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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曹植诗歌的“质”

2019-01-21张子薇

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10期
关键词:建安曹植诗歌

张子薇

(辽宁师范大学,辽宁 大连 116029)

曹植(公元192-232年),字子建,谥号曰“思”,后世称“陈思王”。曹植创造了大量情感鲜明、文辞精密的作品。钟嵘《诗品》评价曹植的五言诗“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他十分推崇曹植,认为曹植做到了内容和形式的统一。然而,后世在论及曹植的文学成就时,多侧重其“文”的一面。例如,始于陈寿的“文才富艳,足以自通后叶”[1]431。左思赋云:“才若东阿翰则华纵春葩。”[2]106清人陈沆推而阐之:“子建美秀而文,语多绮靡,大有文士之气。”[3]22《2洛神赋》文采卓然,近年来的影响更是超过了曹植的其他作品。就目前而言,对于曹植诗歌中的“质”,还缺乏系统化的深入阐述。基于此,本文拟从曹植诗歌“质”的内涵及其表现入手,分析曹植创作的理论渊源和基本思路,从而丰富曹植的文学史面貌。

一、“体被文质”中“质”的内涵

钟嵘《诗品》评价曹植:

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古今,卓尔不群。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麟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馀晖以自烛。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4]117-118

钟嵘将曹植譬为诗坛的圣人,吉川幸次郎亦将其誉为“中古之诗神”[5]。“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一句,影响更为深远。参看王运熙、顾易生的解释:“骨气就是风骨……风骨是指思想感情表现的明朗和语言质素有力,属于质一方面;华茂的词采则属于文。风骨与丹采相结合,就能达到‘体被文质’。”[6]要言之,风骨属于“质”。曹植诗歌中“质”的内涵,即语言的自然浅近和内容的刚健素朴。

一方面,“质”指语言的凝练自然。如《诗品》评价张协“文体华净,少病累”[4]185,论及陶潜“文体省净,殆无长语”[8]336等,都指语言上的简洁明练。起句“源出于《国风》”,旨在追溯曹植的创作渊源,《诗经》中有十五国风,记录了不同地区的民歌。曹植在《与杨德祖书》中,谈到自己“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击辕之歌”即下层民众的心声。这说明曹植自觉地学习民歌的写法,取材闾巷之间,语言质朴自然。黄侃也认为,曹植“称景物则不尚雕镂,叙胸情则唯求诚恳”[7]。可以说,曹植诗歌中的“质”,以“源出国风”和“情兼雅怨”作为前提,一则平易直白,二则观照现实,强调作品表达得准确与深刻,这是“质”的表现之一。

另一方面,“质”也指刚健素朴的诗歌内容。《文心雕龙》认为建安诗歌“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8]。曹植自己在诗歌中也多次用到“慷慨”一词,《赠徐》诗云:“慷慨有悲心,兴文自成篇。”李善注曰:“慷慨,壮士不得志于心也。”[2]339建安时期则体现为对于政治理想的高扬。曹植追求功名以求不朽,加之对于离乱中百姓的悲悯,他本人“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前录自序》)。在他的诗歌中,始终贯穿着“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的思想内容,这是“质”的又一表现。

总而言之,曹植诗歌“质”的内涵,指语言的自然浅近和内容的刚健素朴。曹植本人“天资既高,抗怀忠义,又深以学问,遭遇阅历”[9],这就决定了他创作的深度和广度。曹植有意识地向诗经和汉乐府学习,又加之以新的时代内容。诗歌中的“质”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曹植的诗歌语言源出风雅,直陈现实,通俗易懂,近乎古诗。第二,曹植始终以建功立业为根本,诗歌内容质朴而感人。

二、“质”:沿袭风雅,语言浅近

钟嵘在《诗品》中言:至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讷,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4]220-228其中可以看出钟嵘反对诗歌用典,追求“自然英旨”的诗歌风貌。他不满颜延之“喜用古事,弥见拘束”[4]351,批评任“动辄用事,诗不得奇”[4]419。只有在评价曹植时,钟嵘才予以肯定,认为曹植的诗歌“皆由直寻”。以钟嵘所提《杂诗》为例:

(1)悠悠远行客,去家千馀里。出亦无所之,入亦无所止。浮云翳日光,悲风动地起。

(2)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景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3)飞观百馀尺,临牖御棂轩。远望周千里,朝夕见平原。烈士多悲心,小人自闲。国雠亮不塞,甘心思丧元。抚剑西南望,思欲赴泰山。弦急悲声发,听我慷慨言。

