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家庭与世界:理解《寻梦环游记》的三个维度
2019-01-30凌婷
凌 婷
(江苏师范大学 发展委员会,江苏 徐州 221116)
皮克斯动画工作室的动画长片Coco(又名《寻梦环游记》)并没有因涉及死亡这个严肃的话题而显得压抑沉重,反是巧妙地借助墨西哥的民俗节日——亡灵节,创造了一个欢快、多彩的狂欢世界,把略显老套的少年追梦主题重新阐释地富有新意与想象力。电影在点滴细节中逐步渲染了相互包容、彼此支持的家族亲情,唤起了观众的关于家庭、成长的记忆和情感,也借此收获了各个年龄段观众的广泛好评。
一、梦想与成长:个人的成长历程
从故事主线来看,电影讲述了一个少年追梦的奇幻冒险故事。小男孩米格非常喜爱音乐,可音乐却偏偏是家族的禁忌。于是,他的爱好不为家人所容,屡次被粗暴地制止,但一切的外部障碍都无法阻止孩子“叛逆”式的执着。这个追梦历程体现了家庭愿景和个体诉求之间的强烈冲突,反映了走出家庭与回归家庭之间的辩证关系。
(一)成长的内在张力
为了参加亡灵节才艺比赛,实现自己的音乐梦想,米格“借取”了歌神德拉库斯的遗物——吉他,阴差阳错地穿越到了亡灵世界,面临着死亡的危险。而在寻求家族祝福来解除死亡诅咒时,他又不得不再次面对梦想夭折的危机——只有放弃音乐,重新做回长辈们眼中的乖小孩,才能够得到家人的祝福,复活并返回现实世界。但这个要挟并没有使他屈服。他把梦想投射到他的人生导师兼音乐偶像上,要去寻找音乐家的曾曾祖父来“伸展正义”,通过回到现场的方式去追寻自身音乐梦想的“合法性”。
追梦少年的苦闷看似是梦想和亲情的冲突,其实质是由成长的内在张力所致。一方面,米格想要通过逃离家庭的音乐之旅来证明自己的成长,另一方面他的成长过程又离不开家庭给予的关心与帮助,尤其是在米格经历了音乐偶像德拉库斯的形象坍圮与幻灭之后,正是他的家人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给予他重新振作的勇气和力量。成为音乐家是小男孩米格所追求的梦想,在遭到到外界的不理解、不接受时,他不惜“逃离”家庭,展开了亡灵世界的冒险之旅,释放一直被压抑着的才能与天性。但是在梦想与家庭的两难冲突中,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爱与亲人。为了拯救埃克托,米格愿意放弃梦想,以重新“回归”家庭的条件,来换取家人的援手与帮助。这个看似“南辕北辙”的人生选择,却促进了米格对于梦想更深层的感悟,也使他收获了心灵上的成长。
(二)成长的驱动因素
追逐梦想是为了追寻新的可能,遇见未来更好的自己。米格的音乐梦想本就是要给他人和世界带去欢乐,而如果他真的为了音乐梦想而选择与家庭决裂,那么这份本想带来欢乐的初心,从选择的开始就遭到了质疑与否定。这里,电影巧妙地把冲破外界对梦想的阻挠,置换为拯救祖先、打倒反派的冒险之旅,消解了家庭成员之间因彼此观点对立而形成的紧张感,更使他们在外部邪恶力量的压迫下,结成了一致对外的亲密共同体。最终,梦想和家庭之间得到巧妙的和解,家庭成全了他,他也成就了自己的音乐梦想。
