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永璘的情感矛盾与自我重生
2019-01-28李文巧四川师范大学成都610068
⊙李文巧 [四川师范大学,成都 610068]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章永璘因“资产阶级”的标签,成为一个政治劳改犯。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躲避人性与道德,归顺自己的生理欲望,成了一个真正的“囚徒”——一个没有人身自由,更没有心灵自由的“动物”。
一、自然身份中“动物性—人性”的情感矛盾
章永璘在长久的劳改中经历饥饿、批斗……最后只剩下有动物欲望的皮囊。他为了吃饱,使用带“机关”的罐头筒;利用自己的小聪明骗善良朴实的老乡的萝卜;因一块黄萝卜甘愿受“营业部主任”对自己尊严的践踏……似乎为了求生,人已经异化:失去身心健康,失去理想与道德。
但章永璘是崇拜自然的。他在云层的下面看透尘世喧嚣的来来去去……“天空是透明的。云是透明的。太阳明亮而温暖。于是我也变得透明了”。在自然天地的净化中,他保持一颗平静、透彻的心理状态。在土地上单纯的劳动让他感受到世界的简单,享受“这种返祖的满足与愉快”。身心受创的他找回了一份生命的存在感。《灵与肉》中的许灵均因为劳动改造,拒绝了海归父亲的幸福窝,选择朴实、纯真的农民生活;《绿化树》中的章永璘因为劳动改造,成了与海喜喜一样有尊严的“人”。确实,在排队、出工、报数、点名、劳动苦战后面,章永璘只剩下了饥饿、疲惫。但是,也在单纯的苦力劳动中找回对自然的热爱,回归为一个简单、健康,甚至有尊严的个体。
在“文革”背景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支离破碎,“这十几年来他们做得最大的努力不是改善人与人的关系,而是切断人与人之间交往。……善意、道义和狭义气概全部被破坏掉了,把人变成了狼和狐狸”。在文化匮乏、信仰崩塌的环境中,政治压抑扭曲了人性。有了以告密为生的周瑞成,有了正常人突然不说话的“哑巴”……章永璘也成为一个压抑、绝望的人。这种状态下,集体抛弃了个人,个人也不相信集体,“集体—个人”成了绝对对立的存在。
但是,章永璘在自然天地的净化中,以毫无约束的自然状态崇拜天地、热爱劳动、亲近人民、敬畏伟人。他坚持读《资本论》,在荒谬的世界中依然保持一种可贵的姿态,崇拜着宇宙中伟大的灵魂。他在和大青马,和各个幽灵(宋江、奥赛罗、庄子、马克思)的对话中,思考自己的价值,担忧国家的前程。另外,劳动人民的淳朴、善良也让章永璘重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友情、爱情、亲情。当“囚牢”里面的人变得虚伪、空虚的时候,他遇见朴实的农村妇女黄香久、善良体贴的罗宗祺夫妇。这些简单纯朴的爱情、友情、亲情温暖着章永璘孤独、绝望的心灵,成为他心中的光明与希望。
在与天、地、人最朴素的交流中,在动物性与人性的挣扎中,他逐渐摆脱生命异化的空壳,逐渐回归本性。他也逐渐从剥离集体的状态开始回归集体。
二、家庭身份中“灵—肉”的情感矛盾
农村妇女黄香久不识字,亦从未受过传统文化的道德教育,但是,她的热情、体贴、正义成为章永璘生命中最温暖的安慰。小说中的章永璘两次遇到黄香久。第一次,章永璘无意中“偷窥”到了黄香久在芦苇深处洗澡。“我”在文明意识的压制下,理性地阻止了自己“犯罪”,这是第一次灵与肉的冲突。第二次,章永璘与黄香久再次相遇,两人成为夫妻。“两性的世界;就一个男人而言,没有女性的人生是不完整的。这种不完整,既表现在物质层面上性与欲的匮乏,又表现为精神层面上情与爱的缺失。这种双重缺席,势必造成人生的残缺与人性的畸态”。黄香久是章永璘的恩人。在物质上,章永璘远离了饥饿;情感上,章永璘被她的热情、贤惠所吸引,感受到人性的温暖;另外,专属于章永璘的课桌、收音机更是让他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终于真正地占有了一平方米!”他可以在自由的私人空间毫无顾忌地读书、思考……黄香久生气蓬勃的肉体、善良贤惠的性格也吸引了章永璘。在黄香久的影响下,章永璘也恢复了对生活的热情。但是,章永璘与黄香久成婚后,发现自己并没有男性爱的能力,章永璘不是一个正常人。长久的非人道的政治体制、集体暴力压抑了章永璘个人生命的活力,象征生命活力的性能力也被阉割了。
章永璘也开始了自己第二次“灵—肉”的挣扎。当黄香久为他安排一切的时候,他开始恐惧了,“婚姻对于他来说,就是最大的恶的诱惑,触及他的性情中原本隐藏得很深的陌生感、同情心、肉欲、胆怯和虚荣”,妻子的存在使得“自己孤独的权力是受限制的”。自己是一个独立、孤独的个体,他有了第一层想要逃离的焦虑。当他发现黄香久与曹书记有私情的时候,他更是毅然地醒悟:自己与黄香久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章永璘根本不能“接受为身体的身体,为肉欲的肉欲”。自己是一个身负社会责任的知识分子,不是一个安于肉欲享乐、平稳生活的人。他读书也是为了探索“怎样才能建设一个人与人之间真正平等的社会”。因此,他有了第二层想要逃离的焦虑。
