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人”与现代性
2019-01-14霍国安
霍国安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4)
赫尔岑最早在《论俄国革命思想的发展》一文中,借用屠格涅夫中篇小说《多余人日记》中“多余人”一词评价普希金笔下的奥涅金,并把他们的多余归结为一方面是“对俄国的官场和他们出生的社会环境(通常是贵族社会的环境)的疏远, 对于这个环境中自己在精神上和道德上的优越意识”[1]107;另一方面是“心智的疲惫,深刻的怀疑、言行的脱节, 对社会的消极性”[1]107。在赫尔岑看来,思想性格上的冲突导致“多余人”的产生。此后,还有研究者从当时社会环境下沙皇高压统治的压抑,贵族阶级自身二重性和妥协性,以及近年来较为新颖的文化冲突论等对“多余人”现象作出解读。然而,他们往往颇少关注俄国社会各项变革的历史发展特征“从19世纪20年代一直到苏联时代,落后与欠发达所负载的苦难在俄罗斯政治与文化中发挥着主要作用。”[2]225“欠发达与落后”成为俄国走向现代化过程中的显著标签,但“她在几乎不到两代人的时间里创造了世界级伟大文学的一个分支”。[2]225“多余人”恰恰又是该分支中独特的文学景象。这一矛盾点会是思考“多余人”的全新切入路径。因此从俄国的现代性视角透视“多余人”,把“多余人”放入早期俄国现代化进程中考察,可重新认识和发掘“多余人”的社会价值与历史意义,也可为今天中国的现代性问题提供借鉴和启示。
一、孕育“多余人”的早期现代性土壤
俄国虽然作为横跨亚欧两大陆的国家,但一直保持着它所特有的东方属性——极强的封闭性。当西欧各国逐渐摆脱封建束缚,发展资本主义朝向现代性社会迈进,俄国依然固守于前现代社会的传统中。这种情况持续到彼得一世在位“1700年,纳尔瓦战役的惨败令彼得一世清醒地认识到俄国落后的状况,他毅然抛弃俄罗斯守旧自大、闭塞因循的传统……实施自上而下的重大改革。”[3]12不久之后,彼得堡也诞生于彼得大帝手下,这个新兴城市不仅作为俄国新的首府出现,它还被赋予着重要意义,成为“开向欧洲的窗口”,与代表传统和围绕宗教光环的莫斯科相对而立。彼得一世认为俄国的历史必须要在一块没有污点的石板上有新的开端。因此“帝国首都圣彼得堡最清晰地表现了俄罗斯土壤上的现代性。”[2]225它是俄国现代性开端的承载者和见证者。而伴随改革最重要的地方则是大力引进西方文化,彼得一世和继任者叶卡捷琳娜二世鼓励数学家、工程师和法学家等知识分子先后进入彼得堡,努力建立科学院等现代研究场所,营造新的文化氛围和图景,继而让俄国文化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开放性。19世纪时,俄国的思想文化发展又将迎来新的高峰。“西方的自由、民主、平等思想成为俄国思想解放的主题,十二月党人贵族革命家、革命民主主义者,民粹派知识分子充当了这一思想的传播者和实践者。”[3]17。因此,从传统向现代转变中俄国的思想文化领域率先产生激变,为俄国带来传统思想的解放和落后观念的剔除。思想文化的星火点燃后又迅速以燎原之势烧至政治、经济和社会领域,对整个俄国社会进行彻底性变革的呼声一时不绝于耳。
然而,热烈的呼声终究淹没于俄国严酷的现实中。政治上,从彼得一世大帝改革时来看,他不但没有给予普通民众更多的自由反而大大加强中央集权和皇权。“他明确表示:皇帝就是专制君主,服从于他是上帝的旨意;上帝把人民托付给皇帝,因而皇帝只对上帝负责;皇帝的周围,只能有顾问和圣旨的执行者,只有皇帝才有权作出抉择。[4]45后继者叶卡捷琳娜二世表面实行“开明君主制”,实质上坚持封建君主专制。她对内加强权力,取消乌克兰和波罗的海的自治,对外领土扩张吞并波兰等地,极大扩张俄国版图。甚至她曾野心十足地说:“如果我能活到200岁,整个欧洲就都是俄国的了。”