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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

2019-02-16赵家晨

关键词:宋诗旧体诗词作

赵家晨

(江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

当下,民国旧体文学研究如火如荼,然主要集中在新文学作家群体,未能扩展到以传统文学为主的作家身上。以旧体诗词为例,众多文人群体的旧体诗词未能被当今学人所关注,诸如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可谓十四年抗战的诗史,它们继承了中国古代战争诗词的纪实性笔法,真实纪录了中华民族艰难的抗战历程,书写了抗战环境下文人的内心情志,凸显出异于古代的国家意识和民族意识,其价值不仅在于鼓舞了中华儿女奋勇御外的斗志,更促成了民国中叶旧体诗词创作的中兴,对当下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具有补写意义。

一、抗战词的作者主体、词作数量、类型及成因

所谓“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指的是民国之际以宋诗为主要师法渊源的诗人的统称,并非是一个既有的概念。①至于他们所作的“抗战词”,②学界也未分类整理。于此,有必要从作者主体、词作数量、词作类型等方面,对民国之际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进行系统的梳理,并深入挖掘该群体抗战词呈现上述情状的缘由。

从作者主体来看,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主要以成长于民国之际的学人为主,兼有从晚清跨入民国的易代文人。主要成员既有任职汪伪政权的龙榆生、陈方恪,亦有沦陷区的夏敬观、袁思亮,还有国统区的袁荣法、林庚白、姚鹓雏、汪东、马一浮、欧阳祖经、邵祖平、辛际周等。从作者地域分布来看,以活动在川渝地区的学人最多,有姚鹓雏、汪东、马一浮、邵祖平、袁荣法等;江南次之,有夏敬观、袁思亮、陈方恪、龙榆生等;赣南又次之,有欧阳祖经、辛际周等。该群体抗战词主要作于抗战前几年,以1937年至1941年最为集中,后四年词作数量锐减。可见,该群体诗人身份复杂,地域活动频繁,词学创作存在时间间隔。

从词作数量来看,个体诗人的抗战词作数量并不算多,从十数首至数首皆有;但群体词作的总量则超过百首。具体诗人的词作见表1。

从表1可见,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作总数较为庞大,但个体诗人的抗战词数量却不算多,且在各自词集中所占比例较小,大部分在10%以下。然中正大学教授欧阳祖经最为特别,抗战词作近40首,占词集中词作总量的四成左右.其《晓月词》被王易评为“于民族抗战之年,为《庚子秋词》之和,运苏辛之气骨,擅欧晏之才华,使锦簇花团中含剑气,阳春白雪尽入正声”,[1]应是其特意为之,目的在于以词纪史。

表1 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抗战词作统计表

从词作类型来看,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可划分为低沉悲泣型、慷慨激昂型两大类,且以前者占绝大多数。依据词作情感表达方式来看,该群体文人大多选择以幽怨的词句来描述战争带给自己及民众的苦难,记述流亡生活的艰辛等;然当词笔投射到战争场景以及抒发内心情志时,词句往往激越悲壮,呈现出慷慨铿锵的情感意蕴。

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之所以在作者主体、地域分布、创作时间以及词作情感表达分类方面呈现上述情状,主要原因如下:第一,抗战词作者以国统区学人为主、沦陷区为辅,主要是受政治环境的影响。国民政府联合共产党发动全民抗战,故而国统区的学人配合政府宣传部门创作大量的抗战词以鼓舞民众抗战,相较而言,沦陷区的文人则忌惮于日军的高压政策,为保存性命,不敢写带有明显反日情绪的文字;第二,在词作情感表达上出现泾渭分明之态,国统区学人的抗战词有不少直接描绘战争场面、表达抗日决心的内容,而沦陷区学人的抗战词则多以象征手法隐晦地表达对日寇的不满,这也是政治气候使然;第三,抗战词从创作时间看多作于抗战前期,而抗战后期相关词作数量较少,这是文人群体自身环境的变化与战争局势的缓和所致。随着大量学人西迁征途的结束,生活环境趋于安定,抗日战争相持阶段的到来,剧烈的大会战数量锐减,宋诗派文人群体描写战争的词作数量自然减少,取代的是思念故园家乡词作的增加。总之,民国之际,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呈现出以敌后学人为主,词作多作于上1930年代后期,且在情感意蕴上呈现出沉吟与慷慨并举的形态。

