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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志难酬 情深义重
——现代视角下的柳梦梅形象剖析

2019-02-08赵凤群

人文天下 2019年24期
关键词:柳梦梅杜丽娘

赵凤群

千余年里,中国戏曲建构了人物形象类型化、舞台表演歌舞化、创作风格写意化的表达模式,戏曲文本总体呈现出“反现实”的风格特征。跳出文艺创作范畴,即细节的真实性、形象的典型性、创作方式的客观性等现实主义创作要求,进入哲学观、世界观的层面,便可以发现几乎所有的古代经典戏曲剧目,如《西厢记》、《牡丹亭》等,都拥有现实主义的精神,即真实地表现人物的思想、欲望和感情,完整地反映人物的性格和人性的优劣,客观地观照时代特征,辩证地分析社会本质,具有明确的个人主张和社会教育意义。传奇文本《牡丹亭》中的主人公柳梦梅,极具现实主义色彩和魅力,纵观各种柳梦梅人物形象分析的研究,大多局限于传奇文本内对人物的分析[1],缺少对人物形象的精准透视。本文从现代视角,综合现代价值观念和评判标准,对柳梦梅形象做出客观、立体的剖析。

(一)壮志未酬

前几折戏中,柳梦梅给人展示的是一位壮志未酬的失意文人的形象。

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的后代,祖上耀眼的光辉给予了柳梦梅强烈的自信,亦使他颇为苦闷。文中不止一次的提到他心怀远大的抱负,“饱学名儒、峥嵘胀气”[2],也诉说心中不平“可到头来,抬头望天,不过破屋半间而已”。这一段经历,一方面描绘出的了古代中国底层知识分子的矛盾与挣扎。这是大部分古代寒门读书人的共同经历:一举高中之人寥寥无几,更多的读书人虽经历一番苦读,饱读诗书,内心充盈着对光明前途的陡然渴望,却又不得不面对屡试不中的人生现实。另一方面,在对柳梦梅失魂落魄的长吁短叹之中,也映射着作者汤显祖本人年少时应考经历的写照。年少的汤显祖曾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却因不愿向当朝宰相张居正妥协,不与其子在科考前结交,坚守了自己的底线,使得本该明朗的仕途蒙灰。汤显祖曾七次落第,在张居正死后的第一年便高中,并担任了南京太常寺博士。[3]虽然在剧本中,柳梦梅的情节安排与作者的经历并不完全贴合,但是情动于中而形成于言,通过作者对柳梦梅台词的设计,我们似乎也可以看出作者借柳梦梅之口来抒发自己曾经内心的郁闷与对官场把控下灰暗的科考制度的不满。

(二)不以仕途为唯一意义

通过柳梦梅在前几折中的的长吁短叹、自怨自艾。不少人断定,柳梦梅仅仅是一位封建时代的落魄书生,是一个平庸的,只知道去考取功名,穷首皓经,追求名利的秀才而已。正如徐溯方所断言:“他的身上有太多的明朝士子的腐气,他们兢兢业业以科举为唯一出路”[4];笔者认为,他追求功名,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理想,而是这整一个时代,这个封建社会赋予他的唯一选择。他的选择与整个社会尚文的风气息息相关,是整体的困境。柳梦梅并没有在剧中展现他过人的才华,则使他遭受了许多观众的质疑。尤其是他错过考试,却破格交付试卷时所提出的攻敌之策:“以为攻表,守为里,和在表里之间”[5]这段可有可无的“中药理论”更是为人诟病。可是,他无法回答出一个完美的解决之道也在情理之中。古人云,“闻道有前后,术业有专攻”,柳梦梅是一个终日与四书五经相伴的文人,而非一员武将,按剧中情节,他生活在岭南地区,与剧中的战场扬州遥隔千里。不在前线的他,对战争的局势,开战双方的强弱一无所知,又怎么可能立即答出一个解决之策?以沙场之事钦点文状元亦不合情理。作者写这一段的用意,并非展示柳梦梅的平庸,而在于通过柳梦梅的回答与结果,来讽刺和映照当时的官场上的一些官员“只认珠宝,不识人才”的现象。

