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文实践角度看《黄帝内经》之数*
2019-02-12王洪弘张其成
王洪弘, 张其成
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100029)
《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中含有大量贯通天人,具有法则意义的特殊数字。“数”是术数体系操作的核心工具[1],术数是中医理论的重要框架之一[2]。本文试图从隶属于术数之学的古代天文学入手分析《内经》中这些“数”的来源,依据与意义,以期为更好的理解中医术数相关理论提供帮助。
1 《内经》之数
《内经》中涉及大量的数字,包括整数、分数以及干支数字等。笔者通过整理发现《内经》中共有整数67个,其中数字1到12、28、365等特殊数字除了单纯标示数量、次序与参与运算外,还常常作为某种必须遵循的法则而存在,这些数所涉及的描述对象范围非常广泛,并相互关联构成一个个系统,可比类,可推演,其余整数多被解释为这些整数的倍数、平方、分数或者和差,通过数之间的相互关系以象征某种特殊意义。分数多为这些整数的运算,或单纯的计量性数字,干支数本身便离不开天文。故本文讨论内容以整数为主。
1.1 数分三才 《内经》中数分三才,三才即天地人。《周易·系辞下》[3]曰:“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内经》之数按描述对象进行分类,大体可分为天、地、人三个层次,即描述天时、天体及与之相关的各种状态与变化的天之数,描述方位、地理山川风物等的地之数,与描述人体生理、病理、诊疗和人类社会活动等的人之数。如《内经》中涉及数字“五”的基本概念中,有表示天之数的“五星”、“五行”、“五时”等,有表示地之数的“五位”、“五谷”、“五味”等,有表示人之数的“五脏”、“五官”、“五态”、“五劳”等。
1.2 人法天地 《内经》中人之数多应于天地之数。“谨奉天道”被认为是人们应该遵循的基本原则。书中将人体生理结构之数、生理节律之数,甚至是病理表现,诊疗措施之数等均与天地时空、物候,气候等数相对应,构建了一个人法天地,天人合一的术数医疗模型。如“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五音,人有五脏。天有六律,人有六腑……地有十二经水,人有十二经脉……此人与天地相应者也。”(《灵枢·邪客》)指出人之数应于天地之数。又“甲子,甲午岁。少阴火,中太宫土运,下阳明金,热化二,雨化五,燥化四,所谓正化日也。其化上咸寒,中苦热,下酸温,所谓药食宜也……凡此定期之纪,胜复同化,皆有常数,不可不察。”(《素问·六元正纪大论篇》)指出人与天地的相关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地之数被认为是人之数的来源,在这里,数不仅仅是数量,更代表某种法则,是故优秀的医者必“循经守数”(《素问·疏五过论篇》)。
1.3 观乎天文 天地之数源于人们对天地时空的观察,而天地时空相关知识与当时的天文实践活动密切相关。“数”是人为创造的用来更好的发现与掌握自然与人体变化规律的基本概念之一,天之数多源于人们对日月星等天体运行以及时间的认识,地之数源于人们对地球以及空间的认识。如《素问·气交变大论篇》曰:“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长久……”指出对规律的把握离不开对天文、地理与人事的观察、分析与总结。又《素问·天元纪大论篇》曰:“天以六为节,地以五为制。周天气者,六期为一备;终地纪者,五岁为一周。君火以明,相火以位。五六相合而七百二十气,为一纪,凡三十岁;千四百四十气,凡六十岁,而为一周,不及太过,斯皆见矣。”指出运气学说中一些关键“数”的来源与推衍也与天文周期密切相关。
2 《内经》时代天文实践活动
