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格《抒情组曲》十二音序列技法分析
2019-01-21齐丽花
齐丽花
(济南大学音乐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20世纪西方政治经济形势复杂而动荡,音乐家普遍追求新材料、新语言、新技法,由此带来西方音乐创作观念和创作手法的迅速演变,音乐风格呈现出敢于创新、追求个性的纷繁复杂局面。20世纪初期,由阿诺尔德·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1874-1951)创立的十二音序列技法是当时流行的一种新作曲技法,这种新作曲技法被勋伯格与他的学生以及后来的作曲家广泛使用。贝尔格(Alban Berg,1885-1935)作为“新维也纳乐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在创作早期属于无调性风格,跟随勋伯格学习后,开始对十二音序列技法进行尝试、探索与运用,但贝尔格的十二音序列技法一开始就显示出“绝非是从勋伯格那里派生”[1](P32)的性质。
贝尔格于1925-1926年完成的六乐章弦乐四重奏《抒情组曲》是采用十二音序列技法创作的一部作品,序列设计及运用的独创性奠定了他以后的十二音序列创作风格。贝尔格将传统表现手法融合到严格的十二音序列创作中,同时按照自己的美学观点及作曲需要进行巧妙的序列设计。此外,贝尔格摒弃十二音序列技法每部作品只用一个序列的原则,通过变化序列原型产生多种“同质异构”和“同构异质”序列,并将其灵活运用于作品。英国音乐学家雷德利赫(Hans F. Redlich,1903-1968)认为《抒情组曲》是贝尔格在十二音序列创作领域中新探索的一个起点。美国音乐学家乔治·珀尔(George Perle,1915-)认为“贝尔格十二音序列技法的实践与勋伯格及威伯恩在总体上的差异,均可在《抒情组曲》中找到”。[2](P532)本文通过对《抒情组曲》十二音序列技法的分析,探讨其序列原型的全音程性、调域性、对称性、象征性等序列特点,剖析贝尔格整体或局部调整序列原型,产生多个“同质异构”和“同构异质”变体序列,并通过重叠法、分割法及固定音型等多种序列组织方式将其运用于作品的独特技法,以此充分揭示贝尔格不同于勋伯格十二音序列创作技法的独特风格。
一、序列原型特点
半音阶的十二个音按一定顺序自由组成一个序列,这个最初序列称为“原型(Prime)”,以“P”为标记。从原型中可以派生出三种变形来扩充写作材料,即“逆行(Retrograde)”,以“R”为标记;“倒影(Inversion)”,以“I”为标记;“倒影逆行(Retrograde of Inversion)”,以“RI”为标记。贝尔格在《抒情组曲》中设计的序列原型具有多种特点,从不同角度可归纳为不同类型。首先,序列原型包含半音体系全部十一种自然音程,具有“全音程性”特点;其次,序列原型含有强烈的调性因素,使序列原型具有“调域性”特点。《抒情组曲》虽是一部运用十二音序列技法创作的作品,但贝尔格却冲破十二音序列技法中的调性束缚,使序列原型本身就含有调性因素;再次,序列原型可划分为“同结构”的前后两个六音组,且后六音组是前六音组提高三全音的移位逆行,使序列原型具有“对称性”特点;最后,贝尔格根据某种特定内容需要,对序列原型的音高、音序作特定安排,通过“签名动机”暗喻,使该序列又具有“象征性”特点。贝尔格这种序列设计,使《抒情组曲》的音高材料更加丰富、复杂,摆脱一般十二音序列作品那种单调与晦涩,拥有更多听众。
1.全音程性
“十二个半音之间出现十一种不同的音程,即小二度、大二度、小三度、大三度、纯四度、三全音、纯五度、小六度、大六度、小七度、大七度,这种包括全部自然音程的序列叫‘全音程序列’。”[3](P23)贝尔格设计的这个序列包含半音体系中全部十一种不同音程,是一种“全音程序列”。从例1中可见,后半部音程总是前半部音程的转位形式,例如前半部小二度,在后半部相对应是大七度。
例1 序列原型(P)
该序列可分为以“三全音”来交接的前后两个六音组,“音程涵量相等的两个六音组首尾交接为三全音时,序列必定为‘全音程’结构”[4](P425)。这些音程在整个作品展开中起特殊作用,在乐曲第一小节,序列原型各音就以一种特殊顺序作四度、五度纵向呈示。贝尔格这种“全音程序列”包含最大限度的音程变化,从而可以获得更加丰富、复杂的音高材料。
