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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训:戒子诗的文化功能与文学价值

2019-01-30曾礼军

关键词:子孙教化家训

曾礼军

(浙江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戒子诗是以家族子孙教化为主要内容的诗歌文体,兼具家训与文学的双重性质。从文体渊源来看,戒子诗属于有韵训诫文体,是由“道政事”的诏令演化而来的韵体家训。戒子诗最早产生于汉代,历经两晋隋唐的持续发展,到宋代走向了繁荣兴盛,明清时期则广为普及。戒子诗在文化本质上属于家训文化,是中国古代家族教育的重要文化载体,其突出的文化功能就是传家教化,包括家族意识教化和子孙成才教化,对于古代家族文化传承和家族观念延续起到了重要的教育作用。戒子诗也有重要的文学价值,一方面它展示了家训题材诗歌及其说理艺术的独特性,并揭示了文学作为教育手段的重要作用,有助于人们认识中国古代诗歌形态的丰富性和文学功能的多样性;另一方面它作为教育手段对家族文学本身的传承发展也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有助于人们了解和探究文学传承中家族教育的重要性。鉴于学界对戒子诗这种独特的韵体家训鲜有关注,本文拟从文体特征、文化功能和文学价值等方面对其作初步探讨。

一、训诫体式:戒子诗的文体特征

从文体渊源来讲,戒子诗与早期训诫文体有着密切联系,后经演化虽有所淡化体裁特征而凸显题材类型,但仍有其训诫体式标志,这主要表现在题名标识和诗句用词上。

(一)戒子诗的题名标识与体式内涵

从文体体式来看,戒子诗属于韵体训诫文,常以“戒”“诫”“训”“箴”“勉”“勖”“寄”“示”等题名作标识。

“戒”和“诫”的题名标识最能体现戒子诗的文体性质。“戒”本字“诫”,《说文》:“诫,敕也。”所以明代徐师曾引字书曰:“戒者,警敕之辞,字本作诫。”[1]141“戒”体文本属诏令文之一种。汉代蔡邕《独断》曰:“戒书,戒敕刺史太守及三边营官。被敕文曰:有诏敕某官,是为戒敕也。”[2]明代黄佐《六艺流别》把古代的基本文体形态按《诗》《书》《礼》《乐》《春秋》《易》等六艺归类,其中“戒”归为《书》体文类。其《六艺流别序》曰:“《书》,行志而奏功者也。其源以道政事,为典、为谟。典之流其别为命、为诰。……命之流又别为册、为敕、为诫、为教。”又曰:“凡典,上德宣于下者也。”[3]436由此可知,“戒”体本是君主向臣下发出的警戒性诏令。如《淮南子》载有《尧戒》曰:“战战慄慄,日慎一日,人莫蹪于山,而蹪于蛭。”[4]所以,明代贺复徵指出:“诫者,警勅之辞……戒者,防患之谓,以之名文,所以禁人之失也。”[5]740由于“戒”体文强调警敕防患之辞,其运用范围也由国家君臣之间扩展到以父子为核心的家族上下辈之间,成为“家戒”或“家诫”文体。刘勰《文心雕龙·诏策》曰:“戒者,慎也,禹称‘戒之用休’。君父至尊,在三罔极。汉高祖之《敕太子》,东方朔之《戒子》,亦‘顾命’之作也。及马援以下,各贻家戒。班姬《女戒》,足称母师矣。”[6]刘勰所列举的都是家戒名篇,汉高祖虽为皇帝身份,但所敕为太子,两人是父子关系;同时又把“戒”置于“诏策”之下,并指出家戒实质上是“‘顾命’之作”,为“命”体之流别。这不仅凸显了“戒”体文作为家戒文体的独立性,也指出了家戒的文体渊源。尤为注意的是,刘勰列举的家戒都是汉代作品,这表明“戒”体文作为家戒“专属”是在汉代完成的,而汉代正是文体繁荣时期,因此后世以“戒”为体的官方诏策文反而显得稀少。明代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即察觉了这一现象,其曰:“按韵书:‘诫者,警勅之辞。’《文章缘起》曰:‘汉杜笃作《女诫》。’辞已弗传。昭明《文选》亦无其体。今特取先正诫子孙及警世之语可为法戒者,录之于编。”[7]45家戒包括散体和韵体两种。徐师曾曰:“其词或用散文,或用韵文,故分为二体。”[1]142戒子诗即属于韵体家戒。东方朔《戒子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首韵体家戒,诗歌训诫儿子要学会“尚中合道”的生存法则,做事要因时制宜,善于变通。

