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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寻

2019-01-14梦柯

躬耕 2019年12期
关键词:李白果园母亲

梦柯

三伯的老宅在村子东头,相邻一个果园。果园实则是一座坟园,胡姓人家的老坟地儿。不大的坟园生长七八种果树,招惹村里孩子前来玩耍。胡伯索性住在坟园边上搭建的小棚里,看着被他视为宝贝的果园。

春归大地,果园中的桃树、梨树、杏树等相继开花,一派浅红亮紫的景象。不仅小孩喜爱,大人也喜欢近前看个风景。胡伯眯着眼睛,嘴巴叼着旱烟袋看着那些花。

三伯会杀猪,人称“杀猪匠”,一脸凶相,小孩们大抵都很惧怕他,我也不例外,但是我喜欢吃他做的卤肉,猪鼻梁、猪耳朵、猪舌头(口条)。“小孩谁会叫个文艺的词呢, 就叫‘猪舌头。”母亲一听我这么说,立刻给我一个狠狠的白眼。

贪玩,馋鬼的我,还有大伯、二伯家的孩子们齐“上阵”到三伯家闹腾,三伯就黑着脸,那是不想给我们吃,四川来的三娘还会拿了扫帚轰我们走。她看似我们走了,其实,谁也没走,谁肯走?眼巴巴地从门缝里看三伯把一头猪杀完弄净放进锅里烧火,窜上天钻进鼻子的那股香味,让人心肺忍不住膨胀。

有三娘把门,喷香的卤肉吃到嘴里的机会很少,偶尔会给一点猪耳朵,抓一手油放嘴里抹一圈,那种痛快感觉流遍全身。村人说三伯是个小气鬼。从吃肉的次数看,三伯的确是个小气得不能再小气的人了,难怪娶来个外地媳妇。在我们这地界里他的小气是出了名的,哪家闺女肯嫁个“葛朗台”?

胡伯和他为邻,少不了笑话三伯这等事。三伯倒是笑呵呵地回敬胡伯伯:“你可不小气,住果园干嘛!就那几棵树能结几个果子,还怕偷哇?”

胡伯就不吱声了。

但凡这样,三伯就在村子里显得很能耐,更加肆无忌惮,走路的姿势像村上的白杨树,腰杆直挺挺的,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

三娘,四川哪里人,不详。

胖胖的圆脸蛋,小眯缝眼,一张男人才有的方形口, 一根黑粗的辫子耷拉到腿弯儿, 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绝不是那种静若处子的女人。

村人闲来没事喜欢找三伯调侃,都怕三伯手里拿的那把杀猪刀,惹火了给一刀谁吃得消?大伙给三伯说话的时候都悠着几分轻重。

三伯呢,不但杀猪家里还摆个牌场,喜欢打牌的那些人自然都聚到三伯家不走,成了牌桌上的常客。三娘少不了扒拉柴火烧一锅开水,除了褪猪毛用外其他的都让那一帮子赌棍给喝了。

至于三娘咋跟了三伯,母亲并没告诉我,父亲更不可能和我说这事。

去三伯家次数多了,便听来了三娘的故事:那年四川发大水,出来逃难的三娘要饭要到我家,奶奶看三娘生得虽不俊俏还算有女人样,特别是那肥肥的臀腚是生娃的好“货”。奶奶就拿饭菜给三娘吃,顺势套近乎,得知三娘没结过婚,家里人一起出来走着走着就走岔道了。三娘带着唯一的弟弟,途中把年仅五岁的弟弟也给弄丢了。

奶奶牵线搭桥说自家三儿子没媳妇,若是愿意就别到处走了,也有个吃睡的地儿。三娘貌似没考虑就应了奶奶的话,落户下来成了三伯的媳妇。

三娘和娘家人取得联系大概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他的弟弟找到这里,那是一个面色清素,肤白的款款少年,一头浓密的黑发把一个英俊少年和盘托出。三娘很喜欢她这个弟弟,那小少年多次说走,三娘都以各种理由说服下来。

那少年就在我村小学上学。

我和他由此也成了很好的少年朋友,我去三娘家,他来我家,闹得父亲母亲不乐意,和一个外人交往个啥?

父母亲不愿意我和他玩,开始以为是他们讨厌三伯一家,长大一点才明白父母亲的一些“小心眼”,他们说不是同族一个村的娃儿,怕村人说闲话。

就在我慢慢疏远时他给我一张作业纸,纸的正面写的作业题,背面是一幅铅笔画,画的是大诗人李白。那时并不知李白何许人,只觉得他画的好,像要从作业纸上走下来的那种。

三娘胡搅蛮缠起来,挺怕人的。

她也不让她的弟弟和我玩,不管是我去他家还是他到我家,三娘都要扯着嗓子喊叫着她弟弟名字骂他个“死鬼”快点回家。

我们索性谁也不去谁的家,就到胡伯的果园里耍,当然趁胡伯不在果园的那刻,他用纸包一块肉还有他的画,画里人物已经换了,他说是黑李逵。

我问谁是黑李逵啊?

