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书写故乡与凝视故乡
——林渊液散文中的“潮汕书写”

2019-01-29黄洁藜

肇庆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韩江潮剧女红

黄洁藜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州 510665)

林渊液,70后作家。饮韩江水,说潮汕方言。中国作协会员,广东省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汕头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有缘来看山》《无遮无拦的美丽》《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小说集《倒悬人》。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天涯》《美文》《散文》《散文选刊》《中国作家》等刊物,并入选各种选集和年度选本。曾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第五届老舍散文奖、首届林语堂小说奖、首届三毛散文奖、广东省首届“九江龙”散文奖金奖等。2011年,入选“岭南文学新实力”广东十位青年作家代表。有作品翻译为俄文出版。

广袤的潮汕平原有着神秘的地理与文化土壤,饮着韩江水、说着潮汕话的林渊液在其笔下的《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1]散文集中,以潮汕平原为背景,描绘着潮汕的景物,细数了潮汕的人物,讲述着潮汕的风俗。散文中的潮汕书写,不仅仅只是潮汕平原系列画卷的展现,更多的是传递出对潮汕文化的抗争与期许。然而,无论如何迫切地叛逃,都总有一份牵扯。那么回归故乡,将根深扎于自身所在的这片文化土壤,开出自由的花,选择认同抑或选择否定。林渊液书写潮汕,藉由在故乡的文化与地理空间上产生的文化危机感,表达了对故乡文化发展的关切,以及对超越故乡的思考。

一、潮汕景物

在《穿过小黑屋的韩江》这部散文集里,林渊液笔下的潮汕景物是特别的。如《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的“韩江”,《诸神的黄昏》里的“厝角戏”即嵌瓷、《梅花源记》里的梅子岛,《忍冬草与一座的城市的近代史》里的小公园和福海街,《黑白间》里作为文联办公室的下山虎建筑等。假借其文字,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潮汕一角。实际上,写潮汕景物,只是一个依托。作者笔下独特以及充满代表性的潮汕景物,源自她对潮汕平原的“地理感知”[2]。同时,这部散文集也体现了作者独有的“地理记忆”[3],透过这古老而醇厚的潮汕风景,我们得以窥探到她源于文化危机产生的对故乡文化的反思,以及反思背后产生的孤独。

在散文《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中,作者借着韩江的景、韩江的历史细喃着内心的波澜。“长长的的滨江路,巍巍的古城墙”[1]3简单的两句话道出了韩江边的一景。“抽象的韩江”[1]3源自儿时的记忆,这是潮剧《苏六娘》杨秀才口中的韩江,只是一个简单的名词符号;“具象的韩江”是“当年挖蚬小童向往和眺望的”的下游外砂溪,也是今日立足眺望的“韩江开始的地方”三河坝。据考察,韩江是由三河坝与澄江汇合后称韩江,全长400多公里。这两条河流异禀,“红而浊”的江水和“绿而清”的江水交汇,“那江水、那泥沙、那水中的鱼和微生物,它们相互进入对方身体的深处时,谅必还是彼此陌生的。”[1]4正如两种秉性各异的文化,即使双方最难以触及的文化根源依然在,在空间和时间相互渗透的作用下也会有共同的意识与依赖。地理上,韩江上游带来的泥沙,逐渐沉积成韩江三角洲平原,肥沃的土地滋养了丰富的物产。历史上,潮汕平原是南蛮之地,与朝廷中央距离甚远,潮汕文化处于被忽视的境地。由于战乱,一些中原人陆续迁徙到潮汕平原,开荒辟地,带来汉文化,与当地的土著居民争夺资源,互相渗透着彼此的文化。作者简单回溯中国历史,发现了这个规律,却进一步弥生了关乎潮汕平原历史认同的危机感。此外,作者从韩愈知名诗文《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夕贬潮阳路八千”“好收吾骨瘴江边”中解读出其“心不在”潮汕的绝望。在作者看来,这与潮汕人民对韩愈“夸张的感恩方式”[1]9不对等。这一份危机感有对故乡文化在“强势的中原文化”[1]10笼罩下的地位的不解,也有对故乡文化本源的疑惑,以及面对现代化故乡文化发展时的迷茫。她努力地解读与反思着潮汕文化,“在故乡文化与强势主流文化的对抗性中寻求反抗遮蔽的文化主体性”[1]204。

