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红拂记》侠义精神的“儒式化”表现
2019-01-28朱宝宝新疆大学人文学院乌鲁木齐830046
⊙朱宝宝 [新疆大学人文学院,乌鲁木齐 830046]
侠作为中国古代社会中的一个特殊群体,经常会受到许多文人墨客的重点观照和审视。晚明戏曲家张凤翼创作的《红拂记》既是对狭义精神的高度赞扬和热忱歌颂之作,亦是传统文士对侠士人格的一种理想性刻画与期待性召唤,反映出深受儒家文化熏陶浸染的传统文士的美好社会理想和审美情趣。
一 《红拂记》中“儒侠”形象形成的儒学基础
“自古文人侠客梦。”侠与儒之间自古以来就具有契合性、一致性的一面,又具有背离性、相反性的一面,两者始终处于一种对立统一的矛盾关系之中。而《红拂记》则有效地调和了侠与儒之间的矛盾对立性,使戏剧中的英雄侠士不再是社会稳定和礼法秩序的冲突者和对抗者,而是社会道义的捍卫者和社会秩序的积极维护者和缔造者。作品通过对“儒侠”形象的成功刻画,表现了作者立足于儒家的道德精神和价值追求对理想化侠士人格的深情召唤和热切期待,是一部儒道思想和侠义精神妥善调和、有机统一的典范之作,这调和的关节点便在于儒与侠价值观念的诸多相似性。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言:“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其首先批评了游侠“不轨于正义”,与社会统治规范相违背的主要缺点,其次对游侠的优秀品格作出了高度的赞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以及“己诺必诚”是对其诚信精神的热烈歌颂,“不爱其躯”、勇于“赴士之厄困”则是对其高尚气节和勇力的高度赞扬。因此,在中国传统儒士看来,侠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群体,因其人格精神和价值追求与儒家的一些主要价值观念高度吻合,使得侠与儒天生具有一种紧密的亲和性,也使得侠与儒之间的观念矛盾具备了某种缓解调和的可能性。
首先,儒家所标举的“仁义”思想、“忠信”精神以及“气”“勇”等人格追求为中国古代侠义精神的发展和侠士人格的养成提供了丰厚的精神营养。儒家所标榜的最核心的概念“仁”与“义”恰恰也是侠义精神中最具价值和意义、最受世人推崇赞许的一项重要精神内核。仁之大端,即“爱人”。扩而言之,即包括助人和济人的美好品质追求。而侠士“不爱其躯”、勇于“赴士之厄困”的自我牺牲精神正是对儒家所标榜的“杀身以成仁”价值取向的高度践行。因此,司马迁言,侠士“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趋人之急、振人之困、救人之难即是游侠崇高“仁德”的重要体现。此外,儒家还将“义”作为君子必备的品质,强调重“义”而轻“利”。“义”的基本意义即正当、合理。如《论语》讲“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君子以义为上”(《论语·阳货》),“君子以义为质”(《论语·卫灵公》),等等。孟子更是强调“舍生而取义也”(《孟子·告子上》),强调勇于为“义”而献身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儒家对“义”的强调与追求亦恰好与中国古代侠士的精神理想高度契合。对于侠士而言,“义”是其最高道德追求和行为体现。因此,这种基本精神追求和道德理念的相同性使得传统文人乐于在其文学创作中歌颂赞扬侠士之高尚人格。其次,游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己诺必诚”的信义精神和“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的高尚气节和勇气亦深受儒家思想之影响。《论语》讲:“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论语·学而》)孔子也说“言必信,行必果”,“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论语·子路》)。此后,游侠立足于儒家之“忠信”精神并将其重点发挥为对“知己”忠诚酬报和真挚答谢。荆轲为报燕太子丹而刺秦即其重要之一例。行侠还须具有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和勇气,此亦为儒家所提倡。孔子言:“仁者必有勇”(《论语·宪问》),“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子路》)以及“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论语·雍也》),孟子主张养“浩然之气”,等等,即是对君子勇力和气节的重要要求。可以说,儒家所倡导的这种勇力和气节精神是古代侠士见义勇为的重要精神源泉,亦成就了他们“杀生以成仁”“舍生以取义”的悲壮气节!
