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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特伯雷故事》中的朝圣旅行共同体

2019-01-28李领娣山东旅游职业学院济南250200

名作欣赏 2019年26期
关键词:朝圣者朝圣英格兰

⊙李领娣 [山东旅游职业学院,济南 250200]

英国牛津大学人类学教授罗宾·邓巴(Robin Dunbar,1947~)指出,灵长类动物的新大脑皮层使他们可以应对社交世界的复杂性,并形成高度结构化的社会,“归根到底,灵长类动物是社会性动物:这是他们一个大的进化突破”。邓巴进一步提出,在所有生物中,人类拥有占体重比例最高的新大脑皮层,这说明社会性是人的天然属性,人是天生的社会性动物。人天生有倾向与他人建立联系网,进行人际交流,分享信息,一言以蔽之,人有群处的意愿与能力。正如《坎特伯雷故事》中,客店老板为什么要提议找些取乐的事时所言:“我很知道,你们在路上一定会谈笑,讲故事,因为一路骑着马不做一声,像石头般,那是很无聊的。”客店老板哈利·裴莱以泰巴客店为交际舞台,与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在迎来送往中识得人间百态,深知社会性交往的必要性与重要性。然而,他倡导组成的临时共同体并非单纯的以讲故事为消遣的朝圣群体。当回溯14 世纪英格兰的社会历史文化,这一共同体呈现出更为复杂多元的共同体属性。本文深描时空流变中的朝圣旅行共同体,分析朝圣客如何基于共同的朝圣者身份、共享的英语语言与共同同意的游戏规则构建共同体,如何在时间流逝,空间变换中谱写着英国现代民族国家的序曲。

一、朝圣者:共同身份

伦敦泰巴客店是从北往南去往坎特伯雷大教堂之路上的重要休息站,《坎特伯雷故事》叙事正是始于此地。故事中的人们聚齐于此,无一例外都是赶赴坎特伯雷大教堂的朝圣者。朝圣者这一共同身份将互不相识的人们连接形成社交团体。那么,14 世纪时为什么来自四面八方的英格兰人在微风和煦、春暖花开的四月份会不约而同地去坎特伯雷大教堂朝圣呢?具体来讲,基督徒们去朝圣什么?

坎特伯雷大教堂是英格兰第一个大教堂,公元597 年,教皇格列高利“派密友奥古斯丁带领40 个罗马教士,到肯特王国的首都坎特伯雷传教。公元598 年,埃塞伯特(肯特王国国王)皈依基督教,并建立了坎特伯雷大教堂”。公元601 年,奥古斯丁担任首席大主教,其大主教地位位居英格兰最高,掌管为英国国王加冕的权利。

真正使坎特伯雷大教堂成为闻名基督教世界朝圣地的是圣徒托马斯·贝克特(1119—1170)。贝克特是英格兰国王亨利二世(1133—1189)的好友,1154 年担任大法官,是国王的重要顾问。但是在成为坎特伯雷大主教后,他成为教会利益和教权的坚定捍卫者,站到了与亨利二世所维护的王权的对立面。在以后的岁月里,二者代表的教权与王权展开了激烈之争。最后,因错误理解亨利二世的愤怒,国王的四位骑士擅自从诺曼底赶回英格兰,于1170 年12 月29 日,把贝克特杀死在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圣坛之上。“这一强闯圣堂砍杀大主教的事件震惊了基督教世界。”1173 年,贝克特因之封圣,被奉上神坛尊为圣徒,自此他的圣堂开放,让信徒们去朝拜,例如,1179 年8月,法国国王路易七世首次访问英格兰,其中有四天旅程去“拜访贝克特圣龛”,其神圣的宗教影响力可见一斑。事实上,坎特伯雷大教堂很快成为全欧洲著名的朝圣目的地,并形成多条朝圣之路,“从伦敦或者伦敦以北或以东来的朝圣者会穿过泰晤士河上的伦敦桥……步行几天可到达坎特伯雷大教堂,路两旁林立着客店、旅社、酒馆、医院、麻风病院、客栈、修鞋店和商人提供的其他服务,满足朝圣者的需求或购买欲望。沿途的大教堂、教区教堂、修道院也会兜售富有奇迹的圣髑或圣水,企图说服朝圣者花点时间或金钱……来自欧洲的朝圣者从南安普顿或朴茨茅斯登陆,去往坎特伯雷途中会受到其他奇迹圣物的诱惑,从西边法纳姆来的朝圣者也一样”。除了朝圣目的地这一维度,坎特伯雷大教堂还带动形成独特的朝圣宗教经济,形成更为广泛深远的宗教和世俗影响力。

