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方舟》:“花木兰们”的人生哲学

2019-01-30胡莎

枣庄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方舟男权

胡莎

(1.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2.华北科技学院,北京 东燕郊 101601)

一、雌雄难辨:焦虑的性别审美

中国男权社会的传统审美眼光向来偏好女性温柔似水,贤良淑德,她们越是玉软花柔,越令人怜香惜玉。千年来,众多文人墨客挥洒文字于古典诗词戏曲中,抒写他们对于理想女性的性别审美情趣。如: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国风·周南·关雎》)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李白 《清平调》)“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苏轼 《海棠》), “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洪升 《长生殿·窥浴》)等等。而当我们重读中国现当代 “五四”文学、“十七年文学”“新时期”的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从现代的鲁迅、丁玲到当代的张贤亮、张洁,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文学心理现象:作品呈现的更多的不再是夫唱妇随的浅唱低吟的闲庭散步,而是交织着自由与挣扎、阵痛与困惑的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多愁善感的林黛玉们已成为过去式,“安能辨我是雌雄”的花木兰们开始粉墨登场——古典审美情趣渐渐被现代审美焦虑取代。这种审美焦虑心态源于新旧时代的更迭。当现代化、全球化日益解锁以往的封建等级权威制度,民主自由、性别平等的呼声日益高涨,中西方性别文化审美心理也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冲突和反抗。正如弗洛姆所认为的,“人摆脱了束缚他的所有精神权威,获得了自由。但恰恰是这个自由使他孤独焦虑,使他为个人的微不足道及无能为力感所淹没。这个自由而孤立的个人被他个人的微不足道的体验所击溃”。[1](P58)于是,中国式的性别审美焦虑成为了社会、作家乃至生命个体共同关注的焦点。

张洁的中篇小说 《方舟》,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初。小说中的三个女主人公曹荆华、柳泉和梁倩是大学同学,她们毕业后怀揣着梦想不懈努力,事业小成。后来又因为经历了闹离婚、工作危机同住一间房。可是她们不管走到哪里,“离婚女人”这个特殊身份总是让她们处处受到冷遇和遭人背地非议,她们为此倍感焦虑和痛苦。

即使在近40年后的今天看来,这篇小说依然是一篇挑战社会审美常规的愤世之作。作者一反之前 《从森林里来的孩子》等小说温情柔美的创作基调,基于她自己的生命感知和情感体验,将我们从 “男女平等” “女人能顶半边天”这样想当然的幻觉中拉回到新时期性别焦虑现场,以诙谐又不失暗讽的腔调叙写当代中国女性的性别遭遇和生活体验。

小说作者的智慧在于,虽然身处在当代社会变迁中,可是她的敏感和清醒又促使她深切触及当代女性依然被歧视、被冷落、被拖延的社会现实,深切关注荆华、柳泉、梁倩这三个“雄化”的新时期知识女性的命运:她们的自尊如何受到父权夫权的挑衅和压迫,如何在男权社会艰难地追逐自由和爱,如何面对离婚单身女人所处在的险恶文化生存处境,如何有意识地反抗被男权思想影响的审美焦虑,如何在复杂的时代背景下从容应对两性关系引发的棘手难题。那么,新时代的花木兰们对事业孜孜不断的追求和社会对于女性的期待有冲突吗?女性怎样才能实现在男权社会的生命自由和幸福?……以上种种的疑虑和困惑,都将在我们重读《方舟》后,得到有力而从容的回应。

