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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对思想的追问
——以《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为例

2019-01-14洪祖利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技术化海德格尔亚里士多德

洪祖利

(安徽师范大学 政治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3)

《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原为海德格尔于1946年给他的法国朋友让·波弗勒的一封回信,收录在《路标》中。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重新规定了人道主义一词的意义,赋予了人道主义与以往不同的意义。海德格尔的人道主义看似是反对以往的人道主义,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主张非人道的东西。海德格尔认为人的本质的关键恰恰不在于人,不在于仅仅作为人的人。由于存在的被遗忘,只有追问存在从存在本身规定人的本质才会有回家的感觉。这与萨特的路径不同,萨特的人道主义观点突出的正是人,这是主体主义的一种表现,是存在被遗忘的状态,是基于形而上学基础之上的,这正是海德格尔所要批评的。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关于人道主义的思想是对《存在与时间》的一种延续,但是这种延续在海德格尔看来却是一种曲解。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对外界对《存在与时间》存在的曲解进行了辩解,这同时也从侧面反映了海德格尔前期和后期思想的不同。①孙周兴在《路标》中文版的译后记中也谈及了此问题。《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体现出了海德格尔对自己前期思想的批判和反思,对存在主义的划界,可以说海德格尔由此完成了自己的思想转向,但是海德格尔同时也对自己的前期思想进行了大量的辩解。海德格尔的前期和后期思想并非是全然不同的,而是有着密切的联系,甚至有的学者认为海德格尔没有所谓思想转向的问题。真正的人道主义应该关心人的本质的命运,只有理解了《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海德格尔对于思想(das Denken)的追问之后,才能对此有所领会。不理解有关思想的问题就无法理解海德格尔的人道主义,就无法理解海德格尔的人道主义同以往人道主义的区别。

一、存在让予之思

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开篇处,海德格尔论述了行动的本质的问题。海德格尔认为,我们远远没有对行动的本质充分明确地加以深思。在海德格尔看来,“行动的本质乃是完成(Vollbringen)。”[1]366但是我们通常却并没有认识到行动的本质,更没有达到行动的本质,我们距离行动的本质还有很大的距离。Vollbringen具有实行、实现和完成的含义,只有这种含义才是行动的本质,才能体现出行动的本质。海德格尔用producere来描述完成,“完成意味着:把某种东西展开到它的本质的丰富性之中,把某种东西带入这种丰富性之中,即生产出来(producere)。”[1]366由此可见,完成通过producere得以实现,完成体现在producere之中。海德格尔所说的完成排除了以往的有用性甚至功利性,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完成,并非带有一种目的的完成,并不是为了满足什么而完成。海德格尔用producere仅仅是为了来描述完成,它只是完成的一种方式,而并非是一种有用性。自我的完成乃是自我的完全敞开,在自我遮蔽的状态下是不可能自我完成的,因此,自我的无蔽状态以及自我在场性的极致发挥是完成必不可少的条件。完成的前提是基于某种存在的东西的完成,存在的东西存在是完成的前提,如果根本没有任何存在的东西存在,那么也谈不上完成。海德格尔从完成谈及存在者的存在,最终又追溯到存在上。“存在总是某种存在者的存在。”[2]11海德格尔通过存在者来追问存在。海德格尔通过现象学还原的方法,逐步达到他所要追寻的目标。我们通常把行动和作用效果联系在一起,并且用有用性来评价这种作用效果,这显然已经偏离了海德格尔的本意,已经偏离了行动的本质。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情况,这与我们思想的技术性阐释是离不开的。所谓思想的技术性阐释也就是思想的技术化。有用性是整个西方哲学乃至整个西方文明的特征,而这一特征是由于思想的丧失所致。由此,海德格尔又把问题进一步引入到了思想的问题上。