《诸神的黄昏》中的“厝角戏”是经典的嵌瓷,即老式建筑屋顶的立体雕塑,这是潮汕建筑风格,也是潮汕民间老工艺之一。“泥灰打的坯子,五彩的碎瓷片贴成,花案一味是传统的,或许是龙凤瑞兽、花鸟虫鱼,或许是一出古装戏,张飞战马超,或者点秋香”[1]57。屋顶一角寄寓着祝福,又或是演绎着一场好戏;它是如此的耐用,经受风雨,依然有着鲜艳的色彩。繁杂的工序下,斑斓的瓷器在人力作用下被剪成不同的形体,相似的形状却是不同的个体,独一无二,贴瓷之后便诞生了无数个令人心生向往的故事。“在潮汕大地的画轴上,嵌瓷似乎是某一位中国画巨人画师用的点染笔法,一笔点下去,颜色深浓,它的周边就开始氤氲一种韵味”[1]58。作者极尽赞美时也嗅到了危机:无论再如何精美的嵌瓷,只要缺乏创新,即使一代一代传承,终抵不过历史的淘沙;与现代审美的价值观不相符的嵌瓷,例如二十四孝图,也将为现代人所抵触。对于民间艺人的向往,对民间老工艺的“了解之同情”[1]56的“敬畏”,作者看到了不适应时代文明要求的民间老工艺的窘迫处境。故乡文化何去何从,是否有超越的可能性,这些正是林渊液所关心的。困惑不已之际,她意识到,单是依靠外界的援助是无济于事的,从内而外地去改变才是正确的做法,是否可以赋予新的意义,走进课堂去传承新的内涵?又或者对民间老工艺来一个开颅手术,将其中不合理的地方剔除,最终获得新生。

在《忍冬草与一座城市的近代史》一文中,作者则是以自身童年的认知展现了汕头的老街区——小公园福海街。存在于作者童年认知里的小公园,是童话世界里的宫殿,廊柱、凹阳台和门窗,还有一扇又一扇的彩色玻璃窗,都极具西方色彩,浮雕花纹以及眉窗上的忍冬草装饰。屋子里演绎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在年幼的“我”的想象中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花。

从儿童的视角出发,小公园是大的,是童话世界;从回忆出发,小公园是梦幻的,带着浪漫的色彩。区别于典型潮汕民居的“下山虎”和“四点金”,欧式风格的小公园以其十九条街道的骑楼建筑,冲击着“我”的认识与审美,汕头嫲和二伯也一直留在“我”的童年回忆里。历经岁月的洗磨,小公园福海街变得荒凉,好似被文明截断一般。汕头嫲与二伯已经离世,两家人的缘分也深深地埋在了时间的尘土之中。今日的小公园给人似曾相识却又陌生之感,其“旧”和“慢”让人怀念,其沧桑却给人以痛心之感。作者感受到痛心和不解,痛心于回归记忆中的现实不再,不解于历史记载的不完整,以及“民间对于小公园的繁华有着细碎而夸张的描述”[1]147。繁华曾经的背后也有着被遗忘的故事,“在我们的城市,近代化的过程中搅拌着的就是殖民化。我们的开放是被动的。我们的美丽是被动的。我们的富裕是被动的。我们的文明是被动的。我们的城市是被动的。”[1]150时间的齿轮带走了历史,岁月的尘土掩盖了不怎么美丽的历史。时间带走了这一段历史背后的屈辱与血泪,外来文化冲洗掉了受侵略的疼痛,只留下其美丽、繁华的一面,让人不禁慨叹。即便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作者依然期盼着,自己钟爱的故乡文化将如“顽强的忍冬草”一样,从被石瓦压住的篮子里蔓生而出。