小说中的柳泉有一个 “孔老二”一般的父亲。虽然她父亲并不喜欢那个商业化的女婿,可是到了柳泉真要提出离婚的时候,他又觉得家门不幸,出了一个伤风败俗的女儿。而她那个权力欲望无限膨胀的前夫,虽然在体格上有着宽阔的胸脯,可是当柳泉为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的父亲而多方奔走,受尽委屈时,他不但拒绝给予妻子有力的支持,反而总是粗暴地强迫她 “做爱”,将她仅仅当作 “性”的化身,就像是花钱买来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便好象蚀了本。岂止是柳泉前夫,事实上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很多男人的观念里,女性就是附属于男人的物品,没有自由的生命、没有尊严、任其摆布。而为了争夺对儿子蒙蒙的抚养权,柳泉的离婚案竟拖了五年之久。要离婚就别想要孩子,要孩子就别想离婚。” “谁要想离婚,那就得有十足的勇气,丢掉一切做人的尊严,把自己顶隐秘的、顶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理由,甚至像某些生理上的原因,对形形色色陌生的、有权干预你的婚姻的人们,重复、申诉个几十以至上百遍,以求得他们的理解。……哪个人的离婚,不是一场身败名裂、死去活来的搏斗啊!”

而到了梁倩这里,却是另外一番情形。梁倩曾经爱她的丈夫白复山,甚至在结婚初期为了讨他的欢喜着意地修饰过一阵子。可是没过过久,他们就互相看透了。梁倩提出离婚,可是她遇到了重重阻力,迟迟离不了婚。她的丈夫白复山为了虚伪的面子和不吃亏的利益,坚决不同意离婚。“离婚?何必呢?咱们这儿不兴离婚这一套。我是个极其开通的人,不如来个君子协定,各行其是,互不干涉。对外还能维护住你我的面子,岂不实惠?” “梁倩知道,讨价还价这样的事白复山很在行,绝不会吃亏。”一个男人,居然像女人那样锱铢计较利益得失,这恰恰是 “雄化”的梁倩们无法忍受的。即使他们的关系冷到了极点,白复山还不忘盘算和幻想可能得到的好处。“要是他们之间没有了夫妻之爱,他们可以搭个伙计啊!那样他们就可以互相补足彼此的欠缺。只要她肯在老头那里为他通融,用不着她自己这样挣命,他在外头什么都会给她张罗好,她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由此可见,像白复山这样的男人,具有根深蒂固的势利和算计——利益先行,爱要为利益让道。这种偏见来自他对权力的过分看重,令爱的利他沦为对权力的盲目崇拜和自我利益的维护。可见白复山对于夫妻之爱是持否定态度的,他从婚姻中感受到的不是感激和爱,而是怨恨和焦虑。感激和爱的方向一致,能够强大和充实彼此—— “感激是赠与,感激是分享,感激是爱。”[2](P138)而怨恨与焦虑却是交互扭曲、消耗彼此的—— “怨恨能够产生焦虑”,而当“这焦虑基于被威胁的感觉时,它就会很容易地转而产生一种防卫形式的反应性怨恨。假如这种反应性怨恨也被压抑了,那么它又会产生焦虑……这种怨恨与焦虑之间的交互作用,其结果往往是一方激发并增强另一方”[3](P54),导致焦虑和怨恨陷入无休止的矛盾循环,人一旦被这两种心理交替控制,将会产生异常焦躁而虚无的现代性精神幻觉。

事实上,他与梁倩结婚并非出于爱,而是出于梁倩父亲手中的能给他带来实惠、满足欲望的权力和虚荣,他更愿意将他们的夫妻关系认定是双方利益的互补和交换,甚至幻想梁倩服从于他的权力意志。一旦不能给他带来利益,他就会撕破虚伪的一面。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他背着梁倩给电影审核领导打小报告,编造梁倩所导演电影存在的子虚乌有的问题。当他想通过梁倩父亲出国的目的再次泡汤时,白复山气急败坏地说:“你别忘了,你还是我老婆,你父亲还是我的老丈人!澄澄还是我的儿子!”他想以此威胁梁倩答应无理过分的要求。

