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讯有期,春天美
2019-01-14依然月牙
依然月牙
为有暗香来
——立春·梅花
一
立春到,东风送暖,大地解冻。
风中,有暗香隐隐来袭,若有似无,清浅执着,拉着你的手,拽着你的衣,直往花开之地而去。
立春赏花,莫过于梅。
梅树不高,矮的五米左右,高的可达十米。褐紫色的枝干,斑驳遒劲,蓝天之下,一树一树花开,白似雪,红若霞,密密麻麻,热热闹闹。花开繁茂,并不见叶。花芽藏在叶腋间,一朵或两朵。花的形状也普通,五片花瓣拥成小圆,细蕊密生,有芳香缕缕抽出,丝线一般,交织跌宕。
于杭州人来说,赏梅是一件隆重的事,孤山与灵峰的梅,不得不看。
然都早了些,一树,两树,零星乍染。没有过多的繁密,疏疏遒劲的枝条,一朵、两朵的花,开得却那么好,仿若一点两点的心事,裹着花雕一般的风情,散着清酒一般的芳香。这疏朗的早梅,就如古时的女子绾了一头青丝却只用一根簪子别了发间,清简之极,却也有韵味之极。
也有一棵两棵早开的,一串一串的花迫不及待地站满枝头,如斯热闹,如斯灿烂,好比一口热血,天地间猛然呛出来,刹那鲜艳,刹那芳华。细细的花蕊,举着火柴梗一般的红头,一把擦了去,这朵燃了,那朵亮了,整枝整树的花儿红了。
是精心准备了一季的红嫁衣?在立春的风中,羞涩地铺满一地。
拿起相机,想把梅的风姿定格。忽然发现,朵朵下垂,枝枝低头。
二
孤山,赏梅,怎能不想到宋朝的林逋?
林逋,幼时刻苦好学,通晓经史百家。喜恬淡,不好名利。长大后,曾漫游江淮间,后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终身不仕,未娶妻室,与梅花、仙鹤做伴,称“梅妻鹤子”。
用脚步一寸一寸丈量脚下的孤山,仿若宋朝的旧时光,乘着激越的桨声,载着西湖的绿水,沓沓而来。这一株,或是那一株?哪一株是诗人亲手栽下的?这一朵,或是那一朵?哪一朵曾停歇诗人的目光?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千古名句化为万千梅花,在这个早春的孤山,一朵,一朵,盛装莅临。
孤山?孤独的山吗?林逋的孤独有着怎样的清和与高贵?隐居孤山,种梅养鹤,一生未娶。他的决绝是一枝埋在雪中的梅。“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这样的话语是一颗覆雪的灵魂,干净、孤独、清冽、芳香。
至此,孤山不孤。它的地底埋着诗人干净的灵魂。
南宋没落之后,曾有盗墓者打开了林逋的坟墓,发现了他的陪葬之物:一端砚,一支簪。
臆想随着“簪”的出示,缤纷如蝶。
是否有一位唤作“梅”的女子,在林逋的生命中,以刀刻的力度,留下烙印?不得而知,那些有关爱情的猜想,在林逋的一首小词中,显露端倪: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曾经沧海难为水,至此封存那些年的情?梅。多少情深,多少牵挂,多少呢喃,都浇灌给了树,都寄存给了花。梅是妻,是情,是诗,是画,是生生世世的念想。
年年岁岁。
孤山的梅,依然葱茏。在这个立春的时节,一点两点,爆出雪似的白,火似的红。此种,红红白白,一如轰轰烈烈的过往,框在一座叫孤山的画架里。
穿梭在孤山脚下的梅林,花香肆掠抽打,如同林中,隐秘的暗语。呢呢喃喃,细细碎碎,有着春天汹涌的甜。
谁人的箫声饮下这梅花的酒,响起梅花三弄?
如同那首《春天里》的歌,灵魂的吼叫,只为寻找一个出口。
找不到,便埋葬。
埋葬在孤山如海的梅香里,长成又一株,疏疏朗朗的梅。
那香味,有着酒的力道,有着旧的暗殇。
闻一口,长醉,不醒。
三
自古以来,梅之高洁,让人爱戴。
王冕好画梅,梅妃喜种梅,还有寿阳公主的梅花妆让人纷纷效仿,更有人说“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诗经》有云“山有佳卉,候栗候梅。”这里的“佳卉”指梅。江南一带,有“赠梅”之习俗。诗句“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让后人传诵。“一枝春”指的是梅,读罢此诗,让人觉得古人的浪漫如春天一般甜蜜美好。
不知这所受之人,接到来自江南的梅,是否感受到友人汪洋一般的情意?