二、抗战词的主旨内容

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始于1930年代初期,大规模抗战词的创作是在全面抗战之后。他们的抗战词一方面书写战争的惨象、敌寇的凶残以及给国人带来的沉重灾难;另一方面叙说在大历史环境下自身的漂泊之苦、思乡之切;更有对抗战英雄的赞歌,抒发毁家纾难、舍身保国的壮志。

抗战词真实记录了战争带来的灾难以及自身飘零之苦、思乡之切。如辛际周《浪淘沙慢》:

洗霄雨,苔痕绣润,几篆萦碧。深掩荆扉昼寂,偷闲暂许偃息。正刺耳、声声笳吹急。悄无语、搔首孤立。念世事身谋两如许,盈襟恨堆积。京国、望中阵垒云隔。问大好河山今谁主,忍泪弹叵得。嗟乱里余生,天际逋客。坠乌向夕,同鲁阳、心事挥戈谁识?词赋徂年尤萧瑟,兴亡梦、倦传彩笔。挂愁眼、烽烟南接北。续残命、强劝蒲觞,负令节、伤心怕见朱榴色。[2]

此词从内容上可知是一首感时词。民国二十七年(1938),日军飞机轰炸赣西,遍地疮痍。诗人于劫后余生之时登高眺远,因兴亡之怅恨,兴庾信之才笔填此词。通篇稼轩之语,忧愤无端,词风凄咽沉痛。又如马一浮《水调歌头》:

独客听巴雨,三度菊花天。故园何处秋好?兵火尚年年。汹涌一江波浪,迢递数行征雁,愁思共无边。极北况冰雪,大漠少孤烟。(闻莫斯科早雪,鏖战方急)登临倦,笳鼓急,瘴云连,明年悬记,此日万国扫腥膻。看遍篱东山色,不把茱萸更插,巫峡一帆穿,白发倚庭树,归梦滞霜前。[3]

此词作于民国三十年(1941),诗人已飘零蜀地三年有余,然故园仍处兵火之中,虽思乡却不能归乡,愁思之情一览无遗。

抗战词对战争的描写多采用古典诗词中已经高度意象化的词语,而非对战场的真实描摹。作者通过对此类词语的组合,营造出战争惨烈之相,表达诗人的悲凄之情。诸如“试屈指、几回吞并,几回分裂。侧耳中原龙虎地,胡笳戍角还呜咽。暗沉吟、往事已如尘,空悽切”(袁荣法《满江红》),“中原烽火未曾收,鼓鼙又起。汉家版籍旧丹青,才余残剩山水”(袁荣法《西河·乙丑秋日抒怀》),“不尽落花流水、恨年年。兴亡覆手翻云雨。谁抵钟情苦”(陈方恪《虞美人》),“垂白孤儿泛梗身。眼穿兵气入萧辰。江湖满地不逢人。别浦柳青犹惹恨,故园花发若为馨。几回肠断永和春”(陈方恪《浣溪沙·次蘉庵戊寅元日韵》),“零乱暗泣啼螀,横林谁染,泪血流润枯草。半衾幽梦总荒唐,负海天凝眺。枉一抹、哀弦断了”(龙榆生《霜叶飞·乙卯重阳和贞白》),等等,选用频率较高的意象有“笳”“鼓”“烽火”“残山”“剩水”“弦”“枯草”“血泪”等。

部分抗战词作对抗战英模人物进行了歌咏,表达了诗人对其壮举的钦佩与敬仰。如袁荣法《水调歌头·永定张傚桓少尉若翼,海楼丈之子也。与倭寇战,堕机死汉阳。即葬所殉地,词以吊之》:

嶻嶭梌山嶂,百里势纵横。中间千载奇气,盘薄出斯人。不屑攒眉故纸,浑似仲升投笔,壮志奋凌云。挥手却红日,含笑破妖氛。成大节,敦薄俗,砺吾军。彭殇等耳死重,能使泰山轻。从此小军山畔,相对睢阳祠宇,碧血夜燐燐。精魄终不泯,看复旧乾坤。[4]

此词对死难壮士张傚桓表达由衷的赞美,追述了他驾机与日寇相搏的壮举,其以身舍国的义举重于泰山,碧血丹心、昭昭可见。又如龙榆生词作《水调歌头·赠刘定一将军》:

