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协和医学院早期学制的起源
2019-02-13葛海涛
葛海涛
(北京大学医学人文学院, 北京 100191)
北京协和医学院是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投资,于1921年建成的高等医学教育机构。其独具特色的医预科、医本科学制在中国的高等医学院校中独树一帜,而其高水平的医学教育直至今日也被人称道。本文通过梳理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建立过程、以及19世纪欧美医学教育改革的进程,来探究北京协和医学院学制的来源及其发展脉络。
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学制来自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而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学制,则是由威廉·亨利·韦尔奇等医学教育家吸纳德国医学教育之长并根据美国具体情形设计而成的。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学制可追溯至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美国医学教育改革,以及19世纪德式大学模式出现后的德国大学医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学制的起源过程也顺应了19世纪至20世纪初世界医学教育变革的进程。
1 19世纪前欧洲医学教育的演变
现代西方大学的医学教育可以追溯到中世纪。中世纪欧洲医学院的发源地被认为是意大利的萨勒诺医学校)。与当时许多教会医院具有的强烈宗教色彩不同,萨勒诺医学校是一个世俗机构,被称为“希波克拉底之国”,吸引着来自各地的学者,后来萨勒诺也成为文艺复兴的重要地区之一。
到了13世纪,大学医学院占据了更为重要的地位。取代原本萨勒诺医学校地位的是法国的蒙彼利埃大学、意大利的波伦亚大学等中世纪大学的医学院。在波伦亚大学甚至开始了人体解剖学的研究。
文艺复兴后,西欧医学教育开始脱离原先经院哲学的桎梏。到17世纪,实验科学的兴起为医学的科学化开辟了道路。启蒙时代的医学教育延续着文艺复兴的成果,并在法国大革命和工业革命之后迎来新的变革。法国大革命之后,法国的医学教育脱离传统欧洲大学的宗教束缚,以实践和实用为首要导向。法国在临床医学技术等方面实现了长远发展。
医学教育的进一步发展出现在德国。经历过启蒙思想的传播、法国大革命及拿破仑战争的影响,德国兴起新的思潮。在1807年后,施莱尔马赫等人就柏林大学的创办进行了讨论,发表了《关于德国式大学的断想:论将要建立的大学》等文章,奠定了德式大学的办学思想基础:其一,大学独立于政体,反对国家对大学本身进行过多不必要的干预;其二,主张大学的核心是哲学部,大学无论哪个学院的成员,其根本都在哲学部;第三,大学需要保持学术的自由与独立,科学探究不应屈从于外来权威。1809年,洪堡出任普鲁士内务部教育厅厅长,对普鲁士的大学进行改革。1810年,柏林大学正式开学。柏林大学的理念与制度对后世大学影响深远,被称为现代大学之母。
在追求自由学术的理念下,德国大学的哲学部在自然科学方面不断探索。同时,随着全球殖民与商业活动的增加,殖民医学突飞猛进。而在殖民医学的需求带动下,实验室科学展现了巨大的价值。1826年,李比希在德国的吉森大学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现代化的实验室。此后大学实验室在德国大学传播开来,并成为重要的教学科研机构,影响力遍及世界。实验、观察、得出结论,进行实践验证的科学方法已经深入人心。而在这样的教育机制下,德国在物理、化学、生物、医学等学科取得长远进展,在多个领域迅速成为世界学术中心。在医学领域,涌现出了科赫、魏尔肖等知名学者,对现代医学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在19世纪,德国大学的医学院是完全附属于大学的。医学院学生首先要在哲学部进行三年的医前科教育,达到医学院入学资质后进入医学院再学习三年课程,期间要经过实验室学习与临床实习。