与“戒”体密切相关的是“训”体。《说文》:“训,说教也。”贺复徵曰:“训之为言,顺也。教训之以使人顺从也。……故后世凡有所教者,皆谓之训。”[5]731“训”也是一种教化文体,但“训”与“戒”又有差异性。黄佐《六艺流别序》曰:“谟之流其别为训、为誓。……凡谟,下情孚于上者也。”[3]436联系前面引文可知,“戒”重在“上”宣于“下”,而“训”则是“下”孚于“上”。如《尚书·伊训》,伊尹以国家元老身份代祖先训诫刚即王位的太甲,伊尹是臣,太甲是君,故曰“训”。事实上,“训”也有“上”宣于“下”者,如清华竹简《保训》,即是周文王临终训诫周武王姬发的遗言。“训”“戒”两者的差异当在有无劝告理由的陈述。段玉裁注“训”曰:“说教者,说释而教之,必须之理。”“训”会指出理由,而“戒”则不必说明理由。后来“训”广泛运用于家族教化当中,家戒反而为家训的名称所取代。如颜之推《颜氏家训》被认为是家训之祖,其“序致”曰:“吾今所以复为此者,非敢轨物范世也,业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8]“训”用于家族教化的诗歌中即是戒子诗。如李濂《训子诗》曰:“晏子为齐相,敝裘三纪余。赵咨令东海,二载双枯鱼。君子志高远,温饱非所居。嗟人灵万类,圣哲均厥初。洗心诵六经,黾勉惜居诸。上期肩古贤,次亦大过除。役志口体间,夫何异徒胥。勖哉二三子,斯言绅可书。”[9]总体来看,“训”与“戒”用于家教中还是有一定分工的,“戒”多用于诗歌,而“训”多用于散文。这或许是“戒”往往只叙警世之语,而“训”除此之外还多有警世理由的申述。前者篇幅短小,后者篇幅较长。

“箴”体是戒子诗的另一种文体形式。“箴”本是规诫之体。刘勰《文心雕龙·箴铭》:“箴者,所以攻疾防患,喻针石也。斯文之兴,盛于三代。”吴讷《文章辨体》曰:“盖箴者,规诫之辞,若针之疗疾,故以为名。……箴是规讽之文,须有警诫切劘之意。”[7]46徐师曾《文体明辨》曰:“盖医者以箴石刺病,故有所讽刺而救其失者谓之箴,喻箴石也。……大抵皆用韵语,而反覆古今兴衰理乱之变,以垂警戒,使读者惕然有不自宁之心,乃称作者。”[1]140-141“箴”重规讽,且有韵。黄佐《六艺流别》把“箴”归为《礼》体文,认为“《礼》以节文斯志者也,其源敬也”。[1]436戒子诗也有以“箴”题名者,如汪继培《训子四箴》。其《治家箴》曰:“克振家声,务本为大。姻莫系援,交毋向背。勿吝而鄙,勿夸而泰。重学尊师,守常远怪。御下宜宽,睦邻须耐。要言不烦,此其大概。”[10]785虽然都是强调对子孙的规戒,但两者还是有所差异,“箴”所规戒的子孙侧重于泛指和全体,强调家风家教的一贯性,“戒”则往往是指向特定的对象,所以戒子诗较少以“箴”题名。

戒子诗题名还有“勉”“勖”“寄”“示”等词。这些词语不像“戒”“诫”“训”“箴”那样具有明确的文体意涵指向,但当它们带上“子孙”等特定教化对象后,则呈现出戒子诗的文体体式。“勉”,勉励。《说文》段注:“勉,勥也。勥旧作彊。非其义也。凡言勉者皆相迫之意。自勉者,自迫也。勉人者,迫人也。”如程珌《勉子侄》:“外物不足恃,翻覆百年间。唯有万卷书,可以解我颜。男儿贵立志,达人得大观。百川日夜流,与海会波澜。丘陵安于卑,宁复望太山。方当少年时,发齿未凋残。圣贤户庭阔,人人可跻攀。谨勿随余子,碌碌走丘樊。”[11]第53册,33010“勖”,古同勉励。《说文》:“勖,勉也。”如邹元标《勖从子》:“勖哉诸子,无汨尔真。诜诜轮轮,难得者身。修身维何,蹈道履淳。彼佻者子,自堕沈沦。躭于酒色,比于匪人。时移运失,受此艰辛。光阴驹隙,黾勉青春。纵尔不思,当念尔亲。”[12]“寄”,托付。《说文》:“寄,讬也。”如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愿尔一祝后,读书日日忙。一日读十纸,一月读一箱。朝廷用文治,大开官职场。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13]第8册,5985“示”,本义为显现。《说文》:“天垂象,见吉凶,所以示人也。从二。三垂,日月星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示,神事也。”段注:“示,神事也。言天县象箸明以示人。圣人因以神道设教。”因此,“示”又引申为教导。如《礼记·檀弓下》:“国奢则示之以俭,国俭则示之以礼。”戒子诗以“示”题名即有教导之意。如杜甫《又示宗武》:“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13]第4册,2533