《梅花源记》是对年轻时邂逅梅子岛的回忆,“我用过去的十五年,用很多人口中的言语碎屑,来拼凑和想象真相”[1]129,这是集体记忆[4]的故事。梅子岛是“我”自取的名字,缘起于岛上遍植青竹梅树。记忆中的梅子岛“美得空灵,又美得稠糯”[1]127,岛下曾经是一个住着许多村落的山坳。山坳是一片风水宝地,现代科学选择它来修建水库,当地的居民因此被迫迁徙。由于对祖根的眷恋,他们固执地搬回到山上,艰辛地开辟新的生活。对于村民而言,水下当年的那个世界里漫山遍野的青竹梅花是回忆,他们在新土地也种上了青竹梅。青竹梅花细小,貌不惊人,一簇簇的青竹梅花却是“铺天盖地的烂漫和蛊惑”。和青竹梅花一般的村民们,一朵一朵是不起眼的,团簇起来,却是新的风景与力量,是震撼人心的。借着梅子岛的故事,作者表达了对故乡文化的情怀,寻觅不及的梅子岛是自身文化危机的体现,面对现代文明与古老文化的冲突,故乡文化的根始终牵系着自己。

二、潮汕人物

潮汕人物在这部散文集里是重要的呈现,或是单独的叙述,或是穿插在潮汕景物和潮汕风俗的描写中。这些人物简单、平凡,无非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每一个人物都是一个符号,他们是潮汕文化的代表,也象征着作者不同的文化立场,或是坚守,或是捍卫,或是背离。透过这些人物,林渊液有着独一无二的思考,表达了她自由的文化态度。

《乡巫》里的“红花婆”是潮汕民间“巫”文化的一个代表,这也是潮汕民间信仰的一部分。与红花婆的见面缘于对逝世奶奶的深切思念,与奶奶对话需要一个能够沟通阴间与阳间的引路人,红花婆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在红花婆那里,只要心诚,哪一个亡灵都可以会到。她们会降落在红花婆的身上,用自己的声口自己的仪态跟亲人聊天,宛若在生之时”[1]16。民间赋予她力量,她是一个传奇人物,连她的居住地也充满了神秘的色彩。红花婆念起“韧性的、蛊惑的动人和铿锵”[1]20的咒语,“与民间的一切传统习俗格格不入”的“我”却变得“顺从”“低眉”“虔诚”。红花婆引来的“奶奶”,不是用“独一无二的小名”[1]21称呼“我”,她对“我”关乎精神层面的问题也三问三不解,“我”痛心于“她盗用奶奶的名义和爱”[1]25,也痛心于自己的主观判断。红花婆只是生活中一个普通的乡间阿婆,她不过是巫的替身。与有着完整体系的宗教不同,巫是零散的、弱小的,她没有完整的智慧体系,她甚至会被遗忘。城市的发展带来了现代的文明,一切朝着前方走,巫成为一种遥远的存在,它存在于尚未跟上发展的乡间。谁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便记起了巫,只要透过乡巫得到逝去祖先的指点,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生活又是充满了希望。从这个角度而言,巫是一种精神力量,也是一种精神寄托。她的“道行”是指点迷津,她也能抚慰人们心灵的痛楚,带来幸福感,她的安慰或许只是一点点,却可以在心灵中被无限放大;她吹去乡村的焦躁,带来平静,她的存在似乎也有道理。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到质疑,到最后决定“就让她留在山村的门楼和门墙里”[1]26,作者对乡巫文化的态度是在变化的,这也是一次文化认同的心理斗争。乡巫文化无论是被埋藏还是驱逐,都是故乡文化的一部分,林渊液立足于“潮汕”这个地理空间,表达出了她的文化立场。