章永璘是在黄香久的关爱中成长起来的,但他最终抛弃了黄香久,有评价说章永璘是一个负心汉;也有评价说知识分子与劳动人民不可能在一起,他们是“分离—结合—分离”的关系。但是,章永璘曾感叹自己身处在两个世界中,“一个是真实的世界,我现在的处境;一个是虚伪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却支配我的生活,决定着我的生与死。我不但要冲出那一个世界,还要冲出这一个世界”。真实的世界是一个充满劳动苦乐、人民关爱的世界;虚伪的世界是一个暂时昏暗、失去正义的世界。章永璘内心有一种身份的焦虑:知识分子身份的焦虑。传统的士大夫知识分子所追求的就是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入世的理想。章永璘他必须放弃自我安稳的世界,挑战黑暗混乱的世界,选择为集体的美好未来而奋斗。这“灵—肉”冲突的实质就是“集体—个人”的冲突。他必须要冲破这“灵—肉”的冲突,选择大义,牺牲安乐。“正因为我爱她,我便不能让她与我共担险恶的命运”,他将自己的爱情转换为了亲情,将对黄香久的感激之情转换为了更宽广的人民之情。所以他离开了黄香久,他与劳动人民经历“分离— 形式结合—情感结合”深层的情感关系。
三、社会身份中的“集体—个人”的情感矛盾
在革命时代,个人往往会“因为自由和享乐的内涵而被视为革命的绊脚石”“性、政治、革命之间”有着“隐蔽联系”,集体对个人造成一种道德的绑架,个人常常是被忽视的、非人化的存在。在“文革”时代,个人会因为恐惧、焦虑而不得不保护自己,将自己异化为一个“动物”。在集体的暴力行为中,人的身份消失。这种异化比革命时期的非人化更为恐怖。革命时期,非人化可以理解为个人为集体牺牲的主动性的献身精神;而“文革”时期,人的异化却是一种集体对个人残忍、毁灭性的暴力。
小说中的章永璘一直生活在个人和集体的矛盾中:一方面,章永璘与他人的关系冷漠化、陌生化;另一方面,章永璘在献身抗洪救险后,恢复了性能力,成了一个真正的正常人。章永璘生活在“个人—集体”对立的心理矛盾中,但是却在奋不顾身的献身中恢复为一个真正的人。他在集体的献身中才恢复了个人真正的自由。政治劳改可以剥离掉人身上所有的身份,使人异化为“动物”,“集体—个人”形成对抗关系。安逸的家庭生活也会让人脱离集体的责任,成为一个安于个人的小我,集体与个人的利益再次发生了碰撞。远离集体,人确实可以没心没肺地生活,并且“被摒斥于人群之外并不是坏事,而是获得了思想的自由,使理性得到净化”。但是,“各个人,社会底各个小单位,只有在新社会里面才能够自由地发展”,在“和劳动大众合流才是充实在正确的解释上的自我主义(Egoism)”“使自己纯化”,那是一种对个人的救度。也就是说,个人与集体的结合点才是拯救一个人最终的方式。在“集体—个人”这对看似矛盾的伦理关系中,个人必须要在集体的体认中才能更好地实现自我的价值;解决“个人—集体”冲突最好的方式是义无反顾地奉献集体,即便集体对个人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章永璘在“人性—动物性”的情感挣扎中,受着天、地的教化,在人民淳朴的感情中恢复了自己的人性。在黄香久的真诚关爱下,他也稳定了自己感性的情感,在“灵—肉”的选择中,坚持自己的理性,选择集体的利益和价值。在“个人—集体”对抗的模式中,他也找回了应该有的勇气和战斗性。“个人—集体”也不再是对立的情感关系,而是融合的关系。在章永璘的倔强与坚持中,他完成了自己从异化到“人化”的全过程,重生了自己,开始了自己对昏暗时代坚定的挑战。
①②③⑤⑦⑨⑪⑫⑭ 张贤亮:《张贤亮选集(三)·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10月第1版,第556页,第407页,第603页,第499页,第190—197页,第591页,第584页,第420页,第582页。
④刘俊峰:《说不尽那〈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个文本的症候式阅读史》,《名作欣赏》2010年第18期。
⑥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12年第1版,第201页。
⑧陶东风:《新时期文学身体叙事的变迁及其文化意味》,《求是学刊》2004年第6期。
⑩宋桂友:《对知识分子命运和地位的重新审视——〈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叙事指向比较》,《甘肃社会科学》2005年第3期。
⑬南帆:《文学、革命与性》,《文艺争鸣》2000年第5期。
⑮⑯胡风:《胡风评论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3月第1版,第236页,第1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