上面对戒子诗的文体标识进行了逐一分析,由此可知,“戒”“诫”“训”“箴”等文体最初是道政事之体,后来才逐渐演化而承担家训的文体功能;“勉”“勖”“寄”“示”等词则并无文体功能指向,带上子孙教化对象后也就成为了戒子诗的文体标识。“戒”和“诫”最能体现戒子诗的文体性质,是戒子诗文体的最初形式。但自唐代开始,以“示”来标识戒子诗成为最常用和通行的做法,虽然“示”也有教化引导的意思,但相对于“戒”体来说,戒子诗的训诫文体性质已经被淡化,而其家训题材的诗歌类型则得到了凸显,这体现了戒子诗由重文体向重题材的历史演变。此外,也有不少诗歌题名并没有明显的文体标识,诗歌内容却是对子孙的教化,这仍是戒子诗,如韩愈《符读书城南》即是一首著名的戒子诗,其判断依据主要是诗歌内容和用词特征。

(二)戒子诗的用词特征与体式功能

与戒子诗的训诫文体相适应,其诗句用词往往也会有一些独特性,起到标识训诫的体式功能。

首先,戒子诗常用“汝”“汝曹”“汝辈”及“尔”“尔曹”“尔辈”等表示第二人称的词语,以凸显教化者的殷切期待和谆谆劝导之情。前者如于石《示衢子》:“汝今其勉旃,经史须涉猎。”[11]第70册,44120汪辉祖《丙午谒选展先墓示儿辈》:“吾今老大何奢望,只盼承家汝辈才。”[14]668后者如韦玄成《戒子孙诗》:“慎尔会同,戒尔车服,无惰尔仪,以保尔域。”[15]王九思《清明扫墓示儿侄》:“燕翼思先烈,遗经作远图。尔曹二三子,日省勿荒芜。”[16]

其次,戒子诗喜用一些意愿动词,诸如“愿”“勉”“戒”等,来表达教化者的教化导向。其中,“愿”“勉”表达的是教化者的肯定性意愿,如许衡《训子》:“大儿愿如古人淳,小儿愿如古人真。平生乃亲多苦辛,愿汝苦辛过乃亲。”[17]洪咨夔《示诸儿》:“富韩不常有,勉哉自玉成。”[11]第55册,34545“戒”表达的则是否定性意愿,如杜范《书于位斋自戒并示诸子》:“戒哉骄与盈,外强中空空。”[11]第56册,35273薛瑄《示京子》:“道大必先行孝弟,业荒须切戒游嬉。”[18]179

最后,戒子诗还常用“莫”“毋”“勿”“慎”等表示否定语义的副词来训诫和规范教化对象。用“莫”字者,如蒋士铨《再示知让》:“莫贫于无学,莫孤于无友;莫苦于无识,莫贱于无守。”[19]用“毋”字者,如洪咨夔《示诸儿》:“毋学韩家符,灯火照睡梦;毋学陶家雍,文术付游纵。”[11]第55册,34571用“勿”字者,如杜甫《示从孙济》:“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13]第4册,2259用“慎”字者,如陶元藻《寄示儿子廷珍》:“宁从老苍游,慎与佻达逐。”[20]有时,“慎”还与其他否定副词连用,以强化训诫内容。如江鼎金《杂咏示诸子侄》:“慎无事优游,须念岁月逝。”[21]于石《示衢子》:“汝年今弱冠,慎勿虚岁月。”[11]第70册,44120王继藻《勖恒儿》:“慎毋贪嬉游,流光疾如驶。慎毋恃聪明,自作辽东豕。”[10]787

以上所举词语是戒子诗经常使用的高频词,凸显了戒子诗作为训诫文体的体式特征。即便是这些高频词不用,戒子诗也有其自身的体式特征,即诗歌语句往往带有祈使语气,教化对象能够从中得到同意或禁止的训诫导向。

总之,戒子诗是由“道政事”的诏令演化而来的韵体家训,其文体形式除了由“戒”“训”“示”等题名标识外,诗歌语句往往重视祈使性词语的使用,以达到训诫和教化的传达。

二、传家教化:戒子诗的文化功能

顾尔行《刻文体明辨序》:“体不诡用,用不离体。”[1]75“体”与“用”之间是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作为家训的有机组成部分,戒子诗的文体功能即是家族教化,以家族子孙为教化对象,以绍祖传家为教化目的。大致而言,戒子诗的教化功能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家族意识教化;二是子孙成才教化。前者重视家族观念的树立,后者重视家族传承的主体作用。

(一)家族意识教化

在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古代宗法社会里,家族是社会的基本细胞。钱穆说:“‘家族’是中国文化一个最主要的柱石。”[22]而家族观念的根本内涵就是树立家族意识,承续祖先传统。因此,戒子诗教化的首要目的即是家族意识教化。如清代孙承恩《勉诸孙》其四:“吾祖肇文基,严亲益大之。我承犹强勉,汝父仅支持。到汝应愈重,投艰实在兹。世途多偪侧,振起是男儿。”[23]223-224孙承恩是江苏常熟人,顺治十五年(1658)状元。祖父孙森,官至高州府同知,伯父孙朝肃和孙朝让分别是万历四十四年(1616)和崇祯四年(1630)进士。孙氏家族为世代望族,所谓“振起是男儿”,体现了孙承恩诫勉诸孙传承家族、光耀祖先的强烈家族意识。