所以德国的医学教育学制为“3+3”的六年制。德国大学先进的体制、实验室的出现与普及、以及政府对教学和科研的大力支持,使得德国的医学教育在19世纪长期处于世界先进水平,19世纪的德国成为世界医学中心,吸引了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各国学生前往求学。据估计,1870—1914年间约有15000名美国医生前往德国或奥地利求学。其中便包括后来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首任院长韦尔奇。
2 美国医学教育改革
图1 韦尔奇照片(摄于1915年)
19世纪大部分时间美国医学教育都远落后于欧洲。当时美国的医学院入学标准低下,没有现代课程,没有实验室,甚至大多没有解剖与临床实习。医学院毕业生质量参差不齐,医生的社会形象很差,医患矛盾突出[1]。这使美国医学界的有识之士痛心疾首。
1910年弗莱克斯纳报告发布后,以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模式为蓝本,众多美国医学院经历了一系列的淘汰、重组、改造,美国医学教育经历了急遽的变革。经过改革的美国医学教育,也一跃成为世界一流。19世纪末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首任院长韦尔奇所设计的医学学制,便成为现代美国医学教育的发端。
2.1 韦尔奇与美国医学教育改革
威廉·亨利·韦尔奇(图1)1850年出生于康涅狄格州一个医学世家[2]。他于1872年进入耶鲁大学谢菲尔德科学学院学习,后转入纽约内外科医学院,之后留学德国,回国后建立了美国最早的病理学实验室,后接手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筹建工作,成为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首任院长。自1884年接手建校工作至1893年医学院开学这十年间,韦尔奇参照德国医学教育模式,并根据美国既有的教育体制,为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设计出了以德国大学医学院理念为基础,兼容美国本土教育体制的医学教育模式,为之后美国医学教育改革绘制了蓝本。
韦尔奇推崇德国大学模式,但他认为不能直接移植德国大学医学院的制度,而应根据美国的国情进行构建[3]。他采纳德国大学教育理念,在教研医结合、重点学科建设、入学标准的提升、充足资金保障、医学院与大学关系等方面吸纳德国大学之长,并结合美国具体情形,为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设计制度。
美国医学教育制度的设计基本上是学习德国大学医学院的经验。韦尔奇在筹建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过程中,重点在医学院与实验室、医学的结合,重点学科及实验室的建设,入学标准的提升,充足资金的支持,以及医学院与大学的关系这五方面进行论证与筹备。
第一,医学院、实验室与医院相结合。韦尔奇在1886年曾呼吁在美国的医学院中建立实验室,并将医学校与医院紧密结合,建立教学、科研、医疗一体化的现代医学院,声称“医学教育的更高意图,只有通过配备有良好设备的实验室和医院的建立才能得以达到”[4]。这是在他综合考察德国各大学医学院的实验室建设后得出的结论。所以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和实验室比医学院更早建立,并成为医疗与科研活动中心。而哈佛医学院直至20世纪初才意识到附属医院的重要性。
第二,重点学科的设置。韦尔奇最先在医学院建立的学科有五个: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生理化学、药理学,为其重点建立实验室。这些学科成为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建校之初的重点学科,并影响了其他医学院的机构设置。这些制度设计是学习柏林大学为代表的德式大学,也是当时美国教育改革的主流思路。
