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的罗曼史
2019-01-14孙青松
孙青松
自行车是中国家喻户晓的交通工具。在都市和乡村,它的身影随处可见。
自行车俗称“洋车”。顾名思义,它是西方的舶来品。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自行车“物以稀为贵”,曾经成为人们身份的象征,家境贫富的标识。自行车的品牌也不丰富,只有飞鸽、永久、凤凰、飞鹰、红旗几种。飞鸽和永久牌自行车庄重劲健,高端大气上档次,是人们的最爱。骑乘这两种自行车的人,尽显尊贵,风光无限,可与当下开“奔驰”“宝马”小汽车相媲美。那时候,自行车只有“单车”款式,供一个人骑乘,却没有“单车”的称谓。据说广东一带有它的别称“脚踏车”。近年来,自行车稀少了,淡出人们视野。我从怀旧的文字中,读出了“单车”的称呼。记得有篇文章标题就是“骑单车的日子”。这单车的时尚名字,相当养眼暖心,令人顿生遥远时代感。
自行车是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过渡的产物,是人力与机械的“混血儿”,是机动车的雏形,机械文明的先驅。在都市里,它通常是人们上下班和短途出行的代步工具,载人带货是其附带功能;可在乡村,它的功能恰恰相反,运输是它的主要功能,代步是辅助。都市自行车轻车简从、利落潇洒的风姿,是负荷沉重、缓慢迟钝的乡村自行车,永远追寻的“范儿”。
倒三角形的车架,钢圈胶胎的前后车轮,环链带动的转盘与飞轮,自行车的骑乘之旅,践行着“两点成一线”的几何原理。西方几何学的烙印,布满了“洋车”这个舶来品的周身。骑乘人的蹬力驱动车轮,车把把握方向,刹车调节车速,车铃警示行人——这便是自行车的运行原理。先学推,再学靠(一脚蹬车踏,另脚蹬地助行),后练骑,这是学骑自行车的基本套路。“自行车,不用学,只要你屁股扭哩活”——一句顺口溜,道出了骑自行车的要领。“骑车哩,慢慢哩,别叫摔倒沙窝哩”——又一句顺口溜,对快车手提出了忠告。“关键时候不能掉链子”——这句口头禅,则揭示了紧要关头一定要给力的人生哲理。绿色的邮政专用自行车,为邮递员博取了“绿衣使者”的美誉。神州大地上,舶来的“洋车”入乡随俗,裹挟着强劲“中国风”。
那年代,“三转一响”四大件 ——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和收音机,是中国富裕家庭的象征。自行车位列四大件之首,其地位之显赫不言而喻。因自行车的缺位,导致农村男青年婚事告吹的不幸,时有所闻。格外调皮的姑娘,非要一辆飞鸽或永久牌自行车,把婆家人折腾得四处奔走,焦头烂额!
新自行车入户,车主如获至宝。擦干净后包装,是主人对“坐骑”的首要款待。先用干净的抹布,给自行车浑身上下擦拭得锃亮,后用金丝绒布条或胶卷,将车子梁架缠绕包裹,把车子打扮得像一个姿容光鲜、衣着时尚的新娘。借骑自行车,可是件相当难为情的差事。私交不深,最好免开尊口,否则,“闭门羹”你吃定了。
珍贵的自行车,遂成窃贼们的觊觎对象。丢车与找车,是那年代里司空见惯的事儿。去商店购物,不大一会儿出来,车锁被撬不翼而飞者,屡见不鲜。如果大意,放在家门口的自行车,照样会丢失。这样的安全状况,一度火爆了两个新行当:一是自行车“砸钢印”公家行当。新自行车的车主,持购车发票去当地派出所交上五元钱,警察便在车把处砸上一个“钢印”,即阿拉伯数字编号印记,车子就算备案了。说的是一旦丢失,前来所里报案,车子会失而复得。事实上,按“印”索车的希望大多破灭。这样的情形,导致“砸钢印”行当逐渐衰落。二是收费看车的民间行当。去镇上赶集的乡下人,把自行车寄在绳子圈起的存车处,交两毛钱领一个存车牌,便可以无牵无挂四处溜达了。集散了,凭车牌领取车子,驮着采购的物品高兴而归。这种有偿存车服务,既方便稳当,又收费低廉,兴盛了好些年头,直到自行车的潮落。
尽管自行车是钢骨铁身,可骑得久了,也会出毛病,需要修理保养。比如:脚蹬坏了,曲柄歪了,辐条折了,链子断了,轮胎漏气了,刹车失灵了,车铃被盗了,轴承里钢子烂了……于是,车主便把它推到废车圈作招牌的车子铺。修车师傅矫正、修补、换件、充气、试骑……好一阵忙活!维修好了,车主喜滋滋付款骑走。走完“生命之路”的自行车,又被车子铺收购,五零四散的解体,能用的部件作配件,不能用的卖废铁。卸下来的旧橡胶轮胎,既可用于补胎,又能用于掌鞋,挺走俏。穿着掌了旧胎的布鞋,走起路来沉稳踏实,感觉可好。多数修车人是“德艺”双馨的师傅,也有个别修车人唯利是图,行径卑鄙:在其修理铺附近的路面上,故意撒些鞋钉、铁刺、玻璃碴之类,扎破过路骑车人的轮胎,迫使车主前来破费补胎,从而“兴隆”自己的修车生意,发昧心财。不过,劣迹一旦败露,便声名狼藉,生意彻底“砸锅”了。
乡村是自行车大显身手的广阔天地。自行车一百多元的价位,不算太贵,乡下人买辆自行车并不太难。若想买一辆汽车,简直是天方夜谭!山地或平原,自行车恰如一匹能骑乘驮货的马,是乡村人首选的代步和运输工具。无论沙路土路、石粉水泥柏油路,也无论大路小路、直路弯路岗坡路,自行车铃声相闻,身影无处不在。春节,骑自行车走亲戚真是排场。一辆自行车骑载三四个人,不足为奇。父亲骑车,母亲抱着小孩坐在车后货架上,车前大梁上又坐一个大孩子,货架右侧挂篓里,装着瞧亲戚的礼品——这是那个时代里,乡下人骑车子走亲戚的经典画面。几十年后,这样的画面还在我眼前,栩栩如生。坐在自行车大梁上屁股生疼的滋味,我多次品尝过;平展货架上的舒服座位,一直是我的向往。原本叫货架的部位,被乡下人约定俗成地美称“车后座”,提升了地位。半大不小的顽皮少年们,偷坐别人“车后座”的事例,并不鲜见,也闹出过笑话。一天,俺们庄的杰娃,老远看见一个熟人骑着自行车,从庄东边路上跑过来,便隐蔽在路边墙角。在自行车经过墙角的刹那,杰娃猛然蹿上去,企图在“车后座”上美一会儿,结果摔个四仰八叉,吃了大亏,引得小伙伴们一阵哄笑。原来,那个骑车人是个小气鬼,为避免别人搭乘,事先把车后座卸掉了,杰娃当然不知,坐了个“空”啊!