如果沉溺于成功的幻象,把外在的财富、荣誉等作为衡量梦想实现的唯一评判标准,那么也就抛弃了行动的初心,无论再怎么努力,结果也终将与梦想的方向背道而驰。与米格相对的是伪歌神德拉库斯,在虚幻的包装下,他的音乐梦想出于纯粹的利己主义,满足的是自身对于名誉的贪婪私欲。表面上,他是位成功学导师,向世人慷慨激昂地宣传着勇敢追梦的人生理念。而背地里,他所信仰的成功哲学却是为了利益而不择手段。为了实现个人音乐事业的成功,他不惜毒杀合作搭档,占据他人的音乐成果。而当真相大白之时,沽名钓誉的德拉库斯仍狡辩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功所必须的牺牲。于是,再动听的歌曲也成了最恶毒的诅咒,身为亡灵的他又再一次被命运的大钟所“审判”。
(三)成长的普遍适用
成长并不是孩子的特权。曾曾祖母伊梅尔达的“爱波瑞吉” (alebrije)“小南瓜”令人侧目,她的后辈称其为“大猫咪”。这“小南瓜”的名字与这只不光看起来威风凛凛,实际也能上天入地的飞天猛虎形成巨大的形象反差。联系米格的无毛犬、弗里达的猴子,这些灵兽本身就是一种人物心灵与形象的外在投射。或许伊梅尔达的“爱波瑞吉”最初也是一只可爱的猫咪,但因丈夫抛妻弃子、一去不返,伊梅尔达放逐了生活中的音乐,作为一位单身母亲,独自靠制鞋的手艺撑起了整个家庭,这其中的艰辛历程难以数尽。于是,在外界的重压下,她的内心褪去猫咪般的柔弱,逐渐转变为一位高冷而强大的女王。在影片中,正是她拉着懦弱的丈夫埃克托和年幼的后代米格,勇敢地站出来与大反派德拉库斯对抗……这种蜕变也展现了这位伟大女性的心灵成长史。不过伊梅尔达态度强硬,却也绝非冷酷无情。在得知事件真相后,在亲情和家人的感召下,她最终还是与丈夫冰释前嫌,找回了最初对音乐和美好生活的热情。
二、亲情与记忆:家庭的温暖港湾
从电影主题来看,小男孩米格在电影叙事中充当了助手的引线作用,而亲情与牵挂、背叛与宽恕、生存与死亡等电影想要表达的重大主题都汇聚在太奶奶Coco身上。正如电影原名Coco所指示的那样,太奶奶才是电影的真正主角[1]。当整个家族都在努力忘记那个人的时候,Coco却因幼年时期在父亲歌曲中所感受到的爱意,在内心中宽恕了父亲的缺席,偷偷留下了那一角被撕去的合影。正是这一关键性物件,唤回了行将湮灭的灵魂,避免了埃克托的“终极死亡”,使得电影“大团圆”式的结局成为可能。
(一)记忆蕴含充沛的情感体验
记忆既是个体的、私密的,也是见证他人、反映世界的主观载体,是个体与他人交往、主观感受与客观世界互动的产物。这些记忆保留过往时间的存在痕迹,承载了个体丰富的情感体验,也成为人们抵御生死愁苦的最后武器。影片告诉我们,死亡并不是终结,遗忘才是。被遗忘的人,如猪皮哥等,只能落魄潦倒地躺在贫民窟等待消亡,与其他盛装出场的亡灵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新颖大胆的“终极死亡”设定,无疑契合了我们的传统文化心理。怀着对先人的思念,每年世界各地都会有各类悼念祖先的节日,虽然这些节日在历史沿革和表现形式上有所不同,但都有着感恩、缅怀和祭奠的价值内涵[2]。悬挂着的逝者遗像,摆放鲜花或香烛的供桌,人们通过必要的物件与仪式,试图与先人之间达成一种神秘性的信息传递与情感共通。影片通过亡灵世界的塑造解决了一个普遍性的、关于生死的心灵困境:生者的行为活动并不是徒然无用的,其能够干预并影响亡者,继而弥补遗憾、派遣情绪,给予生者心灵上的慰藉。影片中反复出现的“记住我”歌词,就强调了这种爱的连绵,用情感充沛的记忆来超越地理空间的阻隔与时间岁月的流逝。
(二)记忆打造家族的情感纽带