[5]325等到1825—1855年,尼古拉一世执政更是俄国历史最为黑暗的阶段之一。“他将成千上万的人经过秘密审判后处以死刑,甚至连正常的法律程序的形式都没有……他建立了多重审查制度,中小学和大学布满了情报告密者,结果使得整个教育系统瘫痪……”[2]246经济上,俄国的农奴制始终占据社会主导地位。14—15世纪左右农奴制在中东欧国家兴起,但俄国持续时间最长,一直到1861年亚历山大二世改革才废止。其实早在亚历山大一世时,统治阶级的许多人士就已经意识到农奴制是妨碍国家经济增长的主要阻力,因为它将大批人口束缚在土地及地主身上,阻止了工业劳动力的自由流动。但同样是尼古拉一世坚持认为农奴制有它的神圣性,结果造成俄国经济的滞后甚至衰退。社会生活上,农奴们乃至普通民众困苦不堪,个人生存受到极大威胁。因为尼古拉一世“他钳制农奴(大致占人口的五分之四)并扼杀他们所有的解放希望,血腥镇压他们的反叛,令人发指……”。[2]246因此,俄国早期现代性从彼得一世算起到尼古拉一世,确实经历了不小的波折和困难。如果说,彼得大帝不彻底的改革为俄国向欧洲打开一扇窗户开启现代性;尼古拉一世则完全背离改革以武力镇压和血腥屠戮来关闭这扇通向现代性的窗户。
在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性大致涉及四种历史进程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和社会生活的过程。因此,从早期俄国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现代性的变化中,可以看出早期俄国整体现代化发展处于极不协调状态,思想文化激变与几乎未作改变的政治经济等相互脱节,传统社会秩序也并未根本衰落。社会存在与其文化的冲突非常尖锐、深刻。如果细究亦能发现原因,俄国现代性道路自发起之日起,本质上不外乎一场自上而下的变革,既是由上而下的改革自然要服从领导者和统治集团的利益,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连思想文化的剧变也是领导者的授意——文化的政治性应用。面对如此复杂的早期现代性道路环境,俄国文学史上的“多余人”便应运而生于这片土壤里。
二、早期社会转型的现代性隐喻
如前文所述,早期俄国国内局势错综复杂,所以它通向现代社会的变革也异常艰难。而衍生于这片土壤的“多余人”呼吁变革,期望俄国真正走向现代性社会,但最后结果都失败了。那么,今天我们如何再来看待“多余人”这一形象?他们是否该仅仅被当作失败者和幻想家?对于处在社会转型时期的俄国,他们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传统观点认为“出身高贵的‘多余人们’的政治,倾向于一种理想主义的自由主义。这种理想的自由主义能够识破专制政权的各种伪装,同情普通民众,但缺乏为急遽变化而斗争的意志。”[2]272而且,俄国现实没有也不可能向这群特殊的人物提供行动的环境。反过来,在外界环境的重压下,“多余人”个体的毛病也暴露出来。一方面,封建旧式贵族教育和浮华的生活塑造了他们性格中的懦弱、视野狭窄和个人主义,如莱蒙托夫于《当代英雄》序言中所说“当代英雄确实是一幅肖像,但不是某一个人的肖像:这是一幅由我们整整一代人身上充分滋生开来的种种毛病所构成的肖像。”[6]3;另一方面,社会矛盾虽然不断地激化,但真正革命的解放力量仍然暖昧不明,意识形态领域也尚未出现一种占据主导的、革命的思想。所以,面对内外困难的双重冲击下,单凭“多余人” 的力量绝无打破黑暗、求得社会解放的可能。这一切不利因素最后导致他们成为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当然,笔者对以上观点也较为赞同,但有一点却值得我们重新思考。那就是“多余人”在参与这场社会变革中,所表现出的坚定决心和不懈努力不应被彻底怀疑和遗忘。试想,如果我们仅仅盯住“多余人”的失败结果,通常只能得出其毫无建树的负面形象。但转换下认识路径,从社会历史批评的角度,以知人论世的方法,把“多余人”从奥涅金到罗亭等的变化和俄国社会现代转型相联系,我们则会对其有新的认识,给予“多余人”形象更多的理解和肯定。他们不再是时代的失败者和匆匆过客,至少他们在历史前进的过程中起到一定作用,是对俄国社会发展作出贡献的一批少数人。
