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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暮色中赶路的人”
——读施燕平回忆录《尘封岁月》

2019-01-27陈扬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教育科学学院南京210013

名作欣赏 2019年27期
关键词:回忆录当代文学文学史

陈扬[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教育科学学院,南京 210013]

大凡吸引人的回忆录,说起来无非有两点:要么作者声名显赫,经历特殊;要么文笔与才情俱佳,曲折动人。施燕平先生的《尘封岁月》似乎这两点都不那么符合。他迄今为止干得最长的职业是编辑,若是放到纸媒影响力日渐衰微的今天,一个编辑,编过几份文学刊物,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影响力,可是只要稍微有些背景知识的人,提到《萌芽》《上海文学》《朝霞》《人民文学》等刊物,都会知道其中的分量。担任过这些刊物编辑的人,熟知佳作的诞生过程、出版内情、文学与时代的复杂关系,堪称文坛的“活化石”,经历不可谓不特殊。不过施先生倒并未标榜自己的这份事业多么重要,而是视其为“职业”,下笔朴实平淡,少有越轨煽情之语。这可能与职业习惯有关,作为一名长期从事编辑工作的人,行文低调,但求严谨准确,再加上他长年记日记、保存资料的习惯,使得《尘封岁月》揭开了尘封已久的岁月,为我们详细地勾勒出了文艺界风云变幻的沧桑面影。

近些年来,当代文学研究正在逐渐发生结构性变化,呈现出史学化、历史化的趋向,或被称为当代文学研究中的“史料学转向”,史料的保存、整理与分析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调:“大量事实表明,我国当代文学正处在历史转换的一个‘拐点’上,如果我们高度重视文献史料并从各方面提升史料研究的能力,在研究的思路和范式上进行由‘重论轻史’向‘史论并重’的战略转移,那么,当代文学研究包括文学史编写和学科建设完全有望在现有基础上得到新的拓展。”而在对文学会议、文学出版、文学评奖等“外部”的所谓文学制度问题的研究中,借助刊物、回忆录、日记、书信等作为参考资料的地方尤其多,成果斐然。当年的《文艺报》《人民文学》《萌芽》《上海文学》《朝霞》等大刊现在都不难见到,单从已经出版的刊物上很难发现一些“历史的细节”:如编辑是如何组稿的?作品的写作和修改过程是怎样的?发表前有过什么顾虑?发表后取得了怎样的反响,引起了什么争议?这些细节搞清楚了,有助于全面了解当时的文学环境,有时甚至足以颠覆既往的认知。作为一名优秀的文学刊物编辑,不仅要有扎实的业务能力,包括文学写作、文学鉴赏、选题策划、栏目规划等,还要善于处理各种事务性工作,组稿约稿、排版印刷、发行出版,需要与上级主管部门、作家读者等方方面面的人物打交道,施老就是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编辑,可以回答我们上述的问题。

这本回忆录长达五十余万字的篇幅。在阅读过程中,有时不免觉得作者写得过于琐碎细致。读完之后才意识到,作者已经不仅仅视此书为自说自话的回忆录,而是有为后人立此存照的史料意识,所以才如此不避繁琐。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对重要的会议精神、办刊的方案、约稿组稿的想法规划,甚至是自己在当时情境下的一些私人感受,都“一、二、三、四”条分缕析式地记录了下来(以当年的日记为基础),使人一目了然,这为研究者提供了很大便利,作为史料的准确性也值得信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之所以将其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料丛刊”的一种来出版,大概就是出于这种考虑。

比如关于《朝霞》杂志。现在提起这份刊物,因其与上海市委写作组之间的密切关系,似乎多是负面的形象,一些曾与之相关的人也不太愿意提及这段经历。这种情况近来有所变化,出现了不少回忆和研究性质的文章,还有硕博士论文以此为题,能够尊重历史,以学术研究的眼光客观看待这份刊物,但具体细节却多有谬误。施老作为《朝霞》的筹办者、主编之一,深感有责任以正视听,详述了该刊的创办经过、人员组成、办刊方针、发展情况以及某些突发事件的前因后果,廓清了一些历史迷雾。而围绕着《人民文学》1976年复刊第1期发表的蒋子龙的《机电局长的一天》所发生的政治博弈,是任何一本文学史都不曾告诉我们的。发表后作者、编辑受到的压力,与有关方面交涉的情况,不同利益集团的明争暗斗,都由见证了全过程的施老一一道来,展现出文学与政治、政治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惊心动魄又耐人寻味。这既是史料,而相较于传统的以作家作品为主线的文学史书写,也算是另一个面向的“文学史”(施老的一部分日记和回忆文章已先期发表,对相关研究有很大帮助与启发,如吴俊教授曾在《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6期发表《环绕文学的政治博弈——〈机电局长的一天〉风波始末》讨论《机电局长的一天》事件,及其一系列围绕着《人民文学》的研究)。而施老日记中的重要部分如《人民文学》的复刊和编辑情况已经整理出版,必定会为有关研究提供新的线索和思路。