可是,白复山即使作为小提琴专业出身的高材生,却始终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虽然他们有着法律意义上的关系,可是每个人又是相对独立自由的个体,谁也不能代替谁,谁也无法强求别人按照自己的意念生活,即使是夫妻。这其中蕴含的正是如何给予爱人自由的爱的问题,如何区别自己对于爱人的所有情感表达与关怀是因为爱而非爱情。事实上,人们对爱情的理解已经固化了,认为爱情代表着自由和幸福,而对于婚姻的态度似乎总是迫于无奈,认为婚姻就是奴役和痛苦,甚至将爱情与婚姻对立起来,认为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小说甚至提出这样的观念,人们 “不知道爱情这东西是可以消失的,当长期的共同生活,终于掀去那层暂时伪装在脸上的面纱,而将真实的、并不美好的灵魂暴露出来的时候……爱情是一种对应,只要一方确实无可挽回地失去了情感,无论这一方应否收到道德或法律力量的赞美或谴责,爱情本身也就不复存在了。”人们内心充斥的是对爱情疯狂而纯粹的讴歌和期待,而对婚姻却是无尽的恐惧感和焦虑感,以审美和欣赏的姿态思考婚姻的幸福所在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么中国式离婚为何不能好聚好散,非得以 “爱”的名义进行互相暴击和伤害?从审美角度看,由于几千年的男权思想文化传统潜移默化的熏陶,人们对于异性审美的情感和思维方式受到制约和固化,男人的欲望对象是女人的美貌和身体,而女人的欲望对象是男人的权力,缺乏深入感知自身存在和反思外在情感回应的审美习惯。因此总体上人们的性别审美观念既功利又肤浅,缺乏历史崇高的深厚情感。表现在中国式婚姻中,夫妻双方的爱并不纯粹,或者说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的爱。这是因为,“爱根本就是利他的,慷慨的,而欲望根本就是自私的和索取 性的”[4](P108)。爱本 身就是 存在着的,是不计回报的付出,不强求被爱者的回应和反馈。爱也不会因为人们不爱了,就受到耗损或削弱。可是一旦利他的爱沦为功利性的占有与被占有,那么爱就转化成了利己的爱情,而爱情则成了粉饰男女性别欲望的代名词——男性与女性成为彼此的欲望对象,都想控制和占有对方——丈夫会倾向于关注女性的年轻美貌和丰腴身体,认为娶来的媳妇不是他爱的对象,而只是一个物或者性的化身;而妻子则会认为,丈夫是用来满足她们对于物质和权力的欲望想象的。如果情感不是出于对于美的真正热爱和欣赏,那么所谓的性别审美也只是停留在了感官表层,意味着被男权社会主导的人们是多么肤浅,多么缺乏深邃的历史情怀和崇高的审美理念。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在小说中难觅女性复苏其现代独立意识,享受爱和自由的踪影,她们出现了雌雄难辨的性别审美焦虑也是在情理之中。

在料理白复山和梁倩离婚这件事上,小说作者将目光移向了社会伦理与个人行为的关系,关注到自由个体的人性伦理层面的问题。正如她在小说中透露出来的态度:“难道白复山变成今天这种样子,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么?在这点上,她同情白复山的。她可以不再爱他,但她不可以对他不公正。” “而梁倩懂得她自己这种家庭的地位,是一种多么沉重的负担。就算她不为自己的离婚闹得满城风雨,他们这个家庭,还不够引人注目的吗?父亲的那些老战友,大眼瞪小眼地盯着她。别说父亲,就是他们也绝不会允许她为离婚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这不但会败坏他们梁家的门风,同时好象也败坏了他们每一家的门风。他们会拿出维护她父亲的形象,甚至是维护什么什么事业的尊严这样的理由来劝阻她。……好吧,离也罢,不离也罢。大家都这么耗着。反正也没有哪一个爱她的人在等待着她。”在他人眼中,他们这种社会地位的家庭应当是充满幸福没有烦恼的。然而 “这种地位所给予他们的损害,却是不容易为外人理解的。不是有那么一些趋炎附势的人,像腐蚀剂一样,不知不觉地、无声无息地锈蚀着他们的灵魂么?”实际上,梁倩父亲的社会地位和权力光环带来了更多的约束和规训,而不是爱和自由。它不仅干扰了梁倩一家子的正常生活秩序,也对他们的家庭情感造成了伤害,由此引起了梁倩等人在性别审美、婚姻生活乃至人生价值观的强烈错乱感、焦虑感和压抑感。

二、女性自我认同:何去何从?

