内变动,而“两三百人”的语义量度区域一般在[100,350]区域。前者的量度区域比较小,语义适用界限的游动区域有限,不如后者,所以和“两三百人”相比,“两三个人”的模糊度相对低。
(五)认知能力差异的影响
模糊度和认知能力差异密不可分。我们知道,生理结构、阅历、知识、年龄等方面的差异会导致个体间认知能力存在差别,不同的人对同一事、物的描述有差别,有些人有能力较清晰地描述,有些人只能大概地描述。认知能力差异进而影响人们对同一对象理解的广度和深度存在显著差别,这就造成不同的人对同一对象的不同描述和理解,从而佐证了认知能力差异影响的模糊度。
从语义学的角度来看,词语的内涵义基本上是恒定不变的,不受语境制约。语言模糊性主要体现在语义外延界限的不确定,这部分语义会随着客观环境和主体认识的变化而变化,模糊性表现出不同程度上的差异,但是不管模糊度显示出怎样的差异,其模糊性是普遍的。语境影响模糊度,但不同程度的模糊也同样满足于不同条件下的语言环境需求,因为模糊语言的弹性具有拉伸功能,它能适应不同条件下的语境要求[7]。也就是说,模糊度和语境之间是辩证统一的。
二、语用模糊与语境的关系
在言语交际中使用模糊语言和理解模糊语言涉及到语用模糊。语言模糊性是指词语外延所指的不确定性,外延所指的是个体对客观世界的看法,而个体因为地理、生活条件、文化等方面的差异,对客观世界的反映有差异,这意味着模糊语言的理解一定和语用学紧密联系在一起。模糊语言和语用学在言语交际中的有机结合就是语用模糊问题。随着语用学研究的不断深入,很多研究语用学的学者将语言模糊性融入语用学研究的框架,并开始着手研究语用模糊。李秋梅认为,语用模糊是指“在某个特定的语境中,同一话语向听者传达了两种以上的言外之力,从而使得说写者的言外意图具有不确定性的特征”[8]。举个例子来说,“我没钥匙”这句话如果脱离语境就仅在陈述事实,没有其他言外意图,但如果附上不同语境就可以表达不同的言语行为:它可以表示请求,“请回家帮我开门”;可以表示提醒听话人“提前回家等我”;可以表示承诺“东西不是我偷的,因为我没带钥匙无法进去”。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不同语境生成不同的话语含意,而说话者言外意图的确定依赖于语境,尤其是说话人和听话人之间需有共知的语境信息。这里我们所说的语境是指认知语境,是心理建构、动态的。Sperber和Wilson认为,言语交际中的信息处理过程是交际双方的语境选择过程,主要受两个目的的影响:第一,最大程度地减少听话人话语理解时所付出的努力;第二,最大程度地增加话语的语境效果[9]。当会话出现语用模糊时,会话双方需要不断调整、修正、顺应语境假设,直至新信息和现存的语境假设相互作用、相互矛盾或者进一步加强现存的语境假设,才能产生语境效果。交际目的是造成话语意图多重性的决定因素,而话语意图的模糊性又服务于交际过程中交际双方更好地实现各自的交际目的。
言语交谈除了通过调整认知语境来获得共知语境以确定说话者的言外意图外,还可以通过说话者的表达和听话者的理解来分析话语意图。斯珀伯和威尔逊根据会话言谈在随意程度的差异,把言语交谈分为刻意交谈、随意交谈和寓意交谈[10]。刻意言谈是对话语字面意义的理解,随意言谈是对说话者言外之意的理解,充满着各种不同程度的不确定性,表现出言语模糊现象。下面以父子间的对话来分析言语交谈中语用模糊和语境之间的关系。 爸爸:“儿子,这次期末考试考几分呢? ”儿子:“80分吧。”
上例表面上看不出语用模糊信息,其实儿子的回答是用精确数字来表达言谈中的模糊信息,这是随意言谈中约略说法体现语用模糊现象。斯珀伯和威尔逊指出,说话人只需表达命题的某些隐含,无需对命题的真实性断言,即命题形式并不刻意反映说话人的真实想法,或希望传递的交际信息[10]。此例中“儿子”的回答可能包含着以下几种言外之意,听话人要确定其言外之意需要依赖特定语境,这里所说的语境是从说话者的表达和听话者的理解为着眼点。一种可能是儿子的期末考试成绩其实是70多分,但为了赢得爸爸的嘉奖或逃避爸爸的指责而采用约略信息;另外一种可能是期末考试刚结束,任课教师还没批完试卷,这时候儿子为了应付爸爸的询问,随意提供了一个还算令人满意的数字。爸爸如果很了解儿子的品行和平时的学习状况,他就有足够理由相信儿子的话,即儿子答语的真值应为真或接近真,反之,爸爸还需要从多方面进一步了解才能断定儿子答语的真实意图,比如,儿子这次期末考前一直在玩电脑游戏,压根没怎么复习,应该是为了逃避指责而故意夸大期末成绩,这时爸爸可以把儿子的答语理解为随意言谈中的“寓意”句[10]。通过以上分析可见,言语交际中存在随意言谈,随意言谈中不管是说话人的表达还是听话人的理解都具有不确定性,提供约略信息是语用模糊的一种表现形式,在处理约略信息时,说话人仅讲约略,不作断言,听话人只作模糊理解,这是语用模糊产生的另一种可能性。正因为双方都能从模糊的角度处理会话中的模糊现象,这让本为模糊的话语意图在一定程度上变得不太模糊,从而保证会话的持续进行。