2.调域性
十二音序列创作中,十二个音以绝对平等的地位相继出现,在十二个音尚未依次出全之前,不得重复使用,以免形成调性中心。贝尔格虽遵循十二音序列技法这一原则,但设计的序列原型却仍含有调性因素,如序列本身含有分解和弦、某种调式调性的特征进行、片段音阶及传统终止式等,体现出贝尔格十二音序列创作技法的独特印记。
在《抒情组曲》序列原型中(见例2),我们可以把第2、3、4音和第9、10、11音分别看作是a与#d(be)小三和弦的分解,第1、2、3号音的逆行与第10、11、12号音可分别理解为F与B大调的终止式。综合例1和例2序列原型两种不同记谱可以看出,序列前六音在C或F调域内,后六音在相隔三全音关系的bG或B调域内,这个音高序列含有F、B、C、bG、a、#d、be七种调性因素。无论在音高序列的R、I及RI中,我们都可以看出某些相邻音组合,可以构成相对应的分解和弦,包含调性含意,而且存在某种和声的可能性。在序列原型中,前六音组最后一音D与后六音组第一音#G之间是三全音关系,而前六音组第一音F与后六音组最后一音B同样是三全音关系。这些具有“三全音关系”的调性融合,使我们想到斯特拉文斯基著名的“彼得鲁什卡和弦”以及巴托克“轴心体系”中的“极音和弦”。序列中这种三全音关系就像传统和声中的主—属关系,在乐曲中具有重要的调性和声意义。
例2
(注:对例1做等音记谱改动,即把降号改为升号。)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贝尔格还将序列原型按照四度、五度音程重新予以排列[注]从P的前六音组中,先“从小到大”取第1、3、5号音,然后再“由大到小”取第6、4、2号音;后六音组的做法相反,先“由大到小”取第12、10、8号音,再“由小到大”取第7、9、11号音,从而使得前后两个六音组成为相隔三全音的两组五度音列。,形成由五度相生产生的变化序列,直接运用在第一乐章第34-37小节低声部。这个变化序列构成一系列上五度、下四度连续进行,显示出F调至#A(bB)五度循环的调性含义。此外,半音阶型音组及短句在《抒情组曲》中也经常见到,将序列及变化序列分为前后两个六音组或更小的音组,分布在不同乐章和声部,构成一系列半音阶进行,加强作品中的调性因素。但尽管如此,贝尔格不会让作品中蕴含的调性因素去决定创作过程,从而保持无调性的特征。
3.对称性
追求整齐对称的方整性乐句结构,是古典音乐的传统或特征之一。浪漫主义时期,李斯特、勃拉姆斯等人打破形态上的平衡对称,转而追求那种长短不齐的效果,但20世纪音乐又回归理性控制。《抒情组曲》中序列原型的“对称性”特点是贝尔格这一理念的鲜明体现。凡序列的后半是前半的移位逆行者,便为“对称序列”。[5](P22)从表面看来,《抒情组曲》序列原型的前后截断并不对称,但对序列原型做记谱改动(将第7、9、11音移低八度或将第8、10、12音移高八度),可清楚地看出前后两个截断对称,后六音组是前六音组提高一个三全音的移位逆行。序列原型的“对称性”特点可以进一步浓缩序列音高材料,加强序列结构的有机性。
4.象征性
贝尔格创作《抒情组曲》本是作为礼物,献给奥地利作曲家、指挥家亚力山大·策姆林斯基(Alexander von Zemlingky,1872-1942),但就作品而言,却被认定为贝尔格献给情人汉娜·福克斯-罗贝汀女士(Hanna Fuchs-Robettin)。1925年,贝尔格赴布拉格参加第三届国际现代音乐协会举办的音乐节,经马勒遗孀阿尔玛介绍,认识汉娜·福克斯-罗贝汀,日后产生爱慕之情。20世纪以来,新音乐作曲家对作品音高材料的“类型”“特性”和“关系”愈来愈重视,“签名动机”作为一种行之有效的音高来源和创作方法被普遍运用。特别在十二音序列创作领域中,“签名动机”成为一种既含有象征意义,又能强化结构的重要手段。贝尔格《抒情组曲》中的序列原型采用“签名对应技术”[注]这种“签名对应技术”可以认为来自巴赫。巴赫用自己的“姓氏字母”B-A-C-H,通过德国体系“音名对应”产生bB-A-C-B四个音来构成主题,人们常把这四个音称为“巴赫动机”。B-A-C-H主题的出现和运用,为20世纪以来的新音乐作曲家们在寻找特征音高资源、建立个性音高关系方面,开启新的途径。,即以“汉娜·福克斯”(Hanna Fuchs)和“阿尔班·贝尔格”(Alban Berg)两人名字缩写字母H、F、A、B[注]在德国体系中,字母B=音名bB,字母H=音名B;在英国体系中,字母B=音名B 。据此,可根据德国体系把音名B理解为H(anna),根据英国体系,又可把音名B理解为B(erg)。以此为“中介”,则可把该序列的尾音B既看作是贝尔格(英制中的B[erg]),也可看作是汉娜(德制中的H[anna])。组成四个音应用于写作。贝尔格以“音名对应法”将四个字母嵌入《抒情组曲》的音高序列并控制首尾,以显示他对汉娜的爱慕之情。(见例1)