思想和存在又有什么关联,“思想完成存在与人之本质的关联。”[1]366思想没有产生和制造这种关联的能力,但是思想却可以让这种关联呈现出来,这种关联是存在必须要向自身所交付的东西,而思想则进一步把这种东西给逼问出来,呈现出来。没有思想,那么这种呈现也便不会完成,没有思想,这种关联也便失去了意义,只有通过思想,存在与人的本质才能关联起来,人才能找到存在感,而不是存在者的存在被遗弃的状态所导致的无家可归和惘然若失。“存在在思想中达乎语言。语言是存在之家。人居住在语言的寓所中。”[1]366海德格尔的这几句话体现了他后期思想的内容和重点。在海德格尔看来,思想是一个媒介,是一个建造师,通过思想存在才可以达乎语言,而语言又是存在的家,是存在的归宿,人作为一种特殊的存在者,居住在语言的寓所之中。思想者和作诗者是语言寓所的看守者,思想者和作诗者通过他们的言说最终把存在的敞开状态无遮蔽状态(Offenheit des Seins)带向语言并且保持在语言中,如此一来,思想者和作诗者便完成了他们看护的使命。思想原本是静态的,但是思想在此却以动态的形式表现出来,由此可见,思想是静态的和动态的统一。思想的动态是由于思想运思的原因,因为思想运思,所以思想才由静态转变为动态,思想由此才行动。

海德格尔认为思想的行动是最质朴的也是最高的,因为思想关系到存在与人的本质的关联。不过这一切都基于存在并且最终以存在者为标志,存在总是通过存在者显现出来。海德格尔在这里叙述了存在与思想的关联,“思想则让自己为存在所占用而去道说存在之真理。思想完成这一让(Lassen)。思想乃是通过存在而为存在的任务。”[1]367思想所完成的这一让是存在的让,思想是存在让予的思想,思想是存在之让予,没有存在的让予也就没有思想,思想是作为存在的思想,同时也是作为存在的任务。我们不能离开思想谈存在,更不能离开存在谈思想,思想与存在总是如此形影相随。没有存在的思想是不可能存在的,没有思想的存在是空洞的乏味的虚幻的,正是思想让存在真实起来,让存在之为存在,思想是存在之为存在的可能性之所在。海德格尔认为,以往的语言被语法所束缚,只有当语言摆脱这种束缚时,语言才能达及源始的本质构造,思想和作诗能完成这样的任务。“思想是通过存在之真理和为存在之真理的任务(l’engagement)。存在之历史从未过去,它永在当前。存在之历史承担并规定着任何一种人类的条件和境况。”[1]367如果我们要去纯粹地经验并且完成思想的本质,那就必须要让自己从思想的技术性阐释中解放出来。思想的技术性阐释已经让思想变成了非思想性的东西,思想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思想。