除以上所举,还有《七哀》《箜篌引》《赠白马王彪》等语言风格类似的例子。以上诗歌比较有代表性,接近口语,给人以流畅清新的感觉;形式上不事雕琢,不用典故。句子简短,叙事完整,表现出曹植对生活的体察和强烈的现实感。此源出于国风,为时为事而发。先秦时期,有些创作风诗的人,甚至目不识丁,但是他们凭借对现实的体悟,兴发成言,作品真实动人。迄至汉代,发展而为汉乐府。《汉书·艺文志》有言“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10]。罗根泽把后来的乐府诗分为三种:(1)民间乐府;(2)文人诗赋;(3)音乐家自制歌词,并在前二种备注——大概须经音乐家修改[11]。建安是改造乐府的黄金时期,曹植吸收了民间乐府诗,进而创造出文人乐府诗。据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统计,曹植创作的70余首诗歌中,有41首是乐府诗[12]。从曹植给杨修等人的书信中,也能明显看出曹植主动向乐府诗学习的主张,更有曹植本人的创作实践为证。

一般认为,曹植的一生,以公元220年曹丕即位分为前后两期。后期的曹植“连遇瘠土,衣食不继”(《迁都赋序》);“左右贫穷,食裁糊口,形有裸露”(《转封东阿王谢表》),所以更能体会下层百姓的生存之难。他的乐府诗作如《泰山梁甫行》《门有万里客行》等,反映了战争给百姓带来的离难,都是以质朴的笔调、浅俗的语言、叙事体的格式来呈现。乐府旧题在曹植手里化为记录现实的刀笔,又倾注新的时代内容,达到近于史诗的效果。郭茂倩的《乐府解题》曰:“曹植改《泰山梁甫行》为‘八方’。”[13]608全诗如下:“八方各异气,千里殊风雨。剧哉边海民,寄身于草墅。妻子象禽兽,行止依林阻。柴门何萧条,狐兔翔我宇。”曹植利用山东土音的形式,描绘边地百姓“寄身草墅,禽兽行止”的逃亡生活。《门有万里客行》一诗,亦有异曲同工之妙:“门有万里客,问君何乡人?褰裳起从之,果得心所亲。挽衣对我泣,太息前自陈;本是朔方士,今为吴越民。行行将复行,去去适西秦。”陈祚明评价道:“徙封奔走,或是自况,或他王亦然。直序不加一语,悲情深至。人赏子建诗,以其才藻,不知爱其清真。”[3]188陈氏的评价高度总结了曹植的创作动向,并且从形式语言上肯定了曹植诗歌的自然旨意。在诗之末尾“本是朔方士,今为吴越民。行行将行行,去去适西秦”,曹植直陈役者跟随伐吴军队,连年征战,有家难回的悲恸。实际上,这种悲恸不仅仅是个体的,乃至整个“风衰俗怨”的建安社会,对时政也有一定的抨击作用。质言之,曹植通过平常化的语言完成了对整个“风衰俗怨”社会的建构,他外表冷静地注视着周遭的一切,以达到最真实的还原。除此以外,曹植也总是能在自己的诗歌中,展示内心涌动的敏感与悲情。

元稹在《乐府古题序》中说到:“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14]在元稹看来,曹植沿袭了风雅的传统,讽喻和实录现实。然而,却忽视了曹植对“绝无文饰,浑朴真至”[15]语言的继承。曹植之所以被称为“建安之杰”,一方面在于他对于现实的书写,对于所处社会民生的关注;另一方面在于曹植在语言上注重平易浅近,达到表达晓畅而深刻的效果。

三、“质”:建功立业,内容慷慨

建安时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战争、饥饿、苦难和死亡几乎无处不在。《三国志·明帝纪》注引《魏略》载:“自衰乱以来,四五十载,马不舍鞍,士不释甲,每一交战,血流丹野,创痍号痛之声,于今未已。”[1]79-80曹植的《送应氏》(其一)实录了这一现实:“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应氏即应。建安十六年,曹植随父西征马超,路过洛阳,此时应奉命北上,曹植作诗以送别。写到东都洛阳由于连年战乱,未经修复,因而显得更加荒芜的场景:宫室被焚,残垣断壁,农田荒芜,荆棘丛生,中野萧条,人烟稀少。深刻地揭露出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也为建安文学涂抹上了一层慷慨苍凉的底色。

