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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秘密写作到文学“黄金时代”
——由冯骥才的自传体非虚构长篇观其文学创作的心路历程

2019-02-11

关键词:黄金时代冯骥才作家

王 锐

(河西学院 文学院, 甘肃 张掖 734000)

冯骥才先生是中国当代文坛的常青树。他的文学创作起步于“文革”期间的秘密写作,这些作品在当时被视为“毒草”或“反动”罪证而严禁发表,甚至难以保存,但这种私密性的“碎片化”写作训练却给予他早期的艺术尝试和创作积累。“文革”结束后,冯骥才有幸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借调创作,正式进入中国文坛,在文艺圣地的洗礼下开启文学的第一春。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新气象,冯骥才很快成为文学“黄金时代”的弄潮儿,以人民代言人的角色投身时代激流中奋笔疾书,激浊扬清,超越自我,重塑民族灵魂与文化自信。透过冯骥才近年出版的三部自传体非虚构长篇《无路可逃》(1966—1976)、《凌汛:朝内大街166号》(1977—1979)和《激流中:我与新时期文学》(1979—1988),可重返历史现场深入体会其文学创作的心路历程,真实感受当代知识分子的人生担当与历史使命。

一、《无路可逃》(1966—1976):历史磨难中的秘密写作

秘密写作,也称地下写作或潜在写作,是特定历史环境中人们被剥夺或限制写作自由,不能公开发表作品而进行的私密性写作。具体到中国文学,主要指的是20世纪50-70年代许多被剥夺了正常写作权力的作家创作的小说、诗歌、散文、笔记等文学作品以及书信、日记等非虚构性作品,这些作品在形成和创作的年代由于各种原因未能公开发表,到“文革”结束后,才陆续被发掘问世。这种写作纯属文学爱好者的个人行为,是文化集权统治下的产物,带有一定的风险性。秘密写作在很长一段时间是淡出中国当代文学视野的,批评家大都仅关注已出版的文学作品,很少就“反右”和“文革”时期未能公开发表的作品展开讨论。而对于一些创作于这一特殊时期,直到“文革”结束后方能正式出版的作品,评论界一开始定位到新时期文学中,这与作品创作时间是错位的,也使得“文革”前后的文学创作除了几本“样板”外几乎成为空心地带。上世纪90年代,在重写当代文学史的思潮中,“潜在写作”①被作为重要概念引入,还原了“反右”和“文革”时期的文学全貌,丰富了对这一写作现象的重新认识。一些重要流派,如七月派、九叶派和白洋淀诗群的潜在写作,还有“文革”期间的手抄本小说均浮出历史水面,见证了文学的顽强存在和正义力量,也足以见证即使是文网森严的残酷逆境中,有关人类灵魂的书写从未真正妥协与停止过,个体内心涌动的潜流终将融入艺术长河中。冯骥才的《无路可逃》(原名《冰河》)通过个人的“文革”遭遇,清晰记录了一个文学爱好者承受历史磨难,冒险坚持秘密写作的苦难历程。

冯骥才自小就喜爱美术、文学、音乐及各种球类活动,1960年高中毕业后到天津市书画社从事绘画工作,对民间艺术、地方风俗等产生了浓厚兴趣。青少年时的冯骥才完全沉浸在个人的艺术世界中,曾师从北京画院画师恵孝同研习宋元绘画,并问道于吴玉如先生学习古典文学,同时还阅读了大量的世界名著,并长期痴迷于贝多芬、莫扎特、李斯特等音乐大师的经典旋律中。“文革”爆发后,这个五彩斑斓的理想世界瞬间崩塌。原有的“小康”之家被红卫兵疯狂毁坏,抄家和批斗成为日常必修课,恐惧和灾难无孔不入,人人心怀戒备,尊严和正义被肆意践踏,举国乱象丛生,民族危在旦夕。面对突如其来的人生磨难,在亲人受难、居无定所、生计艰难的百般重压下,冯骥才展现了超出他年龄的冷静、坚强与智慧,学会在危难中周旋生存,隐忍中珍惜生命。而最难能可贵的是,当大家都在相互造反、批斗或自保中耗尽全力角逐的时候,冯骥才却始终不忘在黑暗岁月里燃起心中的一盏明灯——文学,这是他精神上的指引和灵魂中的归宿。依靠文学的力量,他在那个思想专制、行为野蛮的荒唐岁月开辟了属于自己的艺术天地,使原本政治化、革命化的枯瘪生活平添了夹缝中的诗意与美好。

