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丛林中》对真砂真凶的解读
2019-12-14上海第二工业大学上海201209同济大学上海200092
⊙吴 庭 [上海第二工业大学,上海 201209;同济大学,上海 200092]
《丛林中》是芥川龙之介最有名的短篇小说之一,1922 年1 月发表在《新潮》杂志,至今近百年岁月。但对该作的各种解读却一直长盛不衰,而围绕真凶考察更是此起彼伏。该作主要根据《今昔物语集》卷第二十九《丈夫携妻去丹波国时在大江山被绑(第二十三)》等改编而成。其有名不仅在于小说本身的凝练而又不失丰腴的叙事,而且更在于其对真凶没有“结论”的悬置而给众多读者、评论家带来各异解读空间和哲学思考。1950 年以该作为主要情节,由黑泽明导演的悬疑片《罗生门》于1951 年荣获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等诸多大奖,缘此《丛林中》开始蜚声世界。该影片的片名《罗生门》亦渐次成为一个固定词语,被引申为“各说各话,真相不明”。《丛林中》属于芥川的历史题材小说范畴,其欲借古人之面喻今人之心,即通过历史故事来反映现实、阐释人生。该作情节可谓简单,主要围绕在距山科(京都市)驿站四五百米的竹杉林里,一位金泽府的武士武弘被强盗多襄丸设计捆在杉树上,而一同的妻子真砂随后被多襄丸强暴,最后武弘的尸体被樵夫发现而展开。故事由樵夫、行脚僧、捕快、老妪(死者的岳母)的证言和多襄丸的招供、真砂的忏悔、武弘的亡灵借巫女之口的陈述构成。樵夫、行脚僧、捕快、老妪的叙述可以理解为故事的局外者,其叙述本身有一定的客观性,但由于他们本身角色各异,叙述本身也难免会烙上自己的角色印记。尽管如此,根据他们的叙述,不仅故事发生的梗概已然清晰,而且部分客观的证言对于圈定真凶亦具有很高的参考价值。与此同时,作为当事者多襄丸、真砂、武弘的叙述是该故事的焦点所在。三位当事者都说自己是凶手,但各自的陈述却又矛盾重重,武弘究竟是自杀?还是被多襄丸或真砂他杀?作品最后并没有明示。缘此,真凶阐释成为解读该作的一大谜团而长盛不衰。中村光夫认为武弘是他杀还是自杀这个疑问文中没有明示,同时若是他杀却又不知凶手是谁;海老井英次认为该作为了隐藏“真相”,采用了“多层”构造。中村和海老井都主张真凶查找无用的主张。与此相对,大里恭三郎认为该作就是一部解谜构造、设计缜密的推理小说,而主张查找真凶。同时,依据当事者三人供述中的共同点,以真砂被多襄丸强暴为事实前提,断定真砂为真凶。福田恒存虽也对查找真凶持保守意见,但是仍从残暴的多襄丸强暴真砂后的亢奋状态出发,认为武弘是因和多襄丸决斗遭受重伤而亡,从而主张多襄丸是真凶;大冈升平认为武弘的亡灵借巫女之口来强调自己是自杀虽有违常识,但死者不同于生者,其对现世没有利害关联,从而主张武弘为自杀。本文也围绕谁是真凶展开,并假定文中已有真凶,通过文本精读,结合作者的不伦之恋的经历,从文本语言文字的“多义性”、旁观者证言本身的客观性、当事者供述的对比等角度来考察、解读真砂作为真凶的可能性。
一、虚与实的杂糅——语言文字的“多义性”
“现代形式主义文学理论认为,作家的写作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具有能指功能、可供解释的客体,而作品的意义存在于文本特殊的语言组合形式及文本结构之中,意义的最终实现依赖于文本与读者的交流,也即是读者的文本解读过程。由于文本是由一系列呈线性组合的语句呈现于解读者面前的,而其所刻画的形象、抒发的情感,也都是由语言符号的特殊组合得以传达。因而,对文本的解读,首先是对语言符号组合的体验。它意味着通过超越于一般经验、认识之上的那种独特的深层领悟和活生生的感应境界,将文本的‘此在’与读者的‘彼在’这两个彼此隔绝的世界豁然贯通起来,从现实世界飘然进入超然的艺术境界,最终在沉迷的瞬间感悟到文本世界的真义”。为此,作为读者的我们在精读文本、解读文本的过程中,不仅体验着文本这一“语言符号组合”,而且也会在聚焦“文本的‘此在’”中,贯连起“读者的‘彼在’”世界,也即我们(读者)的认知世界。《丛林中》中出现的一系列关键词,如“十九歳”“二十三合目”“勝気の女”“左の目尻に黒子”“懺悔”“多襄丸”等词汇对于解读文本,感悟“文本世界的真义”具有重大的启示作用。