年幼,读《红楼梦》,尤其喜欢里面“乞梅”之情节。芦雪庵联诗,宝玉输了,李纨罚他去妙玉的地盘讨几枝红梅:
“但见那红梅二尺来高,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
眾人围着梅,联诗、吃酒、烤肉,其乐融融,好不痛快。
王安石的梅花诗家喻户晓,一句“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堪称经典。“暗香”一词用得尤其妙,让人想到梅的谦和、努力、坚持……
而梅的花语便是坚强和高雅。
如此,便会想起一女作家——梅子。
梅子喜欢花,常常驱车看梅,看荷,看桂,看世间一切好看的花。梅子好写散文,篇篇温暖,字字含爱。读她的文如赏雪中梅,不艳丽、不繁杂、清清淡淡、隽永绵长。寥寥几笔,疏朗开阔,看了一遍还愿再看一遍,看着看着还能从文字里品出梅花的香来。
想来,与梅相联,总是关于优雅,洁净,美丽,坚强。
四
梅花可入茶。
自古以来,文人雅士爱它的高洁,用沸水浸泡,调以适量蜂蜜,生津止渴,清热润燥。试想,大雪纷飞的日子,一杯梅花茶在手,何等芳香,何等风雅?
也有人将半开的梅花摘下,撒上盐末,置于容器,密封。来年,将被盐渍干的梅花取出,蜜糖泡之,烹茶时加上一两朵,闻之,香气渺渺。
《红楼梦》里气质美如兰的妙玉,用雨水、梅花上的雪水泡茶。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招待贾母的是旧年蠲的雨水泡老君眉,招待宝黛等人用的是五年前梅花上的雪水煮的茶。
妙玉说,这梅花上的雪水,总舍不得吃。可见其珍贵。它煮的茶,妙玉用 “清醇”二字来赞美。
在妙玉看来,天上的雪,是洁净的,而落在梅花上的雪,含着梅花的香,不可多得。
真可谓:“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逢。”
这便是梅花的好。它入诗,入画,入茶,入情,入景。说起梅花,人们总是一脸向往,梅,是梅呀!
黄花浪漫满田头
——雨水·油菜花
节气行至雨水,春雨纷纷。
油菜花开了,一朵又一朵,小小一簇,碟子一般。金黄的色,简单的朵,明,媚,亮。田地、山坡,无数的小灯盏,忽得打开。即便雨丝茫茫,依然遮不住光芒闪闪。
油菜花蔓延,噙着细雨,吞吐吸收。春光明媚,在不远处。这含着希望的花,鞭炮一样炸开。日子,亮敞敞,一些憧憬,亮出底牌。
在民间,雨水时节,出嫁的女儿会带上礼物回娘家拜望父母。生育了孩子的妇女,还会带上罐罐肉等礼物,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
年少,一首《回娘家》的流行歌曲让人喜悦: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
这歌热闹,接地气,透着俗世的美好,让人走进世俗的欢喜。
也就想到,吴越王钱镠的家书:“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陌上花开,必定有一株是油菜花。
黄花浪漫满田头,归家的女儿忘记时光。在娘家的日子,仿若溜出笼子的鸟,天高地阔,自由飞。有父母可依赖、可撒娇、可任性,这样的甜蜜,是含在嘴里的糖,不舍咽。
那一边的夫君,终是耐不住相思,委婉地提醒:“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寻寻常常的话语,悠悠扬扬的情意。
想来戴妃踏着满田油菜花缓缓归的情景,甚是完满。
