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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在东亚的变型
——以中韩童话《阿丽思小姐》《雄哲的冒险》为例*

2019-01-30窦全霞

关键词:梦游互文性仙境

窦全霞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英国维多利亚时代(Victorian era, 1837—1901)充斥着道德主义和严肃主义,儿童文学呈现出明显的启蒙主义特征。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刘易斯·卡罗尔创作的《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sAdventuresinWonderland)使西方儿童文学逐渐摆脱了启蒙主义的枷锁,开始注重其娱乐性与趣味性。东亚儿童文学在最初的发展过程中,把西方儿童文学的经典著作当做参考对象的事例很多。中韩两国作家也都曾借用《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爱丽丝”原型,重新创作过一些童话作品,其中陈伯吹的《阿丽思小姐》和朱耀燮的《雄哲的冒险》就是比较典型的代表作。西方的“爱丽丝”化身为东亚的“阿丽思”和“熊哲”,我们从中可以了解东西方儿童文学的联系与差异。

一、“爱丽丝”在中韩儿童文学中的传播与变型

1922年1月,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赵元任翻译的白话文《阿丽思漫游奇境记》。这是《爱丽丝梦游仙境》在中国最早的译本。胡适高度评价赵元任的译本,并为其起了书名。《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出版以后反响热烈,每年都会加印。周作人等主要文人给予高度评价并大力推荐。例如,1922年3月12日,周作人曾以笔名“仲密”在《晨报副镌》上发表推荐阅读《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文章。之后,在1933年6月,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徐应昶的节译本;1936年5月,启明书局出版了何君莲的节译本;1946年正风出版社出版了英汉对照本,其中收录了英文原文和刘志根的中译本。

随着《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在中国的走红,中国作家借用《爱丽丝梦游仙境》原型创作出许多作品。最先出版的是沈从文的《阿丽思中国游记》。该书共两卷,于1928年在《新月》杂志(月刊)上连载。同年12月,上海新月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阿丽思中国游记》借鉴了《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叙事结构,并保留了阿丽思和兔子两个角色。它虽然使用了童话这一体裁名称,但叙述更像是小说。作品中的阿丽思和兔子傩喜在中国各地游历,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有快要饿死的人、腐败的官僚、肤浅的知识分子,赌博、偷盗,还目睹了奴隶买卖,这些描写意在揭露中国社会的各种问题。[1]沈从文的“阿丽思”出版不久,就遭到各方面的批评。沈从文也多次在自序中,对自己的作品中流露出的“露骨的讽刺”“浅薄的幽默”与“过度的说教”等进行过解释和道歉。另外,这一作品从一开始就不是面向儿童读者,所以很难把它归入纯粹的儿童文学范畴,沈从文对此也有说明:

我先是很随便的把这题目捉来。因为我想写一点类乎《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东西给我的妹看,让她看了好到妈面前去学学。是这样无目的的写下来,所写的是我所引为半梦幻似的有趣味的事,只要足以给这良善的老人家在她烦恼中暂时把忧愁忘掉,我的工作算是一种得意的工作了。谁知写到第四章,回头来看,我已把这一只兔子变成一种中国式的人物了。同时我把阿丽思也写错了,对于前一种书一点不相关连,竟似乎是有意要借这一部名著,来标榜我文章,而结果又离得如此很远很远,俨然如近来许多人把不拘什么文章放到一种时行的口号下大喊,根本却是老思想一样的。这只能认为我这次工作的失败。[2]

相较于沈从文,陈伯吹的《阿丽思小姐》从一开始所针对的对象便是儿童读者。这部作品最先以“阿丽思漫游记”为题,1931年在《小学生》(半月刊)杂志第11期上开始连载。之后,1933年由北新书局出版了单行本,题目改为《阿丽思小姐》。陈伯吹说当时“一口气写了二十章”[3],而且直接道出卡罗尔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对他创作灵感的激发:“我对于英国卡洛尔所著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丰富奇异的幻想,活泼可爱的小主人公的形象,有着浓郁的兴趣,不觉生发‘东施效颦’的念头。经过几度反复思考后,终于在1931年春执笔习作,写成20章共8万字的中篇童话《阿丽思小姐》,在同年《小学生》杂志上连载,它在读者来信中,反应出的‘预应力’,还能相当地符合作者的构思时的估计,这就使自己获得辛苦挥笔的愉快报酬”。[4]从这里可以看出,《阿丽思小姐》的读者反应是非常好的。其故事主角是一位名叫“阿丽思”的小女孩,她的性格与卡罗尔笔下的主人公也很相似,天真烂漫、活泼好动。