一双水样清纯的大眼睛盯我半天说我真笨,黑李逵都不知道,亏你爸还是文人呢?《水浒传》里的人物呀。

想起看过的连环画有这么一个人的时候,他已被那凶婆娘三娘的“高音喇叭”召唤回家了。

几年后我到村外的乡中读书,他也走了。

据说找他的养父母去了,养父是位教师,再不走那边就要来领人了。三娘只好放他走。

我年龄大一点时和三娘说话,三娘没那么凶了,但依旧是不很友好的那种,我定不敢多嘴,可心里很想问他还会回来吗?

三娘就会扯着粗脖子回答我,咋不会哩?你个幺女家打听个啥子嘛!我就灰溜溜地跑掉了。

回到家里委屈的泪水流一枕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那个叫张钟君的男孩。

三娘再没说起过,我也没敢再问。

時光很久,牵念很久,那个小村的记忆也一直很久,我知道一个人对故乡的纠缠就像地球绕太阳转的纠缠,轻易断不了一种情绪萦绕心尖的那种痛感。

若没体验过这种痛感,便不会有泪洒香江的绝叹。

一张李白的画像在我的书本里夹着,在玻璃下压着,在心里藏着,这是一个翩翩少年的心灵之作。他去了哪里,究竟谁人是他的养父母?这个自然不得而知,可总想知道关于他的讯息,他的一切。

三娘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但她有一个绝顶聪颖的弟弟,一个俊才的弟弟,她知道吗?多少次我想开口问三娘一下,你弟弟还来吗?多少次都被哽咽的泪水逼了回去,最终没张口问。

无限念想时,他回来了。

在我去外地求学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来找她姐姐,我的三娘。三娘那时已查出患脑瘤。他大概是怕再也见不到他的姐姐,一个苦命的姐姐,为我伯伯生下两男一女的三娘,似乎也完成做为一个女人该有的幸福,跟着三伯虽吃了不少苦头,但三伯不曾亏待过她。

而张钟君已是一位出色的青年才俊,求学广东美术学院,他的绘画作品在书画界已享有盛名。

我呢,只不过一个普通求学者,时隔数年不见竟是天地隔栏,蓝色风衣披挂的他早已不是那时的青葱少年了。

他走后没多久,三娘便去世了。

村人说三娘是上辈子修来的福,贪上这么一个特漂亮的后生,埋葬半年的三娘坟头上惊奇地长出一株刺梅花,飞鸿传情,那是对天意的一种回馈。

三娘离世三年后,三伯也走了。

张钟君没来祭奠三伯的葬礼,以前听三伯说他已出国留学,到日本深造他的绘画专业攻读博士学位了。

天涯茫茫,心事苍苍,与他今生可否再相见?

母亲把我的书当垃圾卖掉时也卖掉了李白那幅画,张钟君的少时之作。我回来对着母亲狂吼之后心疼那一笔一画画就的飞逸之作,从此与我再无相交,最后残存的一点忆念生生被母亲剥夺了去。

几天的不吃不喝,母亲似乎领会到我的真正伤心,满是软语的安抚,小心地端吃端喝也没能做到抚慰我心。

母亲自此轻易不敢再动我的所用物品。

这些年,也回过老家。

胡伯的果园还在,可三伯家的房子早没了,老宅的地儿长满了杂草,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小女出嫁后也难得见面。

倒是果园年年还有果子吃,胡伯家唯一的儿子在老家看护胡伯留下的家园,田产,老坟地年年听得鞭炮响。

三娘,一个逃难而来的女人,有男人、有家、有孩子、有一个李白似的弟弟,就这样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

顾念,魂念,只说今生,不言来世。

有些过往注定没完没了,了了苍生事,回眸竟咫尺。

在百度上搜他的名字,再加上日本留学的头衔,他的资料马上就出来了,在日本学成归来已安家落户广东。

一阵惊喜闹得一夜无眠。可搜寻来搜寻去却找不到他的联系方式。我沉浸文字,围裹幕帐,读银河落梦,吟李白三千尺,不见瀑布挂窗前的幽幽孤寂。他还记得我吗?

问星星不语,问离别不再回首,那一语成谶的昨日瘦了兰心,溪水可漫漫?

当飞机在广州白云山机场降落时,心想君在这里。

他在吗?心中多次叩问自己。

广州的雨改了着地的一缕哀愁,李白的画却维系我一生的情缘,广州的天怎是那个小村的天?广州的豪气怎是那小村唱起的纯纯恋曲?

也许他早已把我忘记,生命画一个圆,我早不在他的圆中,我只是他星空中陨落的那颗孤星。

也许……

哭疼的眼睛再也翻轉不了一张李白的画像,翻转不了他在我心中的一世牵念。

一个偌大的广州,我该去哪里找寻?

许多年没电话,没信息,没QQ,没微信,没一切可以联系到他的联系方式,纷繁复杂的世界来一次不易,那么秋寒中离去可是易事?

张钟君,他依旧是我心中的小小少年,可我怎么也不是他的小小少女。日出日落,梦里梦外,若是初见,可好?

我不止千万次地问,他知否?不知否?我的绿肥红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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