记忆是联结不同家族成员之间的情感纽带。影片开头就通过剪纸展示了这个家族的传承故事。伊梅尔达传奇般的个人经历形成了代代相传的家族故事,并通过重复叙说强化为集体记忆,形成了强有力的家族传统。家族成员记住的不仅仅是故事情节,还包括其中所蕴含的精神、价值与信念。这些内容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个体的自我定义和价值判断,为当下的行为选择预先提供了阐释与说明。于是,家族的制鞋手艺成为了理所当然,米格的父母也一直强调米格会是一名优秀的鞋匠。奶奶和家人不喜欢音乐也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家庭环境投射所施加的厌恶感。集体的共同记忆挽救了这个家族早期的生存危机,但盲目的认同又导致了当下的心理困境。不过,亲情也为彼此和解做了铺垫。伊梅尔达不做“亮闪闪的摔跤服”“烟火”和“糖果”,只是执着地做鞋,教晚辈做鞋,这未尝不是一种对家人团聚的祈盼,通过“鞋”的象征隐喻,暗示着对亲人归来的期盼。同样的,埃克托在远行表演前“幡然悔悟”,执着地要退出表演,重新回归家庭。死后的他又在亡灵节上坑蒙拐骗、花样百出地想要回去看一眼女儿……这里影片告诉我们,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是单向的付出与索取,而是一个彼此珍惜的双向互动过程。最终,埃克托那带着爱意的歌声被女儿牢记为终身的记忆,使他在亡灵世界中重新获得了“救赎”。
(三)记忆成为救赎的情感动力
在家族叙事中,记忆关乎家庭成员之间的爱与亲情。“遗忘”并不一定等于记忆的缺失,很可能是“不爱”的代名词。埃克托的事迹作为家族禁忌,其生平故事必然会被作为反面案例而流传下来,虽然家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对他的名字避之不谈,但其过往故事却必定深深地留在了众人的记忆里。可除了女儿CoCo,这种家族记忆却无法使埃克托避免“终极死亡”。究其原因,还是不爱的缘故,埃克托作为薄情出走的家族“叛徒”,被永远地钉在了耻辱柱上,而只有仍爱着他的女儿CoCo的记忆得到唤醒,亡灵埃克托才能得以继续“存活”。最终,一曲Remember me解开了这个困扰家族几代人的情感死结。当埃克托被家族谅解后,即使他的女儿去世了,其依然能在亡灵世界中存活,出现在影片最后的大狂欢中。这根本原因就是生者对这位追梦人的宽容,家族重新接纳了埃克托,恢复了关于家人的、有关爱的记忆。
三、生死的隐喻:世界的意义嬗变
人的世界是实现人的发展的“有意义”的“生活世界”,即生活世界的“意义”是人类以其把握世界的全部方式创造出来的[3]。世界作为一个空间场所,为人物活动、故事发展和意义建构提供了必要的助推作用。
(一)世界的倒置:重塑生活意义的另一种可能
“我从那里来”“我又往哪里去”是人类对生与死、既往与未来的不懈追问与探索。影片用故事与记忆连接过往、当下与未来,展现了生者世界与亡灵世界两大空间。在空间维度上,生者世界与亡灵世界既互相独立、又彼此相联,在万寿节那天,两个世界能够进行短暂的连接,亡灵们借助万寿菊桥的通道来到生者世界,在不惊扰生者的情况下,获得了一种另类的团聚。从时间维度上,两个世界具有共时性,是由生死阻隔而形成的两个并行不悖的世界空间,两者共享着同一的时间发展脉络。但是从社会历史的角度出发,两个世界又具有历时性的特征,亡灵世界是生者的未来,而生者世界则是亡灵的过往。