第三,入学标准的改革。韦尔奇以德国为标准,认为高水平的医学院首先要有高标准的入学门槛。他设想医学院录取的学生应达到以下要求:
“我们的入学要求,是要求申请进入医学院学习的学生达到但并不局限于拥有技艺或科学类的学位,拥有物理、化学、生物方面的实践训练,拥有法语、德语的阅读能力,以及可以有一些拉丁语的基础”。[5]
入学门槛的提高对于学生质量和教育水准的提升作用非常显著。但是入学门槛的设定经历了一系列的论证。同时期哈佛医学院改革后,将入学资质设定为“本科学历”。但韦尔奇认为不能仅以学历为依据,而应以具体课程(即前文所述课程要求)为准。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与哈佛医学院关于这一点存在争论,最终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标准被更广泛认可。
第四,充足资金支持。一流的医学院必须有完备的实验室和医院等设施。这需要大量资金。韦尔奇曾说,依照当时美国官方与民间对医学教育的轻视程度,在美国无法指望像德国那样争取政府的资金支持,必须改为求助私人资本[6]。此时洛克菲勒家族已经开始向美国的医学教育机构投资。医学教育发展对于资助的需求,与洛克菲勒家族的慈善活动正好不谋而合,这为之后两者的长期合作奠定了基础。
第五,重建医学院与大学联系。韦尔奇认为德国大学的教育模式最为先进。德国的医学院完全是大学的一部分,这与美国形成鲜明对比。他认为,好的大学医学院应当只招收经过德式大学自由教育的学生,提供最优质的四年课程,培育科学精神,成为大学中与其他学部一样优秀的部分[7]。“自由教育”是柏林大学之父威廉·洪堡在建校过程中经过综合论辩达成的理念。韦尔奇认为这是德国医学院先进的制度基础之一。
2.2 美国医学学制的诞生
已设定学院的基本架构,接下来便是学制的设计。为此韦尔奇充分参考欧洲各国情形:
“一个医学院学生的学制该有几年?在欧洲,没有一个地方是少于四年的,西班牙是七年,意大利和荷兰是六年,奥地利、俄国、葡萄牙,以及不列颠的部分大学是五年,德国是四年半,加拿大也是四年。
……而在美国,只有十四所普通医学院校要求或在即将要求出勤四年的课程才能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三十七所学校要求学习四年,但一年仅一名导师。七十六所学校仅要求三门课程,七所学校仅要求两门课程就能毕业。”[6]
德国大学医学教育为六年制。学生首先进入大学完成本科学习。欧洲大学为三年甚至两年的短学制,经过两三年大学(医前科)后进入医学院。医学院为三年制,其中第一年进行研究性学习,主要在实验室进行,第二年后进行临床学习,最终获得医学博士学位。
而美国大学本科为四年制。韦尔奇认为,美国的大学生比同期欧洲大学生毕业晚两年,如果先经过四年本科,再经过五年半或六年的医前科、医学教育,时限太长。
所以他设想,由大学提供两年医学预科课程,让学生学习物理、化学、生物及外语,满足医学院入学要求,然后进入医学院,第一年时间,掌握基本的课程知识,第二年开始进入实验室进行研究性学习,第三年和第四年进入医院进行实习(图2)。
“4+4”学制即:当时欧美的大学生入学年龄大约为15或16岁,大学本科四年,毕业时大约19或20岁。大一大二在大学学习,大二结束时决定是否报考医学院,如果报考,则在大三大四学年学习物理、化学、生物、外语等课程,为进入医学院作准备,本科毕业后进入医学院学习。医学院第一年学习解剖学、生理学、生理化学等医学基础课程,第二年便进入实验室学习,第三四年进入医院进行临床学习。从大学本科到医学院毕业总共八年,其中与医学学习相关的为六年,医学院内学习四年。毕业时为23或24岁。
图2 由德国学制(3+3)向美国学制(4+4)的转变
现代美国医学教育“4+4”学制便是起源于此。这是韦尔奇等人参考德式医学教育理念并根据美国国情所做的创新。
这种设计将德国大学的本科“自由教育”精神带入到本科教育之中,将实验室研究与临床学习移植入美国医学院的教育,同时也兼顾了美国教育体系的具体情形,在仅比欧洲多两年在校时间的情况下,完整地移植了德国大学医学院的教育模式,后来发展成为现代美国医学学制的模板。
当然,这种学制设计之初也存在争议。最大的一点疑虑便是美国“4+4”学制仍然比德国多两年。同期医学毕业生要比欧洲毕业生大两岁。韦尔奇认为这对学生的毕业发展不利,曾试图找到再缩减学年的办法。但随着这种学制在全美的推广,美国的学生最终习惯了这种设计,这一学制沿用至今。
