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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愿的“转身”
——论塞壬《下落不明的生活》的现代性书写

2019-01-29

肇庆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李 苒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曾几何时,‘行走’、‘漫游’这么本质神圣的字眼渐入衰微。由于这种疏离,人类将不再生产荷马,将不再产生英雄的《奥德赛》。……生命轮回的大地将在漫漫冬夜里回想着‘流浪汉’。”[1]6当主流文学界或忙于求索人类文明的归宿,又或汲汲于为当代文化现象定性时,以王十月、塞壬、郑小琼为代表的“打工作家”群体,通过一种不囿于任何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的流动视角,真切地描绘出改革开放语境下个人的流离生活和底层的动荡现实。一方面,他们笔下的生存实录散发出大地和泥土的气息,包孕着灰黑色调的苦难、悲悯,抚摸着被暴力、权力施压的伤痕,充满现代式的私人化收缩、去崇高性和荒芜的破碎感;而另一方面,这种直面生活的述说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潜在的希望,不但以具体的流浪经历、迭变心境为当代写作提供了自我确认的新途径和独特视点,更以追寻本质、抵抗虚无的硬核态度呼应着古典式的漫游精神和悲壮感。

其中,塞壬以有别于王十月之困境挣扎、郑小琼之身份焦虑的超越姿态,更多地展现出“打工作家”头衔下的“作家”前提,即对散文美感的坚持和对人性原力的探寻。在屡屡拒绝“尘埃落定”的背后,是其对社会固化的鄙夷和反抗,对个体情感的坚守和表达,对孤独的发掘和认可。当世界的中心被无谓空洞的声嚣所占领,而出走人群与逃离规律才是回归主体性的唯一手段,“转身”就成为了塞壬甘之如饴的立场选择,这种转变虽带有无归属的痛感,却更具孤芳自赏式的撕裂快感。

一、现代化语境下的“打工作家”身份

对现代性的多重描述,已然成为文学史中一条蔚为大观的脉络体系。从启蒙时期的无限追捧,到革命年代的质疑和批判迭起,再到后革命时代暧昧的观望态度以及众说纷纭的利弊权衡,现代性书写逐渐在文学视野里完成了一个递进且开放的周期。而改革开放以来的市场新生、城乡对冲、阶层洗牌、人文失落等乱象,更为无孔不入的现代气息增添了多种阐释的可能,使之不断完善成为宏大且细致、活跃而复杂的一整套话语结构。打工群体作为现代工业化、城市化的关键产物之一,他们对所谓现代性的认知则更多地来源于自身被挤压和被入侵的生活,停留在琐碎单调的金钱压力、直接生硬的感官体验层面,只能懵懂地等待着现代性对个人命运的推攘与裁决,而无法发挥能动性去争夺现代化所带来的红利。因此,当“打工作家”腾空出世,历史言说的话筒终于被历来失语的主体所掌握时,呈现在文学金字塔面前的是一种陌生甚至猎奇、原始乃至蛮横的民间力量,这种带有自我暴露色彩的表达欲望,展现出他们渴望被关注、被正视而又试图摆脱“被审视”“被书写”地位的矛盾心态。一方面,传统文学早已为“新时期城乡打工者”这一概念构建出富有生命力却又麻木可悲的固定形象群,如何利用发声的机会击破社会的惯性思维,并呈现出一副有血有肉、筋骨俱全的打工面貌,是塞壬等作家迫切需要完成的时代任务。另一方面,当塞壬等以作家这一知识分子身份去回顾苦难和讲述底层时,民间的残酷性是否会被其潜在的小布尔乔维亚情调所削减,现代的真实性是否会被其泛滥的私人情绪所掩埋,是“打工文学”作为自觉流派在发展中需要关注的问题。