由于家族观念和家族制度是随着门阀、科举等不同时代的政治文化制度不同而发生变化的,因此戒子诗的家族观念和家族意识教化也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大致以唐代为限,此前戒子诗侧重门阀制度下的门第观念和意识教化,此后则侧重于科举制度下新兴科宦家族的文化传统重构以及科考艰难致使家族兴替倏忽的危机教化。

两晋南北朝戒子诗非常重视家族传统和门第观念的教化。如陶渊明《命子》,诗歌开篇即指出:“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陶唐即尧,作者把陶氏祖脉直接追溯到尧舜时代,然后叙及尧之子虞宾、夏之御龙、商之豕伟、周之陶叔,接着重点叙述了远祖陶舍、曾祖陶侃、祖父陶潜、父亲陶丹的勋德伟业。其中尤以远祖陶舍和曾祖陶侃为详,因为陶舍和陶侃分别对西汉和东晋建国作出了卓著功勋,是陶氏血统传承的代表和门第高贵的象征。溯源是为了启后,陶渊明教化儿子要像孔子之孙孔伋那样能够绍续家风和重振家族:“名汝曰俨,字汝求思。温恭朝夕,念兹在兹。尚想孔伋,庶其企而!”[24]458最后作者发出“夙兴夜寤,愿尔斯才”的殷切期盼。又如陆机《与弟清河云诗》,也叙述了陆氏家族祖先的功业和门第的高贵,以此勉励兄弟共同绍继祖业,中兴家族。

随着科举制度的兴起,门阀制度受到了严重冲击,最终于唐代寿终正寝。但是由于文化影响的惯性作用,唐代戒子诗对门第观念仍然有所教化。如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我家公相家,剑佩尝丁当。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13]第8册,5984诗歌对自家“公相家”“朱门第”的门第观念作了宣扬和鼓吹。

戒子诗的家族观念和家族意识教化真正发生变化是在宋代。由于科举取士制度的规范化,大量寒士被录取,寒士家庭也变为科举仕宦家族。家族形态的新变推动了戒子诗的家族意识教化也跟着发生了变化。一方面,宋代戒子诗能够正面确认自己寒士家庭的身份。如范质《诫儿侄八百字》:“吾家本寒素,门地寡公侯。”[11]第1册,48王禹偁《蔬食示舍弟禹圭并嘉祐》:“汝家本寒贱,自昔无生计。”[11]第2册,662另一方面,宋代戒子诗更加注重从道德层面来重构家族文化传统,宣扬新的家风导向。如洪钺《示儿》:“吾家有阴德,行矣光炎宋。”[11]第51册,32240曾协《题大儿新安官舍三乐斋》:“吾先圣人徒,游夏同渊源。……近数高曾来,洁身等玙璠。”[11]第37册,23001宣扬祖先的高尚道德不仅可以有效弥补寒士出身的不足,而且也为子孙开辟了一条以提高道德修养来绍继家风的新途径,而不局限于血统的高贵和门第的显赫,这显然与宋代理学注重内在道德修养的文化思潮相一致。

明清戒子诗的家族意识教化又有新的变化。由于科考人数激增,录取的进士人数比重越来越低,明清科考也变得越来越严酷化。而科考往往又是提升和维持名门望族的重要手段,明人王士性指出:“缙绅家非奕叶科第,富贵难于长守。”[25]因此,不仅寒门家庭不易转为科宦家族,即便是科宦家族也不易持久延续,这给明清家族生存和传承造成很大的危机感,所以家族教化者常常在戒子诗中告诫子孙们家族盛衰无常,变幻倏忽。如金甡《诫子诗》:“白屋倐朱门,朱门仍白屋。本自霄壤悬,兴替一何速。”[10]780叶观国《新居示儿子》:“此屋阅人多,世事如棋局。不见马家宅,作园在转瞩。不见郑公第,乃仗他人赎。勿嫌薨栋低,莫讶塈涂朴。堂堂宰相厅,旋马不为辱。”[26]370-371由于有很大的危机感,训诫子孙支撑门户和传承家族就成为明清戒子诗教化十分强烈而迫切的思想观念。孙承恩《勉诸孙》其一:“百年先世徳,期汝振家风。”[23]223汪辉祖《丙午谒选展先墓示儿辈》:“吾今老大何奢望,只盼承家汝辈才。”[14]668

(二)子孙成才教化

绍祖传家的主体和根本是家族子孙。清代石成金说:“子孙贤则家道昌盛,子孙不贤则家道消败,这子孙关系甚是重大。”[27]因此,子孙成才是戒子诗传家教化的另一重要内容。戒子诗对于子孙的成才教化也有鲜明的时代性,大体而言,唐代的成才标准呈多元化,而自宋代始,子孙教化往往以儒家圣贤为参照对象和追求目标,成才标准走向单一化。