根据关口安义主编《芥川龙之介新辞典》中收录中田睦美作的《秀繁子》(即《秀夫人》)载,秀夫人旧姓小泷,名繁子,秀乃其夫姓。1890 年出生于东京神田区,1912 年日本女子大学毕业仅七天后便与电气工程师秀文逸结婚,育有二子(长子1914 年出生、次子1921年出生),不喜相夫教子,嗜好和歌、戏剧评论等。秀夫人被认为是芥川生命中特别重要的一位女性,其与芥川的不伦之恋亦被广泛论证。芥川与秀夫人拥有不伦之爱是始于《丛林中》创作三年前的1919 年。日本学者高宫檀直接认为该作中女主真砂就是以秀夫人为原型而创作的。创作该作品时,他们的关系已然破裂,而且综合芥川遗书及其好友的描述,秀夫人并不是一位贤妻良母型的普通女性,而是一位心机重、好强、自私自利、动物本能性强的负面女性。纵观整篇《丛林中》,我们亦不难发现文中的真砂与现实生活中的秀夫人有着很强的契合度。
根据老妪的供词,自己女儿的年龄是“十九歳”,而在《今昔物语集》中武士的妻子的年龄却是二十几岁。这个十九岁于现实生活中是否有特殊寓意?芥川初识秀夫人是在1919 年6 月的“十日会”上。其与芥川初识的1919 年恰好二十九岁;此外,还有一数字也被认为暗含深意。文中多襄丸在交代自己与武弘决斗的经过时,特意强调了“二十三合目”(第二十三回合)。
决斗的结果,也不必再说了。到了第二十三回合,我一刀刺穿他的胸膛。请注意——是第二十三回合!只有这一点,我对他至今还十分佩服。因为跟我交手,能打到二十回合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他一人啊!(快活的微笑)
高宫檀认为“二十三”除了与该作改编的《今昔物语集》卷第二十九《丈夫携妻去丹波国时在大江山被绑(第二十三)》中有“二十三”有关联外,反复提到的这个数字暗含了秀夫人出生的明治二十三年(1890 年)。这些“巧合”或许不难理解为是芥川的有意为之。
正如前面所述,秀夫人被芥川及其好友评价为一位心机重、好强、自私自利、动物本能性强的负面女性。在作品中芥川借老妪之口评价真砂是一位“勝気の女”。“勝気の女”就是指争强好胜的女性。芥川的这一设定也与秀夫人关联度很高。根据高宫檀的考证,秀夫人其实青少年时期的家庭生活环境并不能用良好来概括。恰巧相反,在其母成为正妻的 1909 年前,即秀夫人十九岁之前,其家庭环境可以用“不健全”来形容。芥川生前交往密切且非常信赖的好友小穴隆一认为秀夫人的父亲小泷显八是地主出身的放高利贷者,母亲原是一位艺伎。特殊的家庭环境或许早就造就了好胜、要强,甚至有些扭曲的秀夫人。
“左の目尻に黒子”(左眼角上有颗黑痣),这一描述也颇具象征意义。星命、占卜等学说认为,左眼角有褐色等非黑色浅痣多为泪痣,是吉祥预兆,象征爱情甜美稳固,不会出现婚变。但左眼角有黑色痣则多为桃花痣,寓易见异思迁、自制力弱。而这也与实际生活中秀夫人的形象“不谋而合”。
七个人的供词(证言),除死者武弘外,都可理解为堂前供证,而唯独真砂是通过去清水寺“忏悔”来实现。这样的设计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真砂就是真凶。正是因为真砂是在清水寺这样“不具法律效用的民间机构”“忏悔”坦白自己是凶手,恰巧说明其即使说出真相也不需承担任何法律责任,所以从这样的角度理解也可以佐证真砂坦白自己为凶手也是事实。清水寺作为古老的寺院,真砂的忏悔是佛前的忏悔。忏悔是一种为自己的所过进行陈述悔过,以期悔罪得到宽恕的宗教仪式,即这样的忏悔某种意义上可理解是真砂承认自己有罪,欲通过这种方式来赎罪。再者,日本专修大学教授高桥龙夫根据多襄丸和真砂在陈述事件经过时分别提到的“后来的事,也就不必多说了”和“接下来——接下来,怎么样呢?我真没勇气说出口来”。这样两位当事者对“丛林之外”之事的回避,一是推断出事发之后真砂利用多襄丸由杳无人烟的郊区进入市区后,设计让多襄丸落马受重伤后被捕,这样的失态对于赫赫有名的强盗多襄丸来说是耻辱故不能坦白(即“后来的事,也就不必多说了”);二是认为真砂撇下气绝的丈夫,不知羞耻地利用强暴自己的多襄丸来到市区这样的内容是不会“忏悔”(即“接下来——接下来,怎么样呢?”)从而也可以看出真砂绝情、圆滑的一面和“忏悔”本身所具有的局限。