回忆录除了史料的作用以外,毕竟也是文学作品的一种,叙事写人都浸润着作者的情感,施老是个感情丰沛的人,“当回忆到某些人物和事件时,常常会激动得眼眶含泪”。他笔下似乎极少写恶人,或人性的阴暗面,对于旁人的缺点多加以理解和宽容。吴军教授撰写的序言《被沉默者的话》中提到施老的个人修养和品性,验证了我的感觉——“他是一个极其低调的新进,即便后来执掌《朝霞》或《人民文学》的日常工作,尽管做事很干练,待人却极谦和”,“几乎没有对当年大权在握的这位施主编的道德非议”,“这是他的性格和人品修养的福报”。作为一名女读者,我尤其喜欢此书中描写几位女性友人的篇章,那份理解和关怀令人感动。

先是作者年轻时的战友——周民。战争年代本就聚散无常、生死难测,战友间的情谊弥足珍贵。周民是一个心地善良、歌声动听的女孩子。他们唱歌、排演节目、共同训练,他们怀着相同的革命理想,共度了充满斗志的青春时代,他们一起希冀幸福的未来。临别时周民用心抄写给小班长的歌本成为他最宝贵的纪念。好不容易等到严寒过去,得到的却是她告别人世的消息,讣告写得不明不白,只留下一帧小相,见证曾经有过的芳华。

戴厚英是为人所熟知的作家,她的小说《人啊,人!》《诗人之死》在新时期文学史上留下过浓重的一笔。施老是其多年的同事、好友,在我看来更兼兄长之意,所以书中着墨较多。但是,虽然笔涉好友,他也并不隐瞒历史的真实,将戴厚英批判老师钱谷融时的无理无畏,“文革”中的积极活动、左右奔走如实写出。在他眼里,这个“小钢炮”加“傻丫头”虽能言善辩、勤奋刻苦,但心思单纯、容易吃亏。身为女性,对爱情的渴望和无畏的性格,使她无法审时度势地隐瞒与诗人闻捷的爱情。对旁人的善意劝告,她说:“那怕什么,我爱他,他爱我,这就行了。我们有什么不对!”这种勇气令人赞叹,可惜生错了时间。两人受到了无理的阻挠,以致阴阳永隔。当读到闻捷不为自己留任何后路、罩着一身雪白的床单自杀,而戴厚英身着一袭黑衣对着他的相片抽烟流泪的场景,这种震撼又岂是读几本文学史、小说所能相比的?而这位著名作家最后的惨死也着实让人唏嘘。

再说陆星儿。施老从领导到几乎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见证了其成长成熟,一路上写作的呕心沥血。平心而论,陆星儿的作品现在被谈论的已经不多了。但无论如何,读完施老的深情回忆之后,陆星儿一定会在读者心目中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她是一位用生命来写作的人。这已经是对一个作家的最高褒奖。

书中所涉人物,有一些我们耳熟能详,如巴金、萧珊、叶以群、戴厚英、袁水拍、浩然等,施燕平还原了与他们交往过程中的点点滴滴;更多的则是默默无闻,比如一直作为幕后英雄的编辑同事们,没有人为他们树碑立传,但他们为新中国文学编辑事业做出的贡献值得记录,一部文学史也实在应该包括他们。

作者曾是小镇上的少年学徒,因不甘心当亡国奴,十几岁便离开家庭、投奔革命,生活如“海燕浮萍,欲安不得”,新中国成立后在工作岗位上勤勤恳恳,特殊时期历经坎坷,被迫说过违心的话,做过违心的事。正如他在后记中坦言:“在波澜壮阔的风雨历程中,谈不上有什么贡献,却常常在历史的转折关头,随波逐流,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以至失足落水,犯有不少错误。”不夸大成绩,也不矫饰过失,他不完美,但却真实。“在暮色中赶路的人”是施老的自况,也许就是这种与时间赛跑的意识让他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就完成了此书的初稿,对于一个年近九旬的老人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尘封岁月》不仅仅是个人的往事述怀,更展现了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和深刻思考。吾辈生也晚,没有经历过书中所提到的风风雨雨,文学史知识几乎全部来自于教科书和研究著作,对历史现场缺乏感性认识,不过幸运的是可以隔开一定的距离,从容地审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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