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爱的经验与梦的入口
——何其芳《预言》解

2019-01-28张传敏西南大学重庆400715

名作欣赏 2019年26期
关键词:何其芳沈从文爱情

⊙张传敏[西南大学,重庆 400715]

《预言》在何其芳的诗作中无疑是相当重要的,方敬认为它预言了何其芳此后几年的诗。其实何止是诗,何其芳后来的很多非诗作品也和它有关,例如研究者们在解读该诗时一般都会引用的剧本《夏夜》和长篇小说《浮世绘》片段之一《迟暮的花(欧阳先生的演讲)》,为理解这首诗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材料:通过它们,不仅可以厘清诗中蕴含的独特情感逻辑,还可以大致了解该诗赖以产生的真实事件——诗人那“不幸的爱情”及其结束之后诗人对它的再想象与再创造。如果说何其芳所经历的事件所产生的是一个由许多梦境搭建的精致而奇瑰的大厦的话,那么《预言》就是它的入口。

目前这个入口已经被大致清理出轮廓,一些基本判断也取得了很多学者的认同:一、这首诗中“年轻的神”就是诗人自己;二、诗中等候“年轻的神”的女主人公是有其现实原型的,她叫杨应瑞,可以算是何其芳的堂表姐。当年二人在北平的夔州会馆内相遇,很快堕入情网。尽管有了以上解说,关于这首诗以及与其相关的何其芳的爱情经历仍然有值得追索之处:为什么杨应瑞一开始追求何其芳时,他要装扮“年轻的神”,真的如《夏夜》里齐辛生(何其芳的化身)所说,是怕自己因为接受一个女性的爱而失去“永久的青春”吗?如果这是何其芳的真实意思,又如何理解方敬所暗示的此前何其芳对于一个“倩影,一个绿色的背影”的爱恋?何其芳为什么后来又接受了杨应瑞?

至少在1931 年杨应瑞对何其芳示爱的初期,何并未打算接受杨,只是将这种感情视为一种“好意”。何其芳之所以要装扮成冷漠的“年轻的神”,一个重要原因应该是他当时爱着另一个人。据方敬《散文的芽》中所说,1930 年下半年何其芳在清华大学的短暂经历中,曾经选修朱自清的“高级作文”课。在学习期间他曾写了一篇散文《南寄》,“遥遥有所忆,忆江南、忆吴淞的人儿而有寄语之情”,得到了朱自清的赞赏。何其芳写信将这件事告诉了方敬,还问方这篇《南寄》是寄给谁的,方则回以本文上面所说的“倩影,一个绿色的背影”。这个“绿色的背影”是谁?

司马长风《何其芳的〈夏夜〉》中曾记载一个坊间流传的说法:何其芳曾热恋沈从文的妹妹,“但无结果而终”。司马长风还认为,何其芳《夏夜》中的女主人公狄珏茹和沈从文之妹有关,这个剧本说明何其芳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到山东莱阳教书,“爱情的创伤似仍未痊愈”。他显然是误读了《夏夜》——这个剧本后注明的写作时间地点为1933 年的北平,其时何其芳还在北大就读,并未到莱阳。狄珏茹的原型应该另有其人。

何其芳在《一个平常的故事——答中国青年社的问题:“你怎样来到延安的?”》中曾说,自己在北平的那几年人际接触非常少,只有“一个小职员的家庭,一个被弃的少妇,一些迷失了的知识分子”而已。这个“被弃的少妇”也出现在何其芳的诗《我们的历史在奔跑着》中。诗中写道:作者的姐姐的一个女朋友,父亲在清朝是一个小京官,在民国时期是顽固派。后来这位父亲一直到自己回老家时,才把这个“女朋友”交给幼年时许配的人家,她才得以在北平上学。在上学期间,这个“女朋友”被同学介绍给一个男子,于是从未婚夫家中逃出,和男子一起私奔到日本度蜜月。但是后来她被男子抛弃了,于是回到北平生孩子,穷苦地在会馆里独自抚养孩子。这位“女朋友”也曾求助于自己的父亲,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她父亲还将准备给她的遗产捐给了寺庙。后来她又和一个小职员结了婚,又生下一个孩子,但那个小职员最后也抛弃了她。