通过分析,我们看出序列原型的前六音F、E、C、A、G、D是整个序列的核心材料,其中五个音取自贝尔格、汉娜两人姓名中的音名字母,而且这五个音在作品中常常被单独抽取出来联合使用。该序列最后两个音bB和B的连续,可理解为是贝尔格对他和汉娜两人关系的暗示。在第三乐章《神秘的快板》中,贝尔格再次通过变化序列,即将序列原型中第4、10两音互换,再把序列整体提高纯四度,使两人姓名中的四个起始字母被“结合在一起”,象征两个人的爱情(见例3)。此外,该乐章主部虽用十二音序列创作技法,但还不乏采用B-H-A-F四音组紧接模仿以及紧密卡农的形式写作,以此表露贝尔格自己的个人情感。
例3 第三乐章变形序列与姓氏字母的关系
二、序列组合特征
严格按照十二音序列技法进行创作,有太大的局限性。在勋伯格的创作中,除采用序列原型外,还采用其逆行、倒影、倒影逆行等形式。十二个半音分别以这四种形式出现,形成一个序列的四十八种形式,之后被众多作曲家采用。
为在创作中尽量扩大序列构成主体的可能性,贝尔格在《抒情组曲》中同时运用序列的四种不同形式,但由于序列原型的后六音组是前六音组的移位变形,从而使序列形成一种“组合性结构。”[注]如果把序列其中第一个音组当作“原型”,其它音组便是它的移位或变形移位,这样的序列便形成一种“组合性结构”。因此,该序列只有24种形式,而不是48种,这是贝尔格不同于勋伯格十二音序列创作技法的又一特点。贝尔格通过整体或局部调整序列原型,形成多个变化序列运用于作品,然而无论以怎样的方法,这些序列都通过变化序列原型获得。根据其内容和结构不同,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音的内容相同而结构不同,即“同质异构”,另一种是音的结构相同而内容不同,即“同构异质”。勋伯格、威伯恩等人为使音高材料更加丰富、复杂,经常采用重叠法、分割法、固定音型等序列技法,使得序列技术与作品风格相适应。贝尔格在具体应用序列时,同样追求序列技法的逻辑性和变化性。贝尔格在《抒情组曲》不同乐章和声部运用重叠法、分割法、固定音型等手法使用变化序列,并赋予更具体的表现意义。
1.同质异构
序列中十二音音高本身不变,由于音的次序改变而导致音程结构改变的序列,我们称之为“同质异构”序列。调换一个序列中各音次序是贝尔格十二音序列创作中的常用技法,只要以某种方式保持序列各音的相互关系,根据需要可以自由运用序列。贝尔格在《抒情组曲》中自由调整序列各音次序,获得多个“同质异构”序列,并运用在不同乐章或声部。第三乐章《神秘的快板》中采用的序列是通过交换序列原型中第4与第10音的位置而形成;第五乐章采用的序列是在交换序列原型第4与第10音的基础上,又对各音顺序加以调整,即将序列第5音与第10音以及第6音与第8音互换位置。此外,贝尔格除局部调整音序获得“同质异构”序列外,他还通过整体调整序列各音序,获得多个“同质异构”序列。第一乐章第34-37小节的序列便是通过整体调整序列原型中各音次序获得。贝尔格为突出呈示H-F-A-B动机,显示他与汉娜之间的恋情,他在第三乐章通过将序列原型多次移位,在不同位置取得不同排列的H-F-A-B动机,同样体现出“同质异构”。
2.同构异质
序列中十二音音程结构不变,音高却发生变化,我们称之为“同构异质”序列。由于《抒情组曲》序列原型可分为“同结构”的两组六音级音阶,因此只需稍加调整就会产生变体派生序列。贝尔格灵活运用十二音序列技法,序列的R、I、RI等形式都可转换成“同构异质”序列,为创作出具有调性倾向以及抒情性的十二音序列音乐提供良好基础。例如,由于序列具有“对称性”特点,R就是提高三全音之后的P,而RI是提高三全音之后的I。
例4 序列逆行(R)