冯骥才在“文革”中的秘密写作,源自他的好友刘奇膺老师的遭遇和感怀。刘奇膺在运动初期被自己的学生狠批狠斗,身心备受摧残,神智恍惚,形销骨立,他瞪着布满血丝的可怖双眼对冯骥才倾诉,“将来我们这代人死了,后代人能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吗?我们的痛苦、绝望、无奈,我们心里真实的想法,他们会从哪里知道呢?”因为这个诘问,冯骥才忽然意识到“只有文学”才能留下一代人的苦难记忆!他的文学油然而生!“于是在我拿起笔来时,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感。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初始的、朦胧的使命感,但在自觉和不自觉之间,我触到了文学的本质。”“文学的本质是用光明照亮黑暗。还有,文学的本质必须服从心灵。”[1]64此后,冯骥才开始了这种写作。“我要把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东西,真实的故事、人物、命运、情感与渴望写下来。我感觉只要一动笔,一大堆命运千奇百怪的人物就会涌上来。他们不需要我去着力地‘刻画’,他们是这个怪诞时代的烈火烧造出来的。”[1]64-65一种难以遏制的宣泄欲望顷刻点燃了他创作的激情,“没有任何约束与顾忌,也没有任何功利,它无法发表,当然也就没有读者;它的读者可能是下一代甚至是一个世纪后的人们,这不正是我需要的吗?这是多奇妙的写作,我才开始写作却享受着一种自由——绝对的自由!”冯骥才曾写过两首小诗表达了当时秘密写作的心情,“千古从不似今天,碧血滔滔剑光寒。达人志士成群死,剩有男儿冷目看。”(《冷目》)“冰河虽死君莫叹,百丈冰下尚涟涟。他日春风吹大地,万里波涛涌向天。”(《冰河》)[1]68-69既有对黑暗现实的冷眼旁观,也有对光明未来的坚定期许,一种发自内心的强烈使命感,让他用写作把个人与国家、人民的命运紧紧相系。

但秘密写作是极具危险的,一旦被发现性命难保。《无路可逃》中多次写道冯骥才万分小心、千方百计保藏手稿的惊险经历。“我尽量找小纸块,写小字,体量小,易藏。写完之后藏在墙缝里、地砖下,柜子的夹板中间、煤堆后边。有时藏好之后,又觉得不够稳妥,找出来重新藏好。”[1]69还有毛主席语录和鲁迅语录背后、自行车车管中等等,都是他绞尽脑汁想出的藏稿处。每次搬家时,他最为担心的也是手稿的遗漏和发现。即便如此,当面对随时可能降临的严刑酷法,为了家庭和亲人的生命安全,为了不让妻子担惊受怕,他数次销毁珍藏的手稿,并对所有人严守秘密。这是一种独自的承担和勇气,“我被这种从未有过的庄严感与神圣感自我激励着,我在体验着一种纯粹的‘虔诚于文学’的写作感受。虽然我是绝对孤独的,但我感到我的‘文学’已经和那个时代的命运融为一体了。”[1]74在那样一个人妖不分、是非颠倒的非常时期,文学写作已成为冯骥才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命运虽然扼住其生命的咽喉,但却不能束缚其内心的自由,他要听凭内心的呐喊为时代立言,呼唤社会的良知与正义,并通过自我忏悔与反思让大家铭记历史。

秘密写作是冯骥才文学创作的尝试期和积累期,虽然历经风险波折,大多文稿未能保存问世而留有遗憾,但对于一个执着精神追求的作家而言,苦难又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坎坷多舛磨砺了自我的社会经验和生存意志,人情冷暖深化了对人生的感悟和理解,这种炼狱式的逆境成长终将使一个伟大的灵魂涅槃,焕发出普照人世的光明与温暖,“并且影响了他在文学和其他领域观察、思考中国的方法,观察、思考和介入民间的方法,观察、思考和表现人性、人的命运的方法,观察、思考和创造中国文化的方法”[2]。