相较于中国,《爱丽丝梦游仙境》被正式翻译到韩国的时间比较晚。“朝鲜儿童文化协会”1948年才出版的《梦之国的阿丽思》①是《爱丽丝梦游仙境》在韩国最早的韩译本。韩国学者全熙恩曾指出,虽然《爱丽丝梦游仙境》的韩译本出现较晚,不过,20世纪30年代的韩国报纸就已经有关《爱丽丝梦游仙境》拍成电影的新闻报道。

朱耀燮的《雄哲的冒险》于1937年4月至1938年3月在韩国《少年》杂志上连载,“朝鲜儿童文化协会”1946年出版了此书的单行本。由此可知,《雄哲的冒险》的出版,要早于韩国《梦之国的阿丽思》译著的出版。也就是说,在韩国是先有了“爱丽丝”的变型,后来才出现了“爱丽丝”的韩译本。

朱耀燮是一个有着“中国背景”的韩国文人,这在当时韩国的文人中也是不可多见的。朱耀燮于1921年来上海,1927年加入中国国籍。同年6月,他持有中国护照赴美留学。1930年2月4日到达平壤,并于1934年9月6日重新回到中国,居住在当时的北平,创作了《雄哲的冒险》[5]154-165。由于他在中国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尤其是在上海和北平等大城市居住过,可见他可能读过卡罗尔《爱丽丝梦游仙境》的英文本或者中译本,以及当时与爱丽丝有关的中国儿童文学作品。

二、反映各自本国特色的互文性转化

“互文性”的思想最早来自于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但“互文性”作为一个概念被明确提出,是由法国符号学家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提出的。她认为“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转。”[6]这种互文性(inter-textualité)概念取代了主体间性概念。然而,由于“互文性”经常作为对某个文本的“本质研究”来使用,本文使用“转化(transposition)”一词。因为“转化”这个词明确表达了,从一个意义体系向另一个意义体系转化提出新的命题(语言描写和指代作用的调节)要求。克里斯蒂娃指出,如果承认所有意义实践属于多种意义体系的转化领域(互文性),那么它所具备的语言描写行为的“场所”及其指代的“对象”就不是唯一的和完全的,它们是不一致的,是经过分裂而变为纸上模型。即文本不是静态的客观事物,而是出于“过程”中的一种研究对象,这一“过程”不仅局限于生产的过程,而且是一种有主体性的过程,作家、文本、读者在其中融汇与转化。[7]“互文性”这一概念的提出,使人们能重新认识作品,即所有的文本作品以及所有的表意都是互文性的交织,同时也加深了我们对历史传承性及横向关联性的认识。

正如克里斯蒂娃所说,“互文性”不是一个研究文学文本之间影响关系的概念,它强调的是任何文本都可以转化为其他文本。索莱尔斯也曾指出,“每一部文本联系着若干文本,并且对这些文本起着复读、强调、浓缩、转化与深化的作用”。[8]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任何文本都可以对其他文本进行“吸收”和“转化”。“互文性”可以应用于解读文学文本,陈伯吹与金耀燮借用《爱丽丝梦游仙境》原型创作的《阿丽思小姐》和《雄哲的冒险》,是两个体现文本“互文性”的很好的例子。任何文学文本不但受到其他文学文本的影响,同时还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和地域的影响。尤其是用各自语言创作的文学文本在翻译成其他语言的过程中,抑或是在借鉴用其他语言创作的文学文本原型的过程中,做出某种“变型”和“转化”是顺理成章的。所以,《阿丽思小姐》与《雄哲的冒险》在“变型”与“转化”的过程中,也都有反映各自本国的特色。