除了这首诗,在何其芳的一些作品中,也可以隐约发现这个被弃的少妇的影子。在《扇上的烟云(代序)》中作者描画了一个在梦中未曾看见面容,而有着“白色的花一样的叹息”的人,而“梦中彩笔”给作者显示的那行字“分明一夜文君梦,只有青团扇子知”则可以帮助读者揭开这个人的身份: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故事尽人皆知,何其芳既然以卓文君来比拟这个女性,则其人应该是一名“思妇”甚至有“私奔”经验——这正和前文的那位“女朋友”的经历相吻合。

司马长风关于狄珏茹原型的身份的判断是错误的,但他的文章确实为进一步确定方敬文章中的“绿色的背影”究竟是谁提供了契机:这个姑娘应该就是沈从文的妹妹沈岳萌。查1929 年何其芳和方敬在上海吴淞的中国公学读书期间,沈从文正在此任教,当时在他身边的唯一的妹妹就是沈岳萌。她出生于1912 年,是沈家九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称沈从文为“二哥”。沈从文发表于1925 年11 月19 日《晨报副刊》第1400 号上的小说《玫瑰与九妹》中“娇纵的九妹”就是以她为原型的,此后在沈从文的许多作品中也都可见到她的影子,不必赘述。1921 年沈从文在湖南芷江期间,其母和九妹变卖完家产后即来与他同住;1923 年沈从文赴北京,至晚到1927 年5 月,她们两人又来京依其而居。此后沈从文辗转于上海、青岛,重回北平求职乃至后来到昆明,沈岳萌基本上都跟他在一起,直到1945 年3 月她因病被送回湖南老家。

在何其芳就读于中国公学期间,沈岳萌也曾在该校旁听。1929 年11 月4 日沈从文曾致信胡适云:“从文有妹,想在中公不求学分、不图毕业、专心念一点书,作为旁听生……”这里的“妹”就是沈岳萌。

在中国公学的何其芳和沈从文、沈岳萌也确有交集。方敬在《诗人与小说》中除了记叙何其芳曾写信向沈从文请教小说创作方法外,还有如下描述:

一次,在教学楼旁布告栏前,有个同学对我们侧面微指一个正在款步而行的人,轻声说:“那就是沈从文先生。”……此后,我们就常在校园里看见他,往往还带着一个年轻女孩子,后来知道那就是他的妹妹。她有时还到我们班上来旁听课,傍晚时分,兄妹二人常散步到离校不远炮台湾一带,久久并坐在黄浦江的长堤边。

能见到沈从文兄妹二人“常散步”“久久并坐”,说明观察者们对被观察者的注意程度之高。此时的何其芳对沈从文的妹妹产生爱恋之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司马长风所说的热恋,恐怕也只是暗恋,并没有明确的既成事实——无法想象只愿意跟沈从文写信交流,甚至让沈将回信放到传达室而不直接见面的何其芳会大胆地公开追求沈岳萌。目前也没有其他有力的材料证明他有过这样的行动。

但即便只是一个暗恋的对象,沈岳萌对于何其芳创作的影响也是不应该被低估的。《预言》集中另一首名作《爱情》或即与沈岳萌有关。诗中写道:

南方的爱情是沉沉地睡着的,

它醒来的扑翅声也催人入睡。

……

北方的爱情是警醒着的,

而且有轻趫的残忍的脚步。

按何其芳自己所说,这些句子都是梦中所得。然而,若根据作者的生活经历将其视为他对自己感情经验的实写亦无不可。所谓南方的爱情即指涉沈岳萌,而北方的爱情当然就和杨应瑞有关了。至于《预言》一诗,沈岳萌的影响虽然是潜在的,却是确定无疑的。何其芳在为《刻意集》写的序中曾经描述自己和杨应瑞恋爱之前的状态:

我那时唯一可以骄矜的是青春。

但又几乎绝望的期待着爱情。

他这时所期待的爱情应该是来自沈岳萌,但它看起来又是不可能实现的,其中的部分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骄矜”——他在不止一处用类似的词汇描述过自己,在《预言》中即有“骄傲的足音”一语。很明显,在与杨应瑞的关系中,骄傲也成为他装扮“年轻的神”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在中国文化语境中,骄傲包含了从价值观来看互相对立的两种含义:一方面它可以指因为地位或成就而产生的过当的看重自我同时轻视其他人的负面情绪,另一方面也可以指将某种成就或地位进行自我归因时产生的正面的心理体验。何其芳的“骄傲”从何而来?又是何种含义?

在何其芳现有的各种传记材料中,很难发现在和杨应瑞恋爱之前足以使他感到骄傲的任何具体事件或成就等。与其说何其芳所自称的骄傲是一时一地的情绪表达,倒不如说是他的性格或个性——一种在现实生活中相对稳定的态度与行为方式的特征。然而,对何其芳的骄傲进行这种说明似乎无助于事情的解决,反而带来了也许是更有难度的问题:何其芳的“骄傲”个性又从何而来?

何其芳的“骄傲”和沉默密切相关。他在《呜咽的扬子江》中曾明确表示:“我不是在人面前沉默得那样拙劣,被人误会成冷淡骄傲,便是在生疏的人面前吐露出滔滔的心腹话,被人窃笑。”他的沉默则来源于从小时就有的“寂寞”:

我时常用寂寞这个字眼,我太熟悉它所代表的那种意味,那种境界和那些东西了,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到现在。我怀疑我幼时是一个哑子,我似乎就从来没有和谁谈过一次话,连童话里的小孩子们的那种对动物,对草木的谈话都没有。一直到十二岁我才开始和书本说起话来,和一些旧小说。我时常徘徊在邻居的亲戚家的窗子下,不敢叫一声,不敢说出我的希望,为着借一本书。

他在《解释自己》中还真诚地描述过自己幼年不幸的家庭:富有而吝啬的父亲因为母亲偶尔的花费而大发雷霆;已经进入民国时期,祖父还认为帝制和科举都会恢复并因此强迫他阅读那些古老而乏味的书籍。这种痛苦经验显然直接影响了他后来的精神状态——直到十八岁时,他还经常跑到黑夜的草地上独坐以压抑那不可抵抗的寂寞的感觉……尽管宇田礼并未提供他判定何其芳有精神病遗传血统的证明材料,何童年时期的非正常状态仍然使人想到孤独症(Autism),或者更具体地说是高功能性孤独症(High-functioning autism)。对于孤独症患者来说,由于和他人交流困难而造成的沉默可能会被从社会常规的角度理解为冷漠与高傲;而在受到外部世界的伤害时,他们的冷漠、高傲也很容易成为一种保持自身心理平衡的防卫机制。在散文《街》中,他曾这样描写自己就读的学校发生驱逐、挽留校长风波后他被学校开除的感受:

以十五岁的孩子的心来接受这种事变,我那时虽没有明显的表示愤怒或憎恶,但越是感到人的不可亲近,越是感到自己的孤立。对于成人,我是很早很早便带着一种沉默的淡漠去观察,测验,而感不到可信任了。

他并不是真的骄傲:

你若是用冷眼拂上我的身,

你会惊讶,我满身的骄傲之棱;

但你若是

把眼睛转成朋友似的相亲,

我会比你的眼光还要温驯。

也就是说,除了不爱杨应瑞外,从童年时期就有的人际交往困难,可能是何其芳最初想拒绝杨的又一个内在原因,瓦雷里的《年轻的命运女神》也许给了他一种“装神”的拒绝方式。这些因素共同塑造了《预言》中那“骄傲的足音”。

