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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20 世纪40 年代文学叙事抒情性的转变

2019-01-28中国传媒大学北京100024

名作欣赏 2019年26期
关键词:抒情性湘西抒情

⊙李 玲 [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24]

一、沈从文20 世纪40 年代文学叙事抒情性的转变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是沈从文在散文《抽象的抒情》中对读者提出的要求,同时也是他墓碑上镌刻的两行箴言。这句话是沈从文在经历一次次的精神磨难之后的自我解剖,一个具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只有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和了解,方能更全面地去观照他周围的人、事、生活的环境,乃至整个人类世界。

二十岁的沈从文远离了生养他的那片土地,只身来到北京这一陌生的北方大都市。初到北京的他,生活窘迫,甚至连温饱生计都不能解决。在备尝艰苦后,他获得站上大学讲坛的机会并成为《文艺》副刊的编辑,但沈从文却发现这与他最初的信仰是背道而驰的。从那时起,他便踏上了找寻“自我”的道路。湘西一直是沈从文日思夜梦的地方,对这片土地的热爱让他始终葆有一种向上的精神追求和丰富善良的情感。他在20 世纪30 年代写沅河流域的一切普通人事,用一支笔记录着自己的心路历程,通过虚构故事,刻画人物,模拟人生,抒写自己的爱憎,确定自我价值。“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份经验,接触着这种人的灵魂 ”。可以看出,沈从文在故乡中寻找到的“我”已经不同于过去那个单纯的“我”了,都市文明的习染使他看待问题的眼光具有了现代性。现在的“我”能够发现自我并了解自我,所以故乡物是人非的现状无不牵动作者的心。

1934 年和1938 年,经年离乡的沈从文两次回到湘西。第一次回乡途中,沈从文给妻子张兆和写信,在信中他说:“这里的一切使我感慨之至。一切皆变了,一切皆不同了,真是使我这出门过久的人很难过的事!”字里行间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沈从文对现代化洪流冲击下,支离破碎的湘西文明的焦虑与惋惜。1938 年抗战爆发期间,沈从文回到湘西,在沅陵住了三个月。停留的这段时间,让他有机会更进一步了解湘西社会的现状。沈从文当时就决定要写一部关于湘西的地方志式的作品,直接以湘西为思考的对象,从历时与共时的双重维度来考察湘西的历史现状,不同于之前较多是从都市文化中反弹出的湘西世界。沈从文欲用哲学语言来审视湘西历史现状,重新架构起新的文学体系,将自己的人生体验、社会景观,以及自然万物统一到抽象的生命形式当中去,这样的想法为沈从文在20 世纪40 年代由外转内的创作风格提供了可能。

“自由”与“独立”是沈从文一直恪守的艺术精神,他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文艺方针,反对文学为一切除了文学以外的目的服务,这样的文学态度让沈从文40 年代中后期在文坛上的处境愈发艰难。1948 年郭沫若发文《斥反动文艺》,将沈从文作为“粉红色的”反动文人进行批评。1949 年召开的文代会,沈从文也未在席内。这一连串的否定在沈从文的心理留下了浓重的阴霾,沈从文成为时代的落伍者,在这样的文学环境中他是孤立无援的。40 年代的沈从文愈加感受到在历史野蛮的进程中文明的溃散与生命的损失,文字已经无法表达他自身的感慨与痛惜。1949年的自杀行为,沈从文用一种身体力行的方式来见证、反馈历史本身的无序与残酷。他对身体的极端性操作表明一个具有独立性的知识分子在历史的不义与荒谬中,以肉身的毁灭来拒斥、反抗他所无法认同的时局。

(一)从抒情到抽象的抒情

抒情性一直贯穿在沈从文小说创作的始终,不论是30 年代通过建构和谐温暖的乌托邦式的湘西世界来歌颂人性,或是40 年代借助“抽象的原则学说”来表达对生命深层次的理解和体悟,其中都满含着作者对人性回归的渴望、对美的不懈追求,以及构建“人性的神庙”、重建精神家园的理想。