二、思想的技术化

思想变成思维,思想变成哲学[注]在海德格尔看来,哲学就是形而上学,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传统形而上学,而真正的哲学就是哲学之前的哲学,也就是思想。文中所说的哲学是传统的形而上学,不包括前形而上学和后形而上学。黑格尔认为,哲学变成科学是从柏拉图开始的,并最终由亚里士多德所完成,海德格尔的观点与黑格尔的观点基本一致。参见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贺麟、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第151页。,哲学变成科学,思想丧失了自身,由此便造成了思想的技术化。海德格尔对技术的思考同时也是对技术的批判,“海德格尔把技术的本质规定为‘集置’(Ge-stell)。从字面上看,海德格尔显然是要借‘集置’一词来突出技术与‘表象’(Vorstellen)、‘订造’(Bestellen)和‘制造’(Herstellen)等的联系。”[3]357德文Ge-stell,孙周兴翻译为集置,熊伟翻译为座架。海德格尔用Ge-stell这个词来表示技术的本质,无非是想表现出技术对人的操控和控制,技术越发展,座架的表现就越明显。人被坐落于此,人被技术的力量所安排,这种力量是人所不能控制的。海德格尔甚至说这种力量可以把人从地球上连根拔起,可见他对技术的思考和批判如此之深刻。追本溯源,人之所以被技术所操控,正是由于思想的丧失所致。思想的技术化,也正是思想被操控和控制,思想丧失了原本的独立性非对象性。思想的技术化,让技术凌驾于人类之上,人类成了技术的奴隶,成了技术的附庸,这是人类未曾想到的,但是却正在发生着。“根据海德格尔的词源学考证,在赫拉克利特时代还没有出现‘哲学’(Philosophia)这个词,而只有形容词Philosophos,后者在当时的意思是‘热爱Sophos’,Sophos还不是Sophia(智慧),而是:‘一切一’,也即‘聚集’意义上的‘逻各斯’(logos)的意思,根本上指的是存在的统一作用。”[4]52-57当时的热爱并不是一种欲望的展现和追求,而是一种基于存在和逻各斯而对于存在和逻各斯的响应,是一种完成。这种情况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却发生了变化。海德格尔认为,思想的技术性阐释的开端始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思想被视为一种技艺,“就是为行为和制作服务的思考办法”,[1]368但是这里的思考是从实践和创造的角度来看的。“若就思想本身看,思想就不是‘实践的’。”[1]368把思想称之为一种理论,把认识称之为一种理论行为,就已经属于思想的技术性阐释,是思想技术化的一种标志。思想本身是一种纯粹的思想,思想不是一种理论,更不是一种实践。当把思想理论化实践化之后,思想已经走在丧失的途中。思想的技术化,思想的丧失,也就是思想的对象化,思想变成了被思想物。思想的技术化即是对存在的遗忘,存在转化为存在物,转化为存在物的属性。

柏拉图的理念学说开启了主客和客体二分的先河,这种主体和客体的二分造成了存在的被遗忘,造成了思想的技术化。在柏拉图那里,无论是理念还是分有和模仿理念的事物,都已经不再是存在,而是以存在者以及存在者的属性出现的存在的异化形式。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思想的技术化情况则更加趋于明显。“神语世界自在地显现,各种被显现物都是显现的自在的发生,这里没有一个被解释的问题,自然也不存在用什么来解释的问题。可是亚里士多德要把physis翻译成哲学语言,要在他业已翻译成的哲学文本中解释physis是什么,要解释这个原本不属于解释的东西,那实际上就是一种接近或者近似,是一种看上去像或看上去是,这就需要一个复杂的participium(分词构词法),即通常所说的to on的结构。”[5]9-14在这里,神语世界和神话世界是不同的,神语世界是哲学前的产物,而神话世界是哲学后的产物。在神语世界里面,physis是一种显现,physis是不需要解释的,因为它自身显现自身,无需解释。亚里士多德却要对physis进行解释,把physis解释成physika,并提炼出ousia。神语世界转向了人语世界,这是一种思想的丧失。神语世界变成了人语世界,神语言说变成了人语言说。海德格尔认为,在柏拉图的学院中最早出现了伦理学、逻辑学和物理学,这些学科的产生,让思想变成了哲学,又让哲学变成了科学,“并且使科学本身变成学院和学院活动的事情的时代。在出现如此这般被理解的哲学的过程中,科学产生了,思想却消失了。”[1]417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形成的哲学,是物的脱落,是思想的技术性阐释,是思想的技术化。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哲学诞生了,但是思想却丧失了。哲学越发展,实际上它却离自己越遥远,离思想越遥远。

翻译的问题是导致存在的遗忘和思想技术化的重要原因,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专门谈及了翻译的问题,比如说希腊语翻译为拉丁语,不恰当的翻译就减损了原初的内容。以physis为例,physis被翻译为拉丁语natura,physis通常被译为自然,natura却是出生、诞生的意思,由此造成了罗马人在自然的基础上理解natura。翻译导致了希腊哲学原始本质被异化,使有些词汇丧失了原本的含义。“这一罗曼语的翻译后来在基督教中和在基督教的中世纪成为权威性的。”[6]15海德格尔认为,近代哲学是经过中世纪而来的,近代哲学所创造的概念词汇是基于中世界的概念词汇之上,我们今天依旧用这种概念词汇来理解西方哲学的开端。“这样含义的开端就是今天人们号称早已克服了且已弃置身后的东西。”[6]15由于这种翻译所造成的问题延续至今,这就让我们走上了迷途,让我们自以为早已超出了这种开端。要想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要跳过这种畸变的过程,重新找回语言和语词原本的意指力量。physis原本是指自身显现,这种显现既向内又向外,和我们今天说的自然并不是完全相同的。我们今天一直把physis译为自然,由此认为希腊最初的哲学是自然哲学。翻译原本具有解蔽的作用,但是在解蔽的过程中又出现了遮蔽。