《乡神》中,作者笔下的“老爷”,是童年时,零食得先动“口”的“样貌模糊、性格自私的老人”[1]28;是成年时,打搅二人世界,“暗里对我们进行窥视和弹压”的“盯梢的猥琐小人”。对于大部分传统的潮汕人而言,乡神是神圣的,是“需要敬的”[1]28。乡神是故乡的文化特征,外庄的“使者公”和南村的“大仕老爷”便是乡神的代表。对于父亲而言,他对“老爷”的态度是冷漠的,这与他的曲折人生经历有关系,“老爷”并没有给予他实际上或者精神上的帮助,“只有他才是自己的主宰”[1]29,他的意识里认定,唯有自己的努力才可以补救遗憾,因此,他的祭拜行为是敷衍的,“毫无威严可言”,他的心理是质疑与否定的,甚至“企图起而抗争的”。由于过于排斥,他陷入了时代主流的“另一个陷阱”[1]30。排斥精神信仰的父亲无疑是痛苦的,他个人的痛苦无处宣泄,他的愤激情绪无处安放,“如果父亲也有一种信仰的话,他毕生的煎熬或许会缓解一些,他把不应该一个人背负的东西全部揽下了。”[1]35与此形成鲜明对比,奶奶、母亲和婆婆就显得虔诚多了,“在潮汕农村里,拜老爷实在是一个女人毕生至要的事业”[1]33。在奶奶和母亲处,“我”对民间信仰是反对的、蔑视的,甚至和父亲一起“与母亲较劲”[1]33。在婆婆这里,“我”已经成熟了,意识到民间信仰是一种精神生活,也是人们苦难时的依靠所在,因此,对民间信仰已经是开放、包容与接纳的态度。到了二妮这里,“我”却迷失了,人们因为过度信仰而已经失去自我意识,变得微不足道,这也是故乡文化背后愚昧的悲剧。“我”叛逃了,却显得格格不入。通过两种类型的潮汕人物,作者书写了信仰的对立局面,父亲和曾经的“我”代表了对乡神文化的质疑与否定的群体,奶奶、母亲和婆婆以及二妮,则是敬畏与信仰乡神的群体代表,这两种群体的信仰冲突展现了自己对民间信仰的态度发展过程,最后引及信仰的迷失带来的“孤独而无助”[1]41的心路历程。

区别于《乡神》和《乡巫》述及的信仰问题,《裂帛》的雯姨和《骊歌》里的阿娟、《诸神的黄昏》里做灯笼的老陈伯和做嵌瓷的师傅们、《走过我初恋的狄青》里唱着潮州歌册的外嫲、《私塾、故乡与远方》里唱着潮剧的门房伯,则是关于潮汕民间文化的讨论。他们都是幕后英雄,或创造、或传承、或发扬了令人叹止的美丽。时代的潮流没有带上故乡文化的脚步,借着这些人物群像,作者的文化危机感不断浮现。

