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父之旅
——浅析《雾中风景》
2019-01-28邓雨晨西南大学重庆400715
⊙邓雨晨[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这是一个关于两个孩童的故事,这是一个关于寻父的故事,这也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以父之名,十五岁的伍拉带着弟弟亚历山大从希腊出发,鼓足了全身的力气和勇气,一次又一次踏入前往德国的列车。而他们寻找的“父亲”究竟在何处,他们的目的地又究竟在何方,无人知晓,或许这是一段没有尽头的旅行,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这一次,“希腊电影之父”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真正想要讲述的,是关于全人类的“父亲”——上帝——的故事,关于对人类精神追寻的终极考验。
1988 年的《雾中风景》,是安哲罗普斯《沉默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其余两部为《尤利西斯的生命之旅》和《养蜂人》,三者都是公路电影。公路电影原型都源于古希腊史诗《奥德赛》。和以尤利西斯历尽劫难全家团聚而收场的《奥德赛》不同的是,三部曲结局表现的是导演对旅途终点的悲观情绪。“寻找是公路片的主题。《巴西车站》里老妇人带着小男孩寻找父亲,《德克萨斯的巴黎》中父亲带着儿子寻找母亲,这些没有终点的旅程,非常空虚,接连的失望和纷杂的感受甚至让他们模糊了初衷。路上可以分神的东西实在太多。《雾中风景》的结局,父亲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旅途本身”。
在西方,有一个共有的父亲,就是上帝,他创造了世间万物,创造了“有灵的活人”,人类诞生于迷雾之中,又因为亚当、夏娃偷食禁果而被赶出伊甸园,散落于各地;从此,回归于父亲的乐园,获得永世的快乐,成了人类一直以来的愿望。而在电影中,寻找失去联络的父亲、寻找雾中风景,也就是人类寻找上帝、渴望回到诞生之地的隐喻。影片伊始,姐姐在黑暗中为弟弟背诵《圣经·创世纪》:“一开始有些混沌,后来就有了光,然后光和黑暗就分开了……”随着母亲的推门,光线一点点从门缝中透进,观者也一点点走进他们的故事。显然,导演早已在暗示观者,这不仅仅是一个寻父的远行,而是一个与人类起源相关的故事。因此,寻父的含义也就丰富起来。
寻找父亲的过程,亦是寻乡的过程,而这一过程,注定是充满坎坷的。两个刚刚离开母亲的孩子,身无分文,无所依靠,他们一点点地接触这个全新的世界,他们是如此无畏,又是如此稚嫩。伍拉带着年幼的弟弟,慢慢告别过去的自己,成长为一个大人,承担起了所有责任。这一路走来,她遭受凌辱,遇到初恋,告别了懵懂的自己,甚至学会了用自己的身体去换取回家的车票,她已经迅速懂得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而一直处于保护状态之下的弟弟,也有着和他年龄不符的神闲气定。一个五岁的小男孩,竟然没有因为饿肚子而不满哭诉,而是井井有条地靠清理一桌又一桌狼藉的餐桌来换取一个三明治。面对前来演奏的流浪小提琴手,他也表现出了一份令人尊敬的绅士风度,放下手中的活,静静地聆听,真诚地鼓掌。这是一次艰难的旅程,他们在努力坚持着,却又在不断失去这个年龄不该舍弃的,得到这个年龄不该拥有的,世界在逼迫他们走向独立和成熟。
一路走来,姐弟两人所感受到的,是社会的残酷、人情的冷漠、世间的凄凉,直到奥瑞斯提斯的出现,让影片增添了一丝暖意。然而对于奥瑞斯提斯来说,剧团经营困难甚至面临解体的现状,也不能带给他们过多的帮助。事实上,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处境是相似的。他们都是失去“父亲”的孩子,都在迷茫的旅途中不问归期。伍拉姐弟被真实世界的父亲抛弃,奥瑞斯提斯被唯一能提供生活来源的剧团抛弃,而在影像中,导演不止在一处展现了被生活抛弃却努力生存的人。孩子、疯子、同性恋,这些在常人看来失去理性和判断是非能力的人,却没有对生活失去希望,始终积极探寻着其他的出路。导演用镜头语言去表达他们的善意与纯粹,而另一方面,那些所谓的正常人,却是最无情、最冷漠、最自私的。在伍拉遭遇强暴的那场戏中,苍白的色调、无声的挣扎、肢体动作的挣脱、亚历山大的呐喊,无一不表现了伍拉的悲剧色彩。殊不知,在这一全景镜头之中,所表现的却不仅仅于此。卡车之外有另外两辆车的停留,他们代表了旁人,代表了“正常人”,他们对车内的暴行或许是浑然不知,或许是熟视无睹,或许是漠不关心。人烟稀少的公路旁,荒凉无人的田野边,然而与荒凉的自然环境相比,仅有的求助力量——人——的冷漠无情或许更令人害怕。他们是漠然的生活本身的代表。纵观整部电影,漠然的远远不止这些路人,不愿承担责任的舅舅、为完成任务的列车长、夺去伍拉童贞的司机、不愿给予三明治的老板……温暖与无情、善良与罪恶之间形成的鲜明对比,使“正常人”在这个混乱又无序的世界中显得无比荒谬。
