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夜》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浪漫式救赎
2019-12-14张心怡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杭州310018
⊙张心怡 [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杭州 310018]
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痴》中所述:“美能拯救世界。”这里的“美”不仅指涉外在的皮囊,更指涉内在的心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夜》中将救赎投射于人的世俗生活之中,体现出作为个体的人具有试图救赎自己的意愿并为之付出行动,但因个人能力有限,需要通过互助获得幸福的主题。
一、有限的自我救赎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19 世纪现实主义作家闻名于世,但不应忽视的是人的发展过程势必会受到成长的诸多方面的影响与作用,陀思妥耶夫斯基成长于浪漫主义文学兴盛时期,沉浸在这种对人的精神解放的追求、对大自然的真正热爱的氛围中,浪漫式的写作方式与思考人生方式通过“幻想家”的视角透露出来。
在《白夜》的开篇写道:“一个幻想家的回忆感伤的罗曼司”,为全文的浪漫式基调埋下伏笔。“幻想家”在彼得堡生活八年,竟无结交一个熟识的伙伴,反而与建筑物、自然花草,甚至是房间的蜘蛛网摩擦出惺惺相惜之情。在城市生活中难寻归处的“幻想家”在田块、草地间因感受到大自然的力量而释怀,经过自然界洗礼的彼得堡透露出充满人文情调和浪漫元素的意大利气息。他看到进步的社会文明带来的弊端、当权管理者的平庸才能,而自己除却向上帝祈祷别无他法,所以他渴望在自然界中寻求力量与慰藉。纯粹、狂热、梦幻、理想充斥在“幻想家”的幻想世界,浪漫主义者崇尚的想象力、自然也成了“幻想家”所沉迷的一切。这种情绪的酝酿令其更加远离现实的人群社会,生活的拮据和人际关系的空虚让其通过陷入幻想世界来进行自我救赎。虽然这种方式缺乏积极意义,但重在体现了一个努力与现实社会相抵抗、不断挣扎的青年人的形象。随着故事的展开,他也注意到以与现实社会完全隔离的方式自行自我救赎,体现了其过于自闭的弊端,也体现了这种救赎的无力感。
娜斯简卡是个失去双亲与祖母生活的女孩,拥有着花季少女的活力与灵动,既面对专横亲情的桎梏和捆绑,也面临着对未知爱情的期待和恐慌。面对祖母“别针”的爱,她没有一味忍受而是想尽办法去改变现状,从利用家中哑巴女仆代替自己与祖母别在一起,到勇敢向青年房客表达爱意表示愿意与其一起远走高飞,塑造出不甘于既定命运并试图不断逃离的少女的形象。娜斯简卡的自我救赎是通过积极勇敢地在现实生活中寻求解决方法来实现,但仍然不可避免地面临潜在失败和未知风险。
青年房客在小说中出场篇幅不多,但给人留下的印象却足够深刻。王庚年在其文章 《简述〈白夜〉》中提及,《白夜》中的“小人物”显然有了新的发展。他的身上体现了不同于以往俄国文学中“小人物”特质:虽然贫困,但富有理想;虽然对娜斯简卡一见钟情,但不忘责任。小说的结尾,青年房客的最终出现证明了这是一个大写的人的形象,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达到了自己的预设目标。这个青年通过自身的拼搏和追求上进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但不可忽视的是,在未遇见娜斯简卡之前,他只是个游走于廉价阁楼的落魄年轻人。
娜斯简卡的奶奶在文中只提及寥寥几句。在儿子与儿媳去世后,承担起抚养教育娜斯简卡的责任。“是她教会了我讲法语,后来还为我请过一位先生”。双目失明的她因身体局限在狭小的空间,亲人的逝去令其感受到人生的无常,所以她将仅有的激情与活力投射到对娜斯简卡的培养与教育上,并且对过去的一切持有崇尚与追忆的情怀。这种自我救赎的直接后果是让娜斯简卡想要不断逃离别针式的亲情,并令自己与现代社会脱节。
在自我救赎的体现上,“幻想家”沉迷于虚幻、娜斯简卡挣脱出禁锢、青年房客克制于理智、奶奶追忆过往转移激情,这四种不同的类型极大地丰富了自我救赎的内涵。在没有他者援助的情况下,小人物面对困境时如何自我拯救,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白夜》中给出了他的答案,也反映出人的理性和自然感性生命永远处于对立冲突之中,难寻平衡,由此而构成命运。人虽然解不开命运之谜,却又勇敢地接受命运的挑战。但《白夜》中同样暗含,不管是选择何种自我救赎之路,都无法到达真正的幸福彼岸,通过与他者的互助才能迎来切实的光明。