文者,纹也,“错画也,象交文”[4],指交错的笔画构成的纹理。天文,即天纹、天象,指天体交错运行而构成的天象。从《汉书·艺文志》等史料记载来看,《内经》时代早期天文学相关知识与数学、地理学、气象学、历谱学、农学等学科的基本知识一同隶属于“术数”之学范畴。术数之学相关书籍占《汉书·艺文志》所载皇家藏书的三分之一以上[5],是为显学,是当时各学科的共同知识背景,其中与天文学实践相关的知识又主要来源于“术数”类别下的“天文历谱”这一类,主要包括授时法、历法、星占等基本内容。有学者认为术数之学本身便可看作是研究“天道”的学问[6]。
2.1 授时法 授时法,即颁授天时的方法。在古代,人们主要依靠观测太阳、月亮与行星的视运动位置来建立精确的时间观念。圭表测影,北斗建时,律管吹灰等是古代观象授时所使用的主要方法。
圭表测影,即通过记录立杆影子的方向与长度来判断太阳自日出到日落的运行轨迹[7],进而确定方向,判断时令节气与时刻的授时法。《周礼·地官·大司徒》[8]曰:“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便有圭表测影的记录。
北斗建时,即通过观测北斗运行来判断时令的授时体系。古人认为北极星是天球的中心,为天之极,由于位置相对不动,且处于终年可见的恒星圈,便于观测,是观象授时、建立天文体系的首要星官[9],北极星又称“太一”,北斗绕天极旋转,具有标示方位,夜间时辰与四时时令的作用。如《汉书·律历志上》[10]曰:“斗建下为十二辰,视其建而知其次”,《史记·天官书》[11]曰“用昏建者杓,夜半建者衡,平旦建者魁”,又《鹖冠子·环流》[12]曰“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北指,天下皆冬”,明确指出根据不同时间斗柄的方位指向以及北斗中某星的位置可以判定时间,以及时令季节和十二月次。
律管吹灰,即“律管吹灰候气法”,指通过特定时期与方位下律管口蒹葭灰飞出与否来判断时令节气是否按时到来的方法。该法用玉制固定长度的律管十二根,按一定规律,放在地下或密闭的室内桌上,等到交天气至地气动的时候,不同方位相应的律管葭莩灰便会飞出。这十二支律管按乐音高低排列,奇数为阳,被称为“六律”;偶数为阴,被称为“六吕”,后世常用“六律”统称。如《后汉书·律历志》[13]曰“五音生于阴阳,分为十二律,转生六十,皆所以纪斗气,效物类也”,明确指出律管吹灰可以候气。
2.2 历 法 历法就是安排年月日并使其与天象相对应的方法,是人们为了社会活动便利而制定的计算时间的方法。纵观历史,古代中国主要有以下几种历法形式:
太阳历,依据太阳的视运行周期,即地球绕太阳公转的运行周期制定,符合每年的时令物候变化。该历以一太阳年(太阳相邻两次经过春分点的时间间隔)约365.25日为基本周期,日数取整,定每年365日或366日,每隔一段时期置一闰年,再将一年等分,分设12个、10个或18个月等,每月日数与月份设定相关。另外,“干支历”也属于太阳历。
太阴历,依据朔望月的周期,即月亮围绕地球公转的运行周期制定,符合每月月相的变化。该法以一朔望月(相邻两次朔月或望月的时间间隔)约29.5306日为基本周期,日数取整,定每月29日或30日交替,又每地球绕太阳一周,月亮绕地球十二次又三分之一,取整数,故定12月成一年,一太阴平年为354日,以闰月闰年补平天数。
阴阳合历,是太阴历和太阳历的结合,同时兼顾回归年与朔望月两个周期,兼顾时令物候变化与月相等天象变化。该历以日、朔、气为其基本要素,以朔望月定月,太阳年定年,使每个月符合月相变化,每年符合节气物候的变化,以闰月调整节气与天数。
3 数与天文
以《内经》中具有沟通天地人作用和法则意义的特殊整数为例,笔者通过整理与分析发现它们大都可以直接与具体的天文实践数据相对应。
3.1 数与授时法 《内经》中天数“一”常用来指代“道”、法则,最常出现的核心概念是“天一”或“太一”,这两者又可指代北极星,与北斗建时体系以北极星为核心的意义相类。
《内经》中与天数“四”、“五”、“八”、“九”有关的核心概念为“四时”、“五行”、“八方”、“九宫”、“九州”等,如:“天有四时,人有四肢”,《素问·天元纪大论篇》言:“天有五行,御五位”等,它们均与空间上的方位划分有关。“二与四同功而异位”[14],数字四是二分基础上的再分,数字八是四分基础上的再分。而数字五、九分别由“四方”、“八方”和中央构成,是四和八的变形[15]。它们都可归于数字二系统。在天文学上,方位概念最早应用于圭表测影,立杆“髀”为一,是核心;最先确定的东西方向与冬至日、夏至日为“二”;“二”基础上再分为“四方”与“四时”为四,四基础上的再分“八方”和“八节”为八。而这种由方位来判断节气的方法也决定了古人对时空关系的一个基本认知是空间决定时间。