总之,动态语境下的言谈是产生语用模糊的前提,不管是通过调整认知语境获得共知语境来确定话语意图,还是从随意言谈中会话者本身来确定会话意图,要消除语用模糊还得依赖语境。换句话说,话语中语用模糊的产生和消除都依赖特定条件下的语境。
三、模糊修辞与语境的关系
(一)模糊修辞在文学作品中的应用
模糊修辞是指说话者利用模糊语言或非模糊语言,使产出的话语意义具有外延不确定性或内涵虚华性,并借此提高表达效果的交际活动[8]。这仍是从话语产出和话语理解的角度来谈模糊语言在言语交际中的语言运用和理解,基本上仍属于语用模糊。模糊修辞集中体现在诗歌创作和鉴赏中所承载的意象和美感。作家构思是模糊思维的运作过程,所以文学作品是一种模糊思维的信息载体[11]。从诗歌的语言来说,诗歌语言是高度浓缩,其信息容量很大,极具模糊性,而语义模糊所包涵的外延范围也相对广范,这有助于读者展开联想和想象,丰富诗歌意境并从中享受美感。从诗歌创作的目的来说,诗歌主要是为了传达某种情感,而情感无法量化,许多语言艺术大师有时都会感到词穷而非借助模糊词来表达不可。从诗歌的构思来说,为了追求更深的意境和浓厚的诗情,作家会充分调动模糊思维,在诗歌中创设一种不确定性,形成一种意在言外的跳跃感,引导读者结合自身体验和诗中的意象驰骋想象,填充、完善这种不确定性,进而去领悟诗味。诗歌审美也是一种模糊审美[12]。人类对客观世界的感知因自然条件、认知、文化环境存在差异,对同一事或物的认识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这导致人类认识只能是整体上的一致性,对那些细节或者局部的认识因人、因地、因时而表现出不同程度的差异。因此,对诗歌的审美体验也存在差异,“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说的正是这个道理。总之,诗歌中的模糊修辞可以最大限度地提升文本的“活力性”[13],有助于读者调动自己业已形成的文化心理结构去联想、填充这些张力而走向完形,丰富诗歌的意境。
(二)模糊修辞和语境关系
诗歌意境和审美的效度在形式上依赖模糊修辞,在内容上依附特定的历史条件,模糊修辞又反过来提升诗意的饱满度和诗歌画面的整体美感效应。例如,李白的《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李白五十多岁写这首诗,那时本应官运亨通,不料却受到排挤,心理愁绪极深,所以白发因愁而生,因愁而长。其实诗人故意说头发“三千丈”并非在描述头发的长度,而是运用夸张的浪漫主义手法,使用精确数量词“三千丈”来抒发自己内心怀才不遇的苦闷和无奈,收到很好的语言表达效果。再者,诗人运用模糊数量词“三千丈”是为了增加意义容量,扩大信息量,为读者展开充分联想创造足够的空间。“三千丈”所要表达的意境可以从作者当时所处的特殊境遇中显现出来,“三千丈”在语义理解宽度上也足够大,在使用时留出的意义空白又可借助语境予以填充,丰富其包含的信息量。同时,模糊数量词“三千丈”也有助于读者展开更为丰富的联想,延伸诗歌蕴含的意境,使诗歌的意境更为饱满。诗人李白极擅长运用精确数词虚指,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里也是把精确数词模糊化,运用夸张的表现手法来突出庐山的雄伟气势,展现其语言艺术魅力。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文学作品(诗歌)中的意境不全是依赖模糊词语,精确词语(在诗歌中突出表现在精确数量词)同样可以在特定语境下创设一种模糊美。诗歌创作和鉴赏中模糊词所显现的意义容量的大小依赖于特定语境,而特定语境又可填补模糊性留下的意义留白,二者的有机结合可以弥补精确表达受制于有限信息量而导致诗歌意境不饱满。
模糊性是自然语言和客观世界的基本属性。语义模糊主要指语言系统内部各组成要素中独立于语境之外的外延界限的不确定性。语言模糊性体现出程度上的差异[14],模糊语言是一种非常依赖语境的语言[15],语境和模糊度相互作用。主客观条件的差异是影响语义模糊度的关键因素,但是不管事物的模糊度呈现何种差异,其模糊性仍具有普遍性,不会因主客观条件的变化而消失,即模糊性是客观事物的本质属性。同样,模糊度也在为不同语境下使用语言提供参考。语用模糊和模糊修辞隶属于言语范畴,模糊性的产生并非完全由模糊词来实现,随意言谈中提供的约略信息以及文学作品中的精确数量词同样能表达模糊意图。语用模糊和模糊修辞在言语中产生,其模糊性的产生和消除很大程度上都依赖于语境,反过来,话语中模糊所产生的意义容量的大小也满足特定条件下的不同需求。实际言语交际中的语用模糊其实并不含糊,其交际意图往往是明确的[16]。言语交际中动态的语境虽然产生了多变的话语意图,但并不会阻碍交际的顺利进行,因为交际双方可以借助模糊语言的弹性,有意识地拉伸话语,以服务交际主体,实现特定条件下的话语意图,一定程度上确保有效的交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