抒情性在30 年代,体现为沈从文于并不完美的现实生活中孕育了一个乌托邦世界,这个世界并不是简单地作为对照而存在,更是寄寓了作者在人自身的局限性下生发出的对完美和恒远的不懈追求。笔者发现抒情、写实、批判三者在沈从文的小说中呈现出一种“包含”关系:在抒情中批判,在抒情中写实。抒情成为沈从文超越现实,抒怀言志的方式,三者之间并不是无法跨越的文学形态。抒情与叙事两种文学类型,虽然不能将他们截然分开和对立,但是沈从文更倾向于创作中的抒情性,在传统的叙事写作中加入抒情元素,是沈从文独特的创作模式,甚至通过故意淡化文本的情节结构来减弱小说的故事性。他致力于情感体验的抒写,通过对自然风景和民风民俗的描写来淡化小说情节力度,可以说,讲故事并不是沈从文写作的主要目的,抒情释怀才是他的本意,他在小说中极善运用抒情的笔墨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而40 年代的沈从文,在由外转向内的探索道路上显得焦虑不安,在他的文章中少了建构“希腊小庙”的热情,更多的是以沉思、呓语的方式来表达对生命情感与智慧的观照,表现出一种抽象的抒情。“抽象”是这个时期沈从文提到频率很高的一个词,“抽象的抒情”更是沈从文的创造,也是作者文章前后抒情性表达形式最大的转变,我们如果能领会“抽象”这一词语在沈从文笔下的具体含义,就能更好地理解他们在小说中的意蕴以及作品的思想核心。

在哲学概念中,“抽象”是与“具体”相对的,是指将众多事物的共性提取出来的一种方式,作家进行文学创作同样也是将自己的生命体验和情绪感悟的提炼抒发。沈从文常将事物从具体的意象中抽离出来,赋予它们独特的含义,以此来建构他的思想体系,从中熔铸他对生命的思索与美学追求。沈从文在《抽象的抒情》中提出唯有将生命通过文字、形象与音符凝固下来,才可能扩大生命的长度与广度,获得永久的延续,在历史长河的洗涤下永不褪色。《短篇小说》中也针对“抽象原则”做过这样的表述:“小说既以人事为经纬,举凡机智的说教,梦幻的行情,一切有关人类向上的抽象原则的说明,都无不可以把它综合组织到一个故事发展中。”沈从文笔下的“抽象”将生命从常态中抽取出来,超越一切世俗功利性,纯净无瑕地在忘我的状态下深入探索、体会生命的本质,是一种“美的抽象”。

(二)抒情主题

沈从文在40 年代的创作中把目光从外部的湘西传奇世界、都市文化批判主题收回到对自身内部的生命探索,被动地将笔触伸向对人生的探索与社会的批判上。长篇小说《长河》已经能初现40年代的风格特点,如果说沈从文在30 年代及以前的作品重点在于描写人事的“常”,在《长河》开始到40 年代的小说,沈从文有意识地突破牧歌情调,基本都在处理“变”的主题。

《长河》和《芸庐纪事》延续了30 年代的湘西主题,小说中尝试运用了新题材和人物。作品中可以看出沈从文是冷静的,在战火纷飞的40 年代,他的文章中没有血与火的炽热,反而有些忧虑,带着淡淡的哀伤。他站在一个“乡下人”的角度审视战争,通过对人性的挖掘,从深处认识战争,这样的认识也许显得更加清醒且准确。到了40 年代,沈从文创作中人与自然融合无间的作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描写现代人情欲的起灭以及个人隐秘情感的抒发,如《看虹录》《摘星录》,其中纷乱破碎的情爱抒写正是作者芜杂“心象”的体现;另外一类是将个人情感欲望寄托于自然,仰赖大自然的救赎力量,如《七色魇》《断虹》《虹桥》等作品,在这类作品中,作者喜欢用“虹”来形容生命,并不是因为虹的光彩绚丽,更是在于它捉摸不透、变化多端、脆弱易逝的一面。究其原因,是历史和时代的“变”让沈从文迫切地想要倾吐自己的想法,却又因为焦灼而混乱,便只能将自身的痛苦交付与静美博大的大自然,以获得安慰与救赎。