剑气总难敛,射斗有光芒。出言曾见惊座,此士不寻常。凭藉一成一旅,但得知人善任,汉道定能昌。果报登坛拜,天马看腾骧。郁忠愤,披肝胆,事戎行。男儿待显身手,肯自负昂藏。子为苍生请命,我为将军传檄,宣化及雍梁。勉佐中兴主,换了未渠央。[5]

此词作于民国二十九年(1940),词人此时正值沦陷区。刘定一为国民革命军鄂南游击师二大队大队长,率部英勇抗击日寇,多次重创日军。龙榆生作此词赠与刘定一,一为钦佩其壮举,一为鼓舞抗战士气。词作慷慨豪迈,不减苏辛。

抗战词更多地是对抗日正义行动的赞颂以及表达自身请缨杀敌的壮志。如邵祖平《满江红·题国声集寄唐玉虬成都》:

春水方生,兰州动,一江消雪。正两岸,清猿引音,蒲帆风发。三户亡秦荆楚奋,连城诳赵相如直我东方,今有暴瀛邻,同仇切。台庄胜,长沙捷。书捲起,壶敲缺。共闻鸡起舞,磨牙吮血。毫素雄涵巫峡雨,襟怀郎映峨眉月。诵国声,万遍壮心飞,头难白。[6]

此词从国家层面展现了中华儿女奋起抗争,众志成城、万众一心抵御外寇的昂扬斗志,读之令人振奋。

此类词作还有龙榆生《南楼令·戏赠康哥》:“铁马金戈行万里,难自敛,气如虹。巨眼识英雄。霜华战晓风。倚征鞍、肯悔飘蓬。三十功名殊未已,知此意,与谁同。”又《水龙吟·题高奇峰画〈易水送别图〉》:“孤注早拚一掷,赌兴亡、批鳞宁怕。秦贪易与,燕仇可复,径腾吾驾。日瘦风悽,草枯沙净,飘然旷野。渐酒醒人远,要凭寒剑,把神威借。”袁荣法《西河·乙丑秋日书怀》:“仗元龙、湖海豪气。恨不熊貔千骑。尽杀胡奴死。一快平生心头意。”等等,不作赘述。

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不仅仅写在八年抗战之际,最早能追溯到1932年,贯穿整个十四年抗战,与同时代其他文人的抗战诗词一道,汇成了抗战文学的大潮,全面真实地记录了抗战的历史风貌。民国宋诗派文人率先以词笔记述抗战的当属龙榆生。他写于1932年春的《一萼红·壬申七月自上海还真如,乱后荒凉,寓居芜没,惟秋花数朵攲斜于断垣丛棘间,若不胜其憔悴,感怀家国,率拈白石此调写之,即用其韵》,其中词句“幽径榛芜,斜阳泪满,兵气仍共沈沈。……太息天胡此醉,任残山剩水,怵目惊心”,讲述战争氛围的炽热以及战后结局的残酷,词注“春间,东夷巨舰破浪而来,我海军全无抵御,令敌得从浏河登陆,真如遂陷”,叙说1932年上海“一·二八”事变中日寇于3月初由偷袭浏河登陆,我军全线溃败的战史。同一时期王易序其词集亦云:“《藕孔微尘词》者,‘一·二八’战时简庵侨居金陵作也。维时淞沪战酣,首都风鹤,学校辍讲,索居无聊。……风烟荏苒,倏又十稘,倭祸弥漫,奚啻百倍?昔为楚囚对泣,今且反舌无声,间拂尘编,曷胜感喟!”可谓“一·二八”事变的同题咏叹。事实上,对抗战史实的吟咏早在“九一八”事变之后就已经频频出现在当时文人的旧体诗词中了,如马君武《哀沈阳》有“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告急军书夜半来,开场弦管又相催”,讽刺“九一八”事变当夜张学良醉生梦死,面对日寇入侵,采取不抵抗政策,以至丧师辱国;钱仲联《哀锦州》有“北门锁钥今大开,贼军饮马长城来”,哀叹东北军为保命弃锦州不顾以至门户洞开,日寇兵不血刃即占领我战略要地的史实;女词人陈家庆《如此江山·辽吉失陷和澄宇》有“胡马嘶风,岛夷入犯,断送关河无数。辽宁片土,正豕突蛇奔,哀音难诉”,更是悲泣辽、吉二省陷落敌手、民众惨遭涂炭的苦难。总之,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始于1930年代初期,它们与同时期其他作家旧体诗词一起,客观真实地记录了那段特定历史,从文学角度见证了十四年抗战的史实。