但这样的解释仍然稍嫌其“隔”:一个正当青春的男性竟然会因为一段明知无望的爱情而拒绝来自现实的追求?一个孤独症患者不是应该更易于接受来自别人的温暖吗?何其芳最初对杨应瑞的冷淡也许还有另外的原因:此前他可能受到过和爱有关的伤害(当然不是指他对于沈岳萌的爱恋),这可能进一步加强了何其芳在爱情面前的冷漠与戒备姿态。

何其芳很早就有过爱的经验。他在《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中曾经描述过自己的“最早的爱情”;他沉默地爱着一个女孩子,喜欢为她做一些小事情;虽然女孩子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察觉,但他觉得自己的爱情已经如“十五晚上的月亮一样圆满”了。不过应该说明的是,在创作这首诗的1942 年,何其芳这位最早的爱人已经成了一个母亲——也许她就是何其芳散文《弦》中那位“骄傲而又忧郁的独生女”,曾和何其芳度过许多快乐的时光而又常折磨着他小小的心灵的“童时的公主”。但这个经验总的来说是不具备太强的伤害性的。

在何其芳的作品,尤其是到延安之前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一个物象是白色的花朵:《昔年》中有“开过两三朵白色的花”;《秋海棠》中有“白色的小花朵”;散文《梦后》里有“园子里一角白色的花”;《燕泥集后话》中有“一些温柔的白色的小花朵,带回去便是一篇诗”“我们仿佛拾得了一些温柔的白色小花朵”;《一个平常的故事——答中国青年社的问题:“你怎样来到延安的?”》中有“从前,一片发着柔和光辉的白色的花”……

作品中的物象并不必然和作者现实生活中的某些事件直接相关并产生意义,但当物象在作品中反复出现并总是承担重要的意义功能时,它对于作者来说肯定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们进一步分析它所出现的文本语境、语义,就有可能得到它和作者相关联的方式了。诗歌《昔年》中的“三两朵白色的花”不是实写,是何其芳对童年的自己的拟物——一株安静生长的植物所开的,指涉他童年时期的某些实际发生过的或者想象性的事件。《秋海棠》中从天使手指缝中漏出的白色小花朵则是用来比喻天上的星星的,其意义功能较弱。在散文《梦后》中,叙事者在一个夜里正面对一个即将远嫁的“幽伴”,发现由于园子里一角白色的花的照耀使得景物“清晰如昼”。这里的花当然也不是实写,而是指向和“幽伴”同时出现的另一种回忆、想象或潜意识。在《燕泥集后话》中,白色的小花朵被形容为“温柔的”并和作者“过去的情感”直接相关,这些花朵还导致了他某些诗作的产生。在《一个平常的故事——答中国青年社的问题:“你怎样来到延安的?”》中,“一片发着柔和光辉的白色的花”是何其芳在结束自己的“梦中道路”之后对“梦”的内容的描述,指涉的当然也是此前他的某些交往对象或者对于这些对象的想象。

如果将以上这些“白色的花朵”的使用方式叠加然后提取它们的共同点,就会发现它们基本都是指向何其芳在小时候的某种实际经验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想象。再参考何其芳童年时的不幸生活经历,不难推断,这些温柔、美丽并散发着光芒的物象是和女性密切相关的,而且它指涉的女性可能并非只有一个。但关于何其芳小时的爱情(如果那可以被称为爱情的话)的材料实在有限,除了上面提及的关于那位“公主”的以外,坊间还流传着他在万县读书期间和一位国文老师的女儿的故事。据说,该国文老师爱惜何其芳的才华,不仅将其原名何永芳改为现名,还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但是被他婉拒了㉑但即便这个故事是一个真实事件,也只能说明当时的何其芳多么受人欢迎而已,仍然不能从中发现伤害性因素。那么,在何其芳身上还发生过什么?

