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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偶遇,文思的碰撞
——鲁迅《示众》与爱伦·坡《人群中的人》之比较

2019-09-12西南科技大学四川绵阳621010

名作欣赏 2019年26期
关键词:爱伦人群鲁迅

⊙蒋 颖[西南科技大学,四川 绵阳 621010]

鲁迅的作品向来以其辛辣的讽刺、深刻的思想著称,鲁迅在他众多的小说中描绘了许多“强壮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的看客们,《示众》则可以看作鲁迅描写的“看客文化”的典型和模板。《示众》作于1925 年,讲述了在一个炎炎夏日百善之区西城马路上百无聊赖的人们围观示众的简单场面。爱伦·坡是19 世纪上半叶美国著名的小说家,其短篇小说素来以恐怖悲凉的主题闻名,如《黑猫》《泄密的心》等都充满了浓郁的恐怖色彩和哥特式的怪诞氛围。相较于爱伦·坡的其他小说,其作于1840 年的《人群中的人》既没有对死亡和暴力的描写,也没有着墨于渲染恐怖氛围,仅仅讲述了大病初愈的叙述者“我”跟踪一位神秘的老人穿梭于伦敦大街小巷的故事。

仅从表面来看,鲁迅的《示众》与爱伦·坡的《人群中的人》无论从创作时代、所处的社会背景以及故事内容都大相径庭,然而当读者深入这两部作品内部才发现,《示众》与《人群中的人》无论从情节布局、艺术手法,还是小说主题上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一、鲁迅受爱伦·坡影响的依据

虽然目前并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鲁迅在创作《示众》时借鉴了爱伦·坡的《人群中的人》,然而两部作品的“雷同”也绝非“巧合”二字可以解释,换句话说,两者超高的相似度绝不是偶然,一定存在着必然的联系。

(一)相似的创作背景

中国百姓几千年来受到根深蒂固的封建主义的压迫,近代又受到帝国殖民主义的摧残,五千年的中华民族根基在这双重的压迫下摇摇欲坠。20 世纪初的中国,人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人心的淡漠、理想的缺失,而是连基本的物质和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的凄凉。身体上的折磨、精神上的空虚让民众的奴隶印记愈发凸显,这让包括鲁迅在内的知识分子们痛心不已。于是鲁迅决定弃医从文,走上文学兴国的道路。19 世纪初的美国,资本主义蓬勃发展,然而在经济蒸蒸日上、社会一片欣欣向荣景象的浮华背后,隐藏的却是现代人的生存困惑和精神危机。金钱的价值被过分夸大,“物质的活动被夸大到举国为之疯魔的程度”,在工业文明中被金钱和物欲绑架的人性与爱伦·坡崇尚的激情与个性解放相距甚远,爱伦·坡对此大失所望,于是当超验主义者们在美国文坛上高奏凯歌之际,爱伦·坡却以写实主义的笔调揭示了生活在大都市环境下人们精神的困顿与空虚。因此,虽然鲁迅与爱伦·坡处在不同的时代,但他们却处于相似的社会大背景中,即社会现状与作家的期望大相径庭。

(二)鲁迅其他作品受爱伦·坡影响的先例

鲁迅青年时期弃医从文,最早是通过译介外国文学作品走上文学兴国之路的。1909 年,鲁迅与胞弟周作人共同翻译出版了《域外小说集》,除了收集有来自苏俄等“弱小民族”国家的作家作品外,还有爱伦·坡的小说《默》,这是《域外小说集》中唯一一部来自美国作家的作品,足见鲁迅对爱伦·坡作品的重视。尔后在为马克·吐温的《夏娃日记》汉译版所作的小引中,鲁迅也曾明确表示:“我们知道,美国出过亚伦·坡(爱伦·坡)”,鲁迅能做出这样的论断,正说明他对爱伦·坡有较深入的了解。