二、人终将互为上帝
西方源远流长的宗教传统渗透进诗歌、小说与戏剧之中,从安提戈涅为摆脱家族被诅咒命运掩埋兄长尸体以期待诸神的赦免,到但丁《神曲》中贝雅特丽齐的化身,到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博爱的神父形象,再到诸如雨果《悲惨世界》中冉阿让被感化和感化他人之路,原本高高在上无法触碰的诸神与上帝形象化身为书中的具体人物,更具有血肉和鲜活特色。在《白夜》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构造出互为上帝的人物关系:“幻想家”与娜斯简卡、娜斯简卡与青年房客、娜斯简卡与奶奶,彼此相互救赎,互为上帝。
“幻想家”与娜斯简卡的相互救赎。在初次见面的第一夜,“幻想家”将娜斯简卡从尾随的男人手中解救出来,避免了一个花季少女遭遇不测。得知娜斯简卡的家庭背景与她因没有等到青年房客而感到低落迷茫的时候,压制心中的爱恋,为其出谋划策,与其侃侃而谈,虽对话不断体现出一个终日沉迷于幻想的人的精神错乱,但都无法消解“幻想家”对娜斯简卡的关心与救赎之情;他在娜斯简卡极度危险和失落的时候降临,就犹如基督应信徒祷告而降临一样,以全部的爱来化解娜斯简卡的伤痛,让她从“被抛弃”的阴影中走出。在这种关系中,“幻想家”的爱不再局限于简单的男女情爱,而是上升到一种博爱之情。
可以说,娜斯简卡是将“幻想家”从虚幻世界拽回现实世界的人。在“幻想家”向娜斯简卡倾诉之时曾说自己“谁也没有爱上,我爱的是理想之中、我梦见的那个女人”,此处体现出了受浪漫主义思想与社会现状影响形成的唯美主义颓废派的理念:他们对于现实和艺术产生的幻灭感和危机感促使其萌发了一种苦闷、彷徨、悲观颓废的心理。王尔德说:“只有美的无忧的殿堂,可以使人忘却,使人欢乐。”从《逆流》到《阿芙洛狄特》,从《道林格雷的画像》到《莎乐美》,其中蕴含了诸多主人公对于理想化、观念化的美与爱的追求,在《白夜》中,“幻想家”也体现了这一特质,“幻想家”的形象为唯美主义与颓废派的溯源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当听闻“幻想家”二十六年来没有与一个人熟识交谈之时,娜斯简卡说:“您只要尝试一下,也许会成功的,哪怕在街上也行;愈大方愈好……”这种来自他人的建议开始打开“幻想家”的心理之门,“您促成了我跟我自己的和解”。在认定青年房客失约之后,娜斯简卡转移情感的重心,让“幻想家”感受到了爱的欣悦之情。这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情感体验,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瞬。在最后的白天娜斯简卡虽然没有出现,但她还是给“幻想家”送了一封书信,感谢他的陪伴,表达自己的愧疚之情。娜斯简卡这种敢爱敢恨、明辨是非对错、敢于承认自己错误的做法更是让“幻想家”没有沉浸在失去她的苦涩之中,开始回归到现实生活。
娜斯简卡与青年房客相互救赎。文中娜斯简卡的出现则促使青年房客责任感与上进心的形成,使之确立一个不仅为了个人利益的奋斗目标。娜斯简卡用自己的热情使来自异乡的青年房客感受到了爱的悸动和力量,让其在这个陌生的环境有了温暖的依靠,并开始为二人今后的生活做出严谨而长远的打算。在已过一年约期,二人终于在街头相遇。娜斯简卡没有对他表示任何怨言,飞奔而去扑入其怀中,这种等待的爱和对诺言的信守让青年房客激动不已。
青年房客是娜斯简卡被祖母禁锢后出现在她身边的一个白马王子式的人物。他有爱心,有责任感,有理想,有一颗敢于同命运抗争的心。他将娜斯简卡从嫁给皇太子的爱情幻想中解放,怜惜娜斯简卡所处的这种别针式的生活模式,也考虑到其祖母的喜好,通过邀请祖母“看”戏让娜斯简卡有机会去接触外边的世界。他是一个能够平衡理性与感性的人物形象:“我希望能把我的事情安排妥当。等我回来时,如果你还爱我的话,我向你发誓,我们一定美满地结合。现在办不到,我不能、也没有权利许什么愿。”在小说的结尾,青年房客做到了他一年前所承诺的,安排妥当自己的事情,有能力照顾娜斯简卡,娶她为妻。
娜斯简卡与奶奶相互救赎。失去父母的娜斯简卡因为被奶奶抚养长大,有了家庭的归属感,接受法语学习和家庭教师的教导,正是这些培养和教育形成了她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让她对世界有了初步的认知,就此而言,奶奶是其人生启蒙师的存在,她为娜斯简卡的成长打下学识与情感的基础,让她成长为一个有思想的少女。