从家庭战场转移到职业战场,小说中的花木兰们依然面临着自我身份审美和认同的焦虑。柳泉的上司魏经理自从柳泉离了婚,便自认为有了对她的某种权力,不但肆意骚扰,以狎弄的态度对她,并且干涉、阻挠柳泉工作的调动。“起初,对于魏经理的这种侮慢,柳泉还尽力地抗争过,可是那点心气,慢慢地耗尽了。现在,她乖了,她懂得她越是挣扎,那个套子就会拉得越紧。说到底,那些面子啊,尊严啊,都像不堪一击的鸡蛋壳。被人誉为 ‘雌了男儿’的李清照,最后又怎么样了呢?”而荆华又是怎样呢?她是一名马列主义研究员,不管是在思想上还是学识上她都有很强的能力。然而她生活清贫,又患有严重的风湿病,随时可能瘫痪。可是她都不在乎,把学术事业当成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当她的一篇论文引起学界的关注,刀条脸却在座谈会上设置圈套,企图把她踩下去。荆华单位的领导老安是少数尊重荆华的人,结果他的帮助却在外人的非议下不断发酵,居然成了荆华又一个被人嫌弃的借口。梁倩虽然是一位导演,有着扎实的专业基础。但在外人嘴里,她总是借了身居要职的父亲的东风,这导致她在工作中与周遭格格不入。

小说中的这些花木兰们在外貌上不同于往日娇弱美艳的女性形象,她们脸色枯黄,没有色泽,声音沙哑,身躯干瘪,像风干了的牛肉。即使这样,也不愿意将过多的心思放在修饰自己的外表上。不仅仅是外貌,这些女性在精神本质上也没有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定位,在看似独立雄化的外表下,仍然遇到了性别的沟壑,仍然无法摆脱无处不在的男权社会意识。那么,是否真的有那么一条 “性沟”?男性和女性有没有对话和倾听的可能?

这正是摆在女性面前的一个问题:如何在性别困境中达成自我认同?面对同一个问题,柳泉和荆华深感迷茫和苦恼,不知如何是好。而梁倩更是以拒绝沟通的态度直接跨越了这条“性沟”,似乎达成了女性的自我认同。当她有天晚上邀请荆华和柳泉去电影厂看她的片子时,梁倩 “骑着摩托疾驶在雷电下,在暴雨里很有一些顶天立地的气概”,觉得自己是有活力和自由的,甚至 “意识到自己可以驾驭生活的能力”。在这里我们发现,梁倩们依然是按照男性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行动,她获得的其实是女性自我认同的幻觉。如果女性仅仅想依靠自身由外及内的被雄化,也等于是对男性权力的观念认同,作为女性独立完整的社会人格显然构建不起来。正如小说中所说,“要争得真正的解放,决不仅只于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的解放,还需要以充分的自信和自强不息的奋斗来实现自身存在的价值。”这样女性才能在真正意义上取得精神独立和心灵自由,才有可能从男权世界回到女性人格本质的轨道上来,追求女性真正渴望的人生自由和幸福。

可以说,花木兰们虽然反抗了男性的性别审美压迫,可是依然存在三个方面的自我认同障碍:性别定位错乱,不懂倾听自我和从众庸俗化。

1.性别定位错乱

小说中的钱秀瑛一直记得自己是个女人,而柳泉们却总是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也许这是一个永远不可调和的矛盾:你要事业,你就得失去做女人的许多乐趣;你要享受做女人的乐趣,你就别要事业。”跟梁倩这样的 “干瘪老太婆”表现和处境不同,钱秀瑛非常懂得如何取悦男性,喜欢撒娇示弱,对于男人的娇宠却又故做不屑,“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都流露出一种对享受丈夫疼爱的满足,对被丈夫骄纵的炫耀。”钱秀瑛的这种心态正是虚荣的表现,“虚荣是在琐碎的优越性中感到的骄傲,全神贯注于琐碎之事而贬低自身……不是真正的尊严。”[5](P241)可见,钱秀瑛并没有活 出真正 的自由,她通过贬低自尊,在不断追求满足男性的审美欲望中迷失了自我。可是令人感到惊讶的是,“柳泉明明知道这是女人的浅薄,然而,她心里却强烈地渴望着这种浅薄的满足。……柳泉想起她的前夫。没有一点怨恨的。”这里引发我们的深思:到底要怎样做一个女人?做一个他人眼中风姿绰约的女人?还是事业风光的女强人?或者,两者兼有?女人的特质,到底是自己生成的还是被男人眼光塑造的?

