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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哲过程哲学翻译思想研究
——以安译《中庸》为例

2019-01-30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安乐典籍中庸

朱 萍

(安徽机电职业技术学院 工商管理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安乐哲(Roger T. Ames,1947-),当代美国汉学家,美国中西比较哲学的领军人物。热爱中国哲学,长期致力于中国典籍的诠释和中国文化的推广,由此获得“孔子文化奖”,被特聘为山东省首批“儒学大家”。在整个古代儒家的文献中,《中庸》或许是最具哲学性的,安乐哲《中庸》译本最能体现安乐哲的翻译思想和他对中国哲学的理解。安乐哲对《中庸》的哲学性诠释也使其《中庸》译本在数十种《中庸》译本中脱颖而出,别具特色。本文以安乐哲英译《中庸》为例,重点研究安乐哲的过程哲学翻译思想,探索他的翻译对象、翻译理论假设、翻译目的和翻译方法。

一、安乐哲及其翻译的哲学典籍

1966年夏,安乐哲以加州雷德兰斯大学文理学院交换生的身份来到香港中文大学,之后他开始接触儒家哲学,并很快被中国哲学的思想艺术魅力折服,立下研究中国哲学的志向。无奈那个时代的西方世界没有一所可以系统学习中国哲学的院校,他只得奔波辗转于加拿大哥伦比亚大学、台湾大学、伦敦大学、剑桥大学,终在伦敦大学获得古代中国哲学经典博士学位,历时13年才得以完成曲折漫长的中国哲学求学路,当年的青葱少年已至而立之年。

在伦敦大学完成学业后,安乐哲获得夏威夷大学哲学系(1)夏威夷大学哲学系是20世纪30年代由陈荣捷等人努力创办的,在西方哲学界独树一帜,是西方唯一授予中国哲学、日本哲学、印度哲学、佛教哲学以及伊斯兰教哲学博士学位的哲学系。的教职。此后,安乐哲深耕中西比较哲学,陆续发表了一系列中西比较哲学著作(2)安乐哲的比较哲学学术著作颇丰,个人著作有《主术:古代中国政治思想研究》(1983)、《自我的圆成:中西互镜中的古典儒学与道家》(2006),以及演讲丛书《和而不同:比较哲学与中国会通》(2002)。安乐哲还和郝大维(David L. Hall, 1937-2001)合著了6部中西比较哲学专著:《透过孔子而思》(1987)、《期待中国:探求中国和西方的文化叙述》(1995)、《孔子哲学思微》(1996)、《由汉而思:中西文化的自我、真理与超越》(1998)、《汉哲学思维的文化探源》(1999)、《先哲的民主:杜威、孔子以及民主在中国的希望》(2002)。,并与人合译了多部儒家哲学经典著作,取得丰硕的学术成果。从1993年至今,他先后与人合译了7部典籍:《孙子:战争的艺术》(1993年,与刘殿爵合译) 、《孙膑:战争的艺术》(1993年,与刘殿爵合译) 、《原道》(1998年,与刘殿爵合译)、《论语的哲学诠释》(1998年,与罗思文合译)、《切中伦常:中庸的英译与新诠》 (2001年,与郝大维合译) 、《道德经:使此生富有意义》 (2002年,与郝大维合译) 、《孝经》 (2009年,与罗思文合译)。在安乐哲看来,这些中国典籍最能体现中国哲学思想。怀着对中国哲学的热爱,安乐哲前后花了16年时间翻译这些中国典籍。

此外,安乐哲还热衷于儒学的推广和国际化。得益于他的提议,夏威夷大学创办起中国研究中心。2014年,安乐哲在夏威夷大学促成了世界儒学文化研究联合会,这极大地沟通了中西哲学。2016年,安乐哲结束了夏威夷大学任教生涯,前往中国北京,成为北京大学人文讲席教授。2017年,“翻译中国”项目(3)“翻译中国”项目为期五年,以翻译一些由山东省政府和文化部颁发的“孔子文化奖”得主的著作为始点,扩及中国传统文化研究领域卓有建树的学者的代表作,同时也把安乐哲、罗思文等西方哲学家的儒学著作译成中文。该项目旨在把中国的传统文化真实、准确地展现给世界。正式启动,已至古稀之年的安乐哲组领团队,不遗余力地推广中国文化。