笔者认为,柳梦梅虽然壮志未酬,但在对待功名这一人生理想上,并非太过执着。没有表现出对读书和功名的极度渴望。

在大殿之上,柳梦梅为了坚守与杜丽娘的爱情,不惧出言得罪杜宝。一心想入仕途的人怎会如此?此时的柳梦梅不过一个新科状元,连官职都还未被授予,人微言轻,而他要对抗的杜丽娘之父,杜宝,则是在外名声显赫,甚得民心,有累世功勋的老臣。此时柳梦梅出言顶撞杜宝,他既得不到杜宝对他这个“女婿”的认可,使得他和杜丽娘的婚事无望,也无疑使得他的仕途走上倾覆的末路。作为三纲五常的信徒,杜宝对子女有着异常强烈的控制欲望,笃信自己对子女有绝对的控制权。杜丽娘作为他的女儿,连读什么书籍,做什么事情都必须由他指定,甚至连自己家的庭院里还有一个后花园都不知道。择夫这种终身大事又岂能让杜丽娘自己一个人说了算?这种极度的控制欲使得杜宝绝对不可能赋予杜丽娘与柳梦梅自主婚姻的权力。这也是为何杜宝在大殿之上对杜丽娘承诺;“离异了柳梦梅,回去认你”[7],因为只要杜丽娘与柳梦梅断了关系,她擅自主婚的行为就等于被中断,而杜宝作为家长的权威也没有被蔑视。在杜宝的强权之下,杜柳二人仍然捍卫着自己的婚姻,一个不为父亲的劝阻所动摇,一个不畏上级的权势所屈服。平日里这部把追求功名当做唯一的读书人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普遍的做法,是如《莺莺传》中的张生一样,有朝一日,一时兴起,将崔莺莺们玩弄一番,以满足自己的情欲,在得到满足之后又做出一副幡然醒悟的姿态。将求得功名,状元及第视为人间正道,对忱于女色,玩物丧志的自己进行一番批判。不顾女方的苦苦哀求、名声狼藉,自私又残忍地将那为他们付之真心与身体的崔莺莺们抛弃。

综上可以断定,柳梦梅不是一个普通的,失意文人,他没有将功名利禄作为自己人生的唯一途径。

(三)至情之人,情深义重

人们读罢牡丹亭,都会被序言中那句“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若情不可至死,死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8]所打动,并以这句话来概括女主人公杜丽娘因梦生情,一梦而亡,因情而生的经历,以杜丽娘的重生来宣告以情反理的胜利。笔者认为,“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之人并不仅仅是杜丽娘,也是对柳梦梅一片真心的诠释。正如吴吴山三妇点评时所言,不在丽娘,反在柳生。[9]

柳梦梅对杜丽娘的情,起于他偶然间拾得了杜丽娘的画像,但是他对杜丽娘的情并不是单单对其美貌的垂涎而激发的色欲,他爱上的,更是透过美貌皮相焕发的天然之姿。杜丽娘一生所爱,并非“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10],而是如同花草一般的天然之姿,自描丹青的时候也独自喟叹,“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11]在中国绘画里,素来有写意的概念,即不重形似而重神似神采。也就是意态。有诗为证;“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可见画出意态极为困难,而观赏之人,若非心意与作画之人相通,也是难以领会其中的妙处。柳梦梅从这幅丹青小像中看出了她的天然丰韵,见着丹青便一见倾心,直达心灵的深处,情感便由此开始了。对着杜丽娘所题下的“他年傍得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写下了丹青妙处欲天然,不是天仙即地仙。欲傍蟾客人近远,恰如春在柳梅边”[12]而非阎王殿中的判官见到杜丽娘所惊叹的那样“这女鬼倒有几分颜色!猛见了荡地惊天女俊才”[13]另外,柳梦梅的行为也印证了情的魅力,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一方面,柳梦梅的确做好了为杜丽娘抛去生命的准备。他为了完成杜丽娘的心愿,使她重返阳间,而开了杜丽娘的棺,此时的杜丽娘是人是鬼?柳梦梅是妖是人?她的话能否相信?如果开馆之后依然无法复活,又有谁能够替柳梦梅证明他不是冲着杜丽娘的陪葬品而来的盗墓贼?由此观之,这一行为不一定能够让杜丽娘复活,却几乎能够让柳梦梅丧生。而从“你既是我妻,到也不怕了”[14]中可以看出,无论杜丽娘是人还是鬼,柳梦梅都是毫不在乎的。这份甘愿赌上性命也要替心上人达成所愿的决心,这难道不是“生者可以死”么?正如杜丽娘在大殿之上自证双方婚媒的合理性时所言,是“受了柳梦梅的再活之恩”,事实也的确如此,杜丽娘复活奇迹的出现,不仅仅来自于她自身强烈的求生意志,更离不开柳梦梅为之付出的心血。所以,是柳梦梅对杜丽娘的一片深情使得杜丽娘由死返生。柳梦梅的行为与心理活动都揭示来了其作为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四)率性自然,从心所欲