大里恭三郎认为多襄丸中“多襄”的日语发音同于“多情”。而原著《今昔物语集》中并未出现多襄丸这个盗贼名。多襄丸其实就是芥川自己的化身。高宫檀虽然对大里恭三郎对“多襄”中的“襄”提出了不同的解释,但是也认同多襄丸就是芥川的化身。不仅如此,他还通过与原典《今昔物语集》的比较,结合现实生活中芥川好友南部修大郎的出身等情况考察了南部修大郎是武弘的化身,并进一步得出他俩与秀夫人存在的三角恋就是文学化《丛林中》三位当事者的“爱恨情仇”。现实中秀夫人的诸多负面形象被转移到了真砂身上。这样一来也就更加容易让读者关联起芥川是通过作品来表达现实生活中与秀夫人这段不伦之爱的思考。苦涩怨恨凌驾了缠绵温情的甜蜜回忆,芥川通过该作表达了对这样一种女性的“审判”——真砂(真凶)。
再者,当事者三人,武弘是死者,多襄丸被设定为强盗,而且是一位有犯罪前科的杀人犯,如今被捕,下场肯定是被判死刑。这样的多襄丸,这样的罪犯,若从犯罪学的心理层面来剖析,多襄丸的大部分供词相对来说可信度是很高的。也就是强盗多襄丸不是杀害武弘的凶手。而其主张自己是杀人凶手,且是通过强调与死者大战二十三回合之后这一事实来分析,其目的无非是想以此来否决自己强盗的身份。这样,当事者就只剩下真砂了。真凶很显然还是指向了真砂。
二、局外与局内的统合——局外者的证言与当事者供述
任何证词若从大的方面来说,都可分为客观陈述和主观陈述。主观陈述虽也是证人根据客观情况做出的判断,但毕竟是加工过的“客观”,所以往往可能不具备十足的真实,而客观陈述却与此相反,往往多具客观真实性。客观陈述是我们评判是非的重要理据。文本中的樵夫、行脚僧、捕快、老妪等四人虽都是该案件的局外者,但是身份各异,且对于案件本身的“亲近”程度亦有很大的差异。行脚僧是案件发生前(前一天中午)对被害者的描述,捕快是案发后(只是时间上在后,也许是与案发时间相距一段之间之后)对逮捕非作案现场的嫌疑犯的描述,老妪是作为受害者(有可能是嫌疑犯)的肉亲进行非作案现场的描述,而樵夫不仅本身身份纯粹,而且是案发现场的第一发现人。故樵夫的证言最具参考价值。下面我来考察下樵夫的一句证言——“挨了一刀,扎在心口上”。
樵夫虽身份纯粹,且是案发现场的第一发现人,但在面对审问时的证言中也难免会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即其证言中既有客观陈述的部分,也有主观陈述的部分。缘于主观陈述可能具有的片面性,我们在此着重分析能导出真凶的客观陈述即樵夫看到这一客观真实是“挨了一刀,扎在心口上”。在多襄丸的供述中,其也提到真砂怀揣小刀(匕首),以及其反抗时差点挨一刀,小刀最后被其打落在地。最后通过激战,在第二十三回合时,武弘被多襄丸的“大刀刺穿胸膛”而亡。文本中使用的语言符号小刀,日语是“一刀”“小刀”,大刀用的是“太刀”。小刀,即可是西洋式的knife,也可是成人手掌大小的日式小刀,而“太刀”多有 60cm 以上。多襄丸自认是自己决斗后用大刀刺穿武弘的胸膛,从而导致武弘的死亡。若是多襄丸用大刀刺穿胸膛而亡,那拔刀后血必会飞溅,这与前面作为旁人的樵夫发现的客观真实“挨了一刀,扎在心口上”有矛盾,由此可判断凶手不是多襄丸。
而在真砂的供述中,其也谈到“竹林里没有大刀、弓箭,只有身旁的小刀”,以及“我懵懂间,朝丈夫胸口一刀”。另外,在亡灵借巫女之口的供述中,武弘亦有“在我身旁,妻掉下的小刀正闪闪发光。我捡起来,一刀刺进了胸膛”的陈述。由此可知,不管是真砂,还是武弘都自称自己就是凶手。同时,从凶器、致命的胸口来看,两者与樵夫的证词“挨了一刀,扎在心口上”都不仅不矛盾,而且还基本吻合。但若真正的凶手只有一位,那会是谁呢?武弘被杀后的真砂和“武弘”的供述又为我们进一步锁定这唯一的真凶提供了解读空间。我们先看武弘的供述——
