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孟浩然病中诗的情感表现
2019-01-28张艳丽新疆大学人文学院乌鲁木齐830046
⊙张艳丽 [新疆大学人文学院,乌鲁木齐 830046]
孟浩然,字浩然,襄阳人,是唐代著名的山水田园诗人。据新、旧《唐书》记载,孟浩然四十岁前“隐鹿门山,以诗自适”。鹿门,即今天的湖北襄阳。四十岁时,他进京赶考,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惊叹四座,赢得了张九龄和王维的高度赞赏。就连诗仙李白也为之倾倒,李白《赠孟浩然》云:“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为其整理编纂诗集的王世源也称其“五言诗天下称其尽美矣”。可见,孟浩然的诗歌创作和他的为人品行受到当时人的高度赞赏。但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位消瘦、体弱、多病的诗人。正如他自己在《岁暮归南山》所云:“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关于孟浩然体弱多病这一点,刘文刚先生曾在《孟浩然年谱》中也有提到,他说孟浩然“颀长消瘦,本有些病态,加之不得志,故一生都为疾病缠绕”。从现有的文献记载和他的诗歌创作中我们可以发现,孟浩然除了是一位多才的诗人之外,同时也是一位被疾病所缠的文人。
一、对亲友的思念之情
从古至今,生死离别都是文学创作的永恒话题,而疾病恰恰是造成这种主题的重要因素之一,面对疾病的困扰往往让人无能为力,它不仅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不便,同时也会对我们的心灵造成创伤。尤其是卧病在外,远离自己的亲朋好友时,那种内心的孤独、寂寞、无助之感会油然而生,对亲朋好友的思念之情也会变得更加强烈。这对于大诗人孟浩然来说也不例外。《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是孟浩然应举不第,离开洛阳,返回襄阳的路途中所做的。《新唐书·文艺传》载:“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可是更加不幸的是,孟浩然在返回家乡的路途中生了一场病。应试不第,再加上此时为疾病所困,内心的伤痛和悲伤可想而知,“异县天隅僻,孤帆海畔过。往来乡信断,留滞客情多”。异县,从诗题可知,就是浙江温州乐城(今浙江乐清),但也表现出诗人对这里的陌生之感,乐城距离孟浩然的家乡襄阳是有一段距离的。“孤帆”两字写出了诗人此时此刻内心的孤寂,加上与亲人之间书信的断联,使卧疾在他乡的诗人对家乡的思念更加深切。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再也没有之前漫游吴越时“吾从伯鸾迈”的洒脱了。在艺术表达上也不再是单单的“清淡”,而是在“清淡”的表层下传达出他内心深深的忧愁之感。疾病除了会引起我们内心的变化以外,也会影响我们外在触觉的变化,如听觉、视觉的变化。它会使我们对周遭的环境、事物较之平常更为敏感,因此他说“腊月闻雷震,东风感岁和。蛰虫惊户穴,巢鹊眄庭柯”。听到腊月的雷震声,感受到东风所带来的春暖,看到因天气变暖而出穴的蜇虫及归巢的鸟儿,这些无不给因生病羁留他乡的诗人予以感官和视觉上的冲击,使之对家乡的思念更为强烈,又因有疾在身,不能喝酒,只能发出“徒对芳樽酒,其如伏枕何”的嗟叹。
《晚春卧疾寄张八》是孟浩然卧疾在家因想念其好友张八所作的一首怀友诗。通过对久病卧疾在家,不知外面花草因时间而盛衰表达了其对好友的思念和对其仕途的关心。张八即张子容,据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一记载:“子容,襄阳人。开元元年,常无名榜进士。仕为乐城令。初与孟浩然同隐鹿门山,为死生交,诗篇唱答颇多。后值离乱,流寓江表……后竟弃官归业。”从这段记述里我们可知,孟浩然与张八乃是生死之交,可见其友情之深。暮春时节卧疾在家的孟浩然,发出“南陌春将晚,北窗犹卧病。林园久不游,草木一何盛。狭径花将尽,闲庭竹扫净”的感慨,诗人通过一个“犹”字和“久”字,诉说自己在家卧疾时日之长。当他看到园中繁盛的草木,小路旁即将凋谢的花朵,还有那寂寥落寞的闲庭时,对自己好友张子容的想念之情油然而生。“念我平生好,江乡远从政。云山阻梦思,衾枕劳歌咏。歌咏复何为,同心恨别离。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贾谊才空逸,安仁鬓欲垂。……遥情每东注,奔晷复西驰。”在这里,诗人仅用短短几个字,就将自己此时此刻对朋友的怀念之情倾吐而出。并发出对其仕途的感慨。借用古之先贤贾谊,来比拟自己的好友张子容。据《史记·贾生列传》记载,贾谊年少博学多才,二十岁被皇帝诏为博士,后因奸人所害被贬长沙。而此时的张子容因被贬在乐城,所以诗人通过对贾谊不幸遭遇的同情,来表达自己对好友才华的赏识和不幸遭遇的担忧。
