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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徐则臣小说中“进不去的北京”

2019-01-27杨柯倪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7

名作欣赏 2019年27期
关键词:徐则臣天安门中关村

杨柯倪[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97]

一、绪论

徐则臣的小说以叙事地域来说通常被分为“花街”系列和“北京”系列,前者故事主要发生在花街、鹤顶、海陵以及运河上,后者则在北京。“北京”系列(或称“京漂”系列)的小说作品有《啊,北京》《我们在北京相遇》《天上人间》《伪证制造者》《跑步穿过中关村》《如果大雪封门》《屋顶上》《暗地》《西夏》《居延》《耶路撒冷》《王城如海》等。徐则臣2002年到北京大学读研,2005年开始在北京工作,他所眼见的21世纪的北京,在其作为政治与文化中心的背景之上,经济与物质文化以空前之速发展起来了,成了全国有志青年心中的机遇之地,“京漂”群体的庞大成为不容忽视的现象。而作为“京漂者”的一员,徐则臣在他的北京叙事中,关注的大多是一些社会边缘人,他们没有北京户口,也没有正式工作。在他们当中,还有一群特殊的人,他们从事非法造假的行业,贩假证、卖盗版碟、卖假古董,半夜上街刷小广告,白天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睡觉打牌,出没于海淀人流密集的天桥和大学门口伺机招揽生意,像特务头子似的接头交货、躲城管和警察。他们是光鲜亮丽的城市脚下黯淡的影子,终日被打击、被排挤,却又很暧昧地、在某种程度上被这个城市需要着。

这样的灰色小人物在徐则臣“京漂”小说的叙述者及叙述对象中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比如《啊,北京》中的边红旗,《天上人间》中的陈子午,《伪证制造者》中的姑父,《跑步穿过中关村》中的敦煌、夏小容,《如果大雪封门》《屋顶上》中的“我”、米箩、行健、宝来,《暗地》中的“我”、唐小鹰,《耶路撒冷》中的易长安等。也就是说,徐则臣的大部分“京漂”小说中都有这些灰色小人物的身影,他们在北京的角角落落里摸爬滚打,改变了自己,却进不去北京;渴望扎根,却黯然离场。

二、从“北京大门常打开”到“进不去的北京”

首先,他们为什么要到北京去?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是成长在特殊年代的“60后”“70后”,对于他们来说,北京早已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城市概念。北京是首都,首都是心脏,是红星,是太阳,到北京去是一种伟大的信仰,而天安门更是成为抽象的首都信仰的具体意象。到北京,第一时间要到天安门去,去看“真正的北京”。

《啊,北京》中的边红旗,“来到天安门,见到毛主席的巨幅画像时,眼泪又下来了。从小就唱《我爱北京天安门》,现在竟然就在眼前了,像做梦一样。他趴在金水桥的栏杆上,看见自己的眼泪掉进了水里,泛起美丽精致的涟漪。他就想,北京啊,他妈的怎么就这么好呢”。边红旗的妻子来到北京前,“多次向边红旗表示过,一定要亲眼看看天安门。我们这一代人,尤其是外省的,大多都有一个天安门情结,从小就唱《我爱北京天安门》。从幼儿园的美术课上开始,老师就反复教我们画天安门,威严壮观的天安门,飘扬着五星红旗”。《跑步穿过中关村》中的敦煌刚来北京时,“梦里除了数不完的钱,就是迎风飘扬的国旗,他能听见仪仗队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地经过他的梦境”。天安门的意象在小说中被反复提及,首都在政治意义上的神圣感是他们渴望到北京来的一个重要原因。

同时,21世纪的北京是传统文明和现代文明交融的城市。一方面,紫禁城朱墙保留着明清遗落的皇族气象;另一方面,如雨后春笋般立起来的金融大厦顶着经济曲线矫健攀登。这是一个以惊人的速度往前发展的时代,北京是这个时代的中心城市,机会与竞争、优胜劣汰的规则,无不吸引着青年人年轻敢闯的心。北京大门常打开,机遇遍地谁不来?“人人都说北京是机遇遍地的地方,只要你肯弯腰去捡,想什么来什么。”小镇的有志青年对北京充满了一切美好的憧憬:在北京一个月挣上的在老家一年都挣不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凭借自己的能力过上好日子,得到平等、自由与尊严。

接着,他们思考怎样可以长久地留在北京——拿到北京户口,找一个本地人结婚是最快的捷径。《啊,北京》中的边红旗认识了一个地道的北京女孩儿沈丹,女孩一句“我们结了婚你就可以一辈子留在北京了”击中了边红旗的要害,选择沈丹意味着可以留在北京,选择在苏北小镇等待的妻子则意味着回乡。边红旗在两个女人之间摇摆不定,因为她们身后系着截然不同的未来。找个北京女孩在他们当中成了一种志向、一个目标。《天上人间》中的陈子午说:“等我赚够了钱,就娶个北京老婆,在北京安家。什么暂住证、外来户、盲流京漂,去他妈的。”后来陈子午果然追到了吃平菇的姑娘闻敬,闻敬家就住在海淀体育馆旁边的芙蓉里小区。《暗地》中的歪头大年倒插门“嫁”给了烟酒店的女儿张新红。沈丹是超市收银员;闻敬是疗养院宾馆服务员;张新红是瘸子,家里卖些烟酒杂货。徐则臣写的这些北京女孩,经济收入与社会地位都一致地不起眼,但她们的北京户口实在诱人。《暗地》中的山羊愤愤地想:“歪头大年他妈的成了个北京人,起码是北京人的女婿,虽然他一直不承认是倒插门。其实承认又有个屁关系,倒插门怎么了,倒插也是倒插在北京的门上。”