这些通过不同方法而获得具有主题变奏特征的变化序列,与作品采用的基本序列有一定联系,但它们只能作为一种辅助性序列,不能作为主体使用。在《抒情组曲》中,贝尔格在不同乐章和声部分别采用重叠法、分割法、固定音型等多种组织方式,将这些序列灵活运用于作品。“重叠法是将序列的不同形式分别分配给不同声部或层次。”[6](P46)例如在第六乐章开始,贝尔格将大提琴、中提琴、小提琴及第二提琴重叠运用多个变化序列的原型及倒影形式。“分割法就是将一个序列分割成若干截断并分配给不同声部。”[7](P45)贝尔格用分割法将序列分割为两个、三个或四个不同的截断,并运用在不同声部。例如第三乐章第3小节,贝尔格为突出H-F-A-B动机,显示他与汉娜之间的亲密爱情,将H-F-A-B四音组从音列中分割先予呈示,然后再按次序呈示后八个音。此外,“重复”是十二音序列技法所避免的,但贝尔格却在序列进行中有意识强调某一个音组,并以固定音型有规律反复出现。例如,第三乐章第10-12小节,H-F-A-B动机作为一个四音组以固定音型反复、连续呈示,而其余八个音也作为一个音组,以固定音型在第三乐章第5-9小节重复使用,第一提琴、第二提琴及中提琴分别对这八个音连续重复呈示。这样大大增强了作品的音乐表现力,使乐曲得到充分发挥。
余论
20世纪初期音乐语言发生深刻变革,贝尔格的创作思想和手法深受勋伯格影响,但却与勋伯格大胆创新而坚守表现主义的创作不同。《抒情组曲》虽是一部十二音序列作品,但贝尔格序列原型中的全音程性、调域性、对称性及象征性等序列特点,使《抒情组曲》成为一部调性与无调性、序列技术与自由处理、纯音乐与标题性相结合的作品。贝尔格在继承德奥音乐传统的同时,强烈感到艺术需要革新。在《抒情组曲》中,贝尔格从未放弃对传统调性的暗示。阿多诺认为“新音乐的力量在于否定之中,无调性音乐是陷入困境时代的真正音乐,其否定性(对文化和社会的否定)是十分明显的”[8]。而贝尔格的特点却在于,他有意识的在十二音序列创作中混合调性因素。实际上,勋伯格在之后的创作中也放松对十二音序列作曲规则的控制,调性和序列的源泉丰富了他晚期的创作。把人名、地名或某种特定名词中的字母提取出来,以对应的方式产生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签名动机,在西方音乐创作中是一种由来已久的习惯或传统。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贝尔格所用的签名动机远远不是一个总保持原型而固定不变的音调,而是把它们作为一种能够作用于全曲音高组织结构的核心材料。它们既可以通贯全曲,也可以在其中非原型地变化使用,具有一定的“纪念意义”“象征意义”或“标题性意义”。《抒情组曲》音高序列的全音程性及对称性等结构特点,被后来作曲家采用并产生广泛影响,例如意大利作曲家路易吉·诺诺(Luigi Nono,1924-1990)于1955-1956年创作的《被中断的歌》,采用的序列就是一个集对称性、组合性以及全音程结构等特点于一体的特色序列。
美国音乐理论家乔治·珀尔(George Perle,1915-)曾坦率的指出:贝尔格在对基本序列进行“演绎”过程中所使用的方法,有不少是显得比较“勉强”的,这表明贝尔格只是期望提供某些言辞上的证据,以表明他忠实于勋伯格,但实际上却偏离了“勋伯格原则。”[9](P27)勋伯格强调在作品中不使用一个以上的音高序列,然而贝尔格在《抒情组曲》中的序列设计却与之相悖。贝尔格虽然在同一作品中运用“多个”序列,但它们都是由基本序列派生演化而来。他除了运用音高序列的P、R、I、及RI等不同形式外,又通过整体或局部调整基本序列,衍生出多种“同质异构”和“同构异质”的变化序列,并用重叠法、分割法、及固定音型等多种组织方式将其运用于作品,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作品的风格适应性、表达准确性和效果多样性。此外,贝尔格从基本序列派生其它序列的过程中,有意强化不同序列在“某个截段”上的相同或相似性,不仅加强了各序列间的联系,也加强了作品在音高关系上的整体统一性。贝尔格在继承勋伯格传统十二音序列创作技法的同时,又表现出更为创新的一面,体现出他对抽象、理性的十二音序列技法的热爱和探索,对以后的十二音序列创作产生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