《裂帛》中的雯姨和《骊歌》中的阿娟都是“女红世界的孤独灵魂”系列中的女主人公,皆是以潮汕女红为背景展开。雯姨是“我”依据回忆和想象加工的果实,实际上,她是母亲的上一代人物,但对于“我”而言,雯姨似乎是真切地存在于“我”童年的女红世界里。书香世家出身的雯姨,身上带有气质,“说话的节奏不紧不慢,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笑”[1]109,她的女红做得极好,除了用以“赚钱养家”,还可以“为自己打扮”,这些都是令人崇拜的。雯姨是不幸的,环境与时代迫使她做出在当时看来是难以饶恕的事情,心气极高的她选择了跳溪自尽,成为了他人口中的传奇。另一个女主人便是阿娟。与阿娟缘起于“我”做女红的需要,她的缝纫工夫是极好的。她的长相与她的手工活是不相匹配的,“长得人高马大,皮肤赤糠,头发粗梗,整个女汉子。唯一有点柔婉气象的,是她的嗓音,嗓门虽然是直的,但笑起来有婉转”[1]119。没有过多欲望追求的阿娟信奉佛法,在他人看来不济的生活状态,她却自足其中,不卑不亢,不赶不忙。“我”已经因为她的拖延一次比一次更远离她。不过,有一次,作为为白血病女孩送祝福的女工作品的幕后英雄,阿娟却“非常勇猛精进”[1]125。雯姨和阿娟是潮汕女红世界的人物众像之一,作者以潮汕女红作为联结点,平行时空下毫无交集的人,雯姨、阿娟还有“我”便有了联系。接触女红源自母亲,厌恶它作为女子四德之一的身份,“我竟然发自心底地喜欢女红”[1]112。正如阿娟在袅袅佛堂之中心无旁骛,女红对“我”而言也是一种修行,它舒缓着不安的心,使人归于平和。不遵循传统做法用剪刀来剪布,用撕的方式竟有裂帛之声,“听裂帛,生命有种被倏然打开的感觉”[1]112。故乡传统文化该往何处,作者寓意不言而喻,“深深的甬道,深深的口子,有惊觉,有警醒,有阵风吹过,有莫名的疼痛。迅即又归于岑寂”[1]113。作者看来,女红是自己心里“供着的那缸莲”[1]118,哪怕是在老院子,它的根还在,它还是应该有新的力量,蔓生出新的风景。改变是痛苦的抉择,但这种痛是迅即而逝的,它带来的是新生。另一方面,这也是一种迷茫与焦虑,女红背后的价值是否与它的耗时耗力相对等?女红是美丽的,它装饰环境,也点缀心灵。时代的轴轮往前转,机器提高了效率。手工缝制品是孤独的,可是,也唯有手工缝制的女红作品,才是独一无二的。

同样的,《诸神的黄昏》里做灯笼的老陈伯和做嵌瓷的师傅们也面临着如此的局面,“所有的老工艺都日近黄昏”[1]62,正慢慢地衰颓。老工艺由盛到衰的过程令人惋惜,它的现状令人叹息,它的未来令人迷茫。因此,潮汕民间工艺的传承与发扬,是一个令人深思的话题。

《梅花源记》是一篇回忆性题材。十五年前的偶然邂逅,美景背后却是一段辛酸的历史。梅子岛上的山坳是一块风水宝地,文明发展的需要,它被修建成水库。曾经的村落不复,人们被迫迁徙,暂住在别的村庄,屈辱而疼痛地生活着,在“开元祠”的祠堂里捉迷藏的童年回忆也被深深地埋在水中了。移民两年后即水库建成之日,由于对根的依恋,人们固执地回来了,用自己的双手与意志力重新造了一个家。真实的棉衣疯子、林阿婆、李叔公和柿饼脸大婶都是见证者,他们“谈起移民,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两潭深深的水,水里泛着的都是故事”[1]113,其中辛酸背后的眼泪也许只有当事人才懂吧。贫穷、饥饿并没有压垮他们,他们仍然“乐观而鲜活,话调里尽是阳光的味道”。作者体会着这些小人物的眼泪:现代科学选择下失去尊严的生存,然而,对根的依赖使他们跌跌撞撞地跑回来,寻觅回属于自己的山峦。关乎现代文明与古老的村落,这是一道有难度的选择题,现代科学是文明发展的象征,古老的村落是历史的眼睛,也是许多人的回忆与根。然而,许多年轻人为了生存,走出了村庄,贫穷背后的无奈也常被忽视。林渊液切身追寻着棉衣疯子、林阿婆、李叔公和柿饼脸大婶这些小人物的心迹,感受着同样的疼痛,表达了自己在故乡文化发展下的矛盾心理。