汤显祖在序言之中阐述“安之情之所必有,理之所必无”将情视作一个与理相对的,而且是人所必有的一个概念。人所必有的是什么?是人性,是不可磨灭的人欲。从汤显祖人生经历来归纳,他所理解的理,近于王陆一派,也就是心即理的心本论,但并非直接复刻陆王。汤显祖本身是佛教禅门的在家弟子,曾师从达观,又极推崇晚年投身佛门的李贽。他对情的看法则更会偏重于“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理,或天理在人欲中。”[15]当杜丽娘在花园中呐喊“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16]时我们可以推测,她之前发自肺腑的,“可知我常一生爱是天然”[17]中所谓“天然”不仅仅是指与珠宝相对的自然草木,更是自然草木所拥有,可以随着自己的意愿自然生长,可自己却无法支配的,生生死死随人愿、由人恋的自由意志,即人欲。而这些活着的时候杜丽娘所羡艳的品质,柳梦梅却是具备的。

在遇到尚为鬼魂的杜丽娘时,杜丽娘吞吞吐吐的向他表明自己的“属性”问他怕不怕,他没有遮遮掩掩,而是大大方方地连忙答到“怕也,怕也”十分坦诚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也很快接受了自己娘子是个鬼魂的事实,“你既是我的妻,我也就不怕了”。面对杜丽娘的画像,也丝毫不吝啬赞美之情,也毫不在意杜丽娘是人是鬼,只因情起,便随着自己的意愿,让其一往而深。这是当时的社会礼法所不容的。甚至在杜丽娘返生后,要求与杜丽娘完婚,杜丽娘还恪守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以“前夕鬼也,今夕人也,鬼可虚情,人需实礼。”[18]来反驳他。可见他在情的驱动之下,对礼教是反抗的。是比杜丽娘还要彻底的。

至于柳梦梅受过传统和规范的儒家教育,却为什么还能如此独树一帜?首先,儒学与理不同。贺麟先生评价宋儒时说,“程朱的生活态度严酷冷峻,山林道气很重,不同于康健而近于人情的孔孟。先秦。汉唐似都有春夏温厚之气,而宋儒的态度都有秋冬肃杀之气”[19]笔者认为,他的自然本性,恰恰也是儒学教育浇灌出来的,不是宋儒的理学,而是前代那些温和的儒学主张。即使在前面的论述中,笔者否认了他是一个狂热的对功名的追逐者,但作者并没有断定他对儒家思想的否定。他的行为,是一个领悟儒家本来面貌的体现。正如孔子所言,“从心所欲不越矩”真正的儒家思想并没有绝对的禁欲,而是强调真性情。孔子是中国二千年礼法社会和道德体系的建设者。创造一个道德体系的人,也就是真正能了解这道义和意义的人。孔子知道道德的精神在于诚,在于真性情,真血性,所谓赤子之心。[20]当然,柳梦梅也并非意识到了“理”对他生活的阻碍而刻意去破坏礼教,而是儒学的教育使他可以肆意的挥洒用到深处的情,自然萌发了一些行为。在情的感染下,“理法”的束缚对他而言,有些微不足道。正如杜丽娘学罢《关雎》就感叹,鸟尚有情,况与人乎?杜丽娘并非有意反理,而是儒家的经典本身对人有关乎情的启迪。从这个角度来看,柳梦梅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感,乃是昔日儒家精神的直观重现,是对宋明理学将儒家本意歪曲的一个匡正,是一个受儒家教育的学子的正常表现。柳梦梅作为一个从小生长在寒门,而没有被太多礼法束缚,双亲的早亡的人,事事皆能自己做主。他的一切行动都只是自然而然的本性驱从。

(五)结语

在那个被吃人的封建礼教笼罩的时代,柳梦梅以其在仕途上的坎坷向读者展示了寒门弟子入仕的艰辛与困窘,又以其自然洒脱的态度教会了自由意志比王权富贵、戒律清规更值得被追求,更以其对杜丽娘付出的情感、认同让读者感受到了爱情来临时不可阻挡的力量,他是文学夜空绽放的一颗璀璨的星,极具研究价值和现实主义戏剧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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