打工者作为市场经济的基础力量,往往在城市中充当着人与物的中介角色。他们为商品生产提供大量劳动力,和具体物质保持长时间互动,与商品市场的发育状况具有紧密的共生性;同时,作为薪资微薄的底层劳动者,货物流通、商贸繁荣的社会现实又与他们节衣缩食的日常生活相距甚远,甚至形成了一种互为反衬的悲剧感。二者间相互造就又相互排斥的冲突张力,大大彰显了现代繁茂图景下人物割裂的异化暗流,当塞壬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厘清为“黄红艳”职业身份,并视上班为“我被道路行走。却被另一个我注视。她满含泪水”[2]20时,新时代下的灵肉分离奇观由此得到赤裸裸的表现。作品对景观社会降临的描画,预示着传统社会中的“人”与“物”将踏上不一样的现代化征程。当物品在极端的商品化、类型化、同质化中走向堆砌和雷同时,它们也就无可避免地滑入了无意义的漩涡,陷进了绝对的琐碎和空洞之中。在强硬的物质攻势下,不仅人的生存空间被不断占据,其审美能力和个体创造力也每况愈下,浮躁和孤独成为现代人难以挣脱的心理锁链。“按照某种禁欲主义,孤独对于肉体和灵魂都是必要的。……(规训)是进行分类、解析、区分,其分解程序的目标是必要而充足的独立单位。”[3]当福柯指出权力早已成为物质的同谋,而个体独立性只能被庞大的社会结构所压榨、吞噬时,属于“人”的现代性进化以一种血腥而悄无声息的方式逐渐铺展开来。作品中的塞壬被安置在“一个空间,一个系统,一个部门和一个环节中”,人与人之间被隔离、相互无视,“彼此戴着面具”[2]21。人在某种程度上沦为了被管理的物体,而体系的固定性替代了人际的流动性,以文件交接、任务呈递等方式的物品关联则主导甚至取代了个体之间的情感交流。

一方面,诗意的失落与尊严的破碎已经成为物质膨胀世界里不争的事实。无论是《晃》中藏于抽屉深处却依旧“执拗、醒目”得让人恐惧的昔日诗歌,还是《与我合租的两个女孩》中如螃蟹乱爬般的混乱生活,都暗示出现代化在带来便利和精致的同时,“让我们都没有了痛感”[2]27,现代人们在被迫建立起的乐观与健忘中,形成了一种扭曲的自我保护机制,即以自愿放弃“人之为人”的坚持为代价,来无声地消化外部世界对个人肉身及精神的侵害。另一方面,当权力与物质的压迫成为社会常态,被控制与被规训成为私人生活的应有之义时,“返归自由”反而变成一种让人无所适从的窘境,当人们“突然置身于一个没有任何声音的地方,我们听见了内心的轰鸣,……真正感受到了另一种巨大的声嚣。我们害怕”[2]33。被规则、数据甚至意识形态所束缚的惯性,让现代人普遍陷入了画地为牢的困局,对权力结构形成了不自觉的依赖效应,再难以具备直视生活真相、直奔生命本质的魄力和勇气。此外,在被环境异化的同时,人也相应建立起适应现代发展要求的新道德观,一套套自相戕害的职场潜规则逐渐被发明,效益与能力至上的观念强化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竞争意识全面取代陶潜式的淡泊理想,生活方式与价值选择走向单一化、泛化……这些转变,既是社会学视角上的进化,也是文学视阈里的某种人性退化。

二、“流浪者”的“恋物癖”

在这种集体迷失的历史语境下,塞壬的“流浪”因此具备了超越性的意味。她不安分地游走着,为自己冠以“异乡人”和“打工者”的身份定位,频繁地更迭着联系方式、职业甚至友伴,看似飘渺而无所归属,实际却获得了一份穿行于多样生活形态,解构着社会定式的高度自由和尖锐力量。正如塞壬对其诗人朋友的评价一般,“边缘……恰恰是作为一个诗人最好的状态的时候”[2]186,当现代性已经成长为一架绝对稳固的结构,无法再唤起任何突破的激情时,保持流浪、坚持挣扎是一种以守为攻的超脱手段,也是一种心怀希望的外化表现。在肆意的离群中,塞壬一遍遍重温着四处游离所带来的“逃脱的快意”[2]34,体验着多地区、阶层、理念糅合的文化场域,在不停息的生命运动中挖掘某种永恒。当“漂泊”本身成为了一场自愿的宿命选择时,它所指向的不再局限于居住地或工作的被动转移,而更象征着一股不与世俗合作,不苟同于现代性压迫的勇气精神,具有抵抗现代式虚无的强大动力。由此,“流浪者”得以从外界的出走中归认自身,以钢铁般屹立不倒的“坚硬和沉默”应对瞬息万变的现代化冲击,在日益芜杂的生存场、丑陋的兽群中,保持生活的姿态和最贴近地面却也最根本的“人样”。散文集的首辑标题,从第一节的“下落不明的生活”到末节的“漂泊”,形成了一个紧扣“流浪”主题、头尾呼应且不断提升的环状结构;而作者那种去专业化并消解逻辑密度,主张返归文字趣味、推呈本质的创作态度,都从另一维度上表现出塞壬对“流浪”现状的自得其乐心态,同时自觉将其视为一种超离生活表面、借机重审生命内核与感知自我的现代生存技巧。