在《迟暮的花(欧阳先生的演讲)》中,何其芳的化身欧阳延陵说,在第一次人世给他巨大的创伤的十五岁时他完全归顺了缪斯,那在他童时便抚慰过他却几乎被他少年时的粗鲁所惊走的女神。这里的缪斯当然是指文学。众所周知,何其芳大约在十二岁开始逐渐领悟传统文学作品的魅力,到十五岁时因为学校风波受到牵连被开除,所谓“巨大的创伤”当即指此而言。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他才皈依新文学。那么《迟暮的花(欧阳先生的演讲)》中所说的“童时”大概就是何其芳十二岁左右或稍前一些时候,那么在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差点惊走“缪斯”的他的“少年时的粗鲁”又是指什么?

何其芳曾经的同学甘永柏在《读遗诗 忆故人——怀念何其芳同志》中记述,当年何其芳在万县第一高小读书时,有一所女子蚕桑学校与该校相邻。有一次第一高小校园内出现了一份书写潦草的诗稿,是两首用了生僻的典故,很晦涩的七律。学生们围观、议论,却猜不透诗中的含义。何其芳走过来说:“这是两首爱情诗,倾诉对于可望而不可即的芳邻的思慕。”他的话引起了同学们的大笑。这个故事值得深究。故事中的两首诗的作者应该不是万县第一高小的一般学生,也不是隔壁蚕桑学校的学生——写作七律对小学生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对于一般的蚕桑学校的女学生来说自然也很困难。再者,她们作为半封建社会中的女性,写作这样的情诗去吸引小学生(尽管可能有的学生已经成年)的注意,其可能性是极小的。甘永柏之所以未交代诗的作者,有可能是因为他不知道,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知道但是不想明说。一个合乎情理的猜测是:何其芳就是这两首诗的作者——已知慕少艾的何其芳具有相当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学基础,在私塾内学写过试帖诗,有能力完成八句一首、对仗工整的律诗,而同学们听完他的解释后的大笑给他带来的心理压力也足以让他产生抛弃文学、诗歌的想法。

如果以上推断为真,那么这件事当然是何其芳的一次爱的挫折。这样的挫败经验有可能导致他产生自己的爱情确实发生得过早,会招致嘲笑的自责心理并因此在现实的爱情到来时表现出冷漠与退缩的倾向。在剧本《夏夜》中,何其芳通过齐辛生之口指出,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缺少了一些而又排列颠倒了一些”车站(这些车站包括:温暖的家庭、良好的学校教育、友谊与爱情、事业与伟大的休息)。他缺失的显然是温暖的家庭以及良好的学校教育,而被排列颠倒了的就是友谊与爱情。在他看来,爱情是应该发生在良好的学校教育之后的。这种经历和自我认知应该就是他认为自己有“很沉重的病”“无救的病”“无救的灵魂”的根源。同时就此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女方也许都没有察觉其“最早的爱情”的情况下,他认为自己的爱已经圆满;为什么他爱过沈岳萌,却没有留下向她直接示爱的任何证据:因为他觉得停留在想象中的爱情才是恰当的、安全的,而现实中的爱情则是错误的、危险的。他对于现实的爱是如此畏惧,以至于当他面对杨应瑞的追求时竟然觉得自己像一条快要沉没的三桅船!而当他经历痛苦挣扎最终选择和杨应瑞分手后,他对她的爱才真正达到了使自己感到舒适的状态——想象的而不是现实的。由此读者也可以进一步理解何其芳这首诗歌的题目“预言”的另一层,也许是最基本的含义了:诗人知道自己的个性,一开始就预感到自己和杨应瑞的爱情注定是要失败的。

然而,何其芳后来还是接受了杨应瑞。为什么?《迟暮的花(欧阳先生的演讲)》最后的两句诗可以为这个问题提供参考答案:

在你眸子里我找到了童年的梦,

如在秋天的园子里找到了迟暮的花……

《迟暮的花(欧阳先生的演讲)》是一篇很奇特的作品。它本是长篇小说《浮世绘》的第三部分,但它一上来却是欧阳延陵为艺术辩护,认为艺术应该独立于宗教之外的演讲——这反映了当时何其芳对于文艺的见解。接下来欧阳延陵又开始朗诵一篇抒情散文《迟暮的花》,这才进入整部作品的主体部分。小说中的欧阳延陵也是以何其芳为原型的——《浮世绘》的第四部分《欧阳露》中的主人公欧阳露介绍的欧阳延陵的经历,正是何其芳和杨应瑞恋爱经过的一部分。在散文《迟暮的花》中,叙事主人公所描绘的,在一个秋天,一个荒废的园子里正在对话的两个老年人,也是以何其芳和杨应瑞为原型的——他们谈论的正是当年(作品中是二十年前)何、杨相遇相恋的某些经过以及他们分别后的思念与渴望。也就是说,这篇散文是何其芳想象的他和杨应瑞在二十年后再相遇时的情景。如果可以把《浮世绘》视为何其芳的梦,那么《迟暮的花(欧阳先生的演讲)》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其中的抒情散文《迟暮的花》则是梦中之梦。何其芳在该文结尾写下的那两句诗,有助于理解当年他和杨应瑞的关系。它告诉读者:何其芳之所以接受杨应瑞,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她的眼睛里找到了他童年的梦想。

何其芳《画梦录》中的《墓》一文可以为这个判断提供旁证。这篇作品与诗歌《花环——放在一个小坟上》有密切关联:两位女主人公都是夭亡的少女,她们的名字发音一样,字形相近。她们应该与何其芳对于小时候的女性的记忆有关,可能仍然是以前文提到的那位“童时的公主”为原型的,当然更可能是某些记忆的叠加——那位“公主”应该并未夭亡,而何其芳的三个姑姑中的前两个都是早逝了的。无论原型究竟是谁,《墓》和《花环——放在一个小坟上》中被虚构出来的女主人公都充满了无比纯洁的气质。在《墓》中,男主人公雪麟(何其芳的又一个化身)向女主人公柳铃铃交代自己曾经爱过的三个女孩子:“一个穿白衫的玉立亭亭的;一个秋天里穿浅绿色的夹外衣的;一个在夏天的绿杨下穿红杏色的单衫的。”他还说:“穿白衫的有你的身材;穿绿衫的有你的头发;穿红杏衫的有你的眼睛。”

由于材料的缺乏,我们无法确定当年杨应瑞和何其芳交往时的穿着。但和这个女孩子同时出现的季节——夏天,可以帮助我们确定她的身份。通过对夏天在何其芳其他作品中出现的语境、语义的分析,基本可以断定“穿红杏衫”的就是杨应瑞 。夏天在何其芳作品中是有特殊意义的:在《梦中道路》和《刻意集》的序言中,作者都指出自己的爱情发生在一个“郁热的多雨的”夏季,诗歌《雨天》《罗衫》《夏夜》以及剧本《夏夜》、小说《欧阳露》等作品中的夏天也都指向他和杨应瑞交往的特定时间节点。

在这个推论的基础上再来审视散文《墓》中的“穿红杏衫的有你的眼睛”和《迟暮的花》中“在你眸子里我找到了童年的梦”这两句具有互文性关系的文本,就可以明白,当初何其芳之所以接受杨应瑞的“好意”“爱情”,主要还是因为在她眼睛里发现了小时候爱恋的对象的影子。也就是说,那直接促成了《预言》的诞生并使何其芳诗歌艺术达到成熟阶段的“不幸的爱情”,源于诗人对于童年的爱的记忆。

①方敬、何频伽:《何其芳散记》,四川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49—50页。方敬(1914—1996)是重庆万州区人,与何其芳是同乡,1929年两人同时进入在上海吴淞的中国公学预科读书,同时他还是何其芳的妹夫——他夫人何频伽是何其芳的妹妹。

②《夏夜》创作于1933年,后来收入1938年10月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刻意集》。《迟暮的花(欧阳先生的演讲)》最初发表于《文季月刊》1936年第1卷第3期。