(一)《阿丽思小姐》——白话文儿童诗的运用

诗的应用是卡罗尔《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代表特征之一。《阿丽思小姐》借鉴了很多《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元素,其中就包括自由又有趣味的儿童诗元素。陈伯吹笔下的“阿丽思”活泼可爱又直率,她虽然会经常认错和写错一些字,但是却非常善于作诗。陈伯吹曾披露过自己对诗歌的钟爱:“好的童话,其实质相当于散文的诗篇,因而童话与诗,虽非同胞‘姊妹’,却是堂房‘兄弟’。我在童年时代,既然喜欢吟诗,徜徉在虹一般美丽的桥梁上,也就会爱读起童话来了。”[4]在《阿丽思小姐》一文中,阿丽思擅长作的诗,不是古体诗,而是富有生趣的白话文儿童诗。

《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诗主要是对维多利亚时代启蒙主义诗的戏仿和嘲讽;《阿丽思小姐》里运用儿童诗的元素,一方面是强调对于儿童来说,相较于文言文,白话文更简单易懂,也更适用于表达儿童自由开放的天性;另一方面,也是借此讽刺封建传统教育思想对儿童心性的禁锢,把批判的矛头指向高高在上的成人权威教育意识。赵元任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作为《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第一部白话文中译本,在新文化运动上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阿丽思小姐》作为一种呼应和继承,也具有十分突出的白话文运动性质。

在《阿丽思小姐》“平平仄仄”一章中阿丽思和袋鼠妈妈走过“诗的学校”,阿丽思便要进去看看,袋鼠妈妈不许。她说诗是一种极深奥的文章,普通人无法理解。但是阿丽思却说诗不是一种深奥的文章,连小孩子都会念会做:

不是的,诗哪里是一种深奥的文章,比我年纪还小的弟弟妹妹都会念、都会做呢。不要说别的,单是我一肚子的诗,就有二三百篇了。你不信,且让我随口念两篇来给你听。

来来来,

好花开,

不要采!

大狗跳,小狗叫;

小狗叫一叫,

大狗跳两跳。

你看,这样的诗可算得上难吗?[9]57-58

如上面所述,《阿丽思小姐》里的白话诗运用了“花”“大狗”“小狗”等事物,这些都是儿童日常生活中喜闻乐见的形象。其中“小狗叫一叫,大狗跳两跳”这一描写,非常富有童趣,符合儿童自由表达的天性。而阿丽思走进诗的学校,偷听蝉儿老师和蟋蟀学生的上课内容,却发现蝉儿老师讲的是古代文言文诗的平仄那一套,晦涩难懂,学生们根本不知所云。但是,“先生站在很高的讲台上,学生站着台脚跟,先生捧着一本书,很得意地哼着。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9]59这里作家写了老师是站在“很高的讲台上”,而学生们是站在“台脚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接着,蝉儿先生用文言文古诗体,阿丽思用白话文新诗体赛诗。蝉儿先生按照文言文格式作了蹩脚的七言诗来教训阿丽思,阿丽思并不畏惧,以白话诗进行回击:

一张小嘴樱桃红,

年纪小小不要凶;

大人教训要听懂,

大人说话要服从。”

阿丽思想都不想,就应声回答说:

“因为你太凶,

老来喝尽西北风!

因为你太凶,

螳螂拖刀来进攻![9]62

蝉儿先生作为封建教育思想的代表人物,对阿丽思的反抗精神持一种压制态度。他认为作为小孩子就要听大人教训,并服从大人的话。阿丽思信手拈来的白话诗中有“螳螂拖刀来进攻”的句子,其中就借鉴了富有中国历史文化故事的“螳螂捕蝉”这一句成语来诙谐地嘲讽蝉儿先生。文言文句式的诗有严格的字数限制,十分讲究韵律;而白话诗不受字数限制,形式比较自由。从阿丽思和蝉儿老师的对决中可以看出,白话诗比文言诗更简单,更符合儿童的语言表达。借助于白话文,孩子们更能轻松抒发自己的思想与感情。文言文诗与白话文诗的对决结果,最终以阿丽思的胜利结束,蝉儿先生只好念起了“南无阿弥陀佛”。这也暗示着,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取得胜利,新的儿童观也终将替代守旧的封建儿童观思想。