三、潮汕风俗

《荀子·强国》中提到:“入境,观其风俗。”潮汕风俗孕育于潮汕平原,有着丰富的内容,在多种文化共同影响下形成,“既有中原文化的影响,又受到荆楚文化和百越文化的渗透,同时也体现了海洋文化的属性”[5]1。在《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这部散文集中,林渊液用她的眼睛观察着,用心感受与思考着这一独特的风俗现象。例如,《乡巫》中的巫文化即童乩、《乡神》中的拜神风俗、《死亡的栅栏》里的丧葬礼俗、《诸神的黄昏》里“厝角戏”的民间建筑艺术风格、《走过我初恋的狄青》中的潮州歌册和《私塾、故乡与远方》里的潮汕方言戏潮剧、《骊歌》和《裂帛》中的潮汕女红文化,以及《野蛮的黄金》中临终前的大官给子女打的“手尾金”,等等。这些潮汕风俗,带有迷信色彩,也有落后的蒙昧,不过,它已然浸透在人们的日常生活里,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方式。当然它也是百姓的精神支柱,它能够宽慰疼痛的心灵,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望与祝福。工业化、城镇化的发展下,潮汕风俗中的某些元素已经不适应发展,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退出历史的舞台。林渊液嗅到了这个变化,她的文化危机意识不断地冲击着自己,关乎故乡,她的孤独感重重地压在心间。

《乡巫》《乡神》和《死亡的栅栏》展现了潮汕民间信仰的习俗,也引发了作者相关的思考。《死亡的栅栏》中呈现了潮汕丧葬礼俗,其中对守孝、孝服的穿戴、守灵堂以及“过桥”仪式的描绘,太爷爷和太婆婆是丈夫的阿公和阿婆,太爷爷仙逝,太婆婆不久也相随而去。在这两场丧礼中,“我”是一个参与者,也是一个感受者、记录者。繁复的丧葬礼俗在潮汕平原屹立了许多年,太爷爷的仙逝是喜丧,“按照乡里的惯例,这样高龄的老人,守孝是至少需要七七四十九天的……头七、三七、七七必须请各方亲戚、乡里亲人。这几个重要的日子,还得请师父请戏班诵经做道场。出殡的场面就更宏大了,像一出大制作的戏。”[1]44其次,孝服的穿戴也有讲究,遵循古代的“五服”制,每个人都有自己该穿的孝服规范,“一个家族因此显得上下有序,内外有别,尊卑有度”[1]45。同时,送葬队伍也有规矩,由长子担任的孝子披麻执杖,站在队伍最前列,种种都是自古以来的家族观念的体现。灵堂内的道场严肃庄严,师父们面相庄严,带领子孙们为逝去的先人祈福。太婆婆的“过桥仪式”是潮汕地区的风俗,据说是由唐太宗游地府与刘全进瓜的民间传说而来[1]145。通过“过桥”这个最后的环节,走过凳子组成的千回百绕的山道,走过莲葩桥,到了望乡台,一声“永别”,生死才真正两别,给在场的所有人催生出痛彻心扉的死别之感,对人的心灵产生极大的震撼。

作者情感贯穿全文,与太爷爷间接的情感让“我”自认为是“局外人”,没有太多的悲哀。当太奶奶闻知噩耗时恸哭不已,“我”的眼泪也不止,“不是因为死者,而是因为生者,因为他们之间穿越了七十多年的亲情与爱”[1]47~48。太爷爷出殡那天,“我”的悲伤汹涌而来,无法遏制,“哭得比谁都彻底”,这时的“我”已不再是局外人的身份,而是“融入了这个家族的脉息里”。最后一哭,是在太婆婆的“过桥仪式”,道场师父的一声“永别”带来了最悲切的情感。

从另一个层面而言,这份家族归属感正是源自这次丧葬,透过这次直感潮汕的丧葬礼俗,“我”的文化心态发生着变化,从前对这种道场活动产生排斥心理,却在这次经历中切身体会到不一样的感受。同样的,在《野蛮的黄金》里“大官”的法事,以及大官生前瞒着儿女“把手尾钱打金”,这沉重的戒指,可是将亡人对生者最为深切的祝福啊!作者意外发现,丧葬仪式背后,不全是迷信活动。对逝者、对生者而言,这场仪式是隆重的告别仪式,也寄托着祝福。对于逝者而言,是一路走好,放心儿女,不必牵挂,在另一个世界无忧忧虑的祝福;对于生者而言,是直面死亡,然后去接受这种必须“永别”的现实,是平安喜乐地生活的祝福。师父咿呀的诵经声,给予人祥和安静,消寂悲哀。师父的高深道行,用心理暗示让再冷漠的人心头也会流下两行清泪。