有影评人说:“场面调度常常让人想起布莱希特清晰和近乎礼拜仪式的线条。”影片中大量长镜头的使用,不仅展现了导演深沉隽永的个人风格,更是在简洁、明了的画面中带给观者一种“纯洁性”的观影感受。影片伊始,伍拉姐弟从夜色中迎着镜头跑来,短暂的对话过后,两人再次出发,向火车站跑去。进站、拐弯、犹豫,火车离开,留下伍拉姐弟的背影。导演用两个长镜头作为开场,用极简的语言和镜头,营造姐弟俩引发的悬念和思考,也为接下来的剧情奠定了情感基础。看似简洁的表达,却已带动了观者的情绪。当奥瑞斯提斯带着他们来到荒凉却又有着勃勃生机的海岸边时,镜头从左至右呈环形移动,一个又一个戏剧演员依此出现,他们大多已白发苍苍,却不失对生活的追求和对戏剧的热爱,可惜,生活和戏剧并没有给予他们过多的机会。即便如此,他们仍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伍拉姐弟在一旁默默目睹着这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他们何尝没有在戏剧演员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不停地寻找,不停地尝试,不停地失败,却又不停地坚持。长镜头在这场戏中的作用不仅在于叙述了故事,还在于营造了真实感,使故事和叙述在情感上形成了巨大反差,体现了命运的不可把握和改变这种古希腊戏剧式的主题,展示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现代寓言以隐喻性的描述诉诸古典神话对应的现代社会的情节,表现现代社会的‘异化’,个人被混乱的社会力量裹挟而无法挣脱人类的宿命。安氏影片的象征、隐喻力量使其产生多层次的阐释空间,并置希腊、人类于深广的历史视域中,在真与幻的语境中体现深刻的人文关怀”。从整部影片来看,对伍拉姐弟来说,这是一次寻父之旅,但对于希腊,对于整个欧洲来说,却是一次救赎之旅。另外,影片中多次出现符号化意象。影片前半部分,伍拉姐弟在举行婚礼的酒店外看到了一匹奄奄一息的白马,苦苦挣扎,却仍孤独地死去。举行婚礼的人热热闹闹地离开了,亚历山大的痛哭和欢快的新婚音乐汇集在一起。婚礼预示着新生命的到来,老马代表着生命的结束,一来一去,暗示着生命的轮回、生老病死,这是人类无法决定和干预的自然法则,表达了一种无奈和无措。影片后半部分,奥瑞斯提斯独自一人眺望大海,一支断了食指的巨大塑料手缓缓从海平面升起。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影片之前提及的“时代变了”一说。时代变了,希腊过去灿烂而又辉煌的古文化衰败了,取而代之的,是将那塑料手缓缓提起的冰冷的机械和操控着机械的冷漠无情的人。从手的姿势来看,好似想握紧什么难以得到的东西。这是一只掠夺的手、罪恶的手,却又是一只无奈的手。从一个角度看,这代表了现代人的贪婪和无情,为了自己的所需之物而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从另一个角度看,则代表了现代另一批较为弱小和势力低端的人,他们也想努力得到,努力握紧些什么,却又有重重困境阻碍着;具体到影片中,或许就代表着伍拉姐弟和奥瑞斯提斯三人的理想与追求以及他们此时此刻内心的无助与茫然和未知旅途上的重重阻碍和危险吧。再看影片末尾,响亮的喊声和枪声过后,开始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片黑暗;紧接着画面出现一团迷雾,然后便有了光;最后虚实难辨的姐弟俩,激发了观者的遐想。或许他们真的到了德国,在梦寐已久的国度,两人紧紧拥抱于迷雾中的参天大树下;又或许他们逃脱了人世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安静美丽、没有悲剧和痛苦的天堂。那一棵屹立的树,仿佛预示着那片伊甸园,那个人类诞生的地方,和最想要回归的地方。他们在永恒的美好国度获得了重生,在迷雾过后看到了渴望已久的风景。
奥瑞斯提斯曾对伍拉姐弟说:“你们可真奇怪,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时间,我知道你们在赶时间不是吗?感觉你们好像没什么目的地,但是你们其实是有地方要去。你们知道自己要去哪吧?”世人都走在迷雾中,重重雾霭却让他们难以前行,伍拉姐弟却在迷离中看到了“家”和“远方”。《雾中风景》的寻父情节,让人不禁思考,家究竟在何方?风景是那么触不可及,家又是这么遥远无望。这是导演对二战后人心的考问,对欧洲彷徨无措的提醒。但愿所有生命都像结尾处的伍拉姐弟一样,可以迎着光,走过重重迷雾,抵达雾中风景。
①Nick:《汗湿的手紧握野花》,载《电影文学》2004年第10期。
②佟彤:《以父之名——浅析〈雾中风景〉的神话原型隐喻》,载《艺苑》2014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