而年轻富有活力的娜斯简卡成为奶奶的双眼,按照奶奶的意愿学习、成长,在娜斯简卡的身上奶奶再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和年轻的冲劲,尽管奶奶的这种别针式的关爱让她一度逃离,但对于娜斯简卡而言,“有这样一个奶奶,这也没有办法,可我还是有点儿爱她”“她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太太”。在与“幻想家”做未来生活的规划时,她不忘将奶奶一并放入规划之中:“一定不能把奶奶扔下”,体现出一个成长中的个体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在互为上帝的体现中,“幻想家”为娜斯简卡出谋划策,娜斯简卡为“幻想家”剖析人生;青年房客为娜斯简卡提供新的人生模式,娜斯简卡为青年房客点燃追求人生的动力之火;奶奶为娜斯简卡奠定人生基石,娜斯简卡不忘奶奶的归宿。人物之间的联系纽带进一步加强,双向促进的交互模式让人物的成长与转变更具戏剧性,在理性与感性之间试图寻求平衡,在世间寻求救赎与幸福。在《白夜》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强调了他者对于个体的获得圆满的作用,人通过互为上帝促成他者的幸福与自我的幸福。
三、走向幸福与新生
在关于人文主义的讨论中,“积极入世”(active)的生活与“沉思默想”(contemplative)的生活,哪一个更值得提倡,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在《白夜》中“幻想家”以沉思默想的生活方式出现在读者面前,由娜斯简卡的救赎逐渐走向积极入世的生活,并感叹:“我现在比任何时候知道得更清楚,我白白浪掷了自己最宝贵的年华!”《白夜》是一部关于爱的“启示录”,男女主人公对爱的追求可以分为相识前和相识后两个阶段。相识前,他们都自称是“幻想家”,都热衷于幻想中的爱;相遇后形成的是一种不求回报的奉献,他们开始意识到可以为对方提供何种帮助,也开始规划新的人生。
《白夜》中体现了极具浪漫色彩的人际间救赎,但仍含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作品中所倡导的“圣爱”的踪影。在小说的最后,尽管“幻想家”失去了娜斯简卡,但他给出了衷心的祝愿:“愿你的天空万里无云;愿你那动人的笑容欢快明朗、无忧无虑。”这种超越小爱、体现大爱的方式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意图传达给读者的讯息:真正的幸福是为他人的圆满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所获得的满足感,是一种非幻想化的实际行动,是不计较个人得失的无私奉献。
四、结语
从古希腊发展到当今社会,人们更趋于倡导积极入世的心态而不是一味地进行精神上的沉思,逃避现实终究不会带来真正意义上的圆满。《白夜》通过一个发生在彼得堡的爱情故事,为我们揭示了重归现实的意义。幻想中的幸福只是虚假的泡沫,其中的景象经不起推敲与考验,真正的幸福只能从现实中获得。所以,小说中现实对虚幻的救赎,不仅仅是对书中人物“幻想家”的救赎,更是对诸多阅读此书的读者的救赎和点化。
①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荣如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263页。
②④⑥⑧⑨⑩⑪⑫⑬⑮⑰ 荣如德、芮鹤九:《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集(中短篇小说二)》,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3年版,第1页,第28页,第8页,第9页,第2页,第34页,第28页,第32页,第52页,第24页,第57页。
③ 王 庚年:《简述〈白夜〉》,《广西师范大学学报》1982年第3期。
⑤ 周 春生:《悲剧精神与欧洲思想文化史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
⑦ 赵 澧、徐京安:《唯美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
⑭ 〔英〕阿伦·布洛克:《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董乐山译,群言出版社2012年版,第14页。
⑯ 赵 宁:《从〈白夜〉》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终极追求》,《黄河科技大学学报》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