因此,侠与儒“仁义”思想、“忠信”精神以及“气”“勇”人格追求等基本价值观念的相似性和相同性是《红拂记》“儒侠”形象产生的重要思想基础。
二 “儒侠”之人格风神在《红拂记》中之体现
侠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群体,其道德追求和行为规范的基本价值观念虽然与传统儒士的精神理想有着高度的契合性和相似性,但其“不轨于正义”的一面却与儒家所宣扬的社会“伦理规范”形成了鲜明的矛盾性和对立性,颇为儒家所不取。如班固在《汉书·游侠传》中批评道:“况郭解之伦,以匹夫之细,窃生杀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观其温良泛爱,赈穷周急,谦退不伐,亦皆有绝异之姿。惜乎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杀身亡宗,非不幸也!”而《红拂记》最耀眼之处在于作者有效地调和了侠与儒之间的这种矛盾对立性,成功塑造了以红拂女和虬髯客为代表的一大批熠熠生辉的“儒侠”形象。他们特立独行的行为方式和俊逸高绝的精神风格无疑是传统文士理想追求和审美情趣的外在投射。他们是一批极符合儒家思想规范、深深地烙着儒家文化印记的理想型英雄侠士的形象代表,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传统文士的美好社会理想和政治希望。
剧作首先给我们塑造了“红拂女”这样一位有胆有识、光彩照人的侠女形象。“情耽书史,性好兵符”的她一出场便表现出了非凡的侠女气度和卓绝的英雄襟怀。身为女性的她,一心想要追求非凡的人生价值,因此其在唱词中常流露出一种深深的不平之气,“脉脉叹淹留。年光拖逗。空有炼石奇材。误落裙钗后。魂断西风不自由。心事萦牵别样愁”。因此,“见识非凡”的她在认识到李靖的卓绝才能时,便义无反顾地与李靖大胆私奔。“红拂”形象虽一反社会伦理纲常,大胆地与李靖私奔成婚,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理想爱情和美好生活,但贯穿于其侠义思想中的重要价值追求即是建功立业。正因为红拂的这种伟大理想抱负高度契合于儒家的崇高理想追求,所以,其大胆冲破封建礼法的束缚而心许李靖,催促李靖积极建功立业,即是对社会历史发展的一种积极促进和推动。因此,红拂才得以成为儒士文人积极推崇的文学形象。假若红拂与李靖的大胆私奔和暗自结合致使李靖只是一味地沉溺于儿女情长而无意于济世安邦,消磨了李靖澄清天下的英雄之志,恐怕红拂就得饱受封建文士的口诛笔伐了。不难发现,作者在塑造红拂这一侠女形象时显然重点着眼于对红拂经邦济世、胸怀天下高贵精神品质的高度赞扬,因此,在红拂与李靖私奔不久之后,红拂便毅然劝李靖莫羁绊于儿女情长而以报效国家、建功立业为重。
【桂枝香】(旦)你看四方鼎沸。群雄蜂起。若还不出展经纶。恐怕你置身无地。况有张兄呵。把家财赠伊。家财赠伊。资身有具。何须萦系。漫迟疑。试看龙虎纷争日。岂是鸳鸯稳睡时。
(生)娘子。你与我收拾行李起来。卜一吉日。就别你前去。
〔旦〕 官人岂不闻不疑何卜。行李已完备了。我今日就送你登程。
红拂对李靖的劝说,既基于她对李靖才华的了解和爱惜,又源于其对天下时局的深刻洞察,更是她心系天下安危、以天下太平为己念的非凡襟怀和伟大抱负的重要体现。这是儒家积极入世、拯救天下思想的一种直接体现。在此,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作者在从事传奇创作时显然是以传统儒士的人生追求和价值取向为旨归的,他将传统文士的人生价值诉求巧妙地安置到了红拂身上,把社会中长期流传的侠义精神和儒家的社会理想进行了有效的结合和统一,使备受民众推崇的侠义精神变成了一种有利于促进天下太平,推动社会稳定发展的积极因素,一反侠士“不轨于正义”、破坏社会稳定的消极影响。因此以儒家的最高社会理想来统领民间热忱崇拜的侠义精神,使其聚力于推行实施儒家的崇高社会理想便是作者有效调和侠儒矛盾的一个重要手段。
戏剧中的虬髯客是作者按照文士审美情趣塑造的另一位理想型侠士形象。性情豪爽的他一出场便拥有澄清天下之志,愿为世人创造一个清平世界。可是当其看到太原有王气出现,见到李世民的非凡仪度时便立即“知时而退”,不愿为一己之私利而再引起天下争端,并将自己的家财都赠予李靖夫妇,助其建功立业,辅佐李氏。虬髯客的这种义举既是儒家所标举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思想的一种高度张扬,也是儒家“仁义”精神和君子人格的一种典型性反映,在文学史上永久地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外)自家一件好事。渐渐成来。不道太原有一真主。难与争衡。娘子。岂不闻古人有言。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我如今把这些行径。都付与李郎。成就得他。也不枉了我这一片心了。
【北折桂令】 〔外〕我想起那李公子呵。所事撑达。与他争甚么凤食鸾栖。我自向碧梧中别寻支节。
孔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虬髯客对李世民历史功业的有意成全不仅表现了作者对侠义精神的热情赞美和歌颂,也蕴涵了其对理想型侠士人格的一种重要期待和召唤。在作者看来,侠义之士既应具有主动承担社会责任的自觉担当意识,更应具备审时度势、主动成全他人的伟大胸襟和谦逊人格,侠义精神最终应归附于顺应社会发展规律的崇高道义追求,应以为人民群众创造清明稳定的社会生存环境为其最高价值指向。因此,当虬髯客在中原未能实现其理想抱负时,便毅然漂泊至海外扶余,平定扶余国的社会动荡,为那里的人民百姓创造稳定和谐的社会环境。此外,戏剧中文武双全、治国安邦的李靖,情笃意坚、谋略出众的徐德言,乐于成人之美、心性仁慈的杨素等其他人物形象无不都是烙着儒家价值追求印记的理想型英雄侠士。因此,整部《红拂记》便是侠义精神与儒士道德精神追求有机融合、有机统一的典范之作,处处彰显着中国传统文人审美和道德期待下的理想人格魅力。
①②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183页,第3318页。
③班固:《汉书·游侠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699页。
④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