鲁迅大量阅读、译介外国文学作品,在文学创作中广泛借鉴外国文学作品的创作风格和行文思路,鲁迅本人也曾公开表示外国文学对其创作的重要影响。尼姆·威尔士在《现代中国文学运动》一文中回忆了鲁迅晚年与友人的一段谈话:“鲁迅说,就他所记得的,外国作品早期对他有影响的为《黑奴吁天录》《鲁滨逊漂流记》和大仲马的小说。后来是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以及斯威夫特、拜伦、安特列夫和爱伦·坡的作品。再后来即是果戈理、屠格涅夫、契诃夫、海涅、尼采和夏目的作品。”显然,在鲁迅提到的大量的外国作家中,他的确承认受过爱伦·坡的影响,并且目前也已有相当可观的研究成果证实鲁迅的多部作品直接或者间接受到了爱伦·坡的影响。如苏煜在《鲁迅与爱伦·坡》一文中,通过对比鲁迅的《狂人日记》和爱伦·坡的《泄密的心》这两部小说的内容、主题及创作手法,证实了这两部作品的关联性。比较文学者们也曾多次从题材和叙述模式上探讨过鲁迅的《死后》与爱伦·坡的《失去呼吸》两者的相似性。刘介民在《比较文学方法论》中也提道“《野草》中的《死后》与爱伦·坡的《活埋》颇相似,鲁迅反其意而用之”。以上种种迹象表明,鲁迅在文学创作上借鉴了爱伦·坡的写作风格与创作手法这一论断是有据可循、有理可依的。

二、情节布局的相似性

《示众》与《人群中的人》最明显的相似之处就在于故事情节的布局上。《示众》开篇就点明了事件发生的地点——“百善之区的西城的一条马路上”,时间——正值“盛夏”。首段几笔勾勒便为读者展现了一幅烈日炎炎、酷热难耐的景象,故事也随着一个胖孩子懒散的吆喝声拉开了序幕。紧接着,一个“淡黄制服”的巡警拉着一个“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犯人入场了,“刹时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于是看客们顶着盛夏烈日的炙烤,津津有味地看着。然而故事从头至尾也没有提及被示众的犯人到底犯了什么罪,也没有交代犯人的结局。《人群中的人》一开始也同样点明了故事发生的地点——“伦敦D 饭店咖啡厅”,时间——“一个秋日下午将近黄昏的时候”。不过随着叙述者“我”跟随那位神秘老人不停地在伦敦街头游荡,故事发生的地点与时间也持续发生着转变:从伦敦灯火辉煌的主街,到人声鼎沸的广场,再到浮华躁动的酒馆;从临近黄昏,到夜色加深,再到天色全黑。唯一不变的是那位神秘的老人一直在寻找人群,往人群里扎堆,文中的“我”也一直尾随老人试图探寻他的秘密。然而与《示众》中没有交代犯人的最终结局一样,《人群中的人》也始终没有向读者说明这位神秘老人总往人群中扎堆的原因。

这两部作品都没有像传统小说那样的一条贯穿文本始终的故事线,甚至没有故事结尾,这样的情节布局完全突破了传统意义上对情节的界定。鲁迅避开传统写作模式而选择与爱伦·坡的《人群中的人》类似的情节结构安排,这种不同寻常的写作模式并不追求情节的连贯统一性,却能够达到引发读者深思的目的。

三、艺术手法的相似性

两部作品在文本创作中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象征、白描、讽刺等艺术表现手法,多种艺术手法的叠加使用使得两部小说拥有别具一格的阅读体验,也从侧面间接证明了《示众》对《人群中的人》的借鉴。

(一)象征——深刻思想的承载

《示众》中出场的所有人物都没有名字,而且模糊了其身份和背景,全都代之以“胖孩子”“秃头”“红鼻子”“长子”等抽象化的符号称呼。文中提到的十几个“看客”涵盖了男女老幼各个阶层,他们实际上象征了旧中国整个社会群体都在充当麻木冷血的“看”与“被看”的角色。《人群中的人》中那位神情怪异、行色匆匆的老人出现时,“我脑子里闪过一大堆混乱而矛盾的概念:谨慎、吝啬、贪婪、沉着、怨恨、凶残、得意、快乐、紧张、过分的恐惧、极度的绝望”。这位老人无名无姓,无职无业,但他却几乎凝聚了所有人的特点,其多重性格的杂糅实际暗示了老人象征整个人群。