都市里的自行车,车把上挂个菜篓和手提袋,货架上再驮一袋米面,已算载重了,而在乡村这算小菜一碟。超负荷运行,是乡村自行车与生俱来的悲苦命运。车梁上搭一袋百十斤重的粮食,货架上放着两大麻包压实的棉花或烟叶,算起来载重几百斤,严重超载。强壮的骑手们,调整了“先蹬后骑”的通常骑术,改为“先骑后蹬”的另类骑法——先把举步维艰的重载自行车,推靠在路边的墙上或树干上,然后跨上车座,猛力蹬车启程,摇摇晃晃地出行。这样的重载自行车,白面书生们别说骑了,连推也推不走。乡村骑手们就是驾驭这样的超载自行车,从事农产品的长途贩运,挣一点小钱贴补贫困的家庭生活。他们早出晚归,风餐露宿,近则三五十里,远则百八十里,为生活奔波着。犹如一匹不堪重负的老马,远行的载重自行车,在坎坷的长途奔波中蹒跚着,吱吱呀呀地呻吟着。路途中,与劫匪窃贼遭遇和搏斗事件,时有发生,成了村民热议话题。这些惊险的乡村轶事,给自行车沧桑的历程涂上悲壮色彩。
鄉村自行车并非一味地悲苦,它也有洒脱时光。闲暇时,村里的年轻人也喜欢比拼车技。沙面公路上,车手们单丢把与双丢把交替着,飞沙走石;蜿蜒土路上,车手们旋转回环,敏捷如燕。喝彩声口哨声,此起彼伏,看客们欢呼雀跃!
改革开放后,祖国经济腾飞,人民生活富裕。与时俱进,开拓创新。色彩鲜艳的女士坤车上市了,变速自行车上路了,越野自行车、山地自行车,也相继问世。本世纪伊始,完全机动高速的摩托车、农用车后来居上,大行其道,成为人们更理想的代步和运输工具。无论城市乡村,自行车都渐行渐远,淡出人们视野,呈现日暮途穷态势。偶尔碰见骑自行车者,大多是老年人,给人以前朝“遗老”的感觉。曾经生意红火的修车铺,门可罗雀,修车师傅们,改换门庭。
风水轮流转。近些年来,沉寂多年的自行车大潮,在都市里复兴回潮了。双人车、多人车、儿童车、成人车、老年车、情侣车、亲子车、折叠车、特技车……车型花样翻新,品牌琳琅满目。自行车的功能,也脱胎换骨了——由原来的代步与运输工具,演绎成当下休闲观光的“新宠”。
以前的自行车,造型朴拙而结实耐用,当下时尚的新生代自行车,好看却不够结实。不过,这些精致轻巧、造型美观的新生代自行车,也许迎合了当下美好生活的需求。
都市今天的街头巷尾,成排地摆放着休闲观光自行车。路人可以自由“刷租”,随借随还。大街小巷湖滨河畔,公园湿地景区步道,不时可见它们悠哉悠哉的身姿。它们成了市民休闲健身的器材,都市文明的符号,小康社会的标志。因为人们生活的富裕,维修旧车的店铺稀少;由于社会治安的良好,失盗车子的消息渐缺。这不声不响地给社会增添了祥和。
自行车这个低碳环保的交通工具,昔日从海外舶来中国,先兴起于都市,尔后流行到乡村,曾给祖国摘取了“自行车王国”的桂冠。当下,又从祖国的都市复兴,走出一度式微的困境。从稀缺到寻常,从沉重到浪漫,自行车走过半个多世纪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的漫长路途,见证了国家从贫穷走向富裕的光辉历程。弥漫着乡愁的自行车修长轨迹,记录了时代与生活的巨大变迁,演绎了一段难以忘怀的罗曼史。
我殷切地期待着——
多彩多姿的新生代自行车,尽快去掉古怪难懂的“洋车名”,换上通俗易懂的“中国名”,尔后再从都市流行到乡村,让闲适的乡村人,在蜿蜒溜光的村村通水泥路上,悠然漫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