(二)《雄哲的冒险》——民间传说、神话故事和寓言的运用

朱耀燮在谈及《雄哲的冒险》这本书的创作动机时,这样写道:“不知道该把它归为童话还是儿童小说。19世纪的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写了一本叫《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书,我看的津津有味,很受触动,所以我写了《雄哲的冒险》。我的创作行为不能说是模仿,纯粹是想写个类似的长篇童话。读完两本书后对比一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10]

作者朱耀燮强调,“读完两本书对比一下”就能知道《雄哲的冒险》不是单纯地模仿《爱丽丝梦游仙境》,书中可以找到借用《爱丽丝梦游仙境》原型的论证。如前面提到的,雄哲的冒险以朋友的姐姐为他们读《爱丽丝梦游仙境》开始,这也是借鉴《爱丽丝梦游仙境》的故事引出方式。听朋友的姐姐在读《爱丽丝梦游仙境》,雄哲露出一副荒唐的表情。就在这时,一只穿着模本缎马甲(揣着怀表)的兔子出现在雄哲面前,跟他说话。

雄哲吃惊地转过头,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兔子正笑眯眯地、缓缓看向他,兔子的毛雪白,两只耳朵竖了起来。然而令雄哲格外惊讶的是,兔子竟然穿着模本缎马甲,样子十分稳重。马甲口袋外面有一根长长的手表链子,闪闪发光,和区长大人的一模一样。[11]

兔子穿着装有怀表的马甲,这里原封不动地借鉴了《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设定。但是朱耀燮根据韩国(殖民地)这一地点进行了改变,比如“锦缎马甲”②和“手表链子,闪闪发光,和区长大人的一模一样”,从中可以看出他的描写十分细腻。兔子马甲口袋里的怀表借鉴了《爱丽丝梦游仙境》,并与《雄哲的冒险》的情节开展有密切的关系。为雄哲指路的保德尔兔子“掏出怀表,看着指针,催促雄哲赶快离开”[12],好赶上去兔国的车。

到了以后才发现,兔子之国就在月球上。这样的情节设定来源于民间传说,相传月亮上有一棵高大的桂树,上面住着一只舂米的兔子。这则民间传说从中国传入,在韩国家喻户晓。朱耀燮考虑到读者是当时韩国的儿童,因此从他们熟知的民间传说中汲取了创作灵感。雄哲在和碾米的兔子爷爷谈话中得知,它就是年轻时和乌龟赛跑的那只兔子,因为在半路睡着而输掉了比赛。这样的情节设定取材于《伊索寓言》里的《龟兔赛跑》。1896年,《新订寻常小学》首次刊登了《伊索寓言》,随后新闻馆发行的《少年》《红色赤古里》《给儿童看的》等杂志也进行了介绍。因此,当时韩国的儿童读者十分熟悉《伊索寓言》,朱耀燮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引用了《伊索寓言》里的故事。

雄哲还见到了被囚禁的龟国王子。由于兔国需要每个月杀掉30只乌龟来祭祀,兔国把龟国王子囚禁起来并威胁“如果每个月不上交30只乌龟,就把你们的王子撕得粉碎挂在树枝上”[13]。龟国只好答应兔国的要求。雄哲问一旁的兔子到底是怎么把龟国王子抓来的,他的回答涉及到了《龟兔说》和《龟兔赛跑》。《龟兔说》在韩国家喻户晓,它来源于印度的本生故事或中国的佛教故事。但是故事里的动物其实是鳖而不是乌龟,作家可能是为了与前文的“龟兔赛跑”呼应,而把鳖改成了乌龟。

如前所述,《雄哲的冒险》的素材有的来自韩国儿童读者所熟知的民间传说、神话故事和寓言。不仅有亚洲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还有西方的寓言,拥有丰富多样的文本和互文性。卡罗尔的《爱丽丝梦游仙境》本身具有突出的互文性特点,而《雄哲的冒险》的创作又借鉴了《爱丽丝梦游仙境》,因此其互文性涉及范围十分广泛。

三、共同的现实指向:批判当时的社会经济基础

《爱丽丝梦游仙境》写于维多利亚时代,当时英国国力强盛,殖民地众多。相反,中国沦为西方列强的半殖民地,而韩国也已经沦为日本的殖民地。这样的时代背景导致《阿丽思小姐》和《雄哲的冒险》不同于《爱丽丝梦游仙境》。文学文本都具有时代性和互文性特点,《爱丽丝梦游仙境》它反映了维多利亚时代的道德主义和严肃主义,但是并没有全盘接受。它直面由此派生出来的启蒙主义作品,并对其进行讽刺,直到今天依然受到读者的喜爱。

