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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艾特玛托夫作品的叙事策略

2019-01-18张梅

天中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艾特小说

张梅



试论艾特玛托夫作品的叙事策略

张梅

(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 俄罗斯研究所,黑龙江 哈尔滨 150018)

艾特玛托夫善于将叙事时间、叙事视角、叙事频率、叙事层面等多种叙事元素和技巧为己所用。其作品对叙事元素和技巧的创造性运用,不仅打破了传统叙事陈陈相因的模式,带给读者全新的阅读感受,而且承担了阐释世界、重组世界的美学重任,更通过人物塑造表现了复杂的社会心理以及人道主义问题,进而提出当今时代存在着的关系到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全球性迫切问题,表达了作家对人类命运和前途的深刻忧虑。

艾特玛托夫;叙事策略;叙事时间;叙事视角;叙事频率;叙事层面

与其他艺术相比较,文学艺术在叙事策略上具有较高的灵活性。它能讲述同一地点不同时间发生的事情,也能讲述不同地点同时发生的事件,具有瞬间完成时间和空间转换的能力[1]。越来越多的作家在对叙事策略的构建上努力创新,力图打破传统技法,给读者以全新的感受。吉尔吉斯斯坦著名作家艾特玛托夫(1928―2008年)就是这样。他的小说集《草原和群山的故事》、长篇小说《白轮船》《别了,古利萨雷》《断头台》《一日长于百年》等,都直抵人心,具有拷问人类道德和灵魂的力量,同时,这些作品也非常讲究叙事策略。

一、叙事时间

热拉尔 ·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曾援引著名电影符号学家克里斯蒂安 · 麦茨的话来印证叙事时间的重要意义:“叙事是一组有两个时间的序列……被讲述的事情的时间和叙事的时间(‘所指’时间和‘能指’时间)。这种双重性使一切时间畸变成为可能……它要求我们确认叙事的功能之一是把一种时间兑现为另一种时间。”[2]可以说,时间是小说的一个重要部分,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地利用,在很多情况下都能产生很好的艺术效果。艾特玛托夫就是一个非常讲究叙事时间艺术的作家,他善于巧妙地处理叙事时间中故事时间和文本时间的关系,其作品的叙事时间经常在过去、现在、未来三者之间流动,从而避免了普通叙述的一维性,使文本呈现出一个个倒错的叙事片段,让读者在充满了悬念、猜测和想象的阅读过程中,始终对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持有一种紧张的期待心理。在他的早期作品小说集《草原和群山的故事》中,这个特点非常明显。这部小说集中的4篇小说都采用倒叙手法,将结局或最能引起悬念的片段提到故事最前面,然后再从事件的开头按事情先后发展顺序进行叙述。如《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一开头便讲述了“我”遇到的一件怪事:当“我”没赶上五小时一趟的公共汽车而求助于一位正在给汽车加油的司机时,他说什么也不肯捎脚,尽管车上是空着的。这让“我”感到十分奇怪。这时,一旁加油的女工替这个司机说话:“这个小伙子有心事,说来话长呢……”看到这里,读者不禁会产生“究竟在这个小伙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的疑问,继而对事态的发展充满好奇。不久,“我”在出差时又遇到了这个小伙子,和他渐渐熟悉起来。小伙子对上次的不帮忙非常抱歉,并向我解释了其中的原委,于是引出了“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的故事。这样,时间顺序稍加改动,故事便更精彩、更吸引人了。