(三)抒情体式:抒情与写实的互动

沈从文自创作伊始便对写作技巧十分看重,他自己坦言:“我比较宜于写小说,所以很希望把大部分时间来写小说,细心看别人的,谨慎写自己的。”他曾经不断学习,尝试不同的文体,无论精芜,只为了寻找一个适合自己表达的形式,凌宇评价沈从文的抒情小说是“集鲁迅、郁达夫、废名三家之长,兼取鲁迅以乡土为题材,郁达夫自叙传的表达方式和废名用抒情诗的笔调写创作的长处”。通过不断的探索,并且发挥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抒情小说在沈从文的笔下实现了从题材到形式上质的飞跃,他也由此确立了自己早期“如云如水毫无凝滞”的抒情风格。

30 年代的沈从文致力于湘西世界的构建。这时的文章多注重环境氛围的营造,他着力描绘优美独特的自然风光,刻画善良质朴的湘西农民,这时候的文章更像是一首首“抒情诗”,在40 年代,社会现实的侵逼感使他已经无法通过“漂亮的文体”来表达他的焦灼感,他迫切地想要将看到的,想到的表达出来,多呈现“自叙传”式的“呓语”。所以这时期的作品我们似乎感觉到沈从文笔下的文体在渐渐地离他远去。但笔者认为此时的沈从文并非要远离现实,而是欲偏安一隅,为缓解自己“情感发炎”(在40 年代,沈从文的感情生活陷入危机,他将自己在爱情旋涡中挣扎的痛苦称为“情感发炎”)。回归到前期“自叙传”的风格,以此作为情绪释放的出口。虽然沈从文一直反对文学为政治服务的“从属论”,他的个人主张与当时文坛存在着尖锐的冲突,但是沈从文并不是避世的,他深切地关心着国家命运,非常注重文学的社会功用,甚至曾尝试过加入主流作家队伍,对自己过去的思想进行清算,但却力不从心,他一面真诚地希望回归到文学创作的行列,一面又坚持自己对艺术的纯粹性的追求,当两种意识出现矛盾时,他展开苦闷甚至疯狂的“呓语”写作,进入了疯狂的状态。

二、结语

抒情性由具体到抽象的转变可以说是沈从文一个必然的选择,也是他一路走来笃定却又艰难地用文学探寻民族精神的过程。无论是1949 年之前作为作家的沈从文,或是1949 年之后更接近一名文物研究学者的沈从文,他的心始终都是纯粹的,他笔下的一切人物、景色,情境都源于真情实感,不为去迎合任何流派与政党,只为展现了一个真实的自我。他借助自然与人性的力量来救助自己,警醒自己,正是这样的力量与顽强的意志,使他没有被生活的屈辱与磨难压垮,没有让自私、仇恨的报复心滋长,而是坦诚直率地展现自我的内心世界,细腻地刻画对周围人、事和社会的感受。无论他在哪一个阶段以哪一种身份存在,是文学家还是文物研究者,他都将自己对世间万物最细致的感悟,对生命最深沉的体味,对情感最真挚的感慨熔铸进了他的字里行间。

①沈从文:《鸭窠围的夜》载《沈从文选集》第1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55页。

②沈从文:《湘行书简·感慨之至》,载《沈从文全集》第1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04页。

③沈从文:《短篇小说》,载《沈从文全集》第1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507页。

④沈从文:载《沈从文文集》第12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9页。

⑤凌宇:《中国现代抒情小说的发展轨迹及其人生内容的审美选择》,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3年2期。

⑥沈从文:《主妇》,载《沈从文全集》第7卷,花城出版社,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3年版,第2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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