在男权思想主导下的审美时空中,不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作为审美主体对于异性审美还停留在历史浅层表面。对于男性来说,比较突显的问题是:当男人把女人当作一个宠爱物品或者性的化身时,暴露出来的是男性对于自身权力或性别欲望的满足,是一种出于肤浅乏味审美心态的暧昧狎弄,而非代入时间感的深刻崇高情感。于是,一旦男性无法驾驭女性使其顺从于自身的审美欲望时,男性就会产生性别审美焦虑和矛盾心态,要么穷追不舍精疲力竭,要么心灰意冷郁郁寡欢,或者在两者之中摇摆不定。而这种审美焦虑心理源于现代性幻觉,而非情感层面的爱和同情;而女性存在的问题,则是要么表现得过于柔弱以讨好男性,要么表现得过于雄化和强势,不像个女人。我们发现,小说中的花木兰们作为女儿、儿媳等身份是缺席的,或者被作者刻意隐藏起来了。正如伍尔夫所说:“墙上没有记号可以来量女人的确实的高度。没有一根清清楚楚刻划着一分一寸的尺可以用来量一个良母的好处,女儿的孝心,姊妹的忠实,或是家庭主妇的能干。”[6](P105)不仅如此,花木兰们总是在男权意识的标准下,以“他者”身份游离于多重社会身份之间,她们无法回到自身的女性本真轨道上。恰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认为的那样:

“在男性看来,女性本质上是有性别的、生殖的人:对男性而言,女人是sexe,因此,女人绝对如此。女人相较男人而言,而不是男人相较女人而言确定下来并且区别开来;女人面对本质是非本质。男人是主体,是绝对:女人是他者。”[7](P9)

也就是说,小说中的花木兰们虽然会以发出自己声音的方式肯定自身的价值,可是由于女性本体价值体系的缺失,她们被迫以男性视角的标准进行自我评价和生存,不自觉地以男性的标准审视自己和他人的人生,从而陷入了孤独和否定。而花木兰们作为被雄化的女人,更容易受到来自社会伦理道德的讨伐和攻击,从而满足攻击者对自身 “女人=弱者”的焦虑幻觉和审美想象。“男性主义时代造就的审美时尚,有意无意将女性历史本质理解成了等待去完善的缺陷”,雄化的女性作为残缺的 “第二性”,忘记了自身的女性大地和母亲的本质属性,舍弃了作为女性个体意识觉醒和追求应有的自由,追随男性的脚步,忘乎所以。而这两种类型的女性意识都是自身性别定位的缺失,致使女性始终是在一条背离自我本质的道路上迷茫而焦虑地前行。