法国叙事学家热奈特认为:“研究叙事的时间顺序,就是事件或时间段在叙述语中的排列顺序和这些事件或时间段在故事中的接续顺序。”前者和后者的不一致可称为“时间的倒错”,简单说就是叙事时间与故事发生时间的不一致,是一种典型的“时间畸变”。艾特玛托夫的长篇小说《断头台》很典型地体现出对“时间倒错”叙事艺术的娴熟运用。在《断头台》中,这种手法主要体现在小说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这两部分主要讲述主人公阿夫季所经历的事件。阿夫季短暂的一生中经历了很多:他先是被神学院开除,之后去了大麻草原,路上被大麻贩子毒打后掉下火车,然后为了拯救人类的使命而去了莫云库梅草原,在莫云库梅草原他历尽种种磨难,最后悲惨死去。这个顺序是阿夫季实际经历的顺序,是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即热奈特引用的德国理论家所说的“故事实况”。而小说文本的叙事时间,即德国理论家所说的“叙事文实况”,却与此不一致。《断头台》文本的叙事时间是艾特玛托夫根据小说要达到的艺术效果将叙事时间重置之后的新的时间。作者选择已经发生的事件中比较有悬念的一部分“阿夫季在莫云库梅草原的遭遇”开始讲述,然后展开倒叙,倒叙的时间起点是“阿夫季从神学院被开除”。在倒叙中,作者将阿夫季对过去种种或幸福或痛苦的回忆,包括被神学院开除、下决心去大麻草原、被毒贩子打下火车等交织穿插在一起。这是为了展现小说的大背景,并对故事的来龙去脉有个交代,如果没有这一部分,读者会感到交代不清,无法更好地理解第一叙事中的事件。倒叙时间与第一叙事的起点直接对接,补足了第一叙事之前所发生的事,使故事情节完整、合理。最后,叙述者的聚焦点又回到莫云库梅草原,继续交代第一叙事时间之后的结果,写阿夫季的不幸遭遇和死亡。由于讲述者的逆时序,整个阅读过程紧张而扣人心弦。

作者这种高超的谋篇布局技巧,使他能够随心所欲地驾驭文本结构。在他的小说中,同为倒叙,手法却各有千秋,如小说集《草原和群山的故事》中的4篇小说都用了倒叙手法,却并不给人以雷同的感觉。如果我们把按部就班的顺叙设为A-B-C-D式结构,那么这部小说集中既有最为常见的倒叙,即直接把故事的结局提到开头讲述,如《查密莉雅》,属于D-A-B-C结构,也有较复杂的倒叙,如《我的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将故事的中间部分提到开头讲述,然后折回去交代故事背景,在叙述完事件的经过后,再回到结局上来,属于C-A-B-D结构。而《第一位老师》则更为复杂,在倒叙之中有插叙和补叙,属于F-A-B-D-C-E结构[3]。可以说,艾特玛托夫将写作技巧中的倒叙功能发挥到了极致。不可否认,这种灵活多变的叙述方式确实达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除了用倒错的叙事时间来完成小说的叙事外,艾特玛托夫还在作品中成功运用过压缩的叙事时间,即将一段漫长的历史浓缩在很短的时间内进行叙事。这方面的典型代表是长篇小说《一日长于百年》。这部小说以一天的叙事时间来讲述一段漫长的历史,表现一个宏大的主题。小说的主人公叶吉盖在沙漠中生活了近40年,这40年他体验了20世纪种种人类的悲伤和苦难:“二战”、战后的艰难以及得不到同情和支持的爱情。作者将所有事件都集中在主人公叶吉盖为老工人卡赞家普送葬途中的意识流中,因而整个故事的叙事时间只有一天,但这短暂的一天却将至少30年或者更长的历史呈现在读者面前。“把大容量的历史内容框限在较小的篇幅中,情节淡化,叙述的主观性加强,艺术的时间、空间主要展现在肩负着历史重担的主人公的微观世界中”[4],这无疑需要高超的叙事技巧。

二、叙事视角

在西方叙事学中,叙事视角是一个非常重要而又十分复杂的概念。它通常指构成故事环境的各种事实呈现在读者面前时,所根据的某种眼光、某个观察点。英国评论家路伯克说:“小说写作技巧的关键,在于叙事观点——叙述者与故事的关系——的运用上。”[5]可见,叙事视角可同时辐射到作者、作品人物、读者等诸多因素,因而成为叙事策略的枢纽。传统的叙事视角研究一般根据叙述人称划分为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西方叙事理论界对小说的叙事视角有不同的分类方法,法国学者热奈特将其分为零聚焦(上帝视角)、内聚焦(内视角)和外聚焦(外视角)。零聚焦指无固定视角的“上帝般”的全知全能叙述,叙述者可以从任何角度、任何时空来叙事。内聚焦是叙述者只叙述某人知道的情况,从单一角度讲述。与零聚焦的无所不知相反,外聚焦是指叙述者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仅叙述人物言语行为而不进入人的主体意识。