而当洛克菲勒基金会将目光投向中国,准备在中国建立世界一流医学院时,韦尔奇作为基金会在医学教育方面的重要顾问,全程参与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访华考察工作,并亲自设计了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基本制度,将约翰霍普金斯医学教育模式从美国传播到中国。
3 北京协和医学院学制的成型
3.1 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访华考察
洛克菲勒基金会对中国的关注由来已久。1909年,洛克菲勒成立了一个东方教育基金会,同年该委员会派遣芝加哥大学的神学教授伯尔顿和地理学教授钱伯林对日本、印度和中国进行了6个月的考察。中国是这次考察的主要目标。考察后,考察团向基金会提供了考察报告,为之后洛克菲勒基金会制定其中国政策奠定了基础。
1914年1月, 关于中国的医学与教育工作会议在洛克菲勒基金会总部召开。韦尔奇等人参加会议并对在中国的医学高等教育的布局提出设想,其中基金会的高级顾问盖茨提出了一份题为《在中国逐渐和有序地发展广泛有效的医学体系》的报告,提出了“四步走”的设想[8]:
(1)派专家去中国调查当前的医学和教育现状;
(2)选择最好的医学机构,提供物质资料的资助;
(3)制订海外访问教授计划并培训中国医生和护士;
(4)随着计划证明是可行和有效的, 扩展这个体系到其他类似的中心。
作为“四步走”中的第一步,1914年,裘德逊和毕巴礼夫妇及秘书麦基斌一行5人作为洛克菲勒基金会的代表前往中国,进行了一次非官方的考察。这次中国之行为之后洛克菲勒基金会来华进一步考察和工作奠定了基础。在1914年的考察中,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考察团在美国与中国政府部门之间起到了牵线搭桥的作用,与中国政府高层进行了会面,并与中国学界进行了深入互动。考察团在北京与政界学界交流之后,一路前往济南、烟台、青岛、上海、南京,然后与从北京直接到达的另一路人员在汉口汇合,其后考察团前往了香港、广州、汕头、厦门、福州、上海等地,共访问了中国11个省份的17所医学院及88家医院[8]。
此次考察之后,洛克菲勒基金会的中国医学委员会出版了调查报告《中国的医学》(MedicineinChina),对当时中国的卫生医疗状况、西方医学在中国的发展状况等方面做出了详细的报告,并提出相关意见。这份报告详细叙述了当时考察团所见所闻的中国医学状况,其中医学教育的不规范、医疗行业准入体系的不健全等等,诸多问题与之前美国医学教育改革的《弗莱克斯纳报告》中提及的美国医学状况非常相似[9]。
1914年11月5日,洛克菲勒基金会召开会议,通过了此次考察报告,并接受其关于中国医疗卫生事业的建议。11月30日,基金会董事会投票成立洛克菲勒基金会中国医学院,小洛克菲勒担任首任主席。其后他带领洛克菲勒基金会的考察团对中国进行正式的考察访问(图3)。
图3 韦尔奇1915年访华时所用手提箱
1915年8月7日,由小洛克菲勒、韦尔奇率领的洛克菲勒基金会中国医学考察团搭乘日本游轮“天洋丸”号从旧金山出发,经过夏威夷后于8月23日抵达日本横滨,在日本开展一系列活动,9月13日抵达汉城,然后前往中国。
考察团首先于9月16日抵达沈阳,9月21日抵达北京,9月27—29日在天津进行考察,30日在济南进行考察交流。10月2日考察团回到北京。考察团在北京期间得到了中华民国大总统袁世凯的接见。10月12日,考察团再次离京,前往汉口、长沙。此后,10月20日,考察团返回汉口短暂休整,23日乘船经九江前往南京、上海、杭州等地。11月10日,考察团从上海乘船前往香港、广州等地。11月17日离开香港,在上海短暂停留后于12月2日抵达日本京都,在日本进行了一些考察活动。12月11日,考察团乘“天洋丸”号返美。
从1914年、1915年洛克菲勒基金会两次来华考察的路径来看,其行程在北方以北京为中心,在南方以汉口等地为中心。
3.2 协和医学堂的收购与改组
考察团在北京期间访问了当时的北京协和医学堂,与师生进行了深入交流。而在之前的1915年6月2日,美国罗氏驻华医社(又称“洛氏驻华医社”)便已经完成了对北京协和医学堂的资产收购。学堂将要改组为新的北京协和医学院,移交工作交由一个信托委员会进行,该委员会由13名成员构成,其中6名分别由原北京协和医学堂的6家传教士医学机构分别指定,其余7人由罗氏驻华医社自己指定。这一事项早在洛克菲勒考察团来华前就已经完成。