二、翻译的目的

安乐哲在台湾大学学习期间就意识到西方哲学或者说欧洲哲学一统天下的状况和中国哲学被严重边缘化的处境,中国的学说甚至算不上“真正的哲学”[1]18。一直以来,中国哲学文献的翻译被严重“基督教化”,充满西方传统哲学的概念和语言。为了纠正西方学术界对中国哲学的误读,安乐哲必须重译中国哲学典籍以还中国传统哲学的真实面目。

安乐哲在《中庸》英译本前言表明了翻译目的:“我们在此提供一种哲学性的诠释……所采取的方式是允许西方的哲学家们能够以一种富有成果的方式参与其中……并且给西方的哲学家们以及其他知识分子提供切近一整套诠释与论证的途径,以便能给那些中国和西方的思想家们共同的问题和关注提供崭新的睿识与洞见。”[2]xii为此,安乐哲积极探索中国哲学的特质,寻求构建中西哲学和文化交流的途径。

三、翻译的理论预设

安乐哲对中西哲学进行了对比研究,并对中西语言和中西文化的差异进行了深刻思考。安乐哲认为中西方哲学存在着巨大差异,在西方传统思维方式和哲学中占主导地位的是因果思维,因果思维重理性、重规则和逻辑,它认为事物是以因果关系联系在一起,上帝或理性是“本体”“真实”“本质”;西方语言是一种实体性语言,实体性语言适合描述与解释重分离的、客观永恒的西方世界[3]。在中国古典思想中占支配地位的是关联思维,关联思维注重事物的特殊性、事物间的联系和事物发展的过程,它认为事物是处于过程中。在中国传统思想中,“过程”和“变化”更受偏爱,世界是一个关于连续性、生成和瞬息万变的现象世界,世界是“万物”[4],世界是相互作用的场域;汉语言可以归结为点域语言,点域语言适合解释具有关联性和过程性的中国古典思想和世界。

要想消除西方对中国哲学的误读,就要把中国哲学的特质展现出来。既然用西方哲学传统的概念和语言来翻译儒家哲学会对儒家哲学造成歪曲和损害,就要抛弃用基督教和西方哲学的概念或词汇来解释中国传统哲学。于是安乐哲和郝大维另辟新路,在现代西方哲学的边缘找到了怀特海的过程哲学(机体哲学)。怀特海的过程哲学认为,整个世界就是一个不断生成和发展的过程,一切都处于变化的过程之中,各种事件的综合统一构成机体,机体的基本特征就是活动,活动表现为过程。怀特海的过程哲学与中国传统思想和哲学有许多相似之处,两者都有“生成”和“过程”思想,都认为世界万事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的。基于两者的相似性,安乐哲用过程哲学对比和沟通中西哲学,用过程哲学的概念和范畴来诠释和翻译中国典籍,于是,怀特海的过程哲学就成了安乐哲翻译中国典籍的理论预设。

四、翻译的方法

德国功能翻译理论家汉斯·弗米尔认为:翻译是一种行为,任何行为都有一个目标或一个目的。一种翻译行为由行为的目的决定,即“目的决定手段”。为了实现纠正西方学术界对中国哲学的误读、展现中国哲学特质和自身价值的翻译目的,安乐哲使用比较哲学的方法,以怀特海的过程哲学为理论预设,构建了中国哲学典籍的哲学语境,并在此语境中对中国典籍进行诠释,形成安乐哲对中国典籍“哲学性翻译”的特色。具体的翻译方法为:搭建策略性框架、借助副文本、使用焦点和场域语言、创新英译哲学术语。

(一)搭建策略性框架

安乐哲在重译哲学经典时,强调中西文化和哲学的差异性,同时又寻求中西哲学对话的途径。在重译过程中,安乐哲建立了一套策略性框架,其内容包括:阐释性的介绍,不断演进的关键哲学术语词汇表,校对过的中文原文,以及与原文相对应的自觉自明的译文[1]7。

