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物兄》中的知识分子群像和精神轨迹
2019-01-27吴欣红聊城大学山东聊城252000
⊙吴欣红 [聊城大学,山东 聊城 252000]
李洱的《应物兄》历经十三年的创作,一刊登便引起了关注,关于《应物兄》,其折射的是学院派知识分子视角下他们的生活和思维模式,除此之外,在由学院向数个领域延伸的社会背景下,商业社会和儒家传统并存的时代背景下,《应物兄》还展现出了新时期知识分子的命运走向问题,历来被视为象牙塔的大学内外连接着处在不同领域的知识分子的生活图景,浸润着传统文化的现代儒家知识分子群体面对时代的裂变,一部分学院派知识分子逐渐完成了社会边缘化的过程,一部分知识分子走向官场和商场,知识分子的外在传统特性在逐渐消亡,内在精神则或者灵肉分离至于迷失或者堕落于官商资本。在中国当代的社会文化下,知识分子形成了不同于历史的独特生存模式和精神轨迹。
一、《应物兄》中的知识分子群像
《应物兄》中有着庞大的人物关系圈,空间方面,从学术,扩展到商业、政治等领域,牵连着社会的方方面面,甚至包括医学、佛学、饮食文化等;时间方面,上下跨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老中青三代知识分子的人生,年老一代,经历过1966—1976 年,年轻一代,在前途未知中被寄托着希望。以主人公应物兄为中心的知识分子们作为主要群体,通过学术圈中的资辈关系和政商学等其他领域的微妙牵连,把各色人物填充进来,织成一张密集的人物关系网。在虚构的济州大学里,乔木先生是应物兄的老师,费鸣是应物兄的师弟,应物兄的妻子是乔木先生的女儿,葛道宏是济州大学的校长,程济世是济州大学准备邀请回国的学者,铁梳子是济州商业名流,季宗慈、朗月是应物兄合作的媒体人……每一个人物都有其各自的生活和故事,通过应物兄的视角联系起来。《应物兄》中是没有波澜壮阔和曲折起伏的情节的,基于众多的出场人物,从应物兄这位儒学知识分子的视角,看向不同的客体,凭借应物兄随时随地想说而无法说出口的心理动态做叙述,又辅以具有滑稽色彩的反讽口吻,看似随意的指摘,实则选取了最能体现人物个性的生活片段,以人物为中心进行记录,饱满而完整地支撑起了一幅知识分子群像图。
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古已有之,在当代却有着不同于历史的建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到改革开放再到新世纪,不过几十年的历史中,中国社会却一直处在不断的变化乃至动荡中,文化界受其影响,也处在不停地变动中,由此导致了知识分子的形象也随之更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知识分子还带着人们对传统知识分子的一贯印象,他们首先对公共事业具有相当的热情、关注,参与并且试图发挥自己的力量引领方向,同时社会和他们自身都对知识分子的道德具有崇高的要求,突出表现为道德和知识的双重并重,还常常带着甘守清贫、敢于献身的人格特征,王蒙的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中积极热情的林震可显示出这一点。随着阶级斗争的上升,知识分子的形象被过度丑化则是特殊时代下对知识分子形象不真实的扭曲。这一时期的知识分子形象很多带有一定的政治倾向。
随着改革开放、资本兴起、社会转型,知识分子也不例外受到了冲击,传统对知识分子的人格要求和世俗压力、诱惑的矛盾让知识分子的人格色彩变得复杂起来。闫真的小说《沧浪之水》中,池大为的人生轨迹可作一个代表,池大为最初秉持传统士大夫的入世之志,试图以一己之力改变现状,自觉无力后,转而追求独善其身的人生境界,但最终因为儿子放弃了所有的精神坚守,进而趋向于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反面,变成了一个耽于人际、纯粹世俗但内在空虚、失去了自我价值感的人。在资本作用无限扩大的商业社会里,“连洁身自好、甘居边缘这样消极意义的抗争选择,都被视为无能的表征;连维持一种简单而朴素的生活,也得付出沉重的人生代价”。