《内经》中与天数“六”相关的核心概念为“六律”。如《灵枢·邪客》曰:“天有六律,人有六腑”。在天文上,六律概念源自律管吹灰候气法。其他天数如“七”源于“七星”,即北斗七星,也是北斗建时体系的中心。天数“十”可能与古代干支历相关。天数“十二”可能与太阴历一年十二月有关。天数“二十八”源于二十八宿,是古代观测行星位置的恒星参照系统。天数“三百六十五”与“三百六十”均为一年日数,前者为太阳历的回归年周期,后者为干支历的六甲子,依据便利性原则应用于在不同的理论体系中等。
3.2 数与历法 从历法系统来看,《内经》中涉及的数字虽多,但归根结底主要来源于两大系统,即以太阳视运动周期为主的太阳历系统,和以朔望月周期为主的太阴历系统。少数数字兼顾二者,为阴阳合历系统。其中天数“一”、“二”、“四”、“五”、“八”、“二十四”、“三百六十五”、“三百六十”等源于太阳历系统;天数“三”、“六”、“九”、“十二”等源于太阴历系统。昼夜的二分、一日的四分、一岁的四分和二十四分等属于前者;一岁的十二分、阴阳的三分等均属于后者。
4 内在依据
《内经》中天人合一的术数体系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4.1 自然依据 日、月、星等天体的运行与相对位置决定了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环境面貌,包括地形、光照、温度、气候、物种等以及它们的周期性变化规律,并对人体生理结构与生理功能、疾病变化规律、诊疗活动等产生一系列影响。如地球绕太阳公转,日地相对位置发生变化,产生寒暖、昼夜等变化,与气候、物候、光照等关系密切,太阳对人体的影响体现在气候、物候等对人体生理、病理影响的方方面面;月亮绕地球公转,日月相对位置发生变化,以恒星为参照背景,月相对人体的周期性影响主要体现在对经脉、经水等阴性物质的影响等。正是在天文实践活动与对人体自身生物特性的认知基础上,古人以时间、空间、人体之“数”为媒介,将天、地、人进行链接,视为一个有机整体,构建了一个操作简便、行之有效的天人一体的人体模型。
4.2 人文需求 “数”之所以能成为“数术”之学的操作工具,链接天地人之间的媒介,归根结底是由于“数”本身便是人们试图发现、掌握、适应并运用自然规律,以更好的指导人类生存与社会活动所人为定义、总结出来的规定性概念。无论是空间的“位”与“数”,时间的“律”与“数”,还是自然界与人体的各种“象”与“数”,乃至于其他种种人为的概念都是基于这种基本需求而产生的,天之数、地之数与人之数的相互链接与协调亦是学术之必然。从某种程度来说,正如葛兆光先生[16]所说,“关于宇宙空间的知识和历史时间的知识”构成了古代人们思想的基础,我们也可以说“关于宇宙空间的知识和历史时间的知识”是人类一切活动与学科的基础。
5 价值与不足
术数模型的人为设定本意是为了更好的指导人类生存与生活,我们应该客观看待该模型的优势与局限,扬长避短,以期更好的运用于医学实践当中,并进一步对其进行发展。
5.1 价 值 一方面,天人一体的观念影响下的医疗活动充分考虑了自然与社会环境等因素对人体结构功能与生理病理变化的影响,拓展了诊疗活动的多样性与有效性。另一方面,建立在天体观测与物象观察基础上的天文周期与分度使该观念下的模型设定与应用具备一定的可靠性与稳定性,循环性与整体性。通过人数与天数的相互呼应,大数的推演运算规则等,人们能够更好的掌握人体的时空节律,人与自然、环境的关系,并在可控范围内进行相对准确的预测,进而指导人们的生产、生活与医疗实践活动。
5.2 不 足 一方面,天人一体术数化的模型设定使得该理论容易走上无限推演,强行比附的道路,产生一些缺乏实际操作性的形式化理论,不利于学科本身的发展。另一方面,人文背景的认同附和,决定了人们在构建模型之初对原始概念、理论的选择与组织方式等带有一定的主观偏向性,人们筛选出符合该模型的核心概念与理论,进行改造加工的同时,也相对忽略了一些其他的线索,《内经》术数模型尤其是空间纬度的术数模型在某些方面具有一定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