这时,有人蹑足悄悄走近我身旁,我想看看是谁。然而,这时已暝色四合。是谁……谁的一只我看不见的手,轻轻拔去我胸口上的匕首。
我们再来看看真砂在供述自己杀了武弘后的描述——
这时,我大概又晕了过去。等到回过气来,向四处望了望,丈夫还绑在那里,早已断了气。……要死,我已没了那份勇气!我试了种种办法,拿匕首往脖子上抹,还是在山脚下投湖,都没有死成。
三、真与假的交织——供述的对比
叙述学是以作品为研究对象,来解读小说中的语言文字艺术蕴含的奥秘。《丛林中》是否存在一个独立于话语之外的奥秘,这需要我们通过文中的“焦点”,即三位当事者的供述来阐释。为便于直观地分析这个问题,采用演绎推理中假言推理的方法来解读。
推理是我们日常判断、分析问题时的一种重要的方法,其主要是根据一个或几个已知的判断或前提来推出新的判断或结论的过程。其形式可分为演绎推理、类比推理和归纳推理等。演绎推理又可分为假言推理、直言推理等。假言推理主要是通过假说的方法来研究客体,即运用已知的事实或规律,对未知的事物作的假定性说明。在《丛林中》,作者为读者勾勒出的前提是,武弘已死,当事者三人都有作案嫌疑,根据各自的供述中有不少矛盾之处,如若我们假定当事者三人中必有且只有一位真凶,我们可以根据各自供述,采取若甲、乙、丙中某两位供述是一致时,那就是真,而另一位的供述就是假。
下表将三位当事者各自的供述分成强暴、杀人前(有关谁死)、杀人前(真砂的“媚态”)、制服后的状态、杀人过程、绳子的状态、杀人后、真砂的去向等八个方面。通过对比分析,在杀人前(有关谁死)、杀人前(真砂的“媚态”)、绳子的状态(有关松绑)、杀人后(有关真砂的状态)、真砂的去向等五个方面(小方面)多襄丸和武弘的供述在契合上更趋一致。如若真凶就在三位当事者中,我们根据甲、丙、丁中某两位供述是一致时,那就是真,而另一位的供述就是假,那么真砂就是真凶。
表:当事者三人的供述对比与小结判断
① 〔日本〕中村光夫:『「藪の中」から』,すばる,1970年6月号。
② 〔日本〕海老井英次:『「薮の中」の構成の性格—その重層性と「俊寛」』,日本近代文学(23),1976年10月。
③〔日本〕大里恭三郎:『芥川龍之介—薮の中を解く』,審美社,1991年1月。
④ 〔日本〕福田恒存:『公開日誌<4>—「藪の中」について—』,文学界,1970年10月号。
⑤ 〔日本〕大岡昇平:『芥川龍之介を弁護する—事実と小説の間』,中央公論,1970年12月臨時増刊号。
⑥ 田 雁:《时代变迁与荷风文学的再定位》,《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S1期,第17页。
⑦⑩ 〔日本〕高宫檀:『芥川龍之介の愛した女性』,彩流社2006年,第2頁,第25頁。
⑧ 岩 野泡鸣主办的青年文人联谊会。始于1917年,终于1920年岩野泡鸣病故前的5月,每月10日举行。
⑨⑪⑫⑭⑮⑯ 〔日本〕 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2卷)》,宋再新等译,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26页,第126页,第128页,第130页,第128页,第123页。
⑬ 2019年1月,本人在日本访学期间参加高桥龙夫教授《芥川龙之介讲义》课程时学习到的内容。
⑰ “ 互文性”是指任何一部文学文本“应和”其他文本,不可避免地与其他文本相互关联的种种方法。这些方法可以是公开的或隐秘的引证和隐喻,较晚的文本对较早的文本特征的同化,对文学代码和惯例的一种共同积累的参与等。——刘莉莉:《外国经典短篇小说分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2页。
⑲ 〔日本〕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全集第(4卷)》,揭侠等译,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