海德格尔反对用逻辑来思考,认为我们现在被逻辑所充塞,用逻辑作为判断一切的基础,把不符合逻辑的东西都抛入预先设定的完全否定的深坑之中,由于这种完全否定否定一切,因此也就终结于虚无之中。这种虚无是我们沿着逻辑的方向所铺设出来的,没有思想的根基,思想的技术化,这是导致虚无主义的主要原因。逻辑和逻各斯完全是两回事,我们不能把逻辑和逻各斯相混淆。“‘逻辑’把思想理解为对在其存在中的存在者的表象,存在者之存在把自己投送到在概念之普遍内容中的表象。”[1]410但是逻辑对存在本身的沉思情况,也就是存在之真理的思想的情况却已经湮没了。逻各斯的原初本质在逻辑那里已经丧失,这种丧失始于柏拉图和逻辑的创造者亚里士多德那里。这也正是海德格尔反对用逻辑思考的原因,因为逻辑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已经发生了变化,如果继续用逻辑思考的话,只能陷入无底的深渊和固有的框架之中。“逻各斯取代了密托思,逻辑又支配了逻各斯,统计学又取缔了逻辑,最终导致思想成为经验科学。”[7]28-34逻各斯原初本质的丧失,正是思想的丧失所致,思想的技术化是导致逻各斯本质丧失的原因所在,逻辑取代了逻各斯,逻各斯的本质也便随之丧失。逻辑是逻各斯的异化,是逻各斯本质丧失后的直接产物,就像思维是思想的异化一样。逻各斯对应的是思想,而逻辑对应的是思维。要想找回原初的逻各斯,靠逻辑只能适得其反越走越远,唯有靠思想才能最终找回逻各斯,恢复逻各斯的原初本质。

由于对于思想的技术性阐释,我们实际上已经丧失了思想。我们现在所谓的思想实际上是思维,而非真正的思想。海德格尔所说的思想是真正的思想,纯粹的思想,思想尚未被技术化之前的思想。已经被技术化的思想不能再称之为思想,此时的思想已经是思想的异化,思想俨然已经变成思维。我们已经习惯了的思维,其实不是真正的能思,而是不能思,如何摆脱这种不能思的局面而走向思,那么我们必须回到哲学之前,回到希腊的源头,只有在那里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思想,我们才能真正地运思。抽身于思维中,抽身于哲学中,抽身于科学中,乃至抽身于整个人类文明中,我们才能尽可能地接近思想达到思想拥有思想。自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以来,哲学一直把存在者当成了存在,这一存在存在者化的过程同时也是思想丧失的过程。我们在返思途中,必须要摒弃以往哲学的一贯做法,由存在者返回到存在。