阐释性介绍是指在引言部分对哲学典籍文本进行全方面的介绍。哲学术语词汇表对该哲学典籍中的关键哲学术语进行了详尽分析和介绍。校对过的中文原文是指对所译典籍版本选择或对所译典籍结构的理解。自觉自明的译文意指译者们对古典哲学经典的理解和重构总是会受到特定时空的局限,所以译者身上带有伽达默尔式的偏见。译者在诠释一个文本的时候要充分了解中西文化差异,尊重既存西方世界观和早期中国文化发生时的生活方式与思考方式之间的差异,不能脱离这个文本的历史和人文背景。安乐哲与人合译中国哲学典籍基本上都遵循“前言+引言+术语汇编+译文+附录”这样的结构框架,他的《中庸》译本也遵循了这种结构。

(二)借助副文本

由于缺乏充分的背景介绍和术语表,中国典籍的哲学内涵在翻译中被大打折扣[1]7。安乐哲在重译中国哲学典籍时特别注重这一点,他除了利用引言和术语表对所译典籍文本的历史文化和社会背景做充分的介绍,还通过标题和副标题、前言、注释和附录等副文本信息对所译典籍文本的文化内涵进行介绍,对读者的阅读进行引导。

他的《中庸》英译本名为“Focusing the Familiar:A Translation and Philosoph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Zhongyong”(《切中伦常:中庸的英译与哲学诠释》),其他几个译著的题名里也都有哲学阐释的声明。前言中表明翻译目的。前言之后是长篇引言,在引言中论证中国哲学的过程性,并对《中庸》提供一种哲学性和宗教性的诠释,论述了《中庸》的重要地位,指出古典哲学文本的翻译需要语言学和哲学两个领域专家的合作,提出了西方哲学家和汉学家翻译中用西方实体语言有时会产生一些严重的误导,建议使用过程性语言即“焦点与场域的语言”以表达中国文化的感受性;此外引言中还介绍了“气”在《中庸》所表达的关联性的世界里的预设地位,以及详释了能表达《中庸》要义的哲学术语“诚”“性”“情”“礼”“教”。在长达26.5页的术语表里列出了23个哲学术语,如“诚”“道”“德”“君子”“天”“命”“仁”“中”等,从词源学分析词的构成、含义以及词义变化。译本采取汉英对照的方式,译本之后是101个注释。这些注释包罗万象,或解释原文中的字词,或揭示各篇章主题,或选译历代儒经研究者的注疏,又或注释原文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背景,又或旁征博引中国古代典籍和西方学术文献,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注释是译者评论和译者对译文做出的解释。附录部分论述了《中庸》这部文献的历史及其英文翻译的历史,给西方读者提供充分的背景介绍,帮助读者们了解《中庸》的作者、结构和《中庸》相关的人物、后代的注疏传统、《中庸》文本和该时期其他学派以及与其他哲学文献的关系。

无论是标题和副标题、前言、引言、术语表,还是注释和附录,这些副文本所传递和表达的信息不仅有助于展现中国哲学的真实内涵,凸显中国哲学的特质,而且对于帮助阅读者理解和接受中国哲学也有很积极的引导作用。可以说,副文本是安乐哲实现其翻译目的的有效手段和有力工具。

(三)使用焦点和场域语言

安乐哲深知中西哲学、中西文化和语言的巨大差异,在重译中国哲学文本时,他果断摒弃阐释中国思想的传统方法,使用了一种过程性的语言,并把它称为“焦点与场域语言”。和西方传统中使用的实体语言相比,“焦点与场域的语言”有助于阅读者更好地欣赏《中庸》中由自发转换关系所构成的复杂以及相互关联的场域,更充分地理解中国哲学话语中的诗化隐喻[2]7-9。在诠释《中庸》的哲学术语和一些词句时,安乐哲多用动名词结构和动态名词来传达中国哲学的过程性和关联性。如:

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第20章)

安乐哲译:The Master said,“Being fond of learning is close to acting wisely(zhi 知);advancing in the way with enthusiasm is close to acting authoritatively(ren 仁),and having a sense of shame is close to acting with courage(yong勇).”[2]102