唐代戒子诗对子孙成才教化导向呈多元化趋势。有圣贤导向教化者,如杜甫《又示宗武》:“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13]第4册,2533教化儿子要以圣贤为榜样。有利禄诱导教化者,如韩愈《示儿》:“始我来京师,止携一束书。辛勤三十年,以有此屋庐。……主妇治北堂,膳服适戚疏。恩封高平君,子孙从朝裾。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问客之所为,峨冠讲唐虞。酒食罢无为,棋槊以相娱。凡此座中人,十九持钧枢。”[13]第5册,3842以享华屋、受封诰、交权贵、食美餐等利禄教劝儿子读书,与杜甫形成鲜明对比。苏轼评之曰:“退之《示儿》诗……所示皆利禄事也。至老杜则不然,其示宗武……所示皆圣贤事也。”[28]而李商隐《骄儿诗》则希望儿子弃文从武,以军功封侯:“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穰苴司马法,张良黄石术。便为帝王师,不假更纤悉。况今西与北,羌戎正狂悖。诛赦两未成,将养如痼疾。儿当速成大,探雏入虎穴。当为万户侯,勿守一经帙。”[13]第8册,6299白居易《遇物感兴因示子弟》教儿子以明哲保身之术:“寄言处世者,不可苦刚强”“寄言立身者,不得全柔弱”“于何保终吉,强弱刚柔间”。[13]第7册,5246翁承赞《寄示儿孙》则更显另类,要求儿孙能够传承仙方,修道成仙:“予家药鼎分明在,好把仙方次第传。”[13]第11册,8166教化导向的多元化,体现了价值取向的多样性,是唐代思想开放的时代体现,也表明唐代戒子诗作者所受儒家思想影响较为有限。

宋代戒子诗对子孙成才的教化则由多元化走向单一化,普遍重视子孙内在道德和个人修养的教育,强调儒家圣贤作为成才的榜样和目标。如邵雍《诫子吟》:“善恶无他在所存,小人君子此中分。改图不害为君子,迷复终归作小人。”[11]第7册,4539苏籀《示儿子诩》:“属词更听三年后,为善须无一念乖。”[11]第31册,19640张九成《示二儿》:“嗟首寓此生,惟善为可为。舍善亦何乐,至死有余悲。”[11]第31册,19988这些都是教化子孙要修德向善,注重内在道德修养。于石《示衢子》:“汝今其勉旃,经史须涉猎。顾我何足学,当学古贤哲。”[11]第70册,44120石介《勉师愚等》:“舜与吾俱人,学之则舜也。汝等但勉旃,前贤皆可亚。”[11]第5册,3419程珌《勉子侄》:“圣贤户庭阔,人人可跻攀。”[11]第53册,33010这些则是强调儒家圣贤的榜样和目标。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宋代戒子诗的圣贤道德教化十分重视安贫乐道思想的教化。如石介《三子以食贫困藜藿为诗以勉之》:“仁义足饱饫,道德堪咀嚼。二者肥尔躯,不同乳与酪。尔无嫌粗粝,尔勿厌藜藿。”[11]第5册,3420洪咨夔《示诸儿》:“富韩不常有,勉哉自玉成。忍贫知好修,道在困亦亨。”[11]第55册,34545由此,作为孔门安贫乐道的“复圣”颜回就经常被宋代戒子诗所提及。如吕本中《示儿》:“初无买山费,真与住庵同。更想颜回宅,箪瓢亦屡空。”[11]第28册,18181赵蕃《示儿》:“年来渐知得力处,箪瓢陋巷忘其贫。”[11]第49册,30492宋代戒子诗的教化思想走向以儒家圣贤为标准的单一化,与宋代理学思想的兴起有着密切关系。

明清戒子诗对于子孙的成才教化仍然为儒家思想所主导,注重圣贤人格的培养。如薛瑄《示儿》:“但使德学充,不愧金璧储。达即思致泽,乐即思贤儒。”[18]50李兆龄《仲夏偶笔示儿浤》:“人为万物灵,据兹三才位。仁义苟精熟,圣贤可立至。”[29]但明清戒子诗的思想教化也有明显的新变,一是更加注重儒家伦理纲常的教化,尤其是忠孝观念的教化。如况钟《又勉子侄诗》:“存心立品贵无差,子孝臣忠两尽嘉。”[30]161金甡《家诫》:“立身惟树德,大本在伦常。忠孝揭日月,岂待言说详。”[10]781二是更加强化明哲保身的处世教化。如薛瑄《示儿》:“匪善人莫交,匪义财莫需。止酒戒狂诞,窒欲谨湛孺。从欲剧坠石,放言甚奔车。言多必招戾,恶积终陨躯。”[18]50袁枚《示儿》:“骑马莫轻平地上,收帆好在顺风时。大纲既举凭鱼漏,小穴难防任鼠窥。”[31]1022伦理纲常本质上是宣扬封建的尊卑等级观念,明哲保身则是一种回避现实的消极处世态度。明清戒子诗强化这两种思想观念,一方面是君主集权统治更加专制化以及族长制的宗族管理对个体家庭控制更加强制化的社会反映,另一方面也折射了政权、族权和父权等“强权”控制下个人和家庭生存更加不易的社会现实。