与池大为对应的,是《手机》《桃李》《大学纪事》《教授横飞》中的知识分子,“他们有意识规避知识分子传统的责任使命感,解构知识分子传统身份及其传承性的伦理道德和其他价值评判标准”。然而这种主动的“沉沦”并不能概括知识分子整体。知识分子的痛苦并不单纯来源于外在或者内在,在于急剧变化的环境和长久坚守的内心发生了冲突,而新的关于知识分子包括道德在内的各方面的标准并未真正建立。传统的价值观还在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大众心中发挥影响力,但社会的形势却已经千变万化,不允许知识分子做出以往的选择。
进入新时代,在商业社会中,知识分子原本引以为傲的人格、学问追求不再被世俗社会认可,进而导致了知识分子的价值失落,在公共领域寻找不到个人位置和价值的知识分子只能“退隐”专业领域,逐渐完成了从具有公共性的知识分子到专业学者的边缘化转向。应物兄本人就是这样一个代表。除此之外,还有走向政治或者商业的知识分子,他们知识分子身份的标志纯粹来自于高学历的教育背景,几乎完全脱去了传统知识分子的特征,在《应物兄》中,这样的代表是季宗慈,从季宗慈可以看出当代知识分子不同于古代学而优则仕和从事治学,而是走向市场的属于当代的社会流动趋向。但是退居学院的知识分子,也就是“应物兄”们,仍然不能够为自己建立真正的“象牙塔”,大学一面受到来自外部的冲击,一面作为商业社会里隐含“官本位”思维的政治体制本身就具有滋生“恶”的土壤,“李洱所极力展现的,正是在既有秩序已经崩塌,而新秩序尚未建立起来的混乱时期,知识分子精神上处于神性社会,而肉体却已经被卷入世俗社会的身首分离的悬浮状态”。面对知识分子的这种状态,李洱一面是以具有滑稽色彩的反讽口吻进行着具有批判意味的叙述,但在此之下,隐含着李洱对知识分子严肃的端详。在李洱一贯的知识分子身份认同和写作立场下,反讽对于李洱,不是一种辛辣的讽刺,更加近于一种不动声色、温和无奈的自嘲。在细密地展现知识分子生活和思维方式的时候,“掀开他精心设计的幽默、反讽的外衣,展露在我们面前的,是在不同时代话语左右下,知识分子最隐秘的精神痛源”。
作家金宇澄评价《应物兄》是当代的《围城》,当然,把《应物兄》比附于某一部作品是不合适的,但当代文学也确实需要这样一部书写新时代知识分子的作品,并且这部作品的态度是平视的,而不是居高临下放大扭曲知识分子的。区别于《围城》的抗战背景,在和平年代里,知识分子的生活是别有另一番面貌的,生活平静却内有波澜,《应物兄》这部作品,建立在新世纪的背景下,完成了对知识分子群像崭新的构建。
二、《应物兄》中知识分子的宿命困境
知识分子的身心困境是李洱创作一直以来常有的命题,而《应物兄》集中展现着商业社会里知识分子阶层的生活。书中出场人物众多,但遍寻之处,却不见为真的“真人”,他们承载着当代社会里个人生存的沉重,同时由于这种沉重精神迷失,应物兄这个形象集中体现了现代人的生存和精神的双重困境,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不能说,于是变为一个有着丰富心理活动的人。书里开头就直白地指出他在这种交际环境中养成的习惯,“也就是说,无论从哪方面看,应物兄的话都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还有一句话,在他的舌面上蹦跶了半天,他犹豫着要不要放它出来”。言说是李洱创作中的重要部分,应物兄有大量的时间都在思考如何开口以及说些什么,最终的结果是就像和别人交谈一样,对别人的回应迅速地出现在他的心里,然后说给自己听。他通过这种无声的表达确定自我的存在和价值,只可惜这种存在是虚幻的、精神意义上的,而非现实意义上的,李洱赋予了应物兄充分的“话语权”,但应物兄的表达是不存在任何听众的。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在应物兄这里是令人忧伤的。“《应物兄》写的是人与人之间夹缠、暧昧,欲说还休的关系”。反映到现实和作品里,就是一种你推我往、含蓄内敛又内含千秋的交际方式。在此之下,应物兄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这种无声的言谈和有选择的表达。