思想隐退而去如此之久远,我们似乎对于思想越来越陌生,甚至越来越排斥,这正是海德格尔重新召唤思想的原因。海德格尔唤思的过程其实也是唤在的过程,思想与存在总是统一的。思想的技术化阐释,思想的技术化,思想的丧失,这也正是存在的丧失。当思想技术化后,此时的科学便把哲学逼向了边缘,由于哲学的处境艰难,哲学需要在科学面前说明自己存在的合理性,不得不为自身辩护。哲学这种对自身的辩护已经把自己作为一个对象物,而且要得到科学的认可哲学还必须把自己提升到同科学同一等级之上,很显然,哲学的这种做法是对思想本质的牺牲。此时的哲学已经不再是原本的哲学,此时的思想也不再是原本的思想,哲学认为自己如果不是一门科学的话,甚至会失去已有的声望和效用。由此我们便会产生一种观点,一种原本不该有的但是现在却是十分普遍的为我们所认可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如果哲学不是一门科学反而就会成为一种缺陷,并且认为这种缺陷是非科学的。此时海德格尔所说的哲学,已经是存在被遗忘以及思想技术化后的哲学。思想的技术化过程也就是哲学由思想变成思维变成科学的过程。原本哲学中所充塞的思想被思维所取代,最初的哲学其实就是一种思想,而现在的哲学已经成为一种科学。“作为思想之要素的存在,在对思想的技术性阐释中被牺牲掉了。”[1]368哲学成为科学后,不但没有返思的倾向,反而却朝着这个方面持续不断地发展了下去,并且哲学本身以成为科学为荣。

三、寻找思想之途

思想的源头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前,海德格尔认为那时并没有现在所谓的哲学家,只有思想家,哲学家尚未出现。哲学家的出现,哲学的出现,是思想的脱落。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前思想并没有被遮蔽,思想是在场的,但是随着思想的脱落,思想逐渐隐退不见,逐渐被遮蔽,被技术化,思想转变成哲学。回到思想的源头也就是回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前,回到前苏格拉底时期。

要想回到思想的源头,重新找回思想,还必须区分思想和思维,思维是思想的异化,是思想脱落的表现。“形而上学的‘思维’是‘表象性思维’。表象就是把一切都立为‘对象’。因此要形而上学去‘思’非对象性的存在,实无可能。”[3]356哲学形成之际,思想就已经变成思维,已经被对象化。海德格尔追问存在和思想,必须破除哲学的局限,破除哲学两千多年发展的定式,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追问下去并且有所收获。哲学本身已经对自身有所规定,若要站在哲学的固有框架之内把哲学对象化的思维变成非对象化的思想,变成纯粹的思想,这是极为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至少在已有的哲学限度内是不可能完成的。因此,要想追问到思维之前的思想,必须回到思想的源头,回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前,回到思想之为思想的时期,也就是哲学前的时期,站在哲学的固有框架之外去思哲学。“思想乃是存在的,因为思想为存在所居有,归属于存在。同时,思想又是存在的思想,因为思想在归属于存在之际倾听着存在。”[1]370思想是存在的,如果思想不存在,那么思想便无从谈起,但是思想是存在的并非是把思想对象化,如果把思想对象化,那么已经偏离了思想的本质。思想属于存在,思想是存在让予之思,没有存在也就谈不上思想。当人们不再思想而用哲学取代思想的时候,思想已经丧失了,哲学已经不再是思想,“哲学就渐渐变成一种根据最高原因来进行说明的技术。人们不再运思,而是去从事‘哲学’了。”[1]371哲学由思想变成思维变成科学,哲学不断技术化目的化,人们不再思想,而是把思想当成了工具,哲学也不再是真正的哲学。

由于对于思想的技术性阐释导致思想的技术化,海德格尔便企图回到思想的源头,让思想在场,寻找纯粹的思想,而非技术化的思想。思想是存在让予的思想,纯粹的思想也就是让技术化后的思想摆脱存在者,返回存在让予的思想,消除思想的对象化。“纯粹的思,对海德格尔来说,那就是让思摆脱存在者,让思返回在,让思永远迎着物的风寥寥缓行。”[7]28-34存在的遗忘,召唤着思。回到思想的源头,也就是要回到存在被存在者化前的存在。思想是存在的思想,在存在被存在者化的哲学中我们不可能找到思想更不会找到思想的源头。回到思想的源头,同时也就是回到存在的源头,是追问存在的一个过程。存在就是存在本身,因此我们最终所追寻的思想必须能够经验和道说存在。