艾特玛托夫长篇小说《断头台》的结构较复杂,有三条故事主线,即现实世界中的猎人鲍斯顿、精神世界中的阿夫季、自然世界中的母狼阿克巴拉。尽管小说有三条线索,但由于整体内容并不很复杂,因而如果不采用一些特别的叙述方式就很容易使故事显得呆板、平淡,缺乏生气、不吸引人。艾特玛托夫在这部小说中巧妙灵活地使用了零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这三种叙事视角,成功地吸引了读者并深化了小说的主题。

《断头台》开篇所描述的亚洲广袤的莫云库梅草原的围猎情况并引出主人公阿夫季,采用的就是零视角。零视角的优点是可以超越作品中时空的界限和每一个人物的视野,使其表现的内容更宽广、宏大,而且也便于将三条线索合理地、有机地联成一个整体。随后,作者在文本中多次使用外聚焦和内聚焦这两种限知视角,用多个人物担任聚焦观察点,从特定的某个人物的角度叙事,展现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断头台》的叙事视角在三个主要聚焦者——鲍斯顿、阿夫季、母狼阿克巴拉和小说中的两个反面人物——格尔申和巴扎尔拜之间不断转换:从阿夫季对自己拯恶劝善使命的思考到鲍斯顿在现实压迫下走向个人的毁灭,从母狼阿克巴拉遭受家破人亡悲惨境遇的内心痛苦到格尔申和巴扎尔拜的内心活动,不停变换的聚焦者使读者感受到不同的“看的内容”,也让这些人物的经历和内心感受全方位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如在刻画自然世界的代表——母狼阿克巴拉夫妇时,作者常常直接从“动物视角”来写狼对冬猎的热切盼望、对可怕袭击的茫然无措和对痛失幼崽的哀伤欲绝,这些都出自母狼的视野,展现的是一个因人类对大自然无节制索取而不得不经历两次生死逃亡和三次失去幼崽的充满了灵性的狼的内心世界。

作者在刻画主人公阿夫季时,善于巧妙地根据创作需要对叙事视角进行有意的转换。首先,作者在文本中大量使用内视角,采用第一人称自述的形式进行描写。如对阿夫季在教堂听赞美诗的描写,不仅借阿夫季的感官加入了大量的声音、色彩、光线等环境描写,而且还有对阿夫季此时此刻心理活动的描写。在这种叙事视角中,他的话好像是心灵的自白,他呈现给读者的精神面貌和心理发展轨迹全面而毫无保留,因而极真实,具有很强的感染力。这种内视角能使读者身临其境般地看到主人公在特定环境中的内心世界,从而对故事产生一种逼真体验的效果。这显然是采用单一的全知全能上帝视角以及通过与主题相关的外在物来反映人物活动的外视角所达不到的。其次,作者还善于通过“动物视角”和其他视角的混合运用来达到“陌生化”审美效果[6]。“陌生化”这一概念,是由俄国形式主义文学批评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来的,具有“使之陌生、惊奇、不寻常”的涵义,也译为“反常化”。什克洛夫斯基将其界定为“使事物‘奇异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难度和时间的方法”。文学创作往往通过语言和人称变换等手段,把平淡无奇的事物变得不寻常,从而增加新鲜感、奇异感,使读者在阅读中由于新奇的阅读体验而产生一种愉悦的审美感受。如小说在讲述“阿夫季在莫云库梅草原的死亡”这部分时,先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描述了阿夫季被吊起毒打致死这一惨烈场面:“他被捆在弯曲多节的盐木上,手脚被绳子缠得死死的。他吊在那里,像一张挂起晾晒的新鲜兽皮。”[7]267“对他们来说,阿夫季像菜园子里的稻草人那样挂在那里,已经够他们乐的了。他那副模样,说不上像吊着呢,还是像十字形的,逗得大家很兴奋,很激动……这一夜,在沉寂的莫云库梅大漠上空,一轮满月高照,泻下一片明亮得令人目眩的清辉,映出了老盐木上一具十字形的僵直人体。不知为什么人体有点像展翅欲飞的大鹏,但它被击落了,现在掉在树枝上。”[7]268―270这本来已经将阿夫季死的惨状描述得栩栩如生了,但一种视角的描述还是有限的,于是作者通过母狼的观察再次对这一场景作了刻画:“在离它两步外的老盐木上,吊着一个伸着双手、歪着头的人……树上的人一动不动。徐风吹得树枝呼呼作响,也吹动他前额上的白头发……现在这个人奇怪地挂在不算高的盐木上,像只卡在树枝间的大鸟。”[7]272对于同一细节,作者分别从第三人称全知叙述和第一人称限知叙述这两种不同视角来观察,通过互相解释、互相补充,使得小说对“阿夫季的死亡”这一细节的刻画产生了别具一格的艺术效果:狼都能心存悲悯之心,宽容地将其两次放生,自己的同类却不肯放过他;凶猛的动物看了阿夫季被吊死的惨状都为之“小声哀号”,人却觉得很“有趣”。这种强烈的对比使小说更加意味深长。