2.不懂倾听自我

倾听与情感就像孪生姐妹,从来都是密不可分的,是女性获得自我关爱力量的源泉。“我们的倾听不仅仅就是一种认知能力;它同时也总是一种情感能力和激发能力。……它的功用不是外在于我们自己的,而是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悄悄发挥着能量,于不知不觉中改变着我们。听觉的此种功用接近于一种母性的力量,它蕴藉着呼唤、包容以及呵护的情感。”[8](P96)当梁倩独自坐在工作间熄了灯光、黑咕隆冬的录音棚,她感觉自己 “被包裹在分不出远近、深浅,从而被视觉误差夸大了的空间之中”,觉得孤单。虽然黑暗会带来未知和压抑,可是梁倩并不是因为视觉上的黑暗才觉得内心孤单,她的孤单感来自社会外界刺激,实际上是一种自恋的情感幻觉。在我们这个视觉中心主义盛行的时代,视觉理性及其副产品一直在由外及内地构建和形成我们的社会人格和审美倾向。和听觉关怀的给予属性不同,视觉理性是有着强烈攫取野心的,是否定爱和自由的。它一方面生产和消费着现代人的越来越脆弱的精神幻觉,另一方面压迫和消解着人们最初对爱和自由的内在感知和纯粹追求,左右着我们世界观和伦理价值观的形成和改变。[9](P100~103)因此,身处这种巨大现代性幻觉中的花木兰们,当她受到外界强烈刺激和压迫时,她们开始怀疑人生,顾影自怜而陷入孤独。也就是说,花木兰们的真实性别处境是她们依然感到迷茫和孤独,没有在复杂的社会丛林中找到自己的女性地标。虽然她们会为争取自己的生存和自由权力发出声音,可是当她们深感痛苦和焦虑时,并没有顺应自己作为女性的直觉,回归本质进行倾听,而只是顾影自怜和自我欣赏。这种自怜实际上表明了自尊自爱的被迫缺场,已被男性视觉中心主义磨得没有了棱角和温度,剩下了冷冰冰的世俗伦理规则和理性思考,最终导致男性历史主义幻觉的产生。唯有唤醒了听觉,花木兰们才更像个女人。情感的因素会使她们获得了女性与生俱来的勇气和力量,重新定位,自我反思、自我倾听和自我关爱。

3.从众庸俗化

按照传统的审美,女性应该是温柔如水,贤惠善良的,而荆华她们却偏偏不像女人,总是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也许最初的时候她们温柔娴静,也曾有一颗仁爱宁静的心。可是,当生活和外界的各种压力轮番碾压之后,她们被迫走向了 “雄化”——似乎只有这样,她们才能在男权社会继续生存和斗争。于是她们的生活变成了这样:“厨房的碗和盘子老是洗得不干不净。洗碗的抹布也腻满了油垢,粘乎乎地。这些脏盘子、脏碗、脏抹布无一不显露出她们对日常生活的无味、马虎和潦草。” “能够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的,是她们,和她自己的那些未老先衰的白发、皱纹,滞重的、对周围的世界不及暇顾的眼神,永远象是在追赶什么的、急促的脚步,永远顾不上修饰的发式、衣著…”“别管是在大街上,在办公室里,在一切不相干的人的眼皮子底下,再也不会有人从她的言谈、举止、服饰上看出她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妇女。”曾经她们多么看不惯女人形象邋遢、喜欢吸烟,可是作为离过婚的妇人,一直要过着“求人过日子的生活:离婚,找房子,做一项专业对口的工作……低声下气地求人怜悯、通融、谅解。”