《爱丽丝梦游仙境》对道德主义和严肃主义的上层结构进行批判,而《阿丽思小姐》和《雄哲的冒险》对资本主义的经济基础进行批判。其原因可以从《阿丽思小姐》和《雄哲的冒险》所处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时代特点中去寻找。与英国等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阶级被压榨劳动力相比,中韩两国的工人阶级过着更凄惨的生活。陈伯吹和朱耀燮或许认为比起上层建筑,批判经济基础是更迫切的任务,所以,《阿丽思小姐》和《雄哲的冒险》都体现出对当时社会现状的批判指向。

(一)《阿丽思小姐》——对商品关系和等级社会的批判

陈伯吹在1933年5月15日《儿童教育》第5卷第10期中,曾指出“儿童生长在社会之中,他们需要知道人间社会的现状,正如需要知道地理和博物的知识一样。现在的童话作家应把握文学的目的,认清儿童将来的责任,要启发,暗示,鼓励他们以将来的职责,使他们深深地了解人间的阴暗与悲惨,激发他们对于革命的信心”。[14]所以,陈伯吹在《阿丽思小姐》中,对当时的社会黑暗现状进行了赤裸裸的揭露。文中,阿丽思在袋鼠妈妈的邀请下参加“昆虫音乐会”,来到虫国,这里暴露了诸多社会问题。首先,阿丽思来到一家糖果店,店里的横幅上写着“划一不二”。老板和店员都是蜜蜂,老板事先叮嘱过店员,对客人热情的同时也要抬高价格。

“请问:这一匣香蕉糖,是不是四角八分?”她问道。

“啊哟!亲爱的小姐,不是的。”蜜蜂伙友赶忙陪着一个笑脸,说:“六角。”

“不对!不对!”阿丽思说:“ 你们不是明明写着四角八分吗!何以要六角钱呢?”

“啊哟!亲爱的小姐,你不要着急,我来说明白。”蜜蜂伙友拨了拨算盘珠,说:

“这是对于小姐特别优待呀,还替你打了一个八折呢。六八四十八,不是六角钱吗?一点也没有错。”

“也不对!也不对!如果打八折的话,八四三十二,八八六十四,是三角八分四厘。”阿丽思很得意地说着。

的确,蜜蜂伙友也很吃惊,看看这位女顾客,虽则小小的年纪,倒看不出她心算这样迅速精明;可是他也胸有盘算,从从容容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之后,便这么说,说得阿丽思呆呆地半晌没有话说出来。

“啊哟!亲爱的小姐,这是打的‘倒八折’啊!”[9]40-41

马克思曾在《资本论》第 1 卷第3 章《货币或商品流通》一节中提到过“物的人格化与人格的物化”这一说法,即所谓的“物化”(Verdinglichung)这一概念。“物化”一般指人格之间的社会关系表现为单纯的物象之间的关系;或者是可以理解为人格和物象之间的主客关系发生颠倒,即物象成为主体,人格反倒成为客体的现象。[15]一般意义上的“打折”的意思是降低价格,所以没有“倒八折”这样的说法。而上文中虫国的糖果店老板说出“倒八折”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话,无非就是为了多要价。商人想多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他们表面上对客人热情,其实是为了欺骗客人,这是不正当的行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双方无法真诚地、作为一个个体建立起关系,他们之间只是金钱交易关系。陈伯吹通过这样的情节设定,对人与人关系的“物化”进行了批判。“物化”是众多马克思主义者或知识分子们批判社会现实的利器。

紧接下文中,袋鼠夫人告诉阿丽思,在虫国连道路都是分等级的。阿丽思和袋鼠夫人的对话如下,采用象征的手法表现虫国的“物化”现象。

“我的好小姐 ! 路虽然是公共的,可是也分着等级的呀!”“怎么 ? 要分等级 ?—— ”“自然分等级的 ! 头等、贰等、叁等。有钱有势的走头等、贰等,无钱无势的走叁等;蜗牛是什么东西,谁叫他也去走头等、贰等的路 ? ”

“哦 —— 原来如此!我只以为坐车子分头等、贰等、叁等,现在连走路也分起等级来了。”

“正是,我的好小姐!”