综上所述,戒子诗的文化功能是家族教育,主要包括家族意识教化和子孙成才教化,而教化观念则随家族制度和儒家思想的发展而变化。其中宋代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这是因为科举制度从宋代开始走向了规范化,而科举士大夫又对近世家族制度进行了重建,特别是宋代理学家兴起后,不仅推动了理学思想成为意识形态的主导,而且还十分重视家族制度和家族教育的建设,因而家族意识、人才标准等思想观念都发生了重要变化。教化观念与儒家思想密切相联还在于古代宗法社会是家国同构的社会结构,国家的意识形态往往就是家族教育的主导思想,家族培养人才的终极目标就是出仕为官、治国平天下;再加上古代社会教育薄弱,作为教育的主体形态,家族教育实质上承担了国家和社会教育的责任,因此家族教育观念很重视以儒家思想作为教育的导向性。[32]

三、“文学”教育:戒子诗的文学价值

戒子诗是以家族教化为主要功能的诗歌类型,是“诗”与“训”的独特结合,其家训题材的独特性、说理教化的多样性、家事纪实的诗史精神以及推动家族文学传承发展的诗学教育都体现了戒子诗别具一格而又重要的文学价值。

(一)家训题材的诗歌类型

文学作为教育手段在中国古代教育中特别突出,如孔子就提出《诗》可以“兴、观、群、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强调《诗经》作为教育手段和工具的重要作用。戒子诗作为诗体家训,充分发挥了文学的教育功能,使文学的教育作用发挥到了极致。戒子诗本质上是属于家训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它又超越了家训文化的属性,具有诗的品格,是“诗”与“训”的独特结合,从文学层面彰显了诗歌作为教育手段的重要作用。因为诗歌篇幅短小,语言精炼,主题集中,韵律和谐,既便于具有诗学修养教化者因时因地而创作和教化,又适宜于受教化者阅读和接受,使其在接受人文伦理教育的同时又培养了文学修养和审美情操,对于家族子孙这个特殊的阅读和接受群来说,具有十分突出的价值和意义。因此,戒子诗作为家训题材的诗歌类型在中国古代异常繁荣兴盛,特别是自唐宋以来,许多诗人出于教化目的都作有戒子诗。如陆游一生写有二百多首戒子诗,有的戒子诗与其《放翁家训》遥相呼应,如《示儿子》:“为农为士亦奚异,事国事亲惟不欺。道在六经宁有尽,躬耕百亩可无饥。”[11]第40册,25048教育儿子要耕读传家,读经求道。其《放翁家训》也有同样的教化:“吾家本农也,复能为农,策之上也;杜门穷经,不应举,不求仕,策之中也;安于小官,不慕荣达,策之下也。舍此三者,则无策矣。”[33]诗歌与家训遥呼相应,家训升华为诗歌,诗歌中融有家训。

戒子诗的主要目的在于教化家族子孙,但不少诗歌也寄寓了教化者自己的思想情感、人生阅历和生命感悟,做到了“训人”与“寓己”的有机结合,通过“寓己”来达到更佳的“训人”教育效果。如方士鼐《示儿子浚师》:“吾父生我时,四十头未白。今我又四旬,父已归窀穸。方幸两慈亲,侍奉永朝夕。胡为十年中,双亲痛疾革。哀哉父母恩,欲报形骸隔。廿载困名途,岁月皆虚掷。虽然作冷官,难免素餐责。有书岂不读,吾父留手迹。有杯岂不举,吾母留口泽。显扬纵未能,光阴须爱惜。汝年已十三,留心在经籍。立志贵精勤,求师重诱掖。少壮能几何,珍重驹过隙。莫学我无闻,老大悲何益。”[34]作者抒写了自己双亲痛逝、功名无成、岁月虚掷的人生阅历以及往事不堪回首的思想情感,以此来教化儿子要珍惜光阴,立志精勤。这种“训人”与“寓己”的有机结合是一般家训文献所不能达到的书写方式,寄寓了浓厚的思想情感,因而更具教化效果。

在形式上,唐代以前戒子诗以四言古体为主,唐后以五、七言格律诗为主。明清时期除了常见的短诗外,也有一些长篇诗歌。有的是长篇古风,如金甡《热河寓舍代书示儿》长达六百多字;有的则是联章组诗,以二至十首之间较为常见,如曹学佺《虔州署中示儿孟嘉》四首、陶元藻《寄示儿子廷珍》五首、孙枝蔚《寄诫诸子诗》十章等;也有大型联章组诗,如方孝孺《勉学诗》二十四首、娄坚《岁暮杂题示儿复闻》三十首、金甡《家诫诗》五十首。这些联章组诗在家训的宗旨下形成各自独立的教化主题,极大地丰富了戒子诗的书写内涵。