三、叙事频率

频率是指一个事件在故事中出现的次数和该事件在文本中叙述的次数。前者称为事件频率,后者称为叙事频率。不同的叙事频率会产生不同的阅读效果,一件事有节奏地反复呈现,会客观上提示出一种恒定的意义或产生某种象征意蕴。在叙事方面,艾特玛托夫非常善于使用这种独特的叙事时间策略,通过叙事频率的自由切换达到一种全新的艺术效果。

长篇小说《一日长于百年》中有一个给人印象很深的情节,叶吉盖心底深深爱着的人查莉芭趁叶吉盖不在时不声不响带着孩子们离开了小镇,叶吉盖回来得知消息后,异常难过但无法向任何人倾诉。查莉芭是趁叶吉盖去找走失的骆驼卡拉纳尔时,才带着孩子们离开的,叶吉盖借口出去看看牲口把卡拉纳尔领到风雪荒原上,将满腔的悲伤、愤怒、急躁等复杂心情一股脑发泄在骆驼身上,他用鞭子狠命抽打骆驼。骆驼受不住挣脱跑掉了,叶吉盖边骂边追,最后筋疲力尽,风雪中的他“没了帽子,也没了皮袄,脸上和手上都火辣辣的烫,在漆黑的夜里,拖着鞭子蹒跚地走着,忽然他觉得浑身无力,腿一软就跪到了雪上,他深深地弯下腰、紧紧抱着头,低沉地失声痛哭起来。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跪在萨雷―奥捷卡的雪原上,他听得见风是怎样刮起的,怎样旋转的,扬起飞雪;他也听得见雪是怎样从天上落下的。每一片雪花和亿万片雪花在空中相互摩擦,发出的簌簌的声响,好像是在说,他忍受不了这分离的痛苦,他离开他所热恋的那个女人,离开和他那样亲近的孩子,活在世上就没有啥意义,他还不如就死在这里,让雪把他埋葬。”[8]274作者在这里通过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将叶吉盖失去查莉芭的痛苦和内心世界的失落表现得淋漓尽致,叙述本已经十分饱满,但接下来作者又补充了一段笔墨:“地球还是沿着自己的轨道,迎着太空的风运行着,它围绕着太阳转,同时又自转,这时它在自己的身上驮着一个人,他深弯着腰,跪在雪地上,跪在雪原之中。”[8]275还是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但这个视角已经远远超越了地球(人类视角)来到了宇宙(宇宙视角)。随作者笔触的变换,读者也不禁跳出地球远远地审视着这个萨雷―奥捷卡雪原上悲伤的男人。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 · 序言》中说:“一般来说,熟知的东西所以不是真正知道了的东西,正因为它是熟知的。”艾特玛托夫的这种通过增加叙事频率、转换叙事视角的叙事手法,创造性地将对象从其正常的感觉领域移出,重新构造对对象的感觉,从而使读者对事件的感受被突出,进而充分领略欣赏小说的故事情节,并完全沉醉其中。可以说,这种叙事手法不仅代表了一种想象力,同时更多地代表了一种洞察力。