而油菜花,满溢的春水一般,又热烈,又执着,又霸道,将乡村田地不由分说地铺满。说到底,它的骨子里,有着山乡的野蛮与泼辣,风吹不倒,雨打不坏。顶着一抹灿灿的色,笑着开花,笑着结果。
哪里没有它呢?乡下的娃娃落地第一声啼哭,就能看到它。小院、田埂、道路、田地,甚至茅厕旁、猪栏边,只要有土,它就能安之若素地长大。有的单株,细细的茎,一簇黄黄的花,皇冠一般。不管有没有人注意,都在自己的豪华里,做着春天的梦。更多的是成片,如金色的海洋,一望无际地铺排而去,仿佛热烈的摇滚,惊心动魄的火焰。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乡间的孩子,油菜花地里钻,一会儿捉蜜蜂,一会儿找蝴蝶,密密匝匝的花,比小娃娃还要高。他们落入油菜花的汪洋里,黑黑的脑袋,忽隐忽现。铺天盖地的花香,袅袅蒸腾。人的眼,睁不开,不辨方向,不记时辰,流连忘返,常有的事。
肚子饿了,花丛中爬出来,头上、脸上、身上,染满黄色的粉,整个人成了一只花粉包裹的小蜜蜂。
照例,父母是要骂的,小坏蛋,糟蹋了多少花!孩子们却不怕,年年又年年,钻入花丛去闹,不扯几朵油菜花往头上戴,春天简直白过了。
乡下人,很少把它当作花来赏,在他们的眼里,油菜花和土豆、芋头、稻谷并没有区别。没品、没相,登不了大雅之堂,入不了诗,上不了画。
可它并不在意,守着一颗热烈的心,春风十里地开,开得没边没际,浩浩荡荡。让人想到疯狂,想到烈焰,想到决绝。
油菜花,结籽,可提炼油,是常见的经济作物。小时,乡村里,家家户户种植它,并不因为它的花,而在于油菜籽的经济价值。但近些年,油菜花成了旅游开发的新宠儿。江西婺源,粉墙、黛瓦、油菜花,游人蜂拥而至。
花在水上,水中映花,无论哪一个角度,都是绝美的画。
而我对油菜花的喜爱,源于幼年的陪伴。它的形状、色泽、芳香,刻在骨子里,一朵金黄,四片瓣,会飞的萤火虫似的,暗夜里发着金灿灿的光。
落雨了,打雷了,失意了,把这朵花,掏出来,看一看。世间之事,有什么是大不了呢?最好向一朵油菜花学习!不屈服、不放弃、不娇惯。
民国女子江东秀,胖嘟嘟,烈性子,裹脚,没文化,却嫁给留洋海归教授——胡适。多少人不看好这段婚姻,多少女子暗地里觊觎胡才子的风流倜傥。
胡适去杭州养病,遇上曹诚英。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爱情,落地生根。恋爱中的人,魂不守舍,如胶似漆。发妻、儿子,抛诸脑后。
胡适回家,抖抖索索,想与江冬秀摊牌离婚。
话未说完,江冬秀毫不犹豫地拿着一把刀,以两个儿子与自己的性命相要挟。
胡适吓得魂飞魄散,至此,再不敢提离婚两字。果敢的江冬秀,破釜沉舟,捍卫婚姻,终與胡适,白头到老。
想来,江冬秀拿起锋利的刀子的那一刻,是豁出去的。那样的勇敢、决绝、全力以赴,像极了乡野的油菜花。
掏出来、掷出去,不遮掩,不委屈,不求全。不是黑,就是白。要开就开得天翻地覆,若凋零,豁出身家性命,也不怕。
这是油菜花的性情,也是江冬秀的气质。
人都说,江冬秀配不上大才子胡适。可是,又有谁知道她的茁壮、野蛮、勇猛,在风雨飘摇的年代恰恰为这个家撑起了一把无形的伞。
说到底,胖乎乎的她有着不一样的风采。虽然不高贵,可也接地气。俗世中的婚姻,多是柴、米、油、盐,光是风花雪月,并不够。爱笑的她总有办法将日子经营得风生水起。这样的妻,纵不能举案齐眉,到底也能吵吵闹闹,相伴到老。
春风起,油菜花开,定是要寻了去。
家乡的油菜花看过,不算的,还要赶着远方的更远方的,再看,再看。
人问,油菜花哪里没有?巴巴地坐飞机去那么远?