此外,两部作品中有关大环境背景的描写也体现了作家对象征手法的运用。《示众》首段的几笔勾勒便向读者暗示整个社会处在一种极度压抑、沉闷得透不过气的“铁屋子”里。文中也多次出现“满头油汗”“热气”“烈日”等字眼,不断提示读者故事发生的环境背景,使读者始终逃脱不了压抑沉闷的氛围。在《人群中的人》中,故事发生的环境背景与《示众》中的环境背景相去甚远,前者的故事发生在烈日炎炎的白日,后者则发生在阴雨绵绵的暗夜。白天与黑夜、晴天与雨天,两位作家采用了截然不同的叙述背景,但两者在情感传递上却是殊途同归的。在《人群中的人》中,愈来愈深的暗夜象征着现实世界的黑暗,而雨势的逐渐加强也引发了读者越来越压抑的沉闷感。这种沉闷感不仅来自于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的浓黑暗夜和深秋阴雨,更令人感到压抑的是黑夜与阴雨所象征的黑白颠倒、虚伪黑暗的社会。

(二)白描——电影化的视觉效果

白描手法的运用是《示众》与《人群中的人》两部小说的突出特点,也是构成两者主体的重要成分。在《示众》中,虽然小说出场人物众多,但鲁迅用简洁的笔墨、简短的勾勒就将小说中的各色人物描绘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鲁迅用第三人称旁知式的叙述方式,像一个专业的摄像师一样将镜头对准不知缘由的示众场景下的看客们。鲁迅用三言两语使得老者、孩童、君子、小人的动作和神态纤毫毕现,这正是白描手法的魅力所在。

《人群中的人》中,爱伦·坡运用第一人称展开叙述,也大量运用白描手法细致描绘了伦敦街头各色人物,爱伦·坡以极细腻的写实笔调为读者呈现了19 世纪上半叶伦敦繁华街头的众生态,尔后又对神秘老人的描写更加细致入微。这些庖丁解牛式的细致描写,仿佛是电影中的特写镜头,使读者能够近距离地观察到神秘老人的一举一动,使读者如见其人,把白描手法在小说中的运用发挥到了极致。

(三)讽刺——探寻深意的暗示 《示众》与《人群中的人》在看似客观平淡的叙述背后,实则暗含了对社会现实的辛辣讽刺。《示众》中,表面上是众人在“看”被示众者——即白背心,他们不顾盛夏的酷热,津津有味地“看”这个连罪名都不知晓的犯人,生怕自己的有利地位被他人占领,这本身就带有极大的讽刺意味。然而,白背心这个被众人“看”的对象,也没有放过“看”众人的机会,看“示众”场面的人也成了“示众”的对象,正如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提到的那样:“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所有人都在“看”,同时又在被人“看”。鲁迅通过对《示众》中各种“看”与“被看”关系的描绘,尖锐地讽刺了麻木无知的社会群体。

《人群中的人》中也处处充满了讽刺:老人拼命想要融入人群,试图在人群中找到某种归宿感以排遣孤寂,可是当他真正处在人群之中时,却将“下巴垂到胸前”,并不与人交流,只是低着头用余光飞快地“扫视围在他身边的人群”。老人想要摆脱孤独,却拒绝向别人敞开心扉。因此表面上看来老人似乎融入了人群,实际上他并没有因此得到慰藉,内心的孤独感始终未曾消减。另外,文中的叙述者“我”是一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只因渴望挖掘神秘老人的秘密,一直跟踪尾随老人,全然不顾深秋阴凉的雨水对一个久病之人的危害,甚至在跟踪途中还庆幸当天“穿着一双橡胶套鞋,走起路来可以没有一丝声响”,足见叙述者“我”的空虚无聊和扭曲的病态心理。文中的“我”本可以主动上前与老人交谈,可“我”却与老人一样,拒绝与他人交流,于是老人摆脱不了孤独,“我”亦无从知晓老人的秘密。由此可见,爱伦·坡的《人群中的人》实则讽刺了在物欲横流的社会背景下人情的冷漠。

四、结语

①鲁 迅:《呐喊· 自序》,《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②〔 法〕波德莱尔:《1846年的沙龙: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郭宏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③鲁 迅:《夏娃日记》(小引),《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④〔 美〕尼姆·威尔士:《现代中国文学运动》,《新文学史料》1978 年第1期。

⑤苏 煜:《鲁迅与爱伦·坡》,《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9期。

⑥刘介民:《比较文学方法论》,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企业有限公司1991年版。

⑦⑧鲁迅《:示众》,《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⑨⑩⑫⑬ 〔 美〕帕蒂克·F·奎恩:《爱伦·坡:诗歌与故事》,曹明伦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

⑪鲁 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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