最能体现艾特玛托夫善用增加叙事频率的手法达到叙事陌生化的是长篇小说《断头台》。在这篇小说中,阿夫季和三只小狼的初次相遇在故事时间里实际只发生过一次,但小说却多次提及,这是作者有意增加这一细节的叙事频率,以求达到陌生化的叙事效果。对这一情节,小说首先以第三人称视角描述小狼眼中的阿夫季:“小兽并不疑心,再说它们也并不知道,突然在这里出现的这个怪物是人。有那么一个活物,几乎光着身子——他只穿一条短裤衩,光脚穿一双运动鞋——他就这么在那片草地上跑着。他跑得很古怪,专挑茂密的草丛,在草茎中间跑前跑后,似乎感到极大的愉快……三只小狼开始时躲在一边,有点捉摸不透,还有点害怕——它们还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呢。那人在草地上一个劲儿地跑来跑去,活像个疯子……小狼壮了壮胆,好奇心占了上风:这个从未见过的、光皮肤两条腿的奇怪动物,像上了发条似的能跑来跑去,它们多想跟他闹着玩玩呀。”[7]132在小说的第二部分,作者转换视角,通过阿夫季的眼睛为我们再现了这一幕:“直到阿夫季看到身边的三只狼崽,他才清醒过来。真没料到!它们打哪儿来的?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只狼崽摇着小尾巴,想靠近他,同他玩一玩——有点胆怯,但又不跑开。像所有的小动物那样,细长腿,耳朵没长结实,半竖半耷拉着,尖尖的嘴脸上长着机灵的小眼睛,那信赖的目光,简直逗人发笑。”[7]132同一事件在文本中的再次出现无疑加深了读者对这一情节的印象。如果说小说第一次叙述这个情节时还有点让读者摸不着头脑的话,那么当读到这一部分时,读者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小狼眼中这个光着身子的动物就是人类,这个人“跑得很古怪,专挑茂密的草丛”是为了采集大麻花粉,他“像上了发条一样跑来跑去,似乎感到极大的愉快”的原因一是采集过程中大麻花粉对神经产生的作用,二是他因为正在实施拯救人类计划而感到兴奋。这个怪人就是怀揣梦想自愿来到大麻草原的阿夫季。小说后面还通过母狼第二次见到阿夫季时脑海中对往事的再现、阿夫季在火车上的思索及回忆等多次再现阿夫季和小狼们的“初相见”。作者打破叙事常规,通过不断转换叙事视角,让这件事实上只出现过一次的事件在作品中反复呈现,使本应在同等时间内被描述的事件频率增加,从而达到一种照应、强调、贯穿的叙事效果。这就是叙事学上所说的“陌生化”手法。

四、叙事层面

我们这里所说的“叙事层面”,主要指创作主体以独特的审美视角将所选取的小说内容表现出来的艺术角度。艾特玛托夫的作品以其所触及社会问题的尖锐性、深刻的哲学思辨性和高超的艺术技巧让读者和评论家叹为观止。艾特玛托夫善于通过复杂的叙事将读者引入一个包括最复杂的社会层面、心理层面甚至是全人类思维层面的世界,来讲述当今社会最迫切的现实问题。因而他的作品远远超越了时代的局限,不只属于今天,也属于明天。为了达到作品的叙事目的,艾特玛托夫在作品中使用了复杂的叙事技巧,除了前面提到的,还有一个非常值得我们关注的手法,即经常引入传说、神话,甚至将其置于小说中成为一个独立的行文线索[9]。