但笑不语,于我而言,那是隐秘的追溯,对光,对暖,对灼灼希望的探寻。
云南的油菜花、呼伦贝尔的油菜花、青海的油菜花、婺源的油菜花、门源的油菜花……每一处的油菜花,都要去看,看它的泼辣,看它的倔强,看它的执着。
七月的草原,风的翅膀,掠过油菜花黄,狂乱的节拍,仿若摇滚。颜色的汁液侵入眼睛,抵达四肢百骸,像逆流的鱼奋力跳跃。
草原的油菜花,凛冽、宽广、磅礴。
去婺源,可惜迟了。近百万亩的油菜雨中匍匐,只剩青青的梗,绿绿的叶,细细的荚。曾经的金黄,凋落如风,一些气息,在浩荡的绿里,起伏绵延。
在这样的油菜花田里游荡,又落寞,又失意,又忧伤。
总会想起小汐的字:“站在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里,总是想大哭,惶恐地,幸福地,哀伤地,清澈地哭,浑浊地哭。为那美,为那心中的战马奔腾,而哭。 ”
人面桃花相映红
——惊蛰·桃花
桃花,算不得名花。房檐、屋后、墙角,乡村人家,哪一户都有它。
桃之于农家,如屋后的黃瓜与扁豆,种子一丢,破土而出,迎风沐雨,也就大了。没人照看,无人在意,亲切得仿若墙上的蓑衣、斗笠、锄头。
惊蛰,春雷震,田野软,青草绿。万物萌动,掀开土,划开苞,只等雨落太阳出,齐崭崭地冒出来。
定是雷声的轰炸,一株红艳艳的桃慌乱地挂起粉色的小面纱。
天与地忽然亮了,房与屋忽然柔了。桃花的小面纱实在好,轻轻的、粉粉的、嫩嫩的,是画家笔下饱蘸的水彩,纸上晕开、融化。这晕染的桃花红呀,浓也不是,淡也不是,紫也不是,朱也不是,刚刚好的粉,带点白,带点透,是姑娘温柔低头的羞,是天边涂抹的霞,是桃儿顶上的色。
乡下的春,花儿一茬茬赶趟儿开,杏花、梨花、油菜花儿。一株开着花的桃树,流光溢彩,喜气洋洋。没有叶,只有花,一朵挨一朵,密匝匝。而不远处,金光灿烂的油菜,奢侈地铺满一地,黄的,粉的,白的,乡村框住一幅以“春天”命名的画。
攀一枝桃花,哼唱阿牛的《桃花朵朵开》,满枝丫的花骨朵,都是粉红的梦。
这歌,通俗、好听,俗世的喜悦,迎面而来。
电影《天下无双》中,王菲饰演公主,梁朝伟饰演小霸王,一棵开满花的桃树下两个人相遇、相知、相爱。
漫天的粉,轻轻扬扬。
他说,爱一个人,太深,会醉。说这话的他,心有甜蜜、有疼痛、有苦涩、有憧憬、有挣扎。再强硬的人,遇到爱情也会变柔软,冰冷的铠甲之下,有什么破土而出,似草芽上的一滴露。
一滴露,滑落,是公主为爱情流的泪。那泪空灵,如王菲天籁般的嗓音,不染尘埃。
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中,有一岛的桃花。
一少女,清澈的眼神,空灵、皎洁、明净。
花瓣纷飞的桃树下,舞剑吟诗、作画填词,精灵一般的人。
一朵桃花开。
又一朵桃花开。
双?还是单?
饶是聪明绝顶的她,遇到爱情也会又蠢又笨。她问桃花,那个呆子,是否也在喜欢她?
蓉儿——蓉儿——
憨憨的靖哥哥,总在后面追着她。
黄蓉与郭靖,他们的爱情在桃花岛落地生根。
小汐写桃花,像艳遇一样忧伤。果然是的,桃花瓣,轻、薄、飘,它的易逝,不可捉,一如崔护写的诗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春风起,桃花开,惆怅满腹,从何追?