二、《凌汛:朝内大街166号》(1977—1979):文坛福地中的借调式写作

人民文学出版社是众多文学爱好者心中向往的艺术殿堂,是中国文坛公认的艺术圣地,多年来出版发表了许多有影响的作品,培养了一大批优秀作家,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和文化事业的繁荣做出了突出贡献。能否在国字号刊物《人民文学》露脸,能否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发行作品,已成为当代文学界衡量一个作家水平的重要标志。1977年,“文革”结束后的第一个春天,冯骥才因创作长篇小说《义和拳》而幸运地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借调改稿。朝内大街166号——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驻地,冯骥才在此度过了两年的难忘时光。人民文学出版社是冯骥才初涉文坛的福地和领路者,它把一个在十年困境中孤军奋斗的文学爱好者带进一片视野开阔的艺术沃土。这里虽然还残留着过去的阴影,但一个新的时代已缓慢走来,文学便是这个新时代的号角,作家的一举一动强烈影响着社会的敏感神经和精神走向。冯骥才迅速融入这片新天地,以青年作家的热情和闯劲,勇敢发出压抑已久的社会先声,为生活寻求民主,为人民伸张正义,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在社会转折的凌汛期开创了文学的第一个春天。《凌汛》以图文并茂的怀旧形式,生动回忆了冯骥才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深厚缘分与情谊。

借调式写作是当时文化体制下的一种特殊写作方式。“对于热爱文学的人,能被选中并脱产写作,便是无上的幸运了。当时出版没有稿费,写作也是一种‘政治任务’,所以要通过组织来借调。”[3]5能有幸被人民文学出版社临时借调写作和改稿,对冯骥才而言的确是难得的发展机遇。在这里,他遇到了文学事业中的众多良师益友,既有出版社的编辑,文艺界的老领导、老作家,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中青年作家,不管资历和职务,大家均能坦诚交流,真心服务文学。他们的无私付出和帮助不但给冯骥才艺术上的指引与生活中的关怀,而且在如何做人上给其一生的影响。

文中重点写道冯骥才与人文社社长严文井、总编辑韦君宜、编辑李景峰等诸多同仁的真诚交往与友情。他们都是扶持冯骥才走向全国文坛的热心人,尊重和关心作者,共同为作品的顺利发表出力献策。长篇小说《义和拳》和《神灯》的正式出版,《铺花的歧路》《雕花烟斗》《啊》等中短篇小说的发表都凝聚着人文社编辑、《收获》杂志社和文艺界同行的心血与智慧。《铺花的歧路》是最早对“文革”进行批判和反思的小说之一,在当时属争议作品,完稿后半年多一直搁浅在人文社而未能发表。为此,人文社两位当家人严文井和韦君宜专门举办了为期一周的“中长篇小说作者座谈会”,邀请茅盾、冯牧、陈荒煤、敖德斯尔、王蒙、陆文夫、刘心武、谌容等作家,就文艺界的敏感话题与思想解放问题展开深入讨论。尤其是茅公的出席,“人文社是想找到一个突破口,借助这位德高望重人物的影响力来推动更大范围的思想解放。”[2]66并借本次会议“想冲开当时犹然覆盖在出版界精神上锁链与坚冰;只有出版界解冻,文艺之舟才能乘风破浪。”[3]60茅公和巴老均肯定了《铺花的歧路》,并给出中恳的修改意见。会后该作品很快发表在《收获》杂志,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人文社又组织社内编辑讨论这部小说,并出版了单行本。这次会议不但让冯骥才结识了许多作家,而且深刻认识到他们身上所体现出的知识分子的骨气与血性,更钦佩人文社两位当家人在拨乱反正时期的思想坚守及其品格。

