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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窃笑
——论《项链》的悲剧内蕴

2019-01-28吴登洋赣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西赣州341000

名作欣赏 2019年26期
关键词:玛蒂尔莫泊桑舞会

⊙吴登洋[赣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江西 赣州 341000]

莫泊桑作为19 世纪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大师之一,其创作表现出了高超的造诣。如果说浓缩的就是精华,那么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正堪称这样的精品佳作。他的小说以描写小资产阶级和农民而见长,其艺术构思常在简单平凡中见奇特,即善于运用古希腊悲剧的“突转”手法,往往在看似平常处,使情节以始料未及的态势急转直下而不可避免地走向悲剧的结尾;有时又善于在文末运用“发现”手法,让人物瞬间发现自身的处境或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给人以恍然大悟或惊世骇俗之感。而在叙述风格上,莫泊桑的短篇小说简洁准确,冷静且客观,三言两语便揭示出人情世态的炎凉或者行动意图与效果之间的悖谬,从而深刻地表现出生活的悲剧内蕴抑或人性的贤愚美丑。他的短篇小说《项链》恰恰就是这样一篇作品。

《项链》的情节早为人所熟知,而关于其主题,则素有争议。相较而言,历来批判玛蒂尔德的虚荣心的说法占了主流。所以持这种观点,主要在于她为了一次舞会而借一挂钻石项链以致丢失赔偿,十年还债酿成人生悲剧。故而此说的理论根据是她不该为了一次舞会而去借钻石项链——爱慕虚荣。可这并未抓住问题的关键,试想以她那么好的资质,只是借一条项链戴戴有什么不可以呢?而在那样的舞会上,她也确实需要戴一挂项链。有人说,没有项链不参加不就行了,可为什么又非去不可?为什么要去,这是个关键。从文章开头的交待来看,她之所以参加,正源自她那种要过上流社会高雅奢华生活的愿望。

因此,如果说借项链是爱慕虚荣,那么她的那种理想也就是爱慕虚荣,然而这到底又有什么错?她的理想只是对物欲的追求,渴望被人艳羡具有诱惑力,也只是一种贵族化的精神生活而已。我们可以定义这种追求是一种对舒适快乐生活的渴望。其大体上却并未违背社会生活的发展方向的,不能夸赞它高尚,可本身并没有错(在此,要摒弃那种非高尚即卑下的二元对立思维方式)。如果有错,那就是她未以实际行动,通过个人奋斗来实现她的理想而只是为没能嫁个有钱人挤进上流社会而苦恼不平。但我们不妨做一番设想,在那个资产阶级才刚刚登上历史舞台,男人依然主宰世界的时代,让一个无任何经济基础、社会基础的弱女子去创业奋斗,无异于天方夜谭!有好的资质,寄希望于有较坚实的经济基础的婚姻只能是她这一类女性必然的选择。可事实又如何呢?“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里。她没有陪嫁的资产,也没有什么法子让一个有钱的体面人认识她、了解她、娶她,最后只得跟教育部的一个小书记结了婚”。“住宅的寒碜,墙壁的黯淡,家具的破旧,衣料的粗陋,都使她苦恼”。对此,我们更多地应给予她同情而非谴责,况且她的人生理想与虚荣心——追求表面的光彩——又有多大联系呢?如果玛蒂尔德要受到人们的谴责,那么所有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不论邪恶乖戾还是善良正直的都应受到谴责,甚至所有稍作讲究打扮的女性,她们的行为价值观念都应予以否定,人类所有对物质欲望的追求都应否定掉,那么还发展经济争取人人过富足的生活干什么?安贫乐道,安分守己不是最好吗?

只有不满才有动力!

纵观玛蒂尔德的一生是以舞会为分水岭的,舞会前她承受的主要是求奢华而不得的精神苦闷,而舞会后丢项链则成了她人生命运的重大转折点,即所谓全篇情节的“突转”。古希腊悲剧的意味儿已渐渐显露,玛蒂尔德面临的将是残酷的经济压迫与深重的精神煎熬两重苦难。因此,在更大的苦难面前,她不得不将所有的梦想打破,集中注意力——挣钱还债。十年艰辛,终于战胜了厄运,心中泛起丝丝欣慰。于是有人便说这是她由错位而复位时的喜悦。此说实则是否定了她先前的追求,并将她分为丢项链前的她与十年后的她进行美丑对比,抑前而扬后。进一步说,就是承认这样一个既定事实:十年后的她就应该是本来的她,也才是美的形象。可实际上,两个她是各有其美的。十年前的她给人以优美与高雅,特别是在舞会上的形象;十年后她主要给人以道德人格的美,何况十年前她也并非就不道德或有重大人格缺陷,譬如制作四百法郎的衣服时对丈夫的体谅以及赔项链时的英雄气概都表现得合情合理甚至令人钦佩!人生经历的不同,赋予了她不同的美,我们有什么理由说以前的她就是错了位而现在的她就是复归原位呢?难道下层人有一种过好日子、向上的愿望便是错位?难道小人物就应永远安于下层的处境?错位、复位的说法显然难以成立。她此时的欣慰,高兴与天真得意的笑只是卸下重担摆脱重大压迫后的坦然。还有,对于复位一说,玛蒂尔德本人是不是也这样认为呢?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后悔过,不信请看:“……有时候,她丈夫办公去了,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就回想当年那个舞会来,那个晚上,她多么美丽,多么使人倾倒啊!”对于舞会——那个她梦想的高雅与奢华生活的短暂一瞬,她依然那么自豪,那么留恋。