在流浪形式的自我拯救中,如何平衡内在灵魂与外部物质的相互关系,是新时代下无法绕开的首要难题。异乡人与流离者自身的符号性质、无根状态,注定了他们必将被种种具有实在性,蕴含稳定意味的“物”所吸引。塞壬对各色物件的细致描摹与体悟,充斥在写人、抒情、叙事中的每个角落,无论是对珠宝“万物有灵”的解读,或是对勾连故乡记忆的土食材描绘,还是对周围旅客随身行李的想象,都折射出“流浪者”角色体内难以掩饰的恋物倾向。诚然,现代工业带来的无节制物质扩张,蚕食着底层人群的经济和活动空间;但当物件成为打工者飘摇生活中一种切实存在,可见可触可感的实体寄托时,对它们产生疼惜、依恋乃至妒忌情绪,并不自觉地将自身的生命状态赋形其中,是打工人群对自我身份感到迷惘,并极度渴望得到他者认可,向往融入本土的一种外化表现。而从宏观来看,当当代面临多元文化的冲击,真实故乡与精神家园一并失落、疲惫的迁徙成为工业社会主流时,生命的不确定性、空心性成为了全世界人类共通的忧惧对象。正如《说吧,珠宝》一章中情侣不得不以具象的钻石来填补抽象的脆弱爱情一般,现代人只有通过不断获取、收集最形而下的“物”,才能掩埋、忽略形而上的思维空白,这既是现代化物质无度增长的产物,也是进一步恶化物质主义的推手。就该层面而言,“恋物”癖好具有深刻的历史原因和社会普遍性,塞壬写作中对繁多日用品、家居装饰、信物等大小物件的密切关注,是她作为流动打工者所固有的心理偏好,更是时代大环境下的一次具体投射。

然而,面对被物质腐化甚至异化的危险时,塞壬采取了一种有别于懵懂的打工者,又异于自我麻醉的现代人的主动姿态,积极地将个人情感投注于冰冷物件上,赋予其强烈生活气息与独特生命感,试图由此在人与物之间构建起另一种主客逻辑,最终夺回个体对自身欲望与思想的控制权。一方面,散文以坦率口吻刻画出当代都市百态,记录着塞壬每次绝望的深夜呐喊,传递出“直面人生苦”的鲁迅精神。作品里,为业绩而不择手段的同事、虚伪拜金的城市女孩、德不配位的领导比比皆是,而乡间则呈现出另一种脏乱落后,及底层人之间可悲可笑的猜忌、倾轧现象,暴露出新时期以来城市化改革中上下不协调、城乡不同步的病态恶果。而当塞壬在沉默的夜里梳理生命过往,看见自己“破败的身体,强悍的意志”和“所有的隐秘的欢欣和悲伤”[2]21时,迎面正视社会丑陋面、个人爱恨情的通透心态,使她有胆量去厘清“生存”与“生活”间的界限,有意识地将自己一分为二成提供经济基础、客观观察世相的“黄红艳”,和保证精神独立、感性认知人生的“塞壬”。它们在各自的领域中保持着奋斗热情,同时完成了坚定职业信仰、维护思想自由,在互不混淆的前提下形成了相互支撑、补充的共生关系:“当我庄严地写出,本报讯,记者黄红艳时,当我举起摄影机对着新闻事件时,忍不住要泪流满面的是——塞壬。”[2]82在此,二者的分明反而造就出另一种有机配合,使塞壬真正成为灵肉合一的“完整的人”,在碎片化环境中坚守着清醒的自我认知。