除了书写在文学事业上得到的倾心帮扶外,冯骥才还通过许多珍藏内心的小事件,记录了人文社和众文友在生活中给予自己的亲人般的照顾,从中可深切感受到那个年代生活的真情和激情。得知他吃饭困难,韦君宜特批15元的补助给他改善伙食,“这是救命般的支持,让我感到一种母亲般的温暖。”[2]14编辑李景峰每隔一阵子,就把他叫到他家中,吃一顿韭菜肉馅的饺子,“对于我,这一顿有肉的饺子和国宴没什么两样。”[3]13由于写作过多,冯骥才大病一场,回天津休养期间,“人文社与我的关系依然密切,严文井、韦君宜两位前辈和不少文坛朋友关切我的身体。严文井特意给我写过一封信。好友谌容、张洁、郑万隆等人都跑到天津看望我。”[3]95-96《北京文学》还派编辑——后来的大作家刘恒,肩扛西瓜专程探望他。“那时代人和人、作家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一种今天回想起来十分怀念的纯洁的关系。”[3]96

《凌汛》中,冯骥才还以参与者的身份,亲身体验了在新时期文学发展历程中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会的盛况和感人场面。“第四次文代会是文艺家时隔十多年的一次大聚会大重逢。多年不曾相见,音讯断绝,生死难料,个中的苦辣辛酸唯有自知;此刻忽然相聚,便成了会议内外处处可见的情感冲动的感人景象。”[3]91这次大会最震动人心的是阳翰笙宣读的“向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作家艺术家致哀”书。“他念了一个长长的名单,每个名字念出来都像熄灭大会堂穹顶上的一盏明灯。”[3]92全会三千名代表集体肃立致哀,共同表达最深切的悼念!邓小平发表大会最鼓舞人心的讲话:“写什么和怎么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在这方面,不要横加干涉。”[3]93全场爆发出近一分钟潮水般震耳欲聋的掌声。讲话瞬间拨开历史迷雾,如一针强心剂注入每个文艺工作者心间,一个崭新的文艺时代终于来临!冯骥才荣幸见证了这一光辉的时刻!

对于在人文社两年中的写作生活给予自己的影响,冯骥才满怀深情地写道:“感谢朝内大街166号——是它允许我在那里住了长长的两年,使我在那个非凡的岁月里,有幸由一个‘文化复兴’时代的核心地带登陆文学。”[3]“序”“我身上有些东西是这里给的,是这里的人帮我从蹲着到站立起来,走进文学的不归路,而且正好经历了中华民族一个骤变和巨变的时期。正因为身在这里,如同在旋风的中心地带,命中注定使我把一个知识分子的使命看得分外重要,这个影响直通今天的我。”[3]100

三、《激流中:我与新时期文学》(1979—1988):文学“黄金时代”的多元化写作

第四次文代会的胜利召开,给文学艺术工作带来全新的生机。作家恢复了创作自由,文学创作步入正常的发展轨道,全社会都以殷切的目光关注着文艺新时代的阔步向前。老中青几代作家纷纷爆发出时代燃烧的激情,肩负历史使命,忘我地投入创作中。一时间,伤痕小说、反思小说、归来诗歌、朦胧诗、知青文学、改革小说、寻根小说、现代派小说、第三代诗等各种文学思潮和现象此起彼伏,快出作品、出好作品已成为每个作家自觉的追求,文学掀起的轰动效应已远远超过艺术本身,人们对文学发自内心的热爱超乎作家想象,作家和读者间的信任与亲密关系至今让人感叹。著名作家马原曾把八十年代称作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冯骥才对此颇为认可。作为那个年代的亲历者和弄潮儿,冯骥才是有八十年代的深厚情结,“那是一个非常的时代,也是一个反常的时代;一个百感交集的时代,也是一个心怀渴望的时代;一个涌向物质化的时代,也是一个纯精神和思考的时代;一个干预现实的时代,也是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一切都被卷在这个时代的激流中——特别是文学和文坛,还有正值中青年的我。可是,现在为什么看不到几本记录和探索这个非凡时代的书呢?为什么?”[4]“自序”3这一充满情怀的追问是对一个独特文学时代的深刻反思,是对历史真实的尊重和担当。《激流中》便是冯骥才献给八十年代文学的一份厚礼,他通过个人在新时期文学的丰富经历和深刻体验,以莫大的诚实和勇气再现了当时波澜壮阔的文学变革和激情浩荡的人文情怀。