就应物兄本人来看:“唯一幸运的是应物兄还保持着敏锐的羞耻心……作为一个不乏真诚度的文化儒家,他深知知行合一之难。由自我语言的内外分裂现象,他甚至感受到了某种虚伪。”应物兄无声的语言正是他敏锐羞耻心的表现,也许应物兄的精神世界中还保持着作为知识者的纯洁以及尊严,但外在却不可自拔地卷入世俗社会的纷扰,即便是在应物兄自己所处的学院派中,他也时刻面临“言说”的难题,家庭和情感,更成为他的负重。造成应物兄困境的正是这样一种关于肉体和精神且无力调和的矛盾,这使应物兄的整个人物色彩是悖谬的,知识分子保持独立性,变成了遥不可及的理想,现代儒家知识分子的身份并不能帮他解脱宿命的困境,文化形成的圈层反而更加重了这种矛盾。“秩序成了秩序的秩序,关系成了关系的关系,目的是一目了然的,而手段则充斥着智慧,难以预料的反复曲折。令人拍案称奇的是,正是这种无师自通,或曰被某种文化所浸染的复杂性超越了课堂上所授、书斋中所习的东西”。固然,对于知识分子的外在作为,李洱是使用反讽去加以嘲弄的,但在知识分子身心困境的现实下,李洱对此寄托了无限的悲悯和同情。应物兄本人也是这种悲悯情感的真实感应者,在应物兄的视角里,他所面临的一切事情,或者带着滑稽引人嘲弄的色彩,像是季宗慈和艾莉的情感纠纷,铁梳子和卡尔文的隐秘关系,或者陷于人生的苦痛悲哀中,像是双林院士的父子关系和人生结局。
在这样一个大熔炉的社会,即便是象牙塔中的知识分子也处在错综的人际网中,在没有办法刨除关系的社会网络中,人的自由被最大限度地遏制了,知识分子所追求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成了一纸空谈。“《应物兄》力图展示一种传统文化,其传承和演变中的处境,重要的是人及其变化”。书中各色人物的交往也是格外热闹、你来我往,人物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利益关系和矛盾冲突,作为一种纯建立在交际上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热闹”的生活方式又显现出一种冷漠,好比应物兄和乔木先生之间的关系是师生、翁婿、亦是界限分明的上下级,而这种冷漠的生存状态必然导致人精神的空虚,人与人之间的疏离造成了天然的屏障。疏离、空虚、冷漠是《应物兄》中知识分子精神的集体写照,在中国特有的洞明世事、人情练达的传统下,这种疏离空虚的内在精神贴上了热闹华丽的生存外表。这是知识分子面临的儒家文化作底隐含等级思维的体制环境。另一方面,资本作用无限增加的商业社会同时也冲击着知识分子的人格精神。“社会转轨之后,他们所幻想的、改革开放初期时的那种将文化资本转化政治资本的范式被彻底颠覆了”。儒家传统、现代思潮、僵化体制、商业资本,共同挤压着知识分子,塑造出了扭曲的精神状态,文化的负重、资本的牵绊都使消费时代的文化圈展现着不纯粹的色彩。小说的最后,应物兄遭受车祸,身体被抛掷空中,“他现在是以半倒立的姿态躺在那里,头朝向大地,脚踩向天空”。这一场景暗示着当代知识分子生命中永不停歇的悬浮状态。
三、新世纪知识分子的走向
应物兄的特点在于他不存在道德败坏也不存在传统知识分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理想追求,以及追求失败后带来的崇高悲剧色彩。他对应的是新世纪商业社会中知识分子边缘化的现状,不再对公共性的事业有追求,尚未建立新时期知识分子的价值归属和身份认同,所以他的精神充满了虚无感、失落感。整个人物的底色是虚无的,大学是他的栖身之地,但是并不能给他以归属感,大学之外铁梳子、季宗慈之流所代表的资本力量更让他无所适从。
