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魏晋山水诗文看士人山水审美意识的觉醒
2019-01-28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甘肃陇南742500
⊙王 惠[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甘肃 陇南 742500]
文人山水意识的形成过程是漫长而神奇的过程。中国古代的先哲们对大自然的关注、敬畏和研究,形成了中国古人最初的自然观,并在其后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国山水文化。
先秦文学的自然山水多用作比、兴的材料,或为人、事的背景而存在,如《诗经》多首皆以山水起兴;楚辞与汉赋中也不乏以描写山水来取意比兴之句。彼时诗文中的山水无疑是山水意识显露于文学中的第一步,它不仅为后人提供了相关的审美经验,亦开创了以景抒怀的手法。在孔子“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之语、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语和庄子“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豪情之中,自然山水在士人们的心里逐渐由伦理道德的对象化渐渐走向审美观照的起点。尤其东汉以来,隐逸之风渐长,士人们与自然山水逐渐接近,对自然的关注和吟咏也愈来愈多,其山水审美意识逐渐觉醒。
一、山水审美意识的初显——魏晋玄学及玄言诗中的山水
曹魏和西晋是士人山水观念初步建立的阶段。正始之际,玄风渐起,亲近山水自然、谈玄悟道亦成为一种时尚。玄学思想将当时人们的眼光引到自然的山光水色之中,这是山水文化发端的重要信号。随着隐逸思想的日渐风行,对自然风光和山间林下的向往和关注便成为当时的时尚。
三曹的诗文中时有对自然的状写。汉末魏初,曹操就在沧海之滨咏出了《观沧海》,赞颂大自然的神奇造化;曹丕的《芙蓉池作》《于玄武陂作》、曹植的《公宴诗》等诗作中,对自然景物的观赏已成为娱游的重要内容。
魏正始年间,阮籍、嵇康等名士喜在竹林集聚饮,时人称为竹林名士。阮籍对走入山林的隐逸行动十分赞赏,《晋书》本传记载他也“登山临水,经日忘归”。阮籍最负盛名的《咏史》二十四首中,就有许多借自然景观抒发幽情的句子:“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下游蓬艾间,上游园圃篱”……我们看到绿水洪波、旷野茫茫的苍凉,看到长江湛湛、枫叶如火的秋情,还看到了诗人对自然景色的由衷向往。
另一竹林名士嵇康曾隐居山阳至少有十二年之久,后来又避世河东。嵇康和著名隐士孙登交往密切,从之游三年,并体会到自然山水带给自身的生命感悟。嵇康《轻车迅迈》中对自然景物的描绘已经有了一定的技巧;《四言诗十一首之一》中“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泛泛泊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楫容裔。放棹投竿,优游卒岁”诸句表达诗人于自然间的怡然心境,是玄言诗的新现象。他的《赠秀才入军》十八首以送别其兄嵇喜时所见沿途的自然山水景物入诗,内中也不乏状景佳句。他将情感投向广阔的大自然,为在文学中表现人与自然的亲和感、表现人对自然之美的追求开辟出了道路,并预言了其后人们山水观念的转变和山水文化的勃兴。
其后的潘岳在其《内顾诗》中有“春草郁青青,桑柘何奕奕。芳林振朱茶,绿水激素石”句,较之阮、嵇的景物描绘稍微细致了一些,其中“振”“激”二字的运用比较传神,使得所表现的景物具有了动感,是为写景手法的进步。另外,左思、陆机、张载等名士对于招隐诗的重新演绎,于无形中透露出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调整。此期的招隐诗描绘山林景象,表达士人的隐居愿望,已具山水诗雏形。如左思《招隐诗》中“白雪停阴冈,丹葩肴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山水有清音”句将士人的情感追求与自然之境联系起来,为玄学与山水的关联打开了通道。
士人对自然景物有意识的欣赏和注意,透露了其山水意识的觉醒。他们不仅有了山水审美的自觉意识,且将自然风光与欣赏者的内心感受相联系,以“意”会“景”,在发现自然美的同时,也促发了个体审美意识的进步。
二、状景的自觉——山水赋与山水诗