眼前也就浮现那样的一双眼,长长的,细细的,略带红晕,状若桃花,似醉非醉。撞见那样的眼波,只觉缤纷潋滟,意乱情迷。
所谓回眸一笑,心荡意牵,不过如此。
电影《霸王别姬》,张国荣饰演虞姬,妩媚、风情,眼波朝你一扫,心跳无端漏了一拍,触电一般,陷入其间,无法回神。想来,那样的眼,便是“桃花眼”,勾人魂魄。
春秋时期息国君主的妻,容颜绝代,脸似桃花,人称“桃花夫人”。楚王灭掉息国,将其占为己有。“桃花”易主,终日不语。楚王问:“为何总不说话?”她答:“一妇人,事二夫,纵不能死,又有什么可说的?”至此,再见桃花,多了一层意思,为它的气节,浩然喝彩。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诗经里的桃花,一幅岁月静好、喜悦安然的画面。而,桃花夫人,所向往的也不过是陌上人家,寻常夫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已。
童年,远去的旧时光,一株洁净的桃花,开在记忆的源头。
我的童年,亦如此。
童年的村叫花前村,童年的溪叫飞云江。岸上有石如鹅卵。左边种麦苗,右边栽桃树。
树不高,一米不到,低低矮矮,枝条却粗,且黑,苍老遒劲,一幅沧桑的模样。枝头开桃花,一朵挨一朵,细密的花蕊,顶端一点红,火柴头一般。
花儿,随手可折。枝头随时可攀。略一弯腰低头,有香气,隐隐袭面而来。小孩玩性大,攀枝折花,一律桃花插满头。一枝、一枝,丢得满地却不管,擎着粉红的花,兴高采烈地跑,一头一脸的汗。累了,躺树下,也就睡。
阳光暖暖地铺下来,风儿轻轻地吹过来,一片,一片,又一片,粉色的花瓣,薄单单地飘呀飘。
也会遇到桃园的主人,拿着竹条子,大呵:“短命的,摘了这么多花,糟蹋了多少好桃子呀!”他的声音甚是高亢,惊得我们兔子一般四散而去。
临逃,不忘捏一支桃花。
回家,到处找酒瓶子,洗净,灌上清水,插上桃花。粉粉的时光,从一枝花上洋溢而出。花瓶儿高高地置于窗台,谁也不许碰,时不时地看一眼,只觉陋室生辉,岁月温柔。
桃有正气。桃木剑可辟邪。
而它的花,亦可食用,可煮粥、做羹,制作菜肴。中医认为,桃花性平,味苦,无毒,有消食顺气、养心活血、养颜美容等功效。
唐高宗刚刚立武则天为皇后的永徽六年。三月桃花盛开,唐高宗病中见薄薄的雪覆于桃花瓣之上,脱口而出——“雪夜桃花”。
御膳房,挑选食材,为高宗做了这道菜,病中的高宗,胃口大开,传为佳话。
而风靡一时的连续剧《花千骨》,有一经典片段,小骨为师傅制作桃花羹,独特的味道,缭绕不绝,犹如她对白子画不可言说的爱。
春天,桃花遍野。
呼朋引伴看桃花,一树又一树的粉,夭夭地,静静地。穿梭、倚靠、拍照,击掌踏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这是唐伯虎的世外桃源,亦是我梦中的世外桃源。
且坐,且赏,且醉。一人,一诗,一酒,一桃花,足矣,足矣呀。
深巷明朝卖杏花
——春分·杏花
二月中,分者半也,此当九十日之半,故谓之分。
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春分,妇女、小孩放风筝,男女老少簪花乐。春天的怀抱,头上的花枝一翘一翘,地上的春光一团一团。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女子们嬉笑拣拾,裙子里兜著,手心里捧着,蓬勃新鲜的杏花香气扑鼻。
小小杏花补中益气,祛风通络,称为“中医之花”。宋代,《太平圣惠方》曾记载杏花洗面可营养肌肤,祛痘消斑。爱美的女子喜欢它,亦是有理的。
而在南宋的江南,此时节的杏花慵懒地倚卧在墙头,偷饮着春雨酿的酒,娇俏地探出醉醺醺的小脸蛋。半开半闭的杏花儿,密匝匝,圆滚滚,一团可爱。人们止不住地一看再看,实在好看,轻轻一回首,微甜、微香、微软,醉了。
醉的不只是路人,还有宋朝诗人叶绍翁,一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千古流传。在杏花盛开的节气里,即便诗人“小扣柴扉久不开”,依然在杏花的芬芳里,释怀一笑。
春雨蒙蒙,仿若无法排解的忧伤。这样的忧伤还存在于陆游的小楼中,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春雨一帘又一帘,诗人的愁绪一波又一波,扯不断的惆怅和着瓦檐的滴答声,一夜无眠。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
这一夜的春雨,听得诗人泪湿枕巾,家国情恨,迂回曲折,不可言说,在细密的雨滴里长出忧伤的疼。
幸好,天儿亮了。一声清脆的喊叫冲破蒙蒙的烟雾。
杏花!卖杏花呀!