许多“京漂”的口号是扎根在北京,而财富、社会地位、能力、人脉……都不与这个“根”画等号,真正能使你留下来的是一纸户口——传统概念上的“根”在现代社会的投射。中国、朝鲜和贝宁是目前世界上三个还存在户籍制的国家。户口限定了人口的自由流动,诸多福利权益与户口相联系。徐则臣说:“北京要求你这个外来人拿出户口、编制,证明你有可靠的来源和归属。如果你拿不出来,你只能不自由。我不知道北京是不是全中国最需要身份的地方,我也不知道那张纸竟如此重要,反正很多时候我被它搞得很烦。”他自言为一张暂住证跑了五趟,2002年进京,2005年工作,2012年才拿到北京户口。知识阶层如此,更何况其他人呢?由此来看徐则臣频频选择伪证制造者来进行北京叙事的意味深长之处——一群在北京自始至终不曾拥有合法身份的人,他们的工作是给人“制造”身份和“提供”身份,城市中的人们拿着他们“提供”的身份证实了自己,而他们最终正是因为没有身份而被驱逐出了城市,这真是“身份”闹剧。

对他们来说,北京确实是“进不去”的。《耶路撒冷》中的易长安、《暗地》中的“我”、《伪证制造者》中的姑父、《跑步穿过中关村》中的敦煌,结局是被捕入狱;《啊,北京》中的边红旗、《屋顶上》的宝来,结局是回老家;《天上人间》中陈子午的结局是被杀。那么作者安排什么样的人“进去了”北京呢?《我们在北京相遇》中的孟一明适应了北京;沙袖依靠孟一明留在了北京,却无法融入北京;《耶路撒冷》中的初平阳、杨杰,《居延》中的居延、唐妥,最后留在了北京。他们是“京漂者”中的博士、作家、商人、教师、卖房员工,要么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要么有相当的经济收入,他们“进去了”北京。

三、徐则臣的北京

北京叙事中相当有代表性的建筑是从老舍的胡同到王朔的大院。若把北京比作一个被切成多块的蛋糕,不同作家会挑选其中最能满足自己创作需求的“那一块”北京来展开叙述,而徐则臣选了海淀区。首先因为这是他最先接触的北京,他坦言:“我在小说里不断重复这个地名,海淀,芙蓉里,当然还有北大、西苑、苏州街和中关村大街等。我一直住在海淀区,相对于朝阳区、宣武区(北京市原辖区)、东城区和西城区,我对这地方更熟悉一些。”徐则臣在多次访谈中都提到,创作需要把想象以及他人的经验充分同化为自我经验,这也可以理解为,创作需要把陌生的东西纳入自己所熟悉的场域或语境中。徐则臣熟悉海淀一带,于是他让笔下的人物在这一带活动。其次,海淀充满了小老百姓过日子的感觉,有很多老房子老住户,也有很多外来的青年学生和民工,生活琐碎,柴米油盐,悲欢笑骂。作者在散文《生活在北京》中说:“在北京,宾馆、酒吧、夜总会和高尚社区是一个人间,很多人围着个麻辣烫的摊子也是一个人间,热气腾腾的烟火人间。”

徐则臣钟情于海淀的烟火气,试图借此平衡充斥于这个巨型城市中冷面无私的秩序感。他在散文中描述自己坐在公交车上穿过北京和站在天桥上看北京的状态:“你看见无数辆车排列整齐,行驶缓慢以至于不动,这个巨大的停车场中突然少了一辆车、一个人,你知道吗?这个世界知道吗?他为什么要待在这个地方?北京。你,我,我们为了什么要待在这里?北京。人之渺小,车之渺小……咱们都是谁啊?”他用对个体的关注对抗秩序感,在这个把贩假者用“城市牛皮癣”或“社会不稳定因素”此类泛化标签统一归类而后清理的大语境中,试图去辨认大标签之下每一个鲜活的迥异的面目。在《如果大雪封门》和《跑步穿过中关村》中分别有大雪覆盖城市和黄沙覆盖城市的场景,他用纯粹统一的自然景观,覆盖人文建构的不平等的、有差异的景观。《跑步穿过中关村》中午夜的北京,《居延》中下雨天的北京,甚至非典时期的北京,都被作者有意地区别出来,意在消解常规状态的北京逼迫的秩序感。

这样的北京是那些灰色小人物“进不去”的,而且就前文梳理也可发现,他们也无法以一种体面的姿态回到家乡。他们悬在进京与归乡之间,处于没有着落的尴尬境地。徐则臣的散文《无法返回的生活》写了一个失落的故乡,在外打工的人回乡也没有认同感,没有心安的感觉,成了故乡的局外人。在传统的乡土社会,人与土地之间建立了血肉相关的联系,一个萝卜一个坑,而作者笔下的这些人物,仿佛都是一棵棵到处乱跑的萝卜,在哪都很难有生根发芽之感。徐则臣有一类小说,主人公不断地出走,身体出走,精神出走,是他这种心态的集中体现,如《夜火车》《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长途》《下一个是你》《我的朋友堂吉诃德》等;还有一类遵循着返乡而后离乡的模式,反映了人与乡土的隔膜与疏离。他在《人间烟火》的跋中写道:“对所有的故事我都不知道结果,不知道如何到达人物可能去的地方,不知道他们,包括我,与这个城市的复杂、暧昧关系究竟在哪里。”对于他探寻的人与城市之间的关系,更广泛来说是人与某一片土地之间的关系,他已经在作品中做出了回答,进不去城市也回不去家乡,永远在路上,是他所认为的现代人的常态。《此心不安处是吾乡》最后说:“唯其如此,此心不安处,非吾乡者亦吾乡。只能如此。”不心安,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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