(二)多样说理的诗法风尚

戒子诗以教化为文体功能,故说理为其突出特点,这在历史上第一首戒子诗中就体现出来了。《四库全书总目》曰:“东方朔作《诫子诗》,始涉理路。”[35]但戒子诗的说理方式丰富多样,有对比论理、设象喻理、援典证理、即景说理、情中寓理和格言示理等。

一是对比论理。如韩愈《符读书城南》通过两家孩子“学”与“不学”结果不同得出学习的重要性。两人孩提时朝夕相处,无甚差异,但渐长渐异,及长则“一龙一猪”,最终一为公相,势位显赫,一为马卒,日受鞭笞,“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二是设象喻理。以生动典型的意象来喻化训诫内容。如郑侠《教子孙读书》以“水”和“镜”为喻来说明为学的道理:“水在盘盂中,可以鉴毛发。盘盂若动摇,星日亦不察。镜在台架上,可以照颜面。台架若动摇,眉目不可辩。精神在人身,水镜为拟伦。身定则神凝,明于鸟兔轮。是以学道者,要先安其身。坐欲安如山,行若畏动尘。目不妄动视,口不妄谈论。俨然望而畏,暴慢不得亲。”[36]三是援典证理。援引文化典故来佐证和突出教化的道理。如叶观国《寄示儿辈(其一)》:“家无金穴惟资读,业在青箱要及时。狗鹜低昂思马训,龙猪得失味韩诗。”[26]374诗歌援引马援《诫兄子严、敦书》和韩愈《符读书城南》的典故来教化儿辈如何为人和为学。四是即景说理。由景、事、物的触发而引申出教化内容。如张耒《示儿(秬秸)》:“城头月落霜如雪,楼头五更声欲绝。捧盘出户歌一声,市楼东西人未行。北风吹衣射我饼,不忧衣单忧饼冷。业无高卑志当坚,男儿有求安得闲。”[11]第20册,13152由沿街叫卖的眼前景和事引申出业无高卑、志当坚强的道理,教育儿子当勤奋吃苦。五是情中寓理。如杨廷麟《示城儿》:“归舟今夕远,西望独沾巾。骨肉天涯隔,山川枕席亲。诵诗思有汝,好学或如人。以此发深省,乡书不厌频。”[37]骨肉分离,思念甚切,抒情中教化儿子要努力学习。六是格言示理。以一些具有哲思性的诗句来揭示教化道理。如袁枚《示儿》:“不将庭诰学延之,但说平生要汝知。骑马莫轻平地上,收帆好在顺风时。大纲既举凭鱼漏,小穴难防任鼠窥。三百六旬三十日,可闻谇语响茅茨。”[31]1022采用格言式诗句教育儿子行事要小心谨慎、见好就收。

言情与说理是一对矛盾的诗学主张,言情者往往反对诗歌说理,认为诗歌一涉理路就失去了文学属性。实际上,言情与说理都有其独特的诗法功能和书写对象,不能以一方否定另一方。对于以训诫教化为体式的戒子诗来说,说理是其恰当的诗法取向。戒子诗丰富多样的说理方式,不但证明了诗歌说理不影响其作为文学的艺术性,而且还体现了理与情并非完全对立,理可以融“情”,理也可以合“境”,说理也是诗歌的重要诗法艺术。

(三)家事纪实的诗史精神

戒子诗以家族子孙为教化对象,诗歌所写的祖先传统、作者自身及家庭和家族情况一般都具有纪实性,诗歌创作中有意无意地贯穿着诗史精神,因此不少戒子诗对于认识相关诗人及其家庭和家族情况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料价值。

如陶渊明《命子》:“嗟余寡陋,瞻望弗及。顾惭华鬓,负影只立。三千之罪,无后为急。我诚念哉,呱闻尔泣。”[24]458此是陶渊明初得长子后的一首戒子诗,袁行霈先生据此考证出陶渊明的婚配情况:“知长子出生时渊明已华鬓,而且为无后着急,不似三十岁或三十岁前之情况。渊明或不止两娶,其三十岁所丧之妻未必有子。”[38]又如范质《诫儿侄八百字》:“吾家本寒素,门地寡公侯。先子有令德,乐道尝优游。积善有余庆,清白为诒谋。伊余奉家训,孜孜务进修。……童年志于学,不敢堕箕裘。二十中甲科,赭尾化为虬。三十入翰苑,步武向瀛洲。四十登辅佐,貂冠侍冕旒。备位行一纪,将何助帝猷?”[11]第1册,48范质是五代后周时期至北宋初年著名宰相,宋乾德元年被封为鲁国公。此诗是训诫侄子的,由诗可知范质的家庭出身、人生履历等情况,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又如娄坚《示儿复闻》:“伊予三得雄,惜也两前夭。五女夺其孟,余各缔姻好。汝虽最后生,未妊已前兆。幸也甫艾年,天乎俾尔绍。”[39]娄坚为明代万历年间贡生,与唐时升、李流芳、程嘉燧被誉为嘉定四先生。其子娄复闻在乙酉年(1645)“嘉定三屠”之第二次屠杀时,以不遵“剃发令”而被削首级。[40]此诗对于认识娄氏父子的生平也具有重要作用。从中可知,娄坚生有三子五女,仅存一子四女,娄复闻为独子,出生时娄坚已年逾五十。