1915年5月,罗氏驻华医社通知韦尔奇、弗莱克斯纳、盖茨等人访华(其中盖茨在考察中途才到中国),并向其汇报医学校的改组工作,以及向其确认,基金会可能不会在上海组建立第二所北京模式的学校。其后便是前面所述的洛克菲勒基金会1915年的访华(同时期中国博医会对于在上海是否建立医学教育据点也未达成共识)。洛克菲勒基金会最终没有在上海进行第二所医学院的建设。1915年7月1日,罗氏驻华医社决定给予北京协和医学院全额资金支持,预估每年预算为53000美元。而据顾临在1930年所称,在其之前,一年实际花费约10万美元,其中三分之一都给当时的六家传教士机构及其外国工作人员作为薪水与补贴等等[10]。
改组之后,医学院各学院的院长及主要教学研究人员的安排、设立学者奖学金招徕中外医学教研人员等,这部分工作主要是由其任命的首任校长麦克林和在中国的代表顾临主持,他们二人也是韦尔奇的坚定追随者。
在改组过程中,基金会便确定将英语作为改组后的北京协和医学院的教学语言。负责改组工作的信托委员会在洛克菲勒基金会访华结束后的1916年1月24日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对改组过程中的过渡工作做出安排。除已定的人事调动,对在校学生也进行了过渡安排。
1916年秋季北京协和医学堂停止招生。原有的一二年级及预科班总计六十多名学生在惠勒(Wheeler)的安排下转移至济南的协和医学堂完成其课程,而两个高年级班级则留在北京完成其最后的课业。支付5万美元给济南的协和医学堂作为建筑及设备的花费,此外再支付10万美元作为之后五年的维护费用,这些工作同样是洛克菲勒基金会与在华的教会医学校合作完成的。
1917年,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医学预科班重新招生,校址在经过改造后的原北京协和医学堂,教学语言经由争论最终定为中文、英语、德语这三种语言,教授数学、物理、化学与生物学课程。但这一时期部分教职人员实际上仍在美国进行科研工作,还未到华入职。直至1919年,这部分学生迁入新校址。
1920年,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建校工作进入最后阶段,洛克菲勒基金会在纽约州召开会议时,弗莱克斯纳、韦尔奇提出了并由协和医学院董事会通过决定的协和医学院的科学宗旨(scientific aim)[11]:
(1)可以与欧美最顶级的医学院相媲美的高水平的医学教育,其中包括:医学教育,科学研究人员、教师和临床专家的毕业后教育;临床医师的短期进修教育。
(2)提供科学研究的机会,尤其是关于远东的特殊问题的研究。
(3)现代医学和公共卫生知识的传播。
这是对于韦尔奇办学思想核心的完全体现,在学校的制度中也体现着这种理念。学生入学后要经过课堂学习,学习论文写作等,然后经过实验室研究性学习,最后转入临床实习。不过从原先落后的教会学堂转向新式医学院,北京协和的学制设计上还是结合中国本土的具体情形进行了适宜于当时中国国情的调整。
3.3 北京协和医学院学制的建立
北京协和医院受韦尔奇医学教育理念的影响,在办学理念和制度上有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模式的烙印。因此,北京协和医院也曾被称为“中国的约翰霍普金斯”[12]。
北京协和医学院的校领导是由洛克菲勒基金会、罗氏驻华医社、北京协和医学院董事会这三个由上而下的机构决定的。医学院本身对此没有自主权,完全听命于在纽约的总部安排[13]。韦尔奇直至1933年因病住院前,长期担任洛克菲勒基金会董事、洛克菲勒医学研究院院长等职务。据罗氏驻华医社1920年向洛克菲勒基金会提交的报告称,北京协和医学院的董事会由韦尔奇、弗莱克斯纳于1916年组建[14]。韦尔奇在1914—1927年为罗氏驻华医社理事,1916—1929年为北京协和医学院董事。
在收购北京协和医学堂,向北京协和医学院过渡的过程中,校长麦克林、胡恒德与后来的代理校长顾临发挥了重要作用。麦克林来华之前受到了来自韦尔奇和弗莱克斯纳的嘱托[15],来华之后与顾临通力合作,在校址的建筑建设、师资力量的招募、资金预算的安排等方面进行工作。韦尔奇和弗莱克斯纳也在师资的招募等方面为麦克林等人提供了指导与工作上的便利[16]。