对思想的追问与对存在的追问路径相同。但是存在总是通过存在者来显现的,以通过存在者的方式来追问存在。“存在本质上比一切存在者更遥远,但存在依然比任何一个存在者更切近于人……存在乃是最切近者(das N?chste)。但这种切近对于人依然最远。”[1]389存在在本质上比所有的存在者更遥远,这里的遥远不是指范围上的遥远,而是指居有着的地方的遥远,是一种澄明之遥远,这种澄明之遥远可以理解为一种深度,因为存在本身即是澄明,这是存在者难以触及的。此在(Dasein)是由此(Da)与存在(Sein)所合成,海德格尔认为人就是此(das Da),人是存在之澄明,人居住在语言的寓所中,语言的寓所为人的本质保持着绽出的状态(das Ekstatische)。海德格尔把人在存在之澄明中的站立称之为人的绽出之生存,也只有人居有着这样的存在方式,这区别于形而上学所思考的实存(existentia)。人虽然属于存在者,一个特殊的存在者,但是存在却比任何存在者切近于人。由此可见存在是最切近者,但是海德格尔转而又说存在的这种切近对于人来说又是最远的。造成这样的状况是因为人始终执着于存在者,存在已经被遗忘了。由于存在总是某种存在者的存在,追问存在从存在者入手是没有问题的,所以如果思想可以把存在者作为存在者表现出来,那么这实际上已经可以涉及到存在。但是实际上情况并非如此,思想始终只是思考存在者之为存在者,并没有思考存在之为存在。思想仅仅思考存在者而不思考存在,最终原因还是存在的被遗忘状态所致,存在被遗忘之后,思想也便不再是原来的思想。“‘存在问题’(Seinsfrage)始终还是追问存在者的问题。存在问题还根本不是这个棘手的名称所指示的东西:迫问存在的问题(die Frage nach dem Sein)。”[1]389存在之历史是造成了这种状况的原因。存在处于被遗忘的状态,存在之历史迫使追问存在不得不从存在者入手,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正是通过存在者来追问存在,虽然我们说他的前期和后期思想有所转向,但海德格尔终其一生都在追问存在的问题。海德格尔在前期著作《存在与时间》中提出存在论之历史,而海德格尔在后期则提出存在之历史。“他所谓的‘存在历史’,就内涵而言更为广大,不仅包括‘存在论之历史’(即形而上学史),而且还包括非形而上学的历史,即前形而上学(前苏格拉底)的早期希腊‘思想’时期和正在萌发中的后形而上学(后哲学)的‘思想’时期。”[4]52-57由此可见,存在论之历史与存在之历史既有差异的地方,又有相同的地方,两者不能等同。存在之历史是基于存在的,离不开存在本身。正是因为存在之历史是基于存在的,所以它除了包括形而上学还包括非形而上学,非形而上学又包括了前形而上学和后形而上学两个时期。

存在是存在者的存在,存在总是通过存在者来显现的。“我用‘有’(es gibt)这个词,乃是为了暂时避免‘存在存在’这种说法;因为通常这个‘ist’(是、存在)是被用来言说存在着的东西的。”[1]394海德格尔说有(es gibt)存在,但是不说存在存在,也不说存在是什么,因为这些提法都体现出了哲学的希腊性,源自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方式。我们不用是(ist)来言说存在,为的就是避免把存在存在者化。存在和存在者完全是不同的,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和存在者一直被哲学所混淆,这也正是海德格尔所批判的。我们所说的存在不是存在者,我们可以说存在者存在,但是不能说存在存在。存在对应的是思想,而存在者对应的是思维,存在被存在者化的历程同时也是思想被思维化的历程。存在是用来言说存在者的,但是存在本身不是存在者。存在虽然是存在者的存在,但是存在不是存在者的产物,不是人的产物,存在是澄明本身,“存在地地道道是transcedens〔超越者〕……现象学的真理(存在的展开状态)乃是veritas transcendentalis〔超越的真理〕。”[2]45存在比一切存在者要广阔。回到思想的源头,必须要回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之前,因为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存在已经被存在者化,思想已经被思维化。海德格尔比较推崇巴门尼德,存在就是存在(Es ist n?mlich Sein)是巴门尼德思想的核心所在,海德格尔认为一切思想的原初的秘密都隐藏在巴门尼德的这句话中。存在就是存在,存在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存在不是存在者,巴门尼德简单的一句话已经把存在界定清楚。海德格尔在巴门尼德那里找到了存在,那么思想也同样可以在这里找到。在海德格尔看来,巴门尼德的存在一直处于尚未被思的状态,正是由于存在尚未被思,这才是难能可贵的地方。“如果哲学关注自己的本质,那么哲学根本就并不进步。哲学原地踏步,为的是始终思同一个东西。所谓进步即是离开这个原地,这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作为思想自身投下的阴影与思想亦步亦趋。”[1]395我们通常所认可的哲学的进步在海德格尔那里变成了一种错误,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进步实际上是存在的被遗忘和思想的技术化的原因所在。在巴门尼德那里,存在还是存在,思想还是思想。