八十年代也是冯骥才一生文学创作的“黄金时代”。在文学解禁、思想日新月异的良好环境中,他以近乎疯狂的井喷式写作,不断刷新自己的创作。从“写社会问题”到“写人生”再到“写文化”,从现实主义到现代派,他始终行走在新时期文学的前列,努力寻求创作中的变化和突破,不断丰富对文学的理解和认识,积极倡导新的文学观念和思潮,也是文化自觉最早的作家之一。冯骥才是伤痕小说和反思小说的最早实践者,作品发表后争议重重,开一代风气之先。随后又率先反思这种“问题小说”写作的不足,重新提出“写人生”的艺术主张,并创作大量作品,单是1981年就一连写了十多个短篇,还有许多散文、随笔和游记。冯骥才还是八十年代现代派文学的发起者。1982年8月,《上海文学》刊发了冯骥才、李陀和刘心武的三封书信体文章,三人决定联手冲开当时文学界僵化的形式束缚和传统现实主义一统天下的局面,向国外现代派文学取经,以谋求中国文学发展的新出路。文章引起轩然大波,作协还组织了一个关于现代派与现实主义文学的“研讨会”。经过论争,现代派文学得以在中国文坛生根发芽,并蔚然成风,影响了绝大多数作家的创作。他的“怪事奇谈”系列小说《神鞭》《三寸金莲》《阴阳八卦》就是现代主义与民族文化反思相结合的产物,体现着他对民族传统文化心理的深入思考,也让读者看到一种独特的叙述表现方式,“在浓郁的文化氛围中将自己的思想观念隐藏在幽默和近于纯客观描叙的调侃之中,用一种寓意,用一种本体象征去诱导读者作更加深邃的思考。”[5]这是冯骥才经过多年的创作积累和摸索后,所寻到的小说“命门”和新风格,标志其创作达到的新境界。“纵观冯骥才新时期以来 30 多年的小说创作,从反映社会问题的伤痕小说,到耐人寻味的人生哲理小说,再到立足于民间、面向世界的‘文化反思小说’,以及表达文化忧患意识的现代派色彩颇浓的小说,他的小说创作之路极富有文学史、文化史的象征意义。”[6]与此同时,受美国记者斯特兹·特克尔的口述史作品《美国寻梦》的影响,冯骥才又决定用“口述实录”方法来记录十年“文革”受难者的“心灵历程”,即《一百个人的十年》,那时中国基本没有口述史写作。“我认为我有这个使命,用文字为他们代言。把真实的生活及其教训留给历史。它还使我感到,“文革”竟然有如此广泛和剧烈的破坏力,如同一场巨大的心灵战争,造成这样千奇百怪、极其深刻的命运悲剧。如此来看,口述实录比小说形式更能够胜任全面和真实地记录这个时代。”[4]210此时,冯骥才的写作已进入一个得心应手的状态,两套笔墨双管齐下,各自都有宽阔的前景,步伐坚定自信,逐步走向了自我。