另一方面,塞壬巧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但以人的多元性冲撞着“物”的破碎性,更通过对私人情绪的无限放大,来实现“人”对“物”的反向掌控。频繁更换地址和手机号,游走在新闻、珠宝等五个隔山行业,在记者、编辑等七种职业中快意切换……塞壬始终以强韧的适应力和无惧未知的勇气,有意识地将自身信息、财产、精力分散保存,不断提升学习能力和应变素质,展现出现代人特有的、游刃有余的多面性。如果说,个体对日常生活的自觉撕裂,是一种能动的自我解构意识,对琐碎的物质爆炸产生了无形的效仿、抵抗作用,使人重新拾捡起作为“人”的活动自由与生命节奏;那么,当塞壬将人情人性充分渗透到客观物件体内,形成“以物观己”的关系格局时,物的客体性质被重申,而“人之为人”的尊严、人性中爱和思想的力量得以被正视和张扬。读者从房间里散乱的衣物、永远翻开的杂志、早已过期却未扔弃的苹果中窥见的,是物件陈列下所汹涌澎湃着的打工者们那徘徊无依的心绪、混沌局促的生存态度、无处安放的欲望;物体在此充当着情感的传声筒,退到了人情人性表达之工具、抒情之衬托的被动地位。而在《转身》一篇中,塞壬对钢铁厂的悼念,不仅透露出自伤自怜的离群之殇,还展现出炼钢时代与帝国梦幻破灭的深沉痛楚,更投射出当代拼搏激情、传统信仰接连失落的迷茫。巨物的衰败命运,与渺小个体的毁灭、集体信念的崩塌、时代梦的日薄西山,既一脉相承又相互勾连,构成虚实交错的意象群;在这种想象的层层延展下,物的本相、流变等已不再是言说的重点,而成为被语言和思维所架空的符号象征,为人的自我凝视与社会思考服务。散文末尾,“我”以与炼钢工人性交的方式,完成对钢铁厂的彻底告别,这种方式是对身体的绝对回归,它遵从最形而下的本能驱动,专注于肉体和肉体的表面关联,从本质上讲是一种向“物”的靠拢。然而,作为生生不息的“人”,主角在惜别炼钢厂后并非静待时代审判,而是洒脱“转身”,在冷静反思后全力以赴奔向人生下一阶段,开展未来新生。这是塞壬等自由个体逃离死水境地的生命活力,也是一种“人”所特有的不同于“物”之停滞腐朽的发展潜能。

在自愿的离群中追寻“人之为人”的独特性与意义,在现代拜物倾向中坚持自我,挖掘人性亮色,这种艰难的呼吁一旦落入散文领域,试图进入真实的生活和具体的实践层面时,往往会被认作是一种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幻想、不入流的落后价值观,而遭到世俗文化的鄙夷和商品市场的压制。“打工作家”的特殊定位,为塞壬提供了若即若离的社会身份,形成观照世界的一定审美距离,赋予其“睁眼看世界”的客观条件;但同时,它也代表着塞壬对坚守本我初心的一种自发要求,即以一股挣脱主流话语权约束的蛮性,拒绝苟且的不妥协态度,在物质轰炸、物欲横流的现代化乱局中保持人文关怀的底色,挽救日渐式微的文学情怀、本我理想。正如王强所言:“应当为‘流浪汉’正名,为‘漫游者’、‘漂泊者’、‘流亡者’正名。在这正名的背后乃是重新寻找与界定生命本质及其展现形式的一种精神、勇气和良知的历险。”[1]7

三、从在场性到超越性

塞壬在作品后记中提到:“我还是写了很多温暖的文字的。亲情。爱。但是一个痛字总是贯穿始终的”[2]197。对“痛”的切身体验,和对“爱”的书写想象,构成了《下落不明的生活》中的两条情感主线,反映出作者对“本我”的关注以及对“超我”的追求,渗透着现代人在文化分裂、意义破碎这一语境下整体观的崩塌现状与愈合要求。二者所带动的多重矛盾一旦进入具体文本,便呈现出奇异而混杂,布满悖论张力的阅读美感:个人崇高与集体荣誉的关系被重审、主流观念与失语文化反复交锋、极端的私人性述说与宏大的普世性关切在作品中并行不悖……塞壬既是在场的生活参与者,又是离场的生命旁观者,在回环往复的“痛”与“爱”之间,她不断地内隐到烟尘味的民间中,通过对自身感官知觉的无限放大和细化,来验证个体生存的本质与价值。同时,她又致力于寻求一种超越一般个体的形而上精神力量,以期缝合日益分崩离析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具有知识分子式的入世意向。