知识分子面临着资本的冲击、体制的弊端、社会转型时期自身边缘化,以及话语权丧失带来的价值失落,由此必然造成知识分子精神的空虚。而一个内心缺乏充实的人,在世俗的洪流面前是不具备抵挡能力的,这一切的前因后果是如此的理所应当,以至于应物兄的身上仿佛天然地带着使人悲悯的意味。对这一切,应物兄不是麻木的,相反,他是有所感知的,所以他始终带有一点纯洁。从现实的考量来看,在时代的裂变中,知识分子的“世俗化”似乎是一种必然,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一味地呼唤传统知识分子的理想追求和精神坚守是不切实际的,但是如同《手机》中严守一、费墨的堕落,更是知识分子理所应当排斥和警惕的。《应物兄》中借知识分子的精神和肉体的分离,潜在地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新时期的知识分子应当坚守什么样的道德标准。一方面,面对知识分子边缘化和世俗化的趋势,人们呼唤重建知识分子的公共性,试图赋予知识分子更为严肃的当代使命,但是在社会基础不加以变动的情况下,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另一方面,面对不仅限于知识分子乃至整个社会都普遍存在的道德的衰退,重建知识分子的公共性似乎又是一条有一定合理性的道路。
我们首先应当承认已经存在定型的知识分子的边缘化问题,以应物兄为代表的学院派知识分子,他们首先是一位专业领域的学者,而不是以往在整个社会公共领域具有话语权的人物。知识分子必须针对现实对传统的价值理想做出相应的改变。“今天的知识分子,从社会担当来说,不仅必须是一名拯救者,而且必须是一名自救者,甚至首先必须达成心灵的自我拯救才能去拯救别人”。那么退居学院的知识分子应该承担的责任便在于和知识分子身份紧密相关的文化领域。“无论是在何种行业从事何种职业,或是以何种社会身份出现,一旦成为某种知识领域的先行者,这些人必将以自己的新知,通过专业和非专业的、职业和非职业的途径来传播其思想意识和知识技能”。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应当同时看作新时期知识分子的成长,而不是单纯归为丧失公共性带来的退化。
四、结语
《应物兄》作为对当代知识分子群像的集中展示,完成了对知识分子群像崭新的构建,它展现的是当代“文化人”边缘化趋势下,外在生存交往的“热闹”和精神上冷漠麻木空虚的对比,这种矛盾源于儒家传统、商业社会、现代思潮、体制环境等方面的影响下形成的扭曲复杂的生存状态,源于纯粹建立在交际关系上的多面利益冲突,由此造成了关于肉体和精神的无力调和的矛盾,这使人物显示出悬浮的状态和悖谬的特征,知识分子保持独立性,变成了遥不可及的理想,大学是栖身之地却不能成为心安之处,现代儒家知识分子的身份并不能帮助他解脱宿命的困境,文化的圈层更加重了这种矛盾,在中国世事人情的传统下,热闹的生存外表包裹着疏离空虚的内在精神。面对已经存在定型的知识分子边缘化的问题,一味呼唤重建传统知识分子的公共性是不合理的,现实的环境要求“应物兄”们首先做一个自我心灵的拯救者。
①颜 敏:《论新世纪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第41页。
②⑫ 苗祎:《传统人格理想的消隐与重建——论刘震云小说中的当代知识分子形象》,《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第149页。
③④⑩ 邵部:《论李洱的知识分子写作》,《当代作家评论》2016年第 1 期,第30页,第28页,第34页。
⑤ 李 洱:《应物兄》,《收获》(2018年长篇专号秋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6页。
⑥ 李 宏伟:《应物兄,你是李洱吗》,《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1期,第19页。
⑦ 王 鸿生:《临界叙述及风及门及物事心事之关系》,《收获》(2018年长篇专号冬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55页。
⑧⑨ 程德培:《众声喧哗戏中戏——从〈花腔〉到〈应物兄〉》,《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1期,第13页,第12页。
⑪ 李 洱:《应物兄》,《收获》(2018年长篇专号冬卷),长江文艺出版社,第318页。
⑬ 翟 爱玲:《当代知识分子的裂变与未来发展趋向》,《求索》2009年第8期,第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