这样的叫声仿若明媚的阳光跌落青石板的小巷,一些暖,从迷蒙的春雨中抽出,袅袅婷婷。
一个娇俏的村姑提着一篮子的杏花,轻快地呼喊,清脆的声音带着阳光的质感抵达尚在梦中的耳膜。人们悠悠醒来,推窗,一抹杏花在巷子的深处一跃一跃又一跃,诗人的心在烟雨的雾气里明朗起来了。
买几枝杏花吧。清水里养着。这样的花,谁也无法拒绝。
不能拒绝杏花的当然还有唐代的杜牧。顺着牧童的指向,走进美丽的杏花村: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杏花与酒,看似毫无关联的两样事物,却毫无违和地融合。杏花树下,喝一坛酒,酒旗飒飒,春雨蒙蒙,一口落肚,火一般的炙热从心底腾腾地上升。眼泪猝不及防地涌出来。杏花飘呀飘,雨珠落呀落,酒,一口又一口。
一些思念在杏花渐变的颜色里越来越清晰,仿若一根细丝,一扯一扯,扯得漫天杏花雨沸沸扬扬。
飘落的杏花,是白色的,薄淡淡,细软软,仿若哀怨的眼神。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王安石在《北陂杏花》中如是写道。
这里的雪,指的是杏花。杏花会变色,刚刚开放时,朵朵艳红,随着花瓣的铺展,色彩渐渐变淡,到谢落时就成雪白一片。“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宋代诗人杨万里的《咏杏五绝》亦写出杏花非红非白、又红又白的特点。
杏花不知自己被人写进诗句中。它不管不顾地开花。不谙世事,不顾人言,凛冽的春寒里,勇敢地抖开第一朵花瓣。而此时,大多的草芽尚未出发,大多的花苞尚未结苞。杏花呢,抖开单薄的瓣,抖开细长的蕊,羞涩的,温柔的,含笑枝头。
一朵,一朵,又一朵,满树杏花开,仿佛一朵粉色的云。
这云样的杏花,也曾栖息在小时候的村庄中。
小时,村庄里也有杏花。房前屋后,大道小路,随处可见。春分时节,杏树“砰”的一声撑开大花伞,一夜之间枝丫红云笼罩,又轻盈又蓬松,似乎被风一吹,随时就吹到天上去了。而村庄,因为杏树的环绕,秀气美丽,框在画中一样。
这样的小村,成了诗句中的“杏花村”。人们眉眼温柔,脚步轻轻,因了杏花,轻声细语。他们在杏树旁栽葱、割韭、挖荠菜。阳光一晃一晃,他们的笑声轻轻地溢出来,似细细的清泉汩汩地流到杏树下。杏树也忍不住笑了,轻轻地抖动枝条,窸窸窣窣,杏花儿随风飘落,一片,一片,又一片,络绎不绝,仿佛震碎的月光,又如飘落的雪花。
不远处的农人在杏花的香气中犁地、播种、浇水,耕牛的哞哞声、蜜蜂的嗡嗡声、鸟鸣的啾啾声,春天成了岁月静好的太平盛世。
孩子们躲在杏树下,仰着头,看着花儿一朵一朵开。他们其实不看花,是等着花儿结成果。杏子满枝,是孩子们的憧憬。
也怪,孩子们多望几眼,这杏花就落了,落得干干净净。
杏花来了又去了,如同一场梦,缥缈而美丽。
几场雨,落花的地方长出青青嫩嫩的果,小小的,绿色的纽扣一般,春雨一浇,拇指一般,春风一吹,乒乓球一般大了。
这杏儿,才是杏花最终的使命。
等不及杏儿成熟,早有娃娃攀了枝条摘了去。
咬一口,“呸”,吐掉,涩得紧。却还是会摘,不一个个试过,绝不死心。总会被大人骂,捣蛋鬼,糟蹋了好好的杏儿!
大人们捡起地上青青杏儿,洗净、去蒂、加糖、加真露,丢进二锅头的酒瓶里,浸泡。三个月之后,倒酒,有青杏的香隐隐传来。喝的人,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无限深意地咂着嘴,仿佛含着一段婉转的歌吟。
多年以后,读书,遇见“青梅煮酒”,我仿佛看到远去的记忆琳琅打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