《坎特伯雷故事》中的人物汇聚在坎特伯雷大教堂和圣徒贝克特的宗教影响力下,虽身份各异,阶层有别,但是朝圣者的共同身份使他们构建成临时性的流动共同体,故事中的朝圣之路由泰巴客店与坎特伯雷大教堂两个公共空间规划出起点和终点,旅行交通方式是骑马,马匹也是联系他们的纽带,正如琳达·凯·大卫森和大卫·M·吉特利茨指出的,他们不是贫穷的徒步朝圣者,而是“骑在马背上的14 世纪富有的朝圣队伍”。富有的、骑马的朝圣者构织而成骑马朝圣旅行共同体,而维系这一群体的还有语言因素。到乔叟创作《坎特伯雷故事》的14 世纪80 年代,英国的议会和法院等政府部门都已开始采用英语,虽然许多上层社会贵族人士仍认为英语粗俗。

二、中世纪英语:共同语言

除了朝圣者这一共同宗教身份,共同体的运转还依赖共用的社交媒介——中世纪英语。朝圣客使用英语叙述故事,是14 世纪英语正逐步取代法语和拉丁语现状的侧影。从乔叟时代起,英语拥有来自不同阶层更多的言说者和写作者,日渐崛起为英国的民族语言。

爱德华三世(1312—1377)时期,“英国贵族和绅士自视为法国人或诺曼人的分支,一切公共事务乃至亲密交流都宁愿使用法语。英国宫廷和军营总是充满了来自法国各省的贵族。我们可以从历史中看到,几个世纪中,两个民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太像两个不同的民族”。然而,情况在1362 年发生了变化。那一年,“为了庆祝爱德华三世的五十大寿而在议会上颁布的《申辩条例》规定,英语为王家法庭和议会的工作语言。这次议会也是中世纪英格兰王权的一个巅峰。于是,原先被认为粗鄙不堪的本土语言的地位逐渐提高”。受过大学教育的乔叟精通英、法、意、拉丁语等多种语言,在爱德华三世时期长期担任政府公职,并曾代表国王多次出访欧陆,进行谈判与交流。在丰富的跨文化交流经验中,乔叟认识到不同语言文化的差异性,尤其是接触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家使用本土的意大利语进行创作的作品,例如但丁的《神曲》等,愈加认同《申辩条例》关于英语的规定,并通过《坎特伯雷故事》的文学创作实践将“愚民和农民的语言转变为诗歌和学术的语言”,为中世纪英语地位和面貌的改变做出了开拓性贡献。乔叟时代的中世纪英语是充满地域性差异的语言整体,在具体创作中,乔叟主要选用的是英格兰北方方言。“中世纪晚期人们谈话使用的英语词汇不仅在形式上和意义上都有区别。14 世纪末期,乔叟观察到这些语言变体,并在《坎特伯雷故事》中通过北方方言进行表征。”

共同体成员面对面交流,以语言(中世纪英语)为媒介建立起信息交流系统,高效地维护群体。当时正值英法百年战争(1337—1453),英法两个民族之间燃起超过百年的战火硝烟,虽然英国上层社会有许多贵族是法国血统,坚持使用法语,但是在绵延的百年战争历史中,大多数英国人对英格兰本土的英语建立起认同,意识到自己是说英语的民族,共同的语言奠定了英国日后发展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现代民族国家。

虽然拥有朝圣客这一共同身份,使用共同的语言,但故事的内容、表达方式、意境主旨等仍反映出“他们是何种人物,属于哪一个社会阶层”。不同朝圣客的故事代表不同的话语系统(骑士、学者、修道士、律师、医生、商人、磨坊主等),在这一层意义上,可以把《坎特伯雷故事》中的24 个不同叙事看作当时英格兰社会交织的众声喧哗。朝圣客有的现身说法(巴斯妇开场语):“经验,在世上虽算不得什么权威,但作为我谈论婚姻烦恼的根据却尽够了;因为自从我十三岁以来,诸位,我感谢永生的上帝,在教堂门口我已接待过五个丈夫,我已结婚五次之多”;有的讲述远古异国他乡的传奇传说:“古史告诉我们,从前有一个国王,名叫希西厄斯。他是雅典的君王”,“古时有一班富商住在叙利亚”,“在意大利西部,维苏路司高山的脚下,有一片肥沃的平原……从前有一位国王在这里世袭显位”,“从前在伦巴底地方有一位高贵的爵士,生在巴维亚城”,“在鞑靼国中萨雷地方曾有一个国王,称兵攻打俄罗斯”,“亚细亚一个大城市里,在耶稣徒中住着许多犹太人”;有的述说英格兰本土的趣闻,“从前在牛津住着一个有钱的汉子”,“在离剑桥不远的屈鲁宾顿,流着一条小河,河上有一顶桥和一座磨坊”,“从前在我的家乡曾有一个教区长”,“各位,约克州有一带沼泽地区,名叫贺尔多纳斯”。

语言是民族性的最大公分母,建立在共同语言之上生成的民族性显而易见。虽然叙述的故事题材各异,内容有别,长短不一,立意不同,但是共同的语言行使着社交功能,遮蔽群体结构之内的差异性,与朝圣者身份一起成为朝圣共同体的最大公分母。