山水赋与山水诗的出现,无疑是山水意识悄然成形的信号。魏晋以来老庄之风盛行,作家的山水审美意识已经具备;东晋偏安,江南秀丽的山水与士人的自然审美意识相契合,山水赋便出现了,并成为刘宋山水诗的先导。顾恺之《观涛赋》云:“临浙江以北眷,壮沧海之横流。水无涯而合岸,山孤映而若浮。”其对自然山水已是含了深深的愉悦与赞美。孙绰的《游天台山赋》,以记游的方式详尽描绘了山中景物,成为后世山水游记和游山水诗之祖。其以纯粹的自然山水为文学的独立描写对象,使得自然山水在文学中的地位从陪衬到主体,进而完全作为作者的审美对象而出现,这是中国山水文学的飞跃,也是山水意识逐渐成熟的标志。
此外,山水诗也在东晋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在左思《杂诗》、陆机《文赋》《赴洛道中作》中,自然景色已经成为诗人寄情抒怀的对象;刘琨《扶风歌》中饱含情感的物象,湛方生《天晴诗》《还都帆诗》中美景与情绪的融合,其《秋夜诗》“青天莹如镜,凝津平如研”句已经有意识地将自然景物以对偶的方式描绘,使诗文的音律美和画面的视觉美相得益彰;还有王廙《春可乐》、李颙的《涉湖诗》中写景佳句的出现,皆可见出作者对自然景色的描绘能力。庾阐的一批诗作中更能体现出当时诗人对自然景物的欣赏和描绘的自觉性。我们既可以在其《衡山诗》“寂坐挹虚恬,运目情四豁”的虚静中感受自然的寥廓,也能够在其《江都遇风诗》“飞廉振折木,流景登扶摇。洪川伫宿浪,跃水迎晨潮”的情景之中感受“仰眄蹙玄云,俯听聒悲飚”的壮观悲慨 。东晋文学家谢混《游西池诗》以视觉和听觉结合的立体式描写引导读者去曾阿连绵、高台雄伟的场景间游冶,让读者如临其境。
山水诗在东晋时期已基本成形。其诗风与当时处于主流的玄言诗所崇尚的质朴淡远的语言风格一脉相承,这种简约率真的风格也在诗歌史上形成了独特的风景。在内容上,转向了对生机勃勃的大自然的关注和描绘;在诗的语言方面,也有新的因素注入,诗人们开始注意到对自然山水的形状、颜色、声音等方面的因素,并用对它们作了比较具体的描摹,尤其对于动词的运用已经初显精妙。此期士人山水意识已初步成形,这亦为山水诗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三、山水意识的成形——陶渊明与谢灵运的山水诗
陶渊明以文字构建的桃花源可说是中国文人的精神家园。他不为五斗米而折腰,于“人境”结庐而居,过着宁静的乡村生活,采采霜菊、悠悠南山,在诗人的笔下与人无限地相亲;在“心远地自偏”的宁静中,感受“山气日夕佳”朝暮之微妙变化,坐看鸟儿在天空自在地翱翔;就算在“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的穷困状态中,犹能“竟抱固穷节”,恪守理想人格而志不移,且以关爱之心去品味自然之美、万物之荣,深味平畴风远、良苗怀新之态,登皋舒啸,临流赋诗,尽显高士本色。陶渊明在宁静的田园生活中找到了生活的真谛,并且在这种无为自足的田园生活之中创造出了平淡自然而又韵味深厚的田园诗歌,为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博得了重要地位,也让我们看到了他对于山水文化的独特意义。
谢灵运最大的贡献在于以大量的作品将山水诗在事实上从玄言诗中分离出来,使以山水为独立表现对象的诗歌成为具有独立审美意味的文学形式。在读咏谢诗的过程中,我们不难发现,诗人用发现的眼光饱览自然之美,并注意到了景物在不同季节、天气,甚至不同视角下的微妙变化。佳句之多,不可胜数。谢诗善状色彩:《行田登海口盘山与川》诗“遨游碧沙渚,游衍丹山峰”句中之“丹”与“碧”,《入东道路诗》中“陵隰繁绿杞,墟园粲红桃”句中之“绿”与“红”,“山桃发红萼,野蕨渐紫苞”之“红”与“紫”,《入彭蠡湖口》诗“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句中之“绿”与“白”等等,色彩明艳,极富感染力。另外,其《酬从弟惠连》中“山桃发红萼,野厥渐紫苞”二句勾画出了山野之间草木生春、花儿初苞的美妙景象,其中“红”“紫”二字,生动地点出了山桃花未绽而苞的娇羞,野蕨菜知春而紫的喜悦,当为是六朝诗赋中写景佳句。可以说,谢灵运促进了山水审美意识的进一步发展,并以数量不菲的创作开创了一个山水诗的时代。
如果说陶渊明的田园诗是澄澈悠然心态的写照,谢灵运的山水诗则着重于在对自然状貌的精彩模拟与毕肖刻画之中流淌而出的绝真心音,其诗便是士人生命与山水生命碰撞而触发出的轻绮流丽的审美涟漪。谢诗对自然的赏鉴重在体味其声色形貌等外在形象的呈现,陶诗意在阐释自己与乡居环境的融合与默契;谢灵运用生花妙笔将自然所呈现出来的各种形貌总揽于诗,其文风对后世诗歌产生了巨大影响;陶渊明则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去与大自然拥抱,这种素朴无求的生命形态成为后世文人恒久不变的精神旗帜。
自此,文人的山水意识完全觉醒,山水文化翻开了欣欣向荣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