经过数年的建设与筹备,至1920年,建校工作基本接近尾声。此时,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学制也开始被确立。1920年,顾临向洛克菲勒基金会报告了当时招生的前两年教学计划[14]。其中第一年(1919—1920学年)分为三个学期,每周28至33学时,包括解剖学、胚胎学、中文(科学)、胚胎学、组织学、英语、法语或德语、生理学、生理化学等。第二学年(1920—1921学年)提供每周25至33学时的课程,包括细菌学、中文(科学)、英语、法语或德语、卫生学、寄生虫学、病理学、药理学、药学、物理诊断、生理学、治疗学等课程。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学制和课程由此开始进入实施阶段。
3.3.1 医预科和医本科的设置
协和医学院建校初期建立了医预科,相当于德国的医前科部分,或是美国的大学本科部分。建校初期实行三年的医学预科教育,课程包括中文、英文、数学、化学、物理等方面的课程。其中生物、物理、化学部分强调实验室教育,课程的三分之二学时都用于实验室。
同时建立的还有医本科,也就是医学院教育。在建校初期,教学方针强调实验室和临床实践的重要性,这点与约翰霍普金斯相同。医本科全年分三个学期,每学期11周。其中第一二年主要进行临床前期的课程教学。第二学年的第三学期开设病史、物理诊断、常规化验课等作为进入临床前的准备,内容包括内科病理生理、问诊、物理诊断、动物外科等。第三学年是临床各科门诊轮转见习。第四学年为病房轮转学习。第三及第四学年每周进行一次临床病例讨论会和临床示范教学。到第五年则采取专科实习,进行特别化的临床实习。全班分为三组,分别送入内科、外科、妇产科进行一年的实习,为其毕业之后进行工作做好最后的准备[13]。
北京协和医学院建校初期的学生培养方式和学制基本上是按照韦尔奇在约翰霍普金斯模式中所做的设计,首先要有物理、化学、生物及其实验课程的学习,并有相应的语言基础(在协和医学院),然后才可以进入医学院学习。学习的前两年以课程教育和实验室教育为主,第三年转入临床,最后一年实行特别化的培养。这是与其预科教育相结合的培养方式。总体布局上贯彻了约翰霍普金斯模式的教学理念,在预科的设置等方面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进行了调整。
3.3.2 入学资质、医学预科、学制的建立
韦尔奇在美国医学教育改革中关于入学资质以及入学前教育的观点,前文中已有详细说明。美国医学教育的学制的设置也与这种要求有着直接关系。北京协和医学院学制设置等方面的制度设计是来自约翰霍普金斯模式,并结合中国的具体情况有些许调整。
关于入学资质,韦尔奇对于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设计正如前文所说,是要求在物理、化学、生物等课程上有足够的修习,并在实验室实践上有一定基础,掌握法语、德语两门外语。在中国,这种要求的实现有相当的困难,因为当时中国的教育水平达不到这种要求。
当时中国的各综合大学,无论是教会学校还是公立大学,在自然科学课程和英文的课程水平上无法满足北京协和预科的标准,因此北京协和初期只能自办医预科,在其预科阶段按照韦尔奇所设置的课程安排进行学习,在医预科结束时基本达到与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相当的入学标准(法语、德语的要求除外,改为英语和中文)。
1915年考察团访问湖南湘雅项目时,小盖茨对湖南耶鲁(湘雅)项目的学生表示欣慰,称这些学生是素质比较高的,“不像其他许多教会学校的贫苦学生”[17]。韦尔奇也对湖南耶鲁的学生素质感到欣喜,甚至在湖南耶鲁的礼堂内充满激情地向中国学生讲述现代医学理念与科学思想观。他虽然并没有像小盖茨那样直接贬低教会医学校的学生素质,但也含蓄地提议,洛克菲勒所投资的项目的学生应当能比教会学生代表“更高的社会地位”。在他们的设想之中,新的医学校应当吸收中国精英阶层的优质学生,而不是教会学校收留的贫苦阶级。这种观点在其后的医学预科生培养之中体现得非常明显。