亡灵世界带有强烈的隐喻性。死亡既是过去的,也是未来的,它是先人的安息之地,也更是今人的未来之所。不同于西方的天堂地狱、中国的阎王地府这类带有宗教审判色彩的亡者世界,影片中的亡灵世界其实是对现实生活与生者世界的另类延续,是对当下生活的一种同题异构。聚焦于想象力的大胆释放,亡灵世界这个异空间并不令人感到陌生。高楼大厦、霓虹闪烁以及类似于“海关”的刷脸系统,亡灵们除了身体是骨架子外,其余则跟我们人类一样,也有着丰富的思想感情与喜怒哀乐。他们盛装打扮、载歌载舞,充斥着各种喧嚣与嘈杂。那里的世界充满了现代都市感,似乎就是我们当下生活的一种翻版。而在生者世界,手工做鞋的家庭作坊、广场的大型聚会,小镇的生活似乎还停留在过去的传统中,这种环境在给我们带来温馨的同时,却又夹杂着一种疏离与距离感。两种世界观的背反,倒置了生与当下,死与过去的对应关系,也同时淡化了生与死的界限,为影片中两者的互融共同形成可能,使得生与死的世界成为历史的、当下的与未来的一种对立统一关系。
(二)世界的认知:影响发展走向的另一种可能
亡灵世界的塑造还体现了我们对于历史的一种认知与态度。历史与当前并不是相割裂的,它不仅仅指代过去所发生的事件,也还深刻映照着当下的生活,为我们正发生着的行为选择提供了合理性的阐释。但当下的生活也并不是一味地处于被动承受中,其也可以通过主动与历史对话的方式,去寻找新的发展可能。在影片中,逝去的先人们可以出现在后辈身旁,注视着他们的现世生活。而在现实中,逝者虽无法在现实复生,但可以在今人的记忆中得以长存,通过家族叙事和集体记忆的强化,他们的过往故事及其所蕴含的价值理念持续深刻地对生者世界施加影响。如米格就因祖辈的过失而被禁止追寻音乐梦想。在面对现实的遏制与压抑时,米格对于自己的未来感到彷徨无力。他在意外穿梭进入到亡灵世界后,通过解密家族“悬案”,获得祖先“祝福”,才最终解决了当下的现实困境,寻得未来的发展希望。他唤醒了曾祖母的记忆,为埃克托进行“翻案”,拯救了整个家族的心理困境。并且,这种当下对过去的影响,从个体层面扩大到社会层面。在影片最后,当地人唾弃德拉库斯,为埃克托恢复名誉并竖起新的雕像,直接改写了其所处的社会发展走向。
(三)世界的影像:揭露选择真相的另一种可能
个体的成长也是一个对所处世界进行探索与理解的过程,但这种对世界的感知与把握也受限于载体与媒介。影片隐含着对大众传媒的某种批判性意见。[4]在生者世界,米格观看藏在阁楼里的小电视机,被屏幕中德拉库斯的煽情演讲而鼓动,而事实证明,这是场虚假的谎言,媒介形象遮蔽了恶人的伪善面孔。在亡灵世界,通过实况转播的大屏幕,德拉库斯的丑恶嘴脸又赤裸裸地呈现给众人,媒介又真实地传递了事件真相。世界的媒介形象是仿照现实生活的影像摹本,不可避免地使事物的原貌在一定程度上发生变形和扭曲,而视觉和思维的惯性蒙蔽了人们的感官,强化了这种虚幻光影的真实性。[5]包括家族故事中的口传记忆等媒介形式,都不可避免地、有选择性的呈现世界的部分真相,这些都暗示着媒介的光影对我们日常生活的影响与控制。正如伊梅尔达在边境受阻,对机器屏幕显示结果所表达的愤怒一样,媒介成为我们认识世界的重要方式,但其也可能阻碍我们对世界的真实的、完整的体验。因此,无论是历史的、当下的,还是未来的世界,人们自身理解、把握世界的模式与手段,又在某种程度上限制影响着我们对世界的认知与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