③参看〔日〕宇田礼著,解莉莉译:《没有声音的地方就是寂寞:诗人何其芳的一生》,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111—119页。另据贺仲明的《喑哑的夜莺——何其芳评传》(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中所说,何其芳和杨应瑞分手主要是因为双方的家长都反对他们结合,同时女方可能也有软弱或不专一之处。参看该书66—67页。又,根据何其芳剧本《夏夜》以及小说《欧阳露》等作品中的相关描述,则可以大致还原出一段和以上说法并不完全一致的何与杨之间关系的始末:在杨应瑞追求何其芳之前,杨的一个年轻的亲戚已经对她表达了倾慕之情,她也对这位年轻的亲戚作了某种许诺。在何、杨开始恋爱后,这位年轻的亲戚突然回到北平,和杨发生争执后服毒自杀(未遂)。何其芳的感情受到极大伤害,在分分合合几次后最终和杨应瑞分手,杨则和那位年轻的亲戚结了婚。

④方敬、何频伽:《何其芳散记》,四川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56—57页。

⑤司马长风:《何其芳的〈夏夜〉》,《新文学史话——中国新文学史续编》,南山书屋1980年7月初版,第218—219页。

⑥⑦⑫⑭⑯⑱⑳㉒㉔ 何其芳:《何其芳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61—364页,第73页,第144页,第254页,第434—436页,第260页,第421—422页,第215页,第220页。

⑧1927年5月25日沈从文创作了小说《柏子》。在沈从文自存小说集《八骏图》中《柏子》文后有题识云:“在汉园公寓三小时写成,时正流鼻血,捂着鼻子写,寄过圣陶编的《小说月报》,得稿费十三元。母亲在吐血,买药一瓶。”由此可知,这时沈从文的母亲和妹妹已经来到北京。参看吴世勇编《沈从文年谱》,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7页。

⑨《沈从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页。

⑩方敬、何频伽:《何其芳散记》,四川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61—62页。文中的“我们”指方敬和何其芳,省略号为张传敏所加。

⑪尹在勤认为,在何其芳和杨应瑞恋爱结束后,还有一位姓沈的姑娘曾经热烈追求过何,但何未做出反应(参看尹在勤著《何其芳评传》,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0页)。如果此“姓沈的姑娘”是沈岳萌,那么尹所描述的这段感情的发生时间及何其芳的态度都是错误的。

⑬何其芳除了在不同作品中以讲故事的形式暗示自己和杨应瑞的恋情时经常提及自己的“骄傲”,在《我和散文(代序)》中也曾称“我的骄傲告诉我在这人间我要找寻的不是幸福。正是苦难”“使我轻易的大胆的写出那句话来的是骄傲”“对于人间的不幸与苦痛我的骄傲却只有低下头来变成了愤怒和同情的眼泪”(《何其芳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39页,第243页,第243页)。

⑮何其芳:《一个平常的故事——答中国青年社的问题:“你怎样来到延安的?”》,《何其芳全集》第2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3—74页。

⑰〔日〕宇田礼著,解莉莉译:《没有声音的地方就是寂寞:诗人何其芳的一生》,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8页。

⑲何其芳:《何其芳全集》第6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70页。

㉑贺仲明:《喑哑的夜莺——何其芳评传》,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7—38页。

㉓易明善、陆文璧、潘显一编:《何其芳研究专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26页。在另一个故事版本中,诗是女子蚕桑学校的学生扔到万县第一高小以表达对异性的爱慕之情的,诗中的典故用的是《诗经》中的《将仲子》——一首以女子对情人的口吻写成的诗。参看贺仲明:《喑哑的夜莺——何其芳评传》,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6页。

㉕根据方敬所说的“倩影”“一个绿色的背影”推断,“穿绿衫的”应是沈岳萌。

猜你喜欢

何其芳沈从文爱情
《甜蜜蜜》:触碰爱情的生存之歌
不谈爱情很幸福
多重地方经验的接续与何其芳的成渝想象
何其芳:没有官架子的正部级所长
何其芳诗歌研究概述
沈从文接“火”传温暖
干校里养猪的何其芳
爱情来了
解读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