小说中的花木兰们一直在煎熬和痛苦中挣扎:离婚的特殊身份总是遭到人们的非议;没有自己的房子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职场上的性骚扰、有意怠慢都令她们心烦意乱。她们甚至以生活懒散、抽烟等方式走向消极无为的反抗,从外表到内心都发生了雄性的变化。女人吸烟表面上看是女性庸俗化,实际上是女性社会自我定位缺失,盲目从众心理外在化的表现。她们对于命运的悲观感知和痛苦挣扎是由于自身无力反抗权力,而非源于无力追求爱、自由与关怀。因此,她们的这种愤世嫉俗的命运观念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她们似乎在顺从认命的同时,又显得非常急躁不安。“这种潦草的孤寂的生活,并不是她们所希冀的,相反却表现出被男性社会所放逐的悲苦和绝望,甚至还有着一种被虐或自虐中的等待……一味强调和谐使她们融入他者时没有基于自由而俯身的柔软和体谅,反而是外力推动下的无奈、急躁,甚至暴力。”[10]实际上,这正是她们作为男权社会中权力机制的被压迫者的矛盾内心冲突的反映。她们作为权力弱者和历史配角,产生了麻醉自我的心理安慰和精神幻觉,这样 “日子就不会显得那么难熬。”于是,梁倩们就这样轻率地将自己形象的设计和改造权力抛给了权力强者,完成了庸俗化改造后,又心甘情愿地忍受对方的百般挑剔和折磨。可是,问题只是出在权力强者这一方吗?梁倩们自身又存在什么问题?要知道,真正灵魂高贵的人会一直自信优雅,她懂得倾听来自优美和崇高的召唤,不会因为自己社会身份的变化和外界眼光,忍受自己内心和形象的庸俗化。好在小说没有把读者继续带向绝望的深渊,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笔触一直在延续。在调动到外事局上班后,柳泉穿上了 “浅丁香色的绉纱连衣裙的裙裾。……连衣裙是梁倩送她的。今年国际上顶流行的款式,宽松的腰身,同样颜色的细绦束带,脚上的一双白色半高跟鞋是荆华送给她的,难为荆华去买这女人的奢侈品,柳泉又着意地把这些穿戴起来。这一切无一不体现着她们心里重新生长出来的,对新的生活和新的工作的向往。”“她们都已进入中年,早已失去青少年时代那种狂热的探索精神。谁能说在一片赤诚地献出自己的爱情或友谊的时候,不是一种有死无回的探险呢?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在这方面都有着惨痛的教训。仿佛在急骤的旋转中,她们不断地遗失掉附着在周身的,那些并不坚牢的东西;能够留下的,只有那坚实的内核。苏格拉底筑屋时,人谓太小,而苏格拉底回答:‘只要它能容纳真正的朋友。’”这里,经历了岁月洗礼的花木兰们更加坚定了彼此友情的意义,以及对新生活的期待,然而在反抗男性的性别审美压迫之路上,远没有达到心灵自由舒展的程度,少了些许岁月沧桑的优雅。

三、“厌女症”:我们的时代病

小说开篇题记 “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性”,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尖锐之感。不仅道出了作者对于男权社会中的现代女性的愤懑与忧怨,也思考着女性应当如何冲击现代审美焦虑樊篱的生命主题,对于我们的时代病之一“厌女症”显露出深深的忧虑。而 “厌女症”对于人们的袭击几乎是全方位的,不分性别年龄。在 “厌女症”患者那里,美丑可以颠倒错乱,雌雄可以相处共生,但唯有单身女人是不正常的存在物种。可以说,像荆华这样总是忘记自己是女人的单身女性,不可避免地就成为了众矢之的,而且连她们的美都有罪的,是一种不幸。“荆华她们的嗓音,没有一点女性的甜润、柔媚,一个个全象是京剧里唱老生或是唱黑头的角色,沙沙地。也许她们互相听惯了,感不到有什么欠缺,那么,让男人听起来呢?大概就象一个 ‘娘娘腔’的男人,让女人们生厌一样。”“那样任性的话,任性的事,不是她可以享受的权力。厄运教会了她克制、忍辱、屈服。为什么她不幸生为女人?是女人倒也罢了,为什么又要小有姿色?人只知丑是一种不幸,并不知美也会成为一种不幸。还有,为什么她又是个不属于谁的离了婚的女人?不属于谁,便好像可以属于任何人。”似乎单身女性就代表了痛苦的人生,唯有找到爱情和婚姻才算是宣告结束了这种痛苦的人生,开启幸福之旅。

“背叛这种疼痛和痛苦的企图恰是 ‘厌女症’(misogyny)产生的根本原因之一,这同样亦是对于人生本质的一种背叛。只要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厌女症流行的时代,我们就必然是生活在一个价值观错乱的时代。对于人生痛苦本质的否定即对于女性存在的否定,而追求幸福正是对于痛苦的否定和背叛。……痛苦的意义正在于对幸福本身的孕育,痛苦是幸福之母,将痛苦与幸福割裂开来的做法只能是妄为之举。因此,男人在否定女性的道路上是注定无法寻觅到幸福的。”[11]