三、抗战词的美学特质

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对我国古代战争诗词多有继承,表现为:

首先,抗战词继承了自《诗经》以来的现实主义纪实性笔法,沿袭了自杜甫以来的“诗史”传统。词作采用中国古代战争诗词的纪实手法,通过直笔纪实,叙说战争过后的惨象以及给民众带来的灾难。此类词作有邵祖平《满庭芳·香港沦陷后作》、汪东《花犯·九龙香港相继陷没,并扈江亲友亦久不得消息矣》《摸鱼儿·闻桂林柳州相继失陷之信》《声声慢·读涉江词,和其闻日本败降之作》、林庚白《双双燕·“一二八”纪念日感赋》等。单从题目即可看出,作者刻意记述重大战役事件,这些事件揭露了日寇步步蚕食中国领土的野心。此外,有些词作对具体战争的场面进行了刻画,让人触目惊心。如龙榆生《一萼红》:“卧枝罥、余腥未洗,破暝霭、凄引响羁禽。髡柳池荒,沈沙戟在,波镜慵临。太息天胡此醉,任残山剩水,怵目惊心。战舰东风,戈船下濑,谁办铁锁千寻。”邵祖平《满庭芳·香港沦陷后作》:“堪惊。烽火起,犀梳抛垛,鸾镜分形。共烟埋奇舞,歌断雕甍。”这些词作描绘了战后凋敝、零乱的画面,让人生发出无限的伤痛。

其次,该群体的抗战词更多地是通过刻画具体人物或通过简单的叙事来兴发情感。一方面,他们采用微观视角,对现实生活事件进行提炼,通过塑造各类人物形象来反映国民对战争带来的巨大灾难的感伤。如袁荣法《水调歌头·永定张傚桓少尉若翼,海楼丈之子也。与倭寇战,堕机死汉阳。即葬所殉地,词以吊之》,通过刻画国军战士张傚桓与日寇死战的场面,塑造出志士慷慨赴死的大无畏形象。又如汪东《满江红·送顾希平从军,时予先有请,不得》,描述了一个应征入伍的年轻战士形象,抒发了词人对卫国战士捷报频传的深切期盼;另一方面,宋诗派文人的抗战词作更擅长于通过简单的叙事来抒发内心的情感,传递悲痛、伤感的情绪。如袁荣法《鹧鸪天·倭人寇我三月矣,寒宵凄惊,怆然有思》:“撼户狂飙变徵声。梦回刁斗动连营。山河破碎人千里,霜月模糊夜五更。灯炯炯,漏丁丁。乱离谁信此身轻。人生天道那堪问,止向梅花索旧盟。”简述战争过程及结果,兴发出战败后词人面临山河破碎时内心的伤痛;又如邵祖平《水调歌头·旧腊将尽,旅况萧寥,戏为俳体词自嘲》:“占香港,陷吕宋,下星洲。皙肤碧眼,逐步撤退也堪羞。惟我中华耐战,湘北散衷倭甲,扫地誓摧仇。教授穷犹喜,白墨可充筹。”简述日寇击败英美军队占据东南亚的事实,传递出唯我中华具有铮铮铁骨、誓死不屈,敢与日寇血战到底的勇气,亦表达了词人毁家纾难坚持抗战的决心。总之,无论是以词存史还是侧重抒情,这些抗战词皆采用第一人称视角,借助词人之眼、手,将乱世之见闻、感受一一为读者呈现,皆为“有我之境”。