1917年9月,北京协和医学院开始利用原先协和医学堂的设施招收学生。同年开始,罗氏驻华医社每年拨款资助全国各地的一些综合性大学,加强其自然科学的教学条件,使其最终能够培养达到北京协和医学院入学标准的本科生(医预科生)。受此资助的学校包括上海圣约翰大学、南京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东南大学、苏州东吴大学、长沙湘雅医学院、北京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天津南开大学等,后来还包括福州协和大学、上海沪江大学、广州岭南大学、北京辅仁大学等等[13]。至1925年,由于上述各校的毕业生水平已经可以达到协和医学院入学标准,所以北京协和医学自办的医预科停止,部分教师调往燕京大学。其后,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医本科入学生直接从以上大学的本科毕业生中录取。其中燕京大学贡献学生的数量占据大多数[18]。
在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医预科办学期间,即1917至1925年间共招收学生205人,经过考试能够进入医本科的为100人,最终从医本科毕业的为84人。
直至1959年,经过自1952年之后的漫长停办时期,协和八年制终于恢复招生,此时校长为黄家驷。复学之初,学生需在北京大学生物系读三年的医预科,这在学生中引起了很多不理解。黄家驷和其他校领导每年都会亲自去北京大学告诉学生医预科基础的重要性[12]。学校的资产、师资等方面可能会有更换,然而办学理念传承却了下来,这对于北京协和医学院以至于中国医学教育来说,是重要的财富。
综上,在北京协和医学院建校初期,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学制是根据中国具体情形,对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学制进行的移植。在1925年之前,北京协和医学院自办预科,学生应先经过三年的医预科阶段,在达到医学院入学标准后考试入学,经过五年左右的医学院、医院学习,最终毕业;1925年后至建国前,则是先经过大学医预科学习,在毕业且达到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入学标准后,考入医学院,经过五年的医学院、医院学习后毕业。
北京协和医学院是以约翰霍普金斯模式为蓝本建立了各项制度,在学制上总体布局保留着韦尔奇的教学理念。这是德式大学医学院的模式,经过美国本土的消化,在美国国内推广的同时在中国进行了推广。这种学制的演变如图4所示:
图4 德国学制到北京协和医学院学制的演变
4 结论
在19世纪,德国大学模式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大学教育模式,德国大学医学院的教育也是世界一流。为了改变美国医学教育落后的局面,韦尔奇等医学教育家以德国大学医学院为模本,结合美国国情,开创性地为美国医学教育建立了“4+4”学制,以大学医学院、实验室、医院为组成核心的医学教育模式。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取得了成功,为美国医学教育改革树立了标杆。
洛克菲勒基金会在中国建立北京协和医学院的过程中,将美国医学教育改革的最新成果移植到中国,使约翰霍普金斯医学教育模式在中国扎根落地,并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形成了北京协和医学院独具特色的医学教育体制。北京协和医学院的独特学制是由德国大学医学院模式发端,经美国医学教育改革形成美国医学学制,再由洛克菲勒基金会移植入中国。韦尔奇在整个过程中都起到了重要作用,在他的指导下,德国医学教育模式在美国落地生根,形成了美国医学学制;之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医学教育模式在中国落地,形成了北京协和医学院初期的医学学制。北京协和医学院学制的源起,本身就是19世纪至20世纪初世界高等医学教育演变进程的一个缩影。北京协和医学院的建立,不仅是中国与美国医学交流的结晶,也是19世纪至20世纪初世界医学教育变革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