在《走过我初恋的狄青》和《私塾、故乡与远方》里描绘的是潮州歌册和潮汕方言戏潮剧。潮州歌册与潮剧有许多相通的地方,潮州歌册可以说是潮剧的延伸。接触潮州歌册和潮剧源于外嫲与母亲,对于“我”而言,潮剧是文学启蒙,就像是“一座私塾”[1]82,在时光的浸染里,懵懂地爱上了潮剧。曾几何时,潮剧在“我”的生命里是重要的存在,将喜爱的剧本一笔一划抄下来,“无论是做作业还是冲凉……我的哼唱一直不眠不休”[1]84。直到上了大学,外来文化的冲击,加之对潮剧的偏见,“我”迫切地逃离,潮剧也在时代大潮里“式微”了,即使潮剧回潮,“我”对许多剧目背后的价值观也感到不适,“我已经走远,故乡还在原地,再回不去了”[1]88对于“我”而言,这是一次痛苦的感受。但是,当我遭遇精神危机之际,潜意识里依然选择了潮剧,可以说,潮剧是“我”的抚慰者。表面上,“我”在故乡文化面前叛逃了,“我”的心底最本源的地方却一直系挂着故乡文化,焦虑于故乡文化的未来。于是,借着这篇散文,林渊液再次感叹着,潮汕平原上的民间老工艺日渐衰颓,这是令人惋惜的,否定无法带来变化,外在的扶持只是星星之火,只有从内而外的变革,才能获得新生,才能燎原,潮剧、潮州歌册是这样,嵌瓷、灯笼与女红亦然。

四、结语

林渊液的这部散文集《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以十六篇看似独立的散文,从内在逻辑上串联成一部对故乡文化深切思考与寄寓的“潮汕书写”。借着潮汕景物、潮汕人物和潮汕风俗三个维度,林渊液的“潮汕书写”包含了三层含意。其一,故乡作为地理与文化空间。林渊液生于潮汕,也一直在潮汕生活。她从小人物的视角出发,站在今日潮汕的角度,回忆着往日的潮汕。作者把故乡视作地理与文化空间,置身于时代的潮流之下,她看到了故乡文化落后的一面,困惑于故乡的未来,表达着无人能懂的孤独。其二,故乡作为视野与情怀。林渊液借着对故乡的“地理记忆”[3]思索着,视野所及是潮汕的过去、当下与未来。她选择叛逃却始终被牵系,在时间的长河之下更是生出“念乡情怯”之感,不过,蒙尘的回忆也有美好,怀着对故乡的热爱,才能引发最深切的思考。其三,超越故乡的可能性。潮汕文化是神秘而独特的,林渊液看到其落后与蒙昧的一面,她曾经迷茫,也曾选择否定与逃避,但故乡文化的根还在,她思考着故乡文化的发展方向该往何处。城市化的发展下,故乡文化的变革需要自内而外地发展,破茧的过程是痛苦的,但是成蝶的结果是美丽的,超越故乡文化,最终才能适应时代的要求,由此也体现了作者的探寻与成长走向。“做潮汕平原上一棵开花的树”[1]1,这是林渊液在其《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的自序中所提及的“心中形成的念想”。实际上,这也是她触及故乡文化所萌发的写作理想。用她的话来说,“像一棵树一样生活和写作,生根,缄默着自由生长”。

猜你喜欢

韩江潮剧女红
奇奇怪怪儿童乐园
关于潮剧的传承与创新的调研报告
——以人才培养模式为例
基于中国知网文献统计的潮剧研究梳理与分析
潮剧戏曲在潮州地区的发展现状及对策建议
文化传承视域下师范院校女红教育的实践探索
——以传统文化与拼布艺术课程为例
潮剧演出团队与潮剧兴衰嬗变研究
温暖流年的一句话
红楼女红
《十二美人图》中的真实器物
自卑的窗外也可以开出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