最后,该群体的抗战词对我国古代战争诗词的继承还表现在情感意蕴的表达以及作品的风格方面,中国古代战争诗词蕴含的“沉郁”风格也体现在抗战词作中。宋诗派文人通过沿袭古代文人的写作方法,将“沉郁”词风较好地体现了出来,主要表现为:第一,营构悲惨荒芜的意境,以情景交融的方式将作者内心的悲愤情怀表达出来。诸如袁荣法《西河·乙丑秋日书怀》:“中原烽火未曾收,鼓鼙又起。汉家版籍旧丹青,才余残剩山水。”通过描写战后惨象,抒发了词人对国家危殆、山河破碎局面的哀痛之情;又如马一浮《南柯子》:“佳节偏催老,胡尘久罢觞。败荷残菊减秋光。又是一番风雨,过重阳。”通过描述重阳节所见颓败的自然景观来表达内心对战乱不止、民众流离的伤感,更是流露了作者漂泊他乡、有家难回的无奈情绪;第二,宋诗派文人还通过调整词的章法来表达情感,他们善于借助顿挫曲折、跌宕起伏的章法结构来营造“悲郁”的氛围。如袁荣法《临江仙·壬午十一月十四日御霜四十生日,以小词贺之》:“忆昔我童君未冠,青衫绿鬓嵯峨。斜桥南畔日经过。折轮留客醉,写谱听君歌。谁信重逢俱老大,同看破碎山河。头颅还惜我蹉跎。”将往日少年倚红偎翠、诗酒笙歌的生活与当下山河破碎、自身飘零的生活进行对比,形成强烈的反差,以乐景写哀情,更显“沉郁”之气息。第三,以层累递进的方式,用象征手法来叙说悲愤沉郁之情。宋诗派文人有不少抗战词是借助对外在事物的吟咏来写哀情的,诸如马一浮《八声甘州·雁》:“又霜钟警梦夜凄清,雁阵破空来。自榆关风紧,芦沟月冷,秋思难排。应羡六朝金粉,嘹唳度长淮。铁索沈江后,楼殿成灰。本是随阳信鸟,甚浅洲远渚,不肯徘徊。历闲关烽火,毛羽屡惊摧。倘遭逢、青冥矰缴,剩衔芦、孤影亦堪哀。”这首词是典型的象征手法,以层层递进的方式来书写“沉郁”的情感。词人通过对雁自北南飞历程的描述,借助雁的视角来说明全中国都处在战争烽火中,而雁自身遭受惊吓、断羽的遭遇恰如当今国人饱受战争荼毒。总之,无论是以情景交融、层累递进的方式,还是以调整章法、句法的手段来营构凄凉荒寒的意境,最终的落脚点都是为了表达作者内心悲愤沉郁的情绪,而这也奠定了作品的情感基调——以“沉郁”为主。

值得注意的是,处于近现代社会转型期的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他们的抗战词作也有明显的新时代特征:即作品中萌发出现代国家意识和强烈的民族意识。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与古代战争诗词最显著的差别是,古代战争诗词传达的是作者主体在儒家道德伦理体系下对王朝兴衰的关切;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则萌发出现代国家意识及强烈的民族意识,民族认同感进一步加强。“与中国古代文学的精神格局相比,中国现代文学精神有了实质性的变化,国人经过近半个世纪曲折艰难的求索,已挣脱了宗法社会秩序,入得现代民族国家的门槛,‘人的发现’带动了对家国、社会的新的体认,在人的归位下构建了综合了启蒙理性、历史理性和自然精神等的现代精神。”[7]民国宋诗派文人的抗战词属于现代文学范畴,作品中体现着现代意识。这些作者大多历经过“五四”运动的洗礼,民主、自由观念深入人心,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从旧的宗法政治体系中解脱出来,已然建立起新型的民族国家观念和民主政治观念,其作品已不再是为一家一姓之王朝而悲鸣,而是为中华民族、现代中国政治主体而张目,为自由、民主、和平而呼号,彰显出新的文人精神和理性精神,闪耀着新时代的光辉。

四、抗战词的文化意义

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真实纪录了中国现代十四年抗战的史实,翔实记述了抗战时期宋诗派文人面对家国危难、己身飘零时的心路历程,是近现代战争史、文学史中珍贵的财富。其意义不仅在于这些抗战词鼓舞了当时中华民族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以抵御外侮的斗志,更是近代以来旧体诗词的一次中兴。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与同一时期用旧体格式所书写的诗词一起,成为了20世纪新文学中的一部分,对中国现代文学具有补写意义。

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与同一时期所发表的旧体诗词一起,鼓舞了国人的抗战斗志,凝聚了民族向心力,成为十四年抗战的史诗,更是当时特定历史时期文人心路历程的真实写照。“新文学自然是抗战文学的主力军,旧体诗词也发挥了重要作用”,[8]恰若黄炎培所云,“走上了奇艰极险的世路,家国的忧危、身世的悲哀,越积越丰富,越激烈,情感涌发,无所宣泄,一齐写入诗里来”,[9]它们对鼓舞中华民族努力抗争外敌入侵、争取民族独立起到了巨大的鼓舞作用。它们或对具体战役过程、战争场景、战后结果作了详尽描述,以史笔直播战争的惨象,揭露日寇的残暴;或描写国人饱受战争之灾,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天涯漂泊的苦楚,以饱蘸血泪、充满情感的笔端将抗战史实刻画成一幅幅动人可感的画面,刺激国人神经,激发了国人内心参与抗战事业的热忱,坚定了中华儿女不屈不挠、勇于抗敌的决心。总之,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与此一时期的抗战旧体诗词一道,汇聚成抗战文学的大潮,在以诗纪史的同时,感染了无数中华有志之士,筑起了抗战事业坚不可破的长城。