自改革开放后,中国和西方的文化交流开始加强,并日趋常态化。冯骥才作为新时期文学涌现出的代表作家,有机会赴国外访问,逐步在中西观念比照中建立起自己的文化观,也拓宽了创作的视野。1981年出访英国伦敦是冯骥才首次赴外,这次出访让他大开眼界,既惊讶于一个典型的西方国家所呈现的高度社会文明,更钦佩他们对自己传统的敬畏,这和“文革”十年横扫践踏传统和历史事物的行为大相径庭。这个西方印象成了他后来西行各国时一个特别关注的视角,并影响了他的文化观与遗产观,也促使其创作开始从传统文化中寻找民族文化之根。1985年应美籍华裔作家聂华苓和其先生的邀请,冯骥才和张贤亮一起赴美国爱荷华的国际写作中心去交流与写作。在为期四个月的出访中,冯骥才结识了不少华裔学者作家和美国的汉学家,还去了许多感兴趣的地方,“这些地方给我的启发很深,以致运用到我在二三十年后国内的文化与教育工作中。比如印第安人居留地与中国少数民族村寨的保护,欧尔德露天博物馆的理念在绍兴胡卜古村重建中的运用”[4]118等。不断的异地交流与四处讲学同时深化了冯骥才的文化自觉与文学创作,“在与美国社会广泛的接触中,使我愈来愈清楚地观察到中美之间不同甚至相反的生活观、社会观、生命观、文化观、历史观和价值观。此时,正当我修改《三寸金莲》之时。当我开始自觉地用这种不同的文化视角反观‘三寸金莲’时,我对其本质看得就更深刻与入木三分,批判也就更犀利。”[4]120自这部小说后,冯骥才个人的文本方式与语言已经确定。后来写的《阴阳八卦》《俗世奇人》也都是“一种紧紧观照现实的文化反思”,“把这种理性思索还原于充满市井风情的社会形态和众生相中。”[4]202在《激流中》的“海外纪事”中,冯骥才还回忆了他在异国他乡的诸多趣闻和见识,并在不同文化的比较中体验到各自的智慧与精神创作,“在这些比较中,我特别关注并欣赏西方人对自己历史的态度,他们对历史文化的尊重。”[4]194这直接影响了冯骥才在九十年代开始的中国民间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又给自己的事业翻开了新的奋斗篇章。在他2018年出版的第四部自传体非虚构长篇《漩涡里》(1990—2013)中,将会给读者作详尽记录。

除了坚持个人的创作外,冯骥才身上还挂有多个头衔:中国文联副主席,民进中央副主席,天津文联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等。文中重点记录了在他主持天津文联的工作后,随即着手抓两件事:一是办刊物,一是盖文联大楼。刊物有两本,一是文学批评刊物《文学自由谈》,一是艺术杂志《艺术家》。《文学自由谈》的宗旨是“文学自由谈,自由谈文学”。两本杂志个性鲜明,思想活跃,观点开放务实,深得业界关注。盖文联大楼是为了给艺术家一个活动和交流的去处,冯骥才真是把公家的事当成自家的事,为实现心愿呕心沥血。天津文联有他主事实乃文艺家的幸事,也是中国文艺界的幸事。

八十年代文坛群星闪耀,熠熠争辉,冯骥才称得上是其中的核心人物,他亲历了绝大部分的文学事件,而且是重要文学思潮的发起者和实验者,始终活跃在文坛前沿。他乐于和文艺界人士交朋友,相互学习,坦诚相待,留下许多难忘的故事,成为文坛佳话。《激流中》所记录的不仅是冯骥才个人的创作和生活,也是诸多文艺家八十年代的生命写照,他们共同铸就了那个激流奔涌时代的文学丰碑,共同书写了文学“黄金时代”的历史传奇,他们必将被历史永远铭记!

冯骥才先生是中国当代文艺界知识分子中的杰出代表。他禀赋聪慧,多才多艺,既是新时期文学开风气之先的文坛俊才,又是独创“现代文人画”的书画大师,还是20世纪末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的发起者和领导者。从“文革”磨难中的秘密写作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借调式写作,再到八十年代的井喷式写作,冯骥才始终以文艺安身立命,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实现对国家与人民的热爱。他淡泊名利,乐观处世,富有正义良知与历史担当,葆有中国传统文人身上的情怀与气节。他的自传体非虚构长篇不仅仅是个人,更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档案。

注释:

① 最早提出这一概念的是陈思和教授,他将这个概念定义为“那些写出来后没有及时发表的作品,如果从作家创作的角度来定义,也就是指作家不是为了公开发表而进行的写作活动”。从学界对“潜在写作”的关注来说,“潜在写作”概念的提出,与文学研究者希望改变以往一元化的当代文学史叙述模式密不可分,把这些作品放在其写作的年代而不是公开发表的年代来讨论,从其与同时代公开文学创作的共时性中,必然会发现时代文学的“多层次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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