余冠英指出,“建安诗的慷慨有两种主要的内容:一是对于离乱中人民疾苦的悲悯之心;一是要求澄清天下、建功立业的热情壮志”[16]。黄巾起义以来,战乱频仍,瘟疫横生。生活在这一背景下的人们,往往追求比生命更重要的声名。作为曹操之子,曹植少时随父出征,建立功勋,又热衷于文学,故而能将自己的壮志外化为诗歌。一般认为,曹植的《白马篇》是他青年时期的作品:“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首诗是曹植自拟乐府创作而成。“白马者,见乘白马而为此曲。言人当立功立事,尽力为国,不可念私也”[13]914,诗中的自信与书生意气一览无余。清人朱乾说道:“此寓意于幽并游侠,实自况也……篇中所云‘捐躯赴难、视死如归’,亦子建素志,非泛述矣。”[3]201朱乾认为曹植自比游侠,抒写出捐躯为国、视死如归的志向抱负。整首诗塑造了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少年英雄形象。“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诗歌首先就以英雄身骑白马的形象挺立,其次介绍少年“幽并游侠儿”的身份来历,围绕“边城多警急”缘由展开的北击匈奴,战胜鲜卑的功绩,结尾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把故事推向高潮,强烈的爱国情怀表达得淋漓尽致。诗人仅用14句、140字完整地叙了“幽并 侠儿”连翩西北、身手敏捷、武艺高超和杀敌卫国的行为,可见曹植吸收了乐府诗歌层次分明的叙事技巧,使得鲜活的人物形象呼之欲出。

曹操死后,曹植的人生境遇急转直下。可是他并没有泯灭建功立业的初衷,他的赤诚报国愿望是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他的一生,自谓是“生乎乱,长乎军,又数承教于武皇帝”(《陈审举表》)。父辈们的言传身教和战争的时代主题,使得曹植建功立业的政治理想愈渐成熟。从前期的“辞赋小道”,到后期创作《薤露》一诗,可以看出曹植功业未得的愤慨,转而进行编辑自己文集的选择。此诗本为出殡送葬,曹植“拟《薤露行》为《天地》”[13]397,借以表达自己慷慨的志气。全诗如下:“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麟介尊神龙,走兽宗麒麟。虫兽岂知德,何况于士人。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迳寸翰,流澡垂华芬。”从中可以看出,曹植通过编辑文集,祈以流芳后世的想法。此外,在整首诗中,“同迁逝之感紧密交织着的渴望建功立业以垂名金石的慷慨志气,正是建安风骨的核心”[17]。曹植用质朴的笔调,抒写内心的政治理想与人生抱负,他的作品是建安文学特有的产物,也因此形成了建安风骨。

然而,曹植空有报国志向,最终也没有被重用。《三国志·陈思王传》载:“植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绝望”[1]430。他作为曹氏事业的见证者,阅历丰富。即便被猜忌和忽视,曹植依然在后期不断地上表,怀抱忠义而屡求自试,《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注》称曹植“集备众体”[18],文笔深长。后期诗歌如《当欲游南山行》的“大匠无弃材,船车均不用。锥刀各异能,何所独却前”,用船车、锥刀等作喻,暗指国家用人应各尽其能;再如“百心可事一君?巧诈宁拙诚”(《当事君行》),曹植针对明帝朝朋党乱政的时弊发声,树立了侍君无贰、忠义拙诚的人臣标准。曹植“言乐而无往非愁,言恩而无往非怨。”[19]如此素质的赤诚之心,同时夹杂着强烈的家族使命感和立名不朽的意识,千载之下风骨犹存。

在一定程度上,人品即文品,曹植“性简易,不治威仪。舆马服饰,不尚华丽”[1]416,这表明曹植的诗歌作品带有质朴的一面。历史赋予了曹植双重使命,“一方面,他既是建安文学创作活动的参与者,同时,他又是建安文学的总结者。这种特殊的身份,有似后来的杜甫”[20]。质言之,曹植的作品内容丰沛,如水之就下,影响了其后的文学创作。历史上的董卓之乱和安史之乱等,都催生了一大批诗人,曹植和杜甫首当其冲,还有“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倡导文学“有为而作”的苏轼等。从这一角度出发,曹植作品中“质”的成分——现实和理想——被杜甫发扬光大,所以杜甫有“诗史”和“诗圣”的美名。那么,如果追溯的话,建安的曹植可谓是一座丰碑。

钟嵘评价曹植诗歌“体被文质”。“质”一方面指语言的平易简练,沿袭民歌形式,很少用典和直陈现实;另一方面指内容的刚健素朴,曹植本于赤子之心创作、赤诚之心报国,后世从他的诗歌作品中,窥见其政治家的言行,由此对曹植产生同情之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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