二、仕途未遂的担忧之情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是孟浩然在应举失意后所发出的感慨。尽管他说是因为自己的“不才”而被当今圣上所抛弃,因他的“多病”而被亲人好友所疏远。但是如果我们结合孟浩然自身的经历,就会发现他所谓的“不才”“明主”“多病”以及“故人”都包含着多重含义。他曾说自己是“惟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邹鲁,即邹和鲁,都是周代的诸侯国。孟子是邹人,孔子是鲁人。他显然是在说自己不仅是孔孟之后,而且家族世代都以孔孟之道为重。他是“诗礼袭遗训,趋庭绍未躬。昼夜常自强,词赋颇亦工”,可见,孟浩然并不是“不才”,他之前所谓的“不才”也是一种谦虚之词,更多想表达的是自己有才而不被赏识。后面诗人“多病”委婉地表达出自己对“故人”不予引荐或引荐不力的埋怨之情。同时也表现出诗人追求仕途的坎坷以及对功名的渴望。而这种对仕途功名的渴望,在诗人有病缠身的时候,表现得尤为突出。建功立业,永垂青史,这是古代读书人的理想追求。孟浩然虽然历来都有“布衣之士”之称,他的山水田园诗也被称为其作为隐士的一面镜子,但是,在这“超脱世俗”的背后,也逃脱不了他作为一位文人对世俗理想的追求。他在《晚春卧疾寄张八子容》中除表达自己对朋友的思念和对其前途的担忧之外,也透漏出对自身前途的担忧。这也是为什么他说“安仁鬓欲垂,常恐填沟壑”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常会让我们对未来丧失信心,而疾病恰恰是我们走向死亡的关键因素。一个健康的人,在面对自己的前途时,内心充满希望,即使在追求的过程中会有种种的困难与阻挠,也会满怀希望,更何况像孟浩然这种才华横溢的大诗人。而这种信心的丧失,恰恰不是因为外在环境的制约,而是自身的原因。孟浩然之所以发出如此的感叹,就是因其长期卧疾在家所引起的。在开元二十七年(739)夏末秋初,孟浩然卧疾在家,他的好友毕曜前去探望,毕曜临走之前,孟浩然作诗赠于毕曜。诗人除了表达自己生病期间对朋友的思念之情以及对毕曜前来探望他的感激之外,还表达了自己因病卧疾在家,“隙驹不暂驻,日听凉蝉悲。壮图哀未立,斑白恨吾衰”的感叹,向朋友表达自己面对时光流逝,雄心壮志还未实现的无力感。
三、对自我生命的认知
疾病往往是一种个体的状态,它会将患病之人与他人隔离开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病中之人的孤独之感就会凸显出来。而作为具有社会属性的人,是不能够脱离社会而单独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建立在情感交流的基础之上的,而这种情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人在身患疾病的时候,这种情感就变成了患病者对他人的依赖、对他人给予的关怀的渴望,而当患病者对这种依赖与关怀寻而不得的时候,心中的孤独之感就显得尤为强烈。《家园卧疾毕太祝曜见寻》诗云:“伏枕旧游旷,笙歌劳梦思。平生重交结,迨此令人疑……”由于诗人长期卧病在家,平时又很少有人前来探望他,因此看到毕太祝时发出“平生重交结,迨此令人疑”的感慨。
除此之外,疾病还会影响到病人的志趣变化。《李氏园卧寄》是孟浩然于开元十七年(729)寒食节卧疾于洛阳李氏家中时所作的一首诗,诗云:“我爱陶家趣,园林无俗情。春雷百果坼,寒食四邻清。伏枕嗟公幹,归山羡子平。年年白社客,空滞洛阳城。”诚如我们所知,孟浩然是四十岁才进京赶考的,即开元十六年(728),也就是此诗是他落第后在回家乡的途中患病在洛阳时所作的。诗的首句写道:“我爱陶家趣,园林无俗情”,陶家趣,即陶潜《归去来辞》云:“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陶潜《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亦云:“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俗情。”陶潜的隐逸生活是历代士人的向往。在科举考试受挫后,病中的诗人首先表达出自己对陶潜田园生活的向往。我们可以看出这与未参加科举考试之前的孟浩然的思想是完全不同的。他之前说“吾与二三子,平生结交。俱怀鸿鹄志,共有鹡鸰心”,可是,当他落第,生病在洛阳时,表达出的却是对归隐生活的向往。后面诗人接着写到暮春时节的景象,“春雷百果坼,寒食四邻清”。由于此次患病,诗人是在洛阳别人的家中居住,因此在行动起居各方面会有多种不便,所以诗人更多的是表达自己患病独在他乡的心情。当他听到春雷阵阵,看到草木萌发,又想到自己因病滞留洛阳,只感到寒食节的惨淡凄清,由此引出诗人归隐不得的惆怅。
①刘文刚:《孟浩然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1页。
②佟培基:《孟浩然诗集笺注(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本文所引原文均出自此书,后不再一一作标注)
③〔唐〕辛文房:《唐才子传》,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