又如袁绶《夜读示两儿》:“尔祖少食贫,笔耕贳薪米。拔萃举明经,一毡为贫仕。贤良擢令尹,循声著遐迩。五十归道山,宦囊清若水。汝父少失怙,孤立鲜依倚。独木支大厦,恐坠箕裘美。好学寡交游,一编惜寸晷。平生重然诺,所为慎终始。家贫食指繁,菽水无可恃。饥来驱其行,负米长安市。近迹依我翁,幕游恒自耻。……嗟我出名阀,颇亦习诗礼。结褵归汝父,井臼躬料理。大母发垂白,所乐在甘旨。”[41]袁绶字紫卿,钱塘人,袁枚孙女,袁通女,江宁诸生、南平知县吴国俊妻,生有吴师郊、师祁和师曾三子,皆入仕为官。此诗是诫勉长子和次子而作,当写于吴国俊中举入仕以前。诗歌对于吴氏父子的生平履历、吴国俊中举前的清贫生活、袁氏侍姑育儿等家庭情况都有较为真实的记录,对于了解吴氏家族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即便是那些没有“史料”书写的戒子诗,由于诗歌有着特定的接受对象,作者与读者的对话具有很强的私密性,其传达的思想内容也具有很强的纪实性和真实性,因而也可以说是具有另一种诗史精神。

(四)文学家传的诗学教育

家族文学的传承发展除了需要家族子孙具有文学天赋外,家族长者的文学教育和文学熏陶也很重要,而戒子诗对于探讨家族文学的传承教育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

一方面,戒子诗十分重视文学传承的家族意识教化。如杜甫《宗武生日》曰:“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13]第4册,2533杜甫诗律精细,实渊源于其祖初唐诗人杜审言,因此他很强调文学传承的家族意识教化。此后,许多戒子诗都以“诗是吾家事”之类诗句来教化子孙要树立起文学传承的家族意识。如周紫芝《九月十六日示内二首》(其二):“书种吾家事,郎曹汝旧门。[11]第26册,17319况钟《示诸子诗》:“吾家诗书胄,况坊名阀阅。……书此为庭训,各宜踵先哲。”[30]160袁昶《寄示从子观澜德劭古诗一篇》:“诗为吾家事,修辞质宜存。”[42]“诗是吾家事”既强调了文学主体的家族意识,又凸显了文学传承的家族责任,对家族文学的传承和发展起到内驱力的推动作用,因而对于促进家族文学的发展和繁荣具有重要的作用和意义。[43]

另一方面,戒子诗还十分重视文学创作的理论引导。这主要表现在教化者通过戒子诗来传达自己的文学观念和创作经验,以教化和指导家族子孙的文学创作。陆游在这方面特别突出,其《示子聿》曰:“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11]第41册,25627《冬夜读书示子聿》曰:“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11]第40册,25063作者从自己的创作经验来教化儿子作诗必须要有生活实践。其他诗人也是如此,如袁枚《再示儿》:“书经动笔裁提要,诗怕随人拾唾余。三代文章无考据,一家人事有乘除。阿通词曲阿迟画,都替而翁补阙如。”[31]1040-1041作者教化儿子文学创作要注重独创性而不要用典考据,同时鼓励文学和艺术的多样化发展。又如查揆《说诗示儿同》:“诗于天地间,酝酿无不有。天地不自言,忽然脱吾口。雄声奋风雷,雌声掷瓦缶。下至野千鸣,上拟狮子吼。洪纤各异响,雷同转无取。”[44]作者教化儿子诗歌要自然天成,追求个性。文学思想观念的教化使得家族成员的文学创作在表现出个人的文学个性时也呈现出鲜明的家族性特征,因而家族文学也就具有家族共通性的表征,这对于确立家族文学和文化的标识与地位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概而言之,戒子诗的文学价值,一方面在于它展示了家训题材诗歌及其说理艺术的独特性,并揭示了文学作为教育手段的重要作用,有助于人们认识中国古代诗歌形态的丰富性和文学功能的多样性;另一方面戒子诗作为教育手段对家族文学本身的传承发展也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有助于人们了解和探究文学传承中家族教育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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