长篇小说《白轮船》通过一个七岁男孩子的遭遇,不遗余力地揭示了良善者的受欺压、懦弱、奴性和助纣为虐,人心中隐藏的种种丑恶、贪婪以及人和人之间的憎恶与伤害。善良的外祖父经常给这个男孩讲长角鹿妈妈的故事,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传说:长角鹿拯救过吉尔吉斯人的祖先,族人将长角鹿妈妈尊为圣母,但后来鹿妈妈的后代遭了殃,成群的鹿被杀害了,长角鹿妈妈带着剩下不多的鹿,告别了伊塞克湖,到别的山里去了,从此这个地方再没人看见过鹿。小男孩牢牢记住了长角鹿妈妈的故事并在其熏陶下日渐长大。他常常带着望远镜,在山头眺望伊塞克湖上的白轮船,因为他认为素未谋面的爸爸就在那艘白轮船上。一天,鹿又重新造访了这座山林,男孩和外公都兴奋不已,但姨夫奥罗兹库尔却逼迫外公射杀了长角鹿妈妈,大摆鹿肉宴。那天晚上,外公因羞愧,醉酒瘫在了泥地里,男孩也因受到刺激,决定去白轮船上找他的爸爸。男孩摇摇晃晃地走到河边,径直跨进水里……没有人知道,他终于化作小鱼去寻找神话中的长角鹿妈妈和他梦中的白轮船去了。全书中长角鹿妈妈的传说所隐喻的自然力和白轮船所承载的小男孩的梦想,宛如一首多声部的乐章,共同奏响了自然、爱与生命的乐曲。这些神话古老、质朴而又充满生命力,是吉尔吉斯斯坦人民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源动力,就像艾特玛托夫在小说中引用的吉尔吉斯人的古歌:“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沉重的苦难,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涅塞。”[10]神话和梦想的引入既使故事更加丰富和富于诗意,又使人感到主人公的世界无比纯净,仿佛他所有的欢乐和痛苦都凝结在这神话和梦想中。在这里,“个人和生命、民族和历史、良心和存在——是艾特玛托夫对成对出现的这三个层次的问题的深入探索”[11]。因此,神话的引入在文中并没有给人以迷信、落后等感觉,反而使读者生出对自然的敬畏,认识到爱是世间最原始的创造力,它足以同任何非生命的自然力相抗争。

艾特玛托夫还善于运用时空交错的叙事手法增强叙事效果。其代表作《一日长于百年》叙事宏大,将民间传说层面、现实描绘层面和科技幻想层面三个层面并置,使叙事极富开阖变换之能事,达到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在《一日长于百年》中,作者设置了多重空间:暴风雪中的铁路小站、萨雷–奥捷卡1号禁区、地球、近地面星球和遥远的宇宙空间。在现实描绘层面,作者通过暴风雪中铁路工人叶吉盖为老工人卡赞加普送葬时展开的意识流,为读者展现了小站上三户人家的悲欢离合,交代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同时在时间层面上通过主人公的回顾,讲述了战后40年中主人公所经历的风风雨雨,以及死者在每一个重要关头对他的帮助和支持。在这万千思绪中,他一会儿感慨周围普通人的坎坷命运,一会儿又陷入对国家所走过的历史道路的思索,并将叙事带入民间传说层面。在民间传说层面中,作者主要通过小说中穿插的两个俄罗斯古老传说展开叙事。一个是草原歌手赖马雷的悲剧故事:赖马雷是一个流浪歌手,年轻时十分受人爱戴,负有盛名,随着岁月流逝,暮年的他不再意气风发,不再到处赴宴歌唱,但19岁的年轻女子白姬梅的出现点燃了他爱情的火焰,他仿佛又找回了青春。可是这样的事情是不被世俗社会所允许的,他因此遭到兄弟和族人的摧残,人格受尽侮辱,感情也被扼杀。另一个是曼库特的传说:在部落纷争年代,一青年被折磨得失去记忆,成了只知为主人干活的痴呆奴隶“曼库特”,最终在主人的唆使下,曼库特射死了历尽艰辛前来找他的生身母亲。同时,因为偶遇草原另一端发射的火箭升空,小说又引出了科技幻想层面的叙事。在科技幻想层面的叙事中,作者采用虚构手法,用新闻报道式的语体写了一个太空的故事:在美苏合作建立的空间站两名宇航员接受外星人邀请,访问了没有国家和武器、文明高度发达的林海星球,但最终,为防止比地球更高的外星文明进入地球破坏人类现有的秩序,美苏却协议共同发射一系列火箭给地球套上一个“环”。作家在小说中暗示道:这个“环”与曼库特头上戴的使他失去记忆的兽皮套是一样的,只不过它们一个是使人忘记祖先的优良道德传统,一个则使人类永远服从现有的不合理秩序,其目的都是为了把人改造成奴隶。