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汇聚到抗战旧体诗词中,促成了旧体诗词创作的回暖。据不完全统计,抗战时期所创办的抗战文艺刊物中,刊发关涉抗战旧体诗词的就多达数十种,较为突出的有《民族诗坛》《同声月刊》《雅言》《国艺》《民意》《文史季刊》《中国文学》《七月》《抗战到底》《抗战文艺》《小说月刊》等。除刊载旧体诗词的载体众多外,旧体诗词的创作队伍也进一步壮大,大批新文学的代表作家此期也创作了数量庞大的旧体诗词,诸如郭沫若、茅盾、叶圣陶、老舍、郁达夫等,这些新文学代表作家的加入,使得旧体诗词的创作局面如火如荼,发展势头曾一度超过了新诗。究其原因,一是抗战文艺形式多样化的需求。恰如郭沫若所言:“任何旧有的形式都可以利用之……用五言、七言、长短句、四六体来写抗日的内容亦未尝不可。”[10]茅盾亦云:“要完成大众化,就不能把利用旧形式这一课题一脚踢开完全不理。”[11]以民众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来书写抗战、鼓舞抗战,是时代的需求,是抗战大业的需求;二是新诗发展出现危机。正如鲁迅所言:“诗虽有眼看的和嘴唱的两种,研究以后一种为好;可惜中国的新诗大概是前一种。没有节调,没有韵,它唱不来;唱不来,就记不住,记不住,就不能在人们的脑子里将旧诗挤出,占了它的地位。”[12]故而这些旧学根祗深厚的新文学作家便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旧体诗词,试图从旧体诗词中寻找到新诗的出路。此外,这一时期国民党当局加大了对新形式文艺作品的审查力度,对以旧有形式书写的诗词审查却不那么严苛,使其更容易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于此种种,抗战时期旧体诗词一度成复兴局势,在新旧诗交替演进中暂处上风。

令人玩味的是,以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为代表的抗战旧体诗词却处处彰显了文学的“现代性”,这些以旧形式书写的文学作品包含了现代文学之“自由”“民主”精神,对中国现代文学史具有“补写”意义。胡迎建先生云:“与历史上的战乱如建安时代、安史之乱、靖康之难时的诗作相比,旧诗创作同样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注入了强烈的现代意识与浓郁的感情色彩。”[13]他认为抗战时期旧体诗词彰显了现代意识和时代特征,应当纳入现代文学史范畴。持赞同观点的还有陈友康先生,他从“现代性”概念出发,认为文学现代性主要是凸显“自由”“民主”两个主题,这涉及到人的主体性、理性等问题,而抗战时期的旧体诗词“重视人格对于个人尊严和社会发展的重要性……倡导独立自主的人格而反对奴性。这与现代性要求的人的主体性是一致的,因而对于人格的张扬有助于实现人的现代化”,[14]但凡以新形式写就的现代文学所具有的品性,在旧体诗词中均有所体现,故而以抗战诗词为代表的旧体文学皆应纳入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教材中。总之,以宋诗派文人群体的抗战词为代表的旧体诗词具有以白话文形式书写的现代文学的精神内蕴,理应纳入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史范畴。

注释:

①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诗学受同光体前辈诗人陈三立、郑孝胥、沈曾植、陈衍等人影响,以宋诗为主要门径,诗歌呈现出生涩奥衍、诘屈聱牙的语言特色,以突兀的陌生化的意象构建起光怪陆离的意境和美学特质。值得注意的是,“民国宋诗派文人群体”既包括与同光体诗人交游密切深受同光体四大领袖(二陈及郑、沈)影响的后辈诗人,也包括与同光体领袖并无交集但以宋诗为主要取法对象的成长于民国之际的其他诗人。

②所谓“抗战词”,学界普遍认为是作于抗日战争时期(1937—1945)的词作。本文所涉及的“抗战词”从时间节点来看始于1931年“九一八”,终于1945年日本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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