“那么,我想将来的世界,一定要更有趣呢!什么东西都要分头等、贰等、叁等呢!哈哈!”

“怎么呢?我的好小姐!”

“哈哈!我说将来大家脸孔上,都要像绸布店里的匹头那样,标明着一元二角、二元四角、三元六角的,把‘头等’、‘贰等’、‘叁等’字样,也清楚地写在额角上。如果他是属于头等的,那么,他可以走头等的路,坐头等的车,吃头等的饭,住头等的房子,穿头等的衣服;最后还要照头等的太阳,玩头等的青山绿水。什么东西都清清楚楚的分出头等、贰等、叁等来;最好另外有个头等的地球,让他们去住在那里 —— 哈哈!哈哈!”

“你倒说得有趣,我的好小姐!但是如果有头等的地球,只让他们头等的人住进去,恐怕他们准会饿死、冻死呢。”[9]54-55

虫国的等级制度十分严格,坐车和走路的时候,路也分成头等、二等、三等。阿丽思嘲讽说,最好另外有个头等的地方,让头等的虫子住进去。袋鼠夫人回答,恐怕他们会饿死、冻死。商品可以分成几个等级,但是人不应该像商品一样被分成等级。在一切都商品化的社会,阶级与商品分级别无二致,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都被“物化”了。阿丽思讽刺道,如果把一切都分成头等、二等、三等,那以后虫国可就有意思了,这是对社会的犀利讽刺。陈伯吹在《阿丽思小姐》中对虫国进行负面描写,他的创作理念认为应该使儿童知道现实世界是如何的不好,以及好的世界要哪种人去创造。“现代的社会,虽然如此不幸,在不久的将来,世界总是有希望的。而且这世界一定属于劳动者的。”[14]

(二)《雄哲的冒险》——对剥削和不平等的批判

《雄哲的冒险》中雄哲经过兔国(月球)和狗国来到了海之国。

在海之国,影子猴的势力好像最大。它们数量不多,但是每只猴子都住着大房子,旁边还有超大的仓库,仓库里装满了小小的贝壳。每只猴子都有几千名影子服务于它,这些影子从早到晚一整天都在挖地。

地里到处都是贝壳,影子们的工作就是挖贝壳,然后清洗干净放进仓库。挖贝壳的时候影子们十分小心,生怕破坏了贝壳。[16]

在古代,贝壳被当作货币来使用,是财富的象征。“数量不多”的猴子享有财富,这与生产工具和财富掌握在少数资本家手中的西方体制如出一辙。雄哲向一个给猴子打工的影子询问把贝壳放在仓库的原因,影子回答说“让我们放进去就放进去了”,真是“不知所云”。“从早到晚一整天都在挖地”[16],却不知道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这样的影子类似资本主义体制下的“异化劳动(entfremdete Arbeit)”。“异化”一词源自拉丁文alicnalio,含疏远、转化、脱离等意思,所以“异化劳动”亦可称为“疏远化劳动”“外化劳动”或“劳动异化”,是指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劳动成果成了劳动者异己的、与劳动者相对立的独立力量。[17]劳动生产了美、智慧与珍品,但劳动者们却很贫穷,劳动不再是有意识、有目的的自觉自由的劳动,仅仅是人维持其肉体生存的手段,“异化劳动”使人与人的自由关系转变成剥削压迫的关系。例文中给猴子打工的影子们从早到晚一整天都在劳动,却依然在饥饿中挣扎。拥有大量贝壳的猴子们有大量的青蛙可以吃,但是影子们只能用很小的蜗牛来充饥,甚至还为“没有蜗牛而发愁”[18]。这映射了现实社会中的剥削和不平等关系。