整部小说既有现实层面的叙事,又有神话传说层面的叙事,还有科幻层面的叙事,且每一个层面中都伴有时间和空间、历史和现实、神话和科幻相互交织,完美融合构成宏大的叙事结构。这种宏大的结构,研究者称之为“星系结构”[12],认为这种结构“既表现了每一‘星体’闪烁的光彩,又通过众多‘世界’的相互映照提供了人类社会历史的、现实的、超现实的生活背景,提供了极丰富的思想内涵和审美内容”[13]。是的,艾特玛托夫正是通过这样三个层面立体交叉的结构,展现出了一个普通铁路工人同强加在他身上的沉重的历史和现实,以及久远的年代中那些扭曲人性、凌虐善良、践踏人道原则的邪恶势力的斗争,表现了复杂的社会心理及人道主义问题,进而提出当今时代存在着的关系到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全球性迫切问题,表达了作家对人类命运和前途的深刻忧虑。

毫无疑问,艾特玛托夫的作品对世界和民族文化、文学和艺术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其作品被翻译成180种文字,被誉为20世纪经典作品[14]。在对艾特玛托夫的研究中,人们更多关注的是他作品的思想内容和他小说中体现出的人道主义、悲剧意识、生态意识,以及其作品对中国现当代文学部分作家的影响。其实艾特玛托夫小说的叙事策略也很值得研究。他善于用人物的回忆、内心独白、想象、思索、梦幻等手法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善于糅合民歌、神话、传说、宗教故事等元素在过去、未来与现实追寻之间实行叙事策略的转换,更善于通过倒错和压缩的叙事时间、多元化的叙事视角、重构的叙事频率及时空交错的多重叙事层面达到最佳的叙事效果。可以说,艾特玛托夫的创作实践是对小说创作叙事策略的丰富和完善,他的作品至今仍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瑰宝,绽放出永恒的异彩。

[1] ШЕВЛЯКОВА Л Р.Филология: ИностраннаяФилология[M].Караганда:Изд-воКарГУ,2012:115.

[2] 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12.

[3] 杨守彬,张梅.艾特玛托夫《草原和群山的故事》写作艺术[J].西伯利亚研究,2005(5):71―74.

[4] 倪蕊琴.小型化史诗的诞生和传统长篇史诗的回顾[J].俄罗斯文艺,1988(5):92―98.

[5] 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1:64.

[6] 张梅.艾特玛托夫长篇小说《断头台》的叙事策略[J].西伯利亚研究,2006(3):67―70.

[7] 艾特玛托夫.断头台[M].冯加,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

[8] 艾特玛托夫.一日长于百年[M].张会森,宗玉才,王育伦,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2.

[9]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Условность в Формировании Образа Другого в Творчестве ЧингизаАйтма-‌това[EB/OL].[2018-11-09].https://docplayerru/‌amp/33674253-Hudozhestvennaya-uslovnost-‌v-formirovanii-obraza-drugogo-v-tvorchestve-‌chingiza-aytmatova.Html.

[10] 艾特玛托夫.白轮船[M].力冈,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1.

[11] Краткий Литературный Очерк о Творчестве ЧингизаАйтматова[EB/OL].[2018-11-26].‌http://www.uznaem-kak.ru/kratkij-literaturnyj-‌ocherk-o-tvorchestve-chingiza-ajtmatova/.

[12] 阎保平.论艾特玛托夫小说的“星系结构”[J].外国文学评论,1991(2):69―77.

[13] 何碧.一日长于百年浅论[J].广东教育学院学报,1996(2):35―40.

[14] Творчество Чингиза Айтматова имеет огромное значение для развития мировойи национальной культуры, литературы и искусства[EB/OL].(2017-08-18)[2018-11-26].‌http://rusisworld.com/zasedaniia-gruppy/tvorchestvo-chingiza-aytmatova-imeet-ogromnoe-znachenie-dlya-razvitiya-mirovoy-i/.

2018-11-09

张梅(1974―),女,黑龙江哈尔滨人,副研究员,硕士。

I106.4

A

1006–5261(2019)03–0106–07

〔责任编辑 杨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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