三、共同同意:共同规则

除了上述两点,秩序的生成是朝圣旅行共同体构建的另一要素,而共同体秩序的创制基于公共同意的组织规则。从陌生路人、客店顾客变身共同体成员,从陌生化走向熟悉化,客店老板充分发挥人的社会属性,在与众人双向协商后,达成口头约定,众人同意客店老板的组织者和协调者身份,同意每人在来回途中各讲两个故事的约定。共同同意游戏规则实为个人同意将自己融入共同体之中,众人已自发构织而成相互认同的有序共同体。

规则的制定是在泰巴客店完成的。客店作为中世纪英格兰开放公共空间之一,其聚合性和社会性是内在的维度,不仅男女客人、贵族普通人都可能住店,而且“在客店中,两三个男人共享一张床铺是很常见的,而且床铺上还会有更加令人烦恼的同伴,那就是跳蚤”。在故事中,朝圣者们共聚客店,初步建立起联系,客店老板则是将他们结成同行旅伴的关键媒介,是将大家组成共同体的关键因素,是维系朝圣之路上故事叙事的黏合剂。从互不相识的无序朝圣群体,到有组织的有序朝圣共同体,这正是中世纪基督教徒群体的一种自我组织模式,满足社会性个体的社交渴望。于是,作为上帝的子民,无论男女老幼,均可平等相处。以平等的身份,他们自愿结成人人平等、民主的共同体。客店老板与其他朝圣者共同协商,口头约定,共同同意达成的游戏规则:去时每位讲两个故事,回来时再讲两个。谁讲的故事最有意义、最有兴趣,从坎特伯雷回来时,由大家合请晚餐。“我们一齐赞成,很高兴地立誓保证,请他照办……大小事情都交给他调度,我们异口同声,就此听他指挥。”

在这张临时编织的社会关系网络中,在与他人分享故事、交流信息的过程中,充满肯定、赞扬、争吵,甚至冲突,例如磨坊主与木匠、游乞僧与法庭差役之间的故事论战。当去除朝圣客这一共同宗教身份,回归原初的世俗身份后,个体之间的差异性彰显出来,随之出现不同意见的彼此交锋,甚至是针对个人的言语攻击。个体差异性的实质也是群体成员在关系网中维持自己地位的方式。而客店老板在这张由他本人倡导织成的关系网中,时刻在场,扮演组织者和故事推动者的角色,他会时常提醒共同体成员,“我们中间不应互相争吵”,不要浪费时间,重点是讲好自己的故事。群体中的个体虽有争执,却无一例外遵循先前约定的共同同意原则,听从客店老板的调节管理。正是在这样的共同同意框架内,个体维持着共同体内部的秩序和聚合。

四、结语

基督教赋予英国人身份的统一性,无论是英格兰的中心或边缘,英格兰人同是基督教徒,只信奉耶稣基督。在客店、在教堂,赴坎特伯雷大教堂朝圣,将信奉基督的信徒变身使徒,他们在朝圣的路上,从客店到教堂,从泰巴客店到坎特伯雷大教堂,在空间的转移中,实现人与人之间信息与思想的流通。这一临时性、流动性朝圣同盟,是当时朝圣的缩影,是具体而微的朝圣图景。从世俗空间到神圣空间,身体力行参与书写共同体的神话。14 世纪,英国大众对中世纪英语的认同将不同阶层的人群牢固地黏合成社交网络。共同协商、共同同意制定游戏规则将异质性群体纳入边旅行、边讲述故事的结构。共同的宗教信仰,共同的英语语言,共同制定的规则为日后构建想象的英国民族共同体奠定了基石。《坎特伯雷故事》不仅促进中古民间英语发展成为丰富的文学书面语言,是英国文学开创之作,而且在从客店到教堂的朝圣之路书写之中,初步阐释勾勒出现代英语民族国家的图景轮廓。

①Robin Dunbar How many friends does one person need? 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0,P31.

②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㉕㉖〔英〕杰弗雷·乔叟:《坎特伯雷故事》,方重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页,第1页,第89页,第17页,第74页,第130页,第148页,第165页,第215页,第51页,第64页,第110页,第119页,第15页,第110页。

③④钱乘旦,许洁明:《英国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3年版,第21页,第52页。

⑤⑨⑩〔英〕丹·琼斯:《金雀花王朝》,陆大鹏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96页,第629页,第629页。

⑥⑦Linda Kay Davidson and David M.Gitlitz.Pilgrimage :From the Ganges to Graceland :an Encyclopedia.Santa Barbara:ABC-CLIO,Inc.,2002.P80.P80.

⑧〔英〕大卫·休谟:《英国史 II》,刘仲敬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2年版,第163页。

⑪Linda Mugglestone,ed.The Oxford History of English.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123.

㉔David C.Douglas.English Historical Documents.New York:Routledge,2003.P1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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