思想思想着思想自身,而不是思想着思维化的思想,不是思想着技术化的思想。思想应是存在的思想,属于存在的思想必定是纯粹的思想。“让思想思想着思想本身,此一思乃纯粹的思。”[7]28-34海德格尔在《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中的最后指出了思想的任务,“放弃以往的思想,而去规定思的事情。”[8]87放弃以往的思想,也就是放弃已经被技术化的思想。虽然海德格尔说这是思想的任务,但是并不明确,较为含糊,只能算是指出思想的一个方向。以往的思想是技术化的思想,规定真正思想的事情也就是既要保持自身的源始性,同时又要紧紧与存在相随。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海德格尔同样并未明确指出思想的任务,实际上也只是指出了思想的方向。“未来的思想将不再是哲学了,因为未来的思想比形而上学思得更源始些,而形而上学这个名称说的就是哲学。”[1]429这可以看成是海德格尔对思想的一种期望,思想不是哲学,思想不是科学,思想是思想自身。思想是存在让予的思想,当存在被遗忘后,当思想技术化后,思想不再承担着存在的让予,对于存在让予之思这一任务也便不复存在。思想的任务,也就是要恢复思想之为思想,承担起存在让予之思。要回到思想的源头,回到存在被遗忘之前,首先要打破现有哲学的固有框架,进行一步步地还原,最终得以面向事物本身。还原的过程也就是解蔽的过程,在这种过程中思想从遮蔽的状态走向在场的状态。

四、结语

“在我们这个可思虑的时代里,最可思虑的东西显示我们尚未思想。”[9]141在海德格尔看来,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激发思想的时代,但是最激发思想的事情却是我们依旧尚未思想。似乎尚未思想是因为我们人自身的原因所致,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而是因为有待思想的东西隐蔽了自身,有待思想的东西从人那里扭身而去,有待思想的东西扣留了自身,因此我们尚未思想。海德格尔认为,正是由于我们尚未思想,因此我们才要对思想进行追问。尚未思想是从存在的被遗忘和思想的技术化角度来说的。这种尚未思想指的是本真的思想,而不是思维。海德格尔对思想的追问如此深刻而又富有意义,在这种不断的追问中思想得以回到自身,思想得以在场。海德格尔对于思想之思是他后期思想的主要内容,而思想又和存在分不开,思想是存在的思想,思想是存在让予之思,思想必须是基于存在的思想。海德格尔一生都在追问存在,追问存在和追问思想具有同等的深度和意义,海德格尔通过现象学的方法来进行他的追问,面向事情本身是海德格尔一贯遵循的原则。技术的本质是座架,座架与存在、思想以及大道(Ereignis)都是相对立的,海德格尔对于技术的批判是他追问思想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只有思想摆脱技术座架的束缚,让思想思想着思想自身,思想设定着思想自身,这样思想才能成为思想,这样思想才能成为存在让予之思,思想才能与存在相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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