但是,韩国的金东延对此持否定态度,他认为雄哲目睹了海之国的体制不平等以后并没有介入这一问题。不但看不到对社会矛盾的反抗,甚至没有感受到一丝愤怒。尽管20世纪30年代沦为殖民地的韩国没有对文学提出阶级性和斗争性的要求,这样的态度依然令人感到遗憾。单独拿雄哲来看的话,他会为了花精灵踩死蜘蛛。所以,这样的态度与雄哲的性格也不一致。紧接着他引用金容华的观点,认为朱耀燮早期作品中社会意识的缺乏也体现在了《雄哲的冒险》里。[19]对于这样的看法我们可以通过崔鹤松的观点加以修正。崔鹤松这样写道:“这一时期,朱耀燮接受了社会主义。‘5·30事件’发生时他与沪江大学的学生一起组织上海劳动者开展总同盟罢工等一系列运动。朱耀燮作为一名社会主义者,他以黄包车夫和妓女等底层百姓的生活为素材,揭露、批判和摆脱不合理的社会现实,表达了自己的阶级理念。”[5]165朱耀燮的早期作品非但不缺乏社会意识,反而具有明显的社会主义倾向。1927年,朱耀燮赴美留学。在美国经历了思想幻灭后,朱耀燮激进的思想倾向被削弱,但是他依然保持着对社会的批判。定居北平后他说过:“虽然表达方式与20年代相比有所缓和,在北平我依然关注着时代和社会,并写进我的作品中。”[5]167由此可以推测,朱耀燮在北平创作《雄哲的冒险》时依然是一位倾向于社会主义的作家。因此不能因为雄哲没有介入海之国的社会矛盾,就指责朱耀燮缺乏社会意识。

雄哲没有介入的原因还得从作品本身找。雄哲与保德利兔子和草精灵说话没有使用敬语。从《少年》杂志的插画中可以看出,保德利兔子和草精灵或者与雄哲同岁或者比雄哲年龄小,但是,雄哲对海之国的猴子和影子们说话使用的却是敬语。《少年》杂志上的插画上也是把猴子画得像长者。由此可以推测,雄哲把猴子们当成了长者一样的存在。

即使雄哲还是个孩子,踩死蜘蛛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而猴子们作为长者,他们的社会体制问题超出了儿童的能力范围。因此,我们应该这样理解,雄哲不是没有主动介入海之国不平等的体制,而是没有这个能力。虽然雄哲没有介入,但是朱耀燮依然在《雄哲的冒险》中对海之国进行了负面描写,以此来批判社会。

结 语

20世纪30年代,中韩两国都借用《爱丽丝梦游仙境》原型创作了一些童话,这很值得探讨。借用“爱丽丝”的原型,陈伯吹与朱耀燮创作出的《阿丽思小姐》和《雄哲的冒险》与《爱丽丝梦游仙境》有着很好的文本“互文性”,进行了反映各自本国特色的互文性转化:陈伯吹在《阿丽思小姐》中插入了大量白话文儿童诗;朱耀燮创作《雄哲的冒险》时考虑到读者是韩国儿童,使用了他们所熟知的民间传说、神话故事和寓言等内容。陈伯吹和朱耀燮也希望能够像刘易斯·卡罗尔一样,为儿童读者带来趣味与欢乐。但是由于当时中国和韩国的政治状况,从而导致他们的作品又有沉重的现实指向性,《阿丽思小姐》和《雄哲的冒险》都有批判色彩。

由此可以看出,以中韩为代表的东亚儿童文学所处的发生环境,与西方儿童文学是截然不同的。西方的儿童文学相对来说更重视读者的喜好,能够更突显趣味性与娱乐性;相反,当时沦为殖民地的韩国和半殖民地的中国面临的情况比较恶劣,只有极少数的儿童可以在学校接受正规教育,大部分儿童要和成人一样从事体力劳动,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这样的背景下,儿童文学很难像西方儿童文学那样,立足于“愉悦儿童”的“文学”而存在。所以,东亚儿童文学在最初的发展过程中,虽然把西方儿童文学的经典著作当做参考对象的事例很多,却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就像“爱丽丝”来到东亚,变身为“阿丽思”与“雄哲”,具有很强的现实批判意义。

注释:

①1948年朝鲜儿童文化协会出版的《梦之国的阿丽思》也把“Alice”音译成“阿丽思”。

②模本缎原产自中国,是一种单层纹织物。面料轻薄柔软,印有牡丹纹样,李氏朝鲜后期至近代使用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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