理雅各译:The Master said,“To be fond of learning is to be near to knowledge.To practice with vigour is to be near to magnanimity.To possess the feeling of shame is to be near to energy.”[5]

在哲学术语“知”“仁”“勇”的表达上,安乐哲选用了具有动态性的动名词结构acting wisely(zhi 知)、acting authoritatively(ren 仁)和 acting with courage(yong勇)来体现中国哲学思想的过程属性,而理雅各则用抽象名词knowledge,magnanimity和energy。在表达“好学”“力行”和“知耻”时,安乐哲用动名词Being fond of learning,advancing in the way with enthusiasm和having a sense of shame,理雅各则选用动词不定式To be fond of learning,To practice with vigour和To possess the feeling of shame。在英语中动名词和动词不定式都能表达动作意味,两者区别在于动名词表达一种习惯性行为,而动词不定式指一次性行为。原文中的“好学”“力行”和“知耻”指的是一种常态,一种习惯,从这个意义上说,安乐哲的诠释更利于突出“好学”“力行”和“知耻”行为的习惯性和持续性。

以动名词结构和动态名词为特征的焦点和场域语言在安乐哲《中庸》译本中被频繁使用,这也形成了安乐哲《中庸》译本的语言特色。

(四)创新英译哲学术语

哲学术语里蕴含了丰富的中国古典哲学思想,哲学术语的翻译最能显示译者对中国古典哲学的理解。中国哲学术语的传统译法未能区分中西文化间的差异,把“道”译为“the Way”,“天”译为“Heaven”,“德”译为“virtue”,这种“基督教化”的翻译易使读者产生错误的联想,使中国哲学陷入文化化约主义。为体现中国哲学的特质,安乐哲采用以下3种方法,创造性地英译《中庸》中的哲学术语。

(1)安乐哲在每一个哲学术语的翻译后都标出该词语的汉字和汉语拼音,他用拼音和汉字(tian 天)来翻译“天”,用这种方式提醒读者将进入一个陌生的哲学世界。安乐哲希望读者能运用中国哲学术语来理解中国哲学传统,就像他们理解希腊文献中的“kosmos”“logos”“nous”一样,充分理解中文“道”“天”“德”的丰富内涵[1]9。

(2)安乐哲在译文中拒绝使用传统翻译模式和传统词典中的词汇表,创新地选取了不符合西方哲学常规的日常语言词汇。“心”被安乐哲创造性地译为heart-and-mind,以展现心的两层内涵“思”和“感”,体现“心”所包含的“思”和“感”这两方面的关联性。

(3)一词多译是安乐哲英译哲学术语的一种重要方法。以“仁”的翻译为例,安乐哲舍弃了“humanity”“benevolence”等“仁”的常规译法,选择具有“礼貌”“创作”“权威”等含义的“authoritative”,并根据不同的语境把“仁”翻译为authoritative person,authoritative conduct或to act authoritatively。安乐哲认为 “仁”不仅有“仁爱”的内涵,还包括人的内在本质,以及个人在生活实践中通过学习和修身把“仁”作为本质内化的过程。

安乐哲的一生是学者的一生,他对中国哲学和文化的研习、诠释和推广达50多年。13年的中国哲学求学经历使安乐哲对中国哲学传统和汉语语言文化的理解比一般的外国译者和学者更为深刻。西方哲学背景给安乐哲提供了一个更有利的观察点,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1]5。得益于受过西方哲学的训练,安乐哲对中西哲学的差异更加敏感,能够运用不同的分析方法、手段和全新的视角。安乐哲从比较哲学的视角出发,以过程哲学构建会通中西哲学的桥梁,长年致力于儒家哲学的诠释和推广。通过使用搭建策略性框架、借助副文本、使用焦点和场域语言、创新英译哲学术语等翻译策略,形成了安乐哲对中国典籍“哲学性翻译”的特色。他翻译的中国哲学典籍力求精准地展现中国传统文化的真实面目,为儒家哲学经典的英译提供了新途径,对儒学与西方学术的交流以及中西文化的沟通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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