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瑞用声音记录上海故事
2019-01-14采访撰文龚晗倩
采访/撰文_龚晗倩
记录故事本身,就是给上海这座城市的一种回馈。他们像是拿着一块看不见的镜子对着上海的人们,用观照的方式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生活。
来自纽约的Terence Lloren,是《与沪成长》项目的发起人。他有一个中文名罗天瑞,是中国的丈母娘起的,上海的朋友叫他特仑苏。《与沪成长》是一个社会声音艺术项目,记录了上海在20世纪90年代蓬勃发展时期的城市文化和人,跟随30—40岁上海本地年轻人的脚步,记录他们的成长故事。
“我一直想寻找最独一无二的声音,没有人拥有过、没有人听到过、没有人创作过的声音。”一边做建筑师一边学习声音的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音乐家。“对我来说太迟了,即使我再努力。”他喜欢与声音有关的录音,更喜欢“听”这个动作,像是后退一尺冷眼旁观。“这很符合我的性格。录音设备就是我的乐器,把各种声音组合起来使它成为一种音乐。”
十年前,罗天瑞来到上海。他喜欢做建筑师,但内心真正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建造这座房子,这座房子的背后曾经有什么故事。“我喜欢的不是一幢楼,而是整个城市的历史、规划与环境,上海这么大,有太多新的变化。我喜欢看到人们的生活是如何改变的。”
2009年,他真正告别建筑设计工作。辞职后的第一天,他就发现,他只认识从家到学校之间的那一条路。“两年了,我不太认识上海。”于是他兴起记录上海声音故事的想法。
第一次的声音漫步之旅就是徐家汇。他找到朋友Maggie,她很有兴趣,她的老房子就在徐家汇,空着没人住。他们决定试一下。“我录的时候听不懂她的故事,只是听环境的声音和她的声音。”他激动地说:“Wow!我喜欢这个声音。”“当时只是录下来,放在网络上给大家听,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城市为我打开了。”这是一段在别处听不到的个人历史、文化、街道、成长、生活和家庭故事。它是独一无二的。在南京东路、淮海路只能看到冰冷的商店橱窗,当人们听到录音时,这些街道变得更有人味了,因为他们听到了曾经发生在这些街道上的鲜活的故事。
有些参与者会问,录音前要准备什么?他说,“你只需要知道我们从哪里开始走。”他更希望他们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开口。有的人很害羞,但他们站到街口时,话语却像泉眼般汩汩流出。更奇妙的是,他们常会遇见朋友,或有陌生人前来搭话,罗天瑞喜欢这种未经安排的桥段,他想看到他们亲自探索自己成长的地方。
自从《徐家汇》录制之后,罗天瑞复制粘贴了三四百条微信给认识的上海朋友,邀请他们参与《与沪成长》项目。他们中的一些人发现这件事的价值,纷纷录下属于自己的街道故事。
2009年夏天蝉鸣的季节,他把这些故事整理出版了一个集子。刚开始只做了一本,每一本只有一个街道故事。他花了很长时间,做了近20本薄薄的书。现在他制作了电子书,更多地在微博、twitter和虾米音乐平台上传播。把沪语录音翻译成文字,必须由上海人来做。张依群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罗天瑞说,“她是最理想的翻译人选,找到她是最幸运的事。”没有她,就没有《与沪成长》。罗天瑞和张依群第一次见面,约在西郊百联的星巴克。她依稀记得,当时问了一句:“这个项目,你打算怎么做?准备做多久?”她之前没做过这类工作,当被问及要支付多少报酬时,她真的不知道。不到15分钟,她就决定,这件事可以做一辈子。翻译一段60分钟的录音,张依群常常要颠来倒去听十七八遍,“听录音者讲话很快,用文字记录下来很慢,有时候听不清楚,要反复地听,调整声音的大小,慢慢地学会了速记和文档编辑,边学边用。”许多沪语发音在普通话里没有对应的字,她就到处拜老师泡图书馆查资料。她形容读钱乃荣老师的《上海话大词典》就像读小说一样,在读的过程中会和作者一起来探讨。她甚至跑到苏州吴语研究所去拜访吴语老师,他们仍保持着原始的乡音,听他们讲话会想到以前奶奶说的话,有一种轻歌慢语的优雅。
“上海话要说得好听,必须讲得慢,”张依群的奶奶是上海大小姐,“她抽着香烟慢悠悠讲话很有韵味。”老上海的共同记忆,是拉上窗帘在房间里跳舞,打开留声机,唱针划过唱片伴着音乐留下沙沙声。金宇澄在《繁花》里写到淑婉房间里厚窗帘紧闭,蓓蒂轻手轻脚地跳闷舞那一幕,正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家庭的生活。“金老师没有全部用沪语文字,而是‘夹花’的,全部用沪语受众面太小,看的人太少了。”张依群养成了一个习惯,出门会带一本沪语的书,在纸上写写画画。“三弗罢四弗休(三不罢四不休),弗是不,覅是不要,不一样的。”“yhakwhuzy(沪语拼音,知了的意思。)问不到也查不到怎么写。”后来她在《上海话大词典》上翻到了答案。“药胡翅”,一种青色的小蝉。碰到生僻的词语,她认真地在纸上写下来,试着去一一寻找答案。身边很多朋友受她的影响重新讲起了上海话。现在从上幼儿园开始孩子全都在讲普通话,80后、90后的年轻人英语流利,讲起上海话却“洋泾浜”。
上海话在消亡,乡音在消失。城市变迁与文化冲击,加上声音不断地融合变化,方言本身的文化力量日渐削弱。六七十岁的朋友对张依群说,年轻人和他们讲的不一样了,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会讲纯正的沪语,他们的口音和文化已经改变了。
《与沪成长》今年的目标是录制100个故事,目前已经完成了70个,后期还有不少翻译工作。他们希望再加一些郊区的各种声音进来,“松江、南汇、川沙、嘉定等当地人的声音,很多老房子都被拆迁了,他们也有情怀要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