事实上,“厌女症”作为时代的一种流行审美病症,不只是发生在男性身上,不少的女性也存在 “厌女症”,甚至表现得会更加可怕。

小说中的贾主任和荆华事实上有着某种本质性的一致,那就是她们都有严重的 “厌女症”。贾主任虽然长着一双 “解放脚”,是封建旧社会的受迫害者,可是她即使生活在呼唤“男女平等”的新时代,她的女性意识不仅没有觉醒,反而继续臣服于伤害她的男权社会的权力意识,对荆华她们的生活作风捕风捉影,总是跟其他妇女嚼舌头,使得荆华再度受到来自同性的歧视和伤害。贾主任本身就是女人,却对于同样是女人的荆华进行人身攻击,散布流言蜚语,这些都是她 “厌女症”的表现。荆华的自由和尊严虽然受到藐视,可她却对此不去反抗,忍耐了下来,甚至还主动帮助贾主任搬煤,结果把她自己累得倒地。在荆华看来,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就不算什么大问题。那么我们能否认为,荆华的这些反应,是她乐观精神的正常表现?实际上,她的这种乐观,只是从众盲目的乐观,而非发自内心自信的乐观。如果只是从众地担当了廉价的乐观主义者,那么我们很容易在困境中的奋进的意气日渐消沉,卑劣的苟活,不能背负生命之轻。唯有借助爱和希望,荆华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强大者,对自己的非本质存在进行勇敢反抗。然而,荆华并没有以女性自尊自爱作为出发点,反思和反抗自身和周遭社会流行的 “厌女症”,反而默许自己和他人对自己的多重人格伤害,这也是她为何依然停留在男性历史主义理性层面,依然没有走出男权意识的园囿的深层原因。而 “厌女症”也导致了花木兰们缺乏历史情感和批判向度的反抗精神,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厘清个人情感和历史存在之间的关系。

重读 《方舟》,性别审美焦虑是绕不过去的主题。而这部具有深厚历史穿透力的小说,在给予我们诸多启悟同时,也敦促我们关于文学和人生的思考应顺应历史潮流而动,而不是在原地止步不前。只有当充满爱和希望的历史情怀被唤起时,女性才不再对过去、现在和未来感到焦虑和迷茫,才不会沦为寻找精神家园归宿的迷途羔羊,才不至于在超越男性后依然倍感孤独。更进一步说,这种焦虑感的存在与消解不止关乎女性本身存在,也关乎两性的伦理关系如何构建和发展,关乎两性之间如何以关爱态度进行对话与回应。正如内尔·诺丁斯所主张的:

“从关系的视角来看,伦理关爱的发展,是随着我们反思我们关爱和被关爱的经验,以及以一种关爱的态度承诺去回应他人而发展的……关系的伦理,即让关爱关系作为其理想核心的伦理,可能在特质上是女性气质的。”[12](P184~185)

我们身处在对抗竞争主导的社会中,每个人都处在不同的关系建构之中,获得并强化关系性思维将帮助我们重新感知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内心世界还有他人对自我的回应和情感。一旦我们对关系的理解发生深度匮乏或者扭曲,那么敌对和伤害将是相互的,涉及关系双方的。带来的影响包括但不限于伦理道德背叛、内心价值冲突、人际关系失衡以及加剧生存的分离、焦虑和无助感。蛹化成蝶尚需艰难蜕变,女性要实现自我意识的觉醒和独立依然路途漫漫。我们对于女性存在焦虑感所引发问题的关注,也许可以从女性与生俱来的纯粹审美情感起飞,回到关爱关系建构之中,从而找到消解焦虑的突破口。

猜你喜欢

方舟男权
隐秘的方舟
小十二秘境·方舟
Myth and Mechas
神奇的“和平方舟”
Recent Promotion and Commercialization of Kun Opera
解读李渔《怜香伴》中的假凤虚凰
从古典到西洋
浅析《金瓶梅》中男权社会的畸形状态
《红楼梦》女性悲剧的制度文化原因探究
男权,一把悲剧的锁
——细读《孔雀东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