还完债务的玛蒂尔德真应该好好地舒一口气,得意而发自内心地笑了,但是佛莱恩节夫人的那句倒出了事实真相的话——“……可是我那一挂是假的,至多值五百法郎!……”则霎时将人推至崩溃的绝境。假项链,一挂假项链便将她十年的辛酸奋斗,坚韧、勤奋、诚正、质朴的品质消解得无影无踪。人物在这一瞬间会做何感受呢?小说到此戛然而止,作者把想象的自由充分地赋予了读者,让读者去想象玛蒂尔德此时此刻那种极度惊愕、质疑、愤怒,甚至歇斯底里的癫狂……哦,这画面感太过于强烈!玛蒂尔德势必突然发现人生是多么荒诞而不可理喻,命运又是多么残酷而神秘莫测啊!这种于结尾处才发现真相的古希腊悲剧手法所展现出来的冲击力、破坏力将是前所未有的,一如俄狄浦斯王苦苦追凶到最后才发现凶手正是他自己一样,玛蒂尔德人生的最后“发现”,再一次奏响了古老的希腊悲剧人与命运冲突的惨烈号角,悲剧的气氛弥散在整个空气中。何以如此呢?

面对项链丢失的事实,玛蒂尔德惊恐乃人之常情,但她更诚实、质朴、勇敢,她与丈夫首先想到的是赔,哪怕订下破产的契约!她没有丝毫抵赖或是其他任何非道德的意图,关于此,完全可以和莫泊桑的另一短篇《勋章到手了》做个比照。《勋章到手了》中的主人公以戴绿帽子为代价,允许妻子与议员私通,只为了获得一枚朝思暮想的勋章。美与丑不言自明。玛蒂尔德甚至没有向好友求情,请求宽限一些时日,为了尊严——不被认为是不守信用是贼——而直面惨淡的人生,奋勇与命运搏斗。如果说十年前命运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将她从梦想的云端重重地摔在地板上是一次残酷的恶作剧,那么,当她耗尽青春还完债务坦然自慰之时,命运却又一次伸出罪恶的铁拳,击碎了她人生中所有神圣、美的理念与行动——正是她的自尊、诚实、勤劳、坚韧而使自己在痛苦的人生渊薮里滑得更深更远。她越是挣扎、勇敢,命运对她的嘲讽捉弄就越强烈。这是怎样一个世界?人生,世界,意义何在?美德、尊严在命运的捉弄之下全都被解构掉了,一切都毫无意义,人生唯有虚无!莫泊桑不愧为解构主义大师,他把人类灵魂中的真善美在一挂假项链面前全都消解殆尽,社会生活展示的只是“永恒的、普遍的、不可摧毁的、万能的蠢事”。看完,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到神经上的笑。在命运面前人是多么无力啊,但命运到底是什么呢?其实,命运正是特定时空中的偶然与必然。参加舞会,偶然;借项链,偶然的一件小事;丢掉项链,更是事出偶然。但正是这些偶然酿成了她的人生悲剧。当然偶然总受必然支配,项链悲剧的必然性又何在呢?假如她不是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而是一个哪怕中产阶级的家庭;如果她稍有陪嫁的资产,如果她和丈夫再稍富裕一点,她还会去借项链?还会为了一挂假项链耗去十年青春?金钱啊,人生命运的操纵者!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撕毁了玛蒂尔德的理想、美丽的容颜和贤德之后,我们只看到人生命运的无常与神秘莫测,以及金钱对人的压迫的残酷性。与其说是她的性格——对物欲的追求与对人格尊严的维护——酿成了她的人生不幸,毋宁说是命运是金钱把她以及许多与她相类的小人物推向了虚无。她的悲剧,不知是金钱对她本人的嘲弄,还是对所有美丽高雅且具有向上愿望的男女玛蒂尔德们的讽刺,抑或是对人类诚正、坚韧、质朴的美德的唾弃?谁知道呢?

莫泊桑深受叔本华悲观主义哲学的影响,接受了叔本华关于事物永无休止地消逝、时间不断地在分崩离析的观点,认为人类永远无法达到目的,人生就是苦海一片。人生活在一个空虚的失去意义的世界里,受到迟钝的本能的支配,被痛苦和穷困所压垮。说白了,人带着哭声痛苦地降生,只活在一个痛苦永无间断的无间地狱中。莫泊桑是一个清醒的悲观主义者,将世界、人生的表皮撕破,还一个赤裸裸的虚无昭示给世人,令人心颤而战栗。然而我们必定存在着,我们无须通过贬损玛蒂尔德达到对自我失意处境的安慰,否则,即是最高明的自欺而连自己也无以识破——瞧,我就不想着去参加什么上流社会的舞会,爱慕虚荣,好出风头借一挂项链来装扮自己,我也更不会异想天开幻想着过上流的奢华生活,我安分守己,平平淡淡自然不会招致任何损失,玛蒂尔德,你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这是—种典型的“成则英雄败则寇”的思维模式,更是—种苟且的人生哲学。“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即便面对痛苦,面对虚无,我们也要奋勇搏战,不信你瞧,身边有多少玛蒂尔德不正以自己的诚正与勇力改变那不幸的境遇吗?

①②③④莫泊桑:《项链》,高中语文(第四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6版,第一单元第二课。

⑤郑克鲁主编:《外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5月版,第358页。

⑥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97页。

⑦鲁迅:《纪念刘和珍君》,《鲁迅全集·华盖集续编》(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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