具体而言,首先我们必须将目光放回到俄国那段历史长河中。19世纪上半叶的俄国被迫迎接现代化转型的挑战,但自上而下的改革又不能彻底解决面临的诸多问题。所以,另一种模式便应运而生——自下而上的革命将取代前者拯救俄国。但是,从改革跨越到革命绝非易事,中间要经过一段暂时性的过渡准备,尤其是下层群众如何被唤醒是一个关键所在。无疑,俄国社会当时急需新鲜的、有活力的能推动社会转型的领导者,“多余人”的出现刚好契合这一社会需求。因为“多余人”多是前往过西欧国家的贵族青年,他们见识了西方先进的文明制度,受到自由博爱思想的熏染,认识到俄国落后的现实,察觉到俄国社会必将变革的前景。虽然现实沙皇专制的形势依然严峻,但他们没有选择逃避,而是毅然扛起变革的旗帜谋求发展,正是因为这种精神的先觉让他们在普遍蒙昧的社会中,自然而然地担任了启蒙者的角色。可以说,对俄国下层群众的唤醒从他们手中便已经开始,他们借助各种力量广泛传播自由、民主的种子,虽势单力薄但不可否认促进了人民的觉醒。他们于这一时期在历史舞台上发挥了自己的积极作用,努力引领俄国向现代性道路发展的潮流,为了俄国向现代性社会转型的目标甘做基石。正如小说中所表现的,无论是奥涅金和毕巧林,还是罗亭都对现有社会感到极度厌倦,或显或隐地在反抗不合理的沙皇政治,希望缩小俄国与西方社会的差距,从多角度探索俄国应该怎样走上一条现代化之路。这犹如中国晚清时期被派遣出国的留洋儿童,多年学成回国后面对腐朽的清政府,少数人如詹天佑、唐绍仪、蔡绍基等选择修铁路、办教育、开民智,传播西方自由平等的思想,为国家尽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而俄国“多余人”的角色定位亦是如此,他们是自上而下改革和自下而上革命两种模式的过渡社会体,也是早期俄国社会艰难转型的隐喻之一,他们的种种努力本质上在为未来的现代性之路播撒下希望的种子。
其次,在进入现代性社会的道路上有千千万万的个体在忙碌着,“多余人”就是这种向现代性社会转型中的个体的缩影。他们以自身之举再现了俄国社会复杂的现实情况,构成了由传统向现代过渡的表征,充当了早期俄国社会艰难转型过程中承上启下的枢纽。当然,尽管“多余人”最后不算成功,但那是由于他们面对了如哈姆雷特似的艰难处境,“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甚至比之更加黑暗恐怖,“多余人”却要担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目标固然宏大,可困难也同样巨大,这些都超出了他们所能承受的范围,失败只是必然结果。然而,他们不应感到耻辱,更不该被历史忽视,没有他们的存在,其后的现代社会发展可能还要推迟。“多余人”的历史意义就在于,他们像但丁一样成为勾连起新旧世界的牵线人,并为下个时期如“地下人”“先驱者”“苏维埃”等登上俄国现代化舞台的新群体奠定基础。一言蔽之,“这些小人物的道德想象和勇气就像海军大厦的金色塔尖刺穿了彼得堡的烟雾,突然间澎湃而起。很快它又消失了,被黑暗而含混不清的历史吞没了,然而它们栩栩如生的形象和明亮的光辉却始终在这阴郁凄凉的天空盘旋。”[2]379
三、“多余人”的现代性主体启示