对“痛”的在场性言说,构成了“人之为人”的前提。塞壬试图通过对“自己”的细致观看、发掘,重现“人”之独特性与多样性,以抵抗景观社会下的个性趋同倾向,无论是“以人观己”,褒贬分明的人物散文模式,还是情绪掌控、感觉赋形的状物散文形式,都以一种近乎自恋的笔法,将看似分散的叙述重点再次聚焦到作者本身,读者因此得以从她爸爸的暴戾焦躁中读出她对命运无常的慨叹,从炼钢口号横幅中发现她单纯而清澈的献身精神。《下落不明的生活》中的世界仍然是那个世界,但它在经过塞壬充分的喜恶介入和情感浸润后,化为一副超离审美惯性,具有陌生化效果和高度可读性的新奇“情境”。这塑造了现代人在经历“上帝已死”后质疑宏观、拒绝英雄,最后不得不退回个人身体与私人生活的一种新型皈依,也为接近停滞的散文创新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范式和方向。然而,当这种关注点无限集中于封闭的内我而中止与外界的交流,并简单地将“对痛苦的不妥协”和“那种强烈的孤独感的排他性”[2]47视作反抗现代化的唯一手段时,过度的情绪解放很可能会使这场狂欢的独白沦为一种虚有其表的退却表现,其附加的工具性质也将逐渐超过原有的突破诉求和反思姿态,使之丢失真正意义上的进步内核。

当痛苦成为有识者的生活常态,大众无可避免地走向堕落,而神和美的济世功能早已消亡时,塞壬提出了另一种老生常谈的救赎方案,即以跨越阶层、城乡、性别等二元界限的共通之“爱”消除身份和文化隔膜,创造出弥合任何断层的方舟大陆。一方面,塞壬积极投入到形形色色的生存场中,以强大的共情能力切入百态横生的出租屋城寨、营销职场、乡间公交等场域内,窥探现代工业化状态下普遍的个体孤独、精神荒芜困境。她相信,面对集体危机,“相对于人类这一广泛的范畴而言,一切的差别和隔阂终究会在对更高更普泛人性的探求中悄然隐退”[4]。另一方面,塞壬“博爱”的范围在实际表现上是极为有限的。无论是对钳工看《米沃什诗选》的盛赞,或是和小城女写手的街头会饮,还是与设计师并肩对抗市场侵蚀的心照不宣,作者惺惺相惜的对象只关涉于她想象中的民间,而那些夹缝生存的妓女、拼搏的职业人、疲惫的领导等客观存在,只能作为反面素材而被排斥于“现代式浪漫”之外。可以说,塞壬原本内敛的个人创伤,反而映照出流动社会中广泛存在的信仰缺失、空虚心态;而原本试图辐射世界的超越性激情,却被难以逾越的小我观念所围困、同化,陷入圈地自封的矛盾之中。

在切身之“痛”与超然之“爱”外,塞壬还勾勒出“流浪”的另一种方向,即大音希声的“无我”之境。作品中,了却世俗愤恨的群体才是现代社会中隐匿的神佛,他们与宇宙万物维持着协调的平衡关系,无欲从而没有失落,无怨从而没有痛苦;以包容力和平常心消解人生煎熬,在浮躁年代保留一方空灵,抵达了某种不自觉的伟大与永恒。塞壬所追求的“不作预设”的创作姿态,“不设防”的生活状态,无意识色彩的不在场表达,无声的真理等,都指向一种情绪的真空,彻底的自由与全面的超脱,包孕着佛禅空观的冷静美感。然而,“我与他们相同,却又不同。……注视着他们,我会泪流满面。”[2]150塞壬始终以潜在的写作功利性,用深切的呐喊排解体内的阴霾,用晦暗的文字“对现实施暴”,冲撞社会的固化结构与主流话语权。“流浪”哲学的社会性、“转身”选择的反现代性,既明确了她不可能完全摆脱现代逻辑、时代欲望的局限性,却又保证了其咬定本真不从俗,承载历史不浮滑的坚硬质地,为不断游戏化、市场化、同质化的当代创作注入了张扬人欲、突围权威的异端精神,一如阎连科所言“甘愿‘边缘化’,其实就是一种自甘堕落”[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