现代性作为原生型问题源于西方国家,所以谈到启示人们更愿意把目光聚焦于西方世界,这自然无可厚非,因为西方关于现代性的多种认识确实值得借鉴,但西方已然走过现代化发展的道路而对现代性更多采取批判的态度,这与中国仍处于现代化发展的情形有所不同,虽然“中国可以通过了解西方世界所做的错事,避免现代化带来的破坏性影响,但这样做的话,中国实际是‘后现代化’了。”[7]20如果我们忽略西方和中国发展的现实背景和历史语境的差异,对现代性也采取大加批判,似乎有所不妥。再把目光转向俄国,俄国与中国的现代性发展具有许多相似性。首先,两国的现代性之路并非本国自发形成,而是迫于外压造成植入式的发展,所以二者关于现代性的源起上经历相似。更重要的是,早期俄国面临的现代性社会转型问题,与今天中国社会的主题也一致。有学者指出“我认为社会转型是当代中国的主题……建立一个以现代核心价值观(自由、理性、个人权利)为支撑、以市场经济、民主政体和民族国家为基本制度的现代文明秩序。”[8]7中俄两国相似性也更加表明借鉴俄国现代性经验的可行性。因此,经由俄国“多余人”现象引发的有关现代性主体的思考对当前中国也大有裨益。
任何历史进程的发展都离不开人的参与,早期俄国社会转型中“多余人”起到重要助推作用,并将接力棒传递给后人继续努力践行。同样地,当今中国现代化进程的持续推进也离不开众人的参与,但对照“多余人”可以发现的是,“多余人”参与现代社会发展时,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和主体性原则,而我们尽管人数众多,却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性主体。如果长久下去,中国的现代化转型之路将很难为继。因为作为社会主体的人才是持续发展的根本动力。由此,一个现实问题就摆在了我们眼前,就是当代中国的现代性主体非常不成熟,甚至说还没有真正建立起来——至少未像俄国“多余人”那样成为参与社会创造、助推现代性发展的担当人。换言之,也可以理解为它依然处于一个历史性的生成境遇中,但中国向现代社会转型中的许多问题都与之密切相关。
既然这样,那也就表明对现代性社会主体的建构问题还值得更为深入的探讨。首先,福柯把现代性看成一种精神气质。诚然,今天现代社会的发展目标需要纳入这种现代的精神气质,而现代性的发展也必须关注人自身,讲求人的自由解放和价值幸福,追求以人为本的终极关怀。处于转型时期的现代中国社会更不应忽视主体性和理性原则,必须积极建构个体存在的价值和依据。因此,中国现代性主体的确立不仅仅从俄国 “多余人”获得启示,要学习他们自主性和精神先觉的特质,同样,还要从西方启蒙运动以来对现代意义上的成熟人的普遍超越性要求中寻得个体价值,因为“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Sapere aude!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这就是启蒙运动的口号。”[9]22其次,中国传统文化也为我们今天现代社会主体的建构提供了可能路径。我国自古以来便强调“内圣外王”的境界,这不仅是对政治的要求,同样对个体的修养具有极大启发意义。
四、结语
俄国文学史上的“多余人”并非虚构的、特有的文学景象,其实他们的出现和早期俄国社会现实密切相关。19世纪的俄国处于向现代性社会转型的重要时期,各种社会矛盾交织缠结,整体大环境造成他们自身矛盾复杂的性格以及最后的失败,如别林斯基所说“这些人常常……很少作为,或者根本无所事事,这并不怪他们,这是命运所致。命运是由社会现实决定的,它就像空气一样,紧紧包围着人们,根本无法摆脱。”[10]368但是,“多余人”的意义不可全部抹杀,他们反映了早期俄国向现代性社会转型的艰难,成为俄国迈向现代性社会的隐喻之一。透过“多余人”现象,我们能够清楚地窥见早期俄国曲折的现代性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