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问既然传笔法,秘之无泄于户庭”考释
2019-01-10韩刚
韩 刚
(四川大学 艺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021)
《山水松石格》①篇名明梅鼎祚编《梁文纪》卷四、清严可均编《全梁文》卷十八本题作“山水松竹格”,元脱脱等《宋史·艺文六》作“画山水松石格”。旧题南朝梁元帝萧绎(508—554年)作,明初王绂《书画传习录》始疑此书乃“托名赝作”②(明)王绂《书画传习录》,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三册)本,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第123页。,之后如《四库全书总目》、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等均认为该篇为后世伪托;陈传席、谢巍等先生做了进一步研究,认为该文部分系原文,部分属伪托;笔者《梁元帝<山水松石格>证实》③韩刚《梁元帝<山水松石格>证实》,《美术与设计》2017年第4期。一文,认为该文系梁元帝撰,可以参考。
一 、《山水松石格》与《续画品》之关系
梁元帝《山水松石格》最后一句“审问既然传笔法,秘之勿泄于户庭”显示出该篇应为某者向山水松石画高手萧绎请问画法之答复(文前虽未出现所问,而实当有问),即信札或书札。元帝“工书善画,自画宣尼像,为之赞而书之,时人谓之三绝。”④(唐)李延寿《南史》卷八《梁本纪下第八》,中华书局,1975年,第243页。初唐李嗣真《书后品》列梁元帝为“下下品”,评为“孝元风流”⑤(唐)李嗣真《书后品》,《历代书法论文选》本,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141—142页。;盛唐窦臮《述书赋》记“孝元帝,讳绎,字世诚,武帝第七子。今见具姓名行书一十五行”,评为“孝元不拘,快利睢盱。习宽疏于一体,加紧薄而小殊。惟数君之翰墨,称天伦之友于。皆可比兰菊殊芳,鸿雁异躯”⑥(唐)窦臮《述书赋》,《历代书法论文选》本,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250页。。故《山水松石格》信札为法书,有较高艺术价值与收藏价值,属后世书法中帖学范畴。那么,元帝这一论山水松石格法书札是写给谁的?考南朝梁代画家、画论家,元帝长子方等、萧大连、萧贲及姚最家族等皆有可能。
《历代名画记》卷七:
元帝长子方等,字实相,尤能写真。座上宾客,随意点染,即成数人,问童儿皆识之……(见《梁书》及《三国典略》。《龙马出渥洼图》传于代。)⑦(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七 《梁》,于安澜编《画史丛书》(一)本,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第89页。
《梁书》列传第三十八《世祖二子》:
忠壮世子方等字实相,世祖长子也。母曰徐妃。少聪敏,有俊才,善骑射,尤长巧思。性爱林泉,特好散逸。尝著论曰:“……吾尝梦为鱼,因化为鸟。当其梦也,何乐如之,及其觉也,何忧斯类,良由吾之不及鱼鸟者远矣。故鱼鸟飞浮,任其志性,吾之进退,恒存掌握。举手惧触,摇足恐堕。若使吾终得与鱼鸟同游,则去人间如脱屣耳。”初,徐妃以嫉妒失宠,方等意不自安,世祖闻之,又恶方等,方等益惧,故述论以申其志焉。
……河东王率军逆战,方等击之,军败,遂溺死,时年二十二。世祖闻之,不以为戚。后追思其才,赠侍中、中军将军、扬州刺史,谥曰忠壮世子,并为招魂以哀之。⑧(唐)姚思廉《梁书》列传第三十八《世祖二子》,中华书局,1975年,第619—620页。
综上引,元帝长子方等善画,长于写真。据其“性爱林泉”与曾作“《龙马出渥洼图》传于代”(该画现已不存,顾名思义,应以山水作为背景)来看,应该能画山水松石。元帝《山水松石格》若是写给他的书札,为画苑教子佳话无疑。然而,“(方等之母)徐妃以嫉妒失宠,方等意不自安。世祖闻之,又恶方等,方等益惧”,后方等为萧梁江山战死,“世祖(元帝)闻之”,竟“不以为戚”。由此观之,元帝与方等父子情谊一直甚为淡薄,故《山水松石格》书札写给方等之可能性不大。
《历代名画记》卷七:
萧大连,字仁靖,简文帝第五子。少俊爽风流,有巧思,洞达音律,工丹青……大宝元年,封南郡王,年二十五。(见《梁书》。)⑨(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七《梁》,于安澜编《画史丛书》(一)本,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第89页。
简文帝萧纲之子萧大连虽“兼善丹青”⑩(唐)李延寿《梁书》卷四十四《太宗十一王·南郡王大连》,中华书局,1973年,第615页。,但目前尚不能找到他画山水松石的证据,故元帝《山水松石格》写给他的可能性亦不大。
《历代名画记》卷七:
萧贲,字文奂(下品),兰陵人。多词学,工书画。曾于扇上画山水,咫尺内万里可知。仕梁为河东太守。(见《梁书》。)⑪(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七《梁》,于安澜编《画史丛书》(一)本,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第89页。《南史》卷四十四:
贲字文奂,形不满六尺,神识耿介。幼好学,有文才,能书善画,于扇上图山水,咫尺之内,便觉万里为遥。矜慎不传,自娱而已。好著述,尝著《西京杂记》六十卷。起家湘东王法曹参军,得一府欢心。及乱,王为檄,贲读至“偃师南望,无复储胥露寒,河阳北临,或有穹庐毡帐”,乃曰:“圣制此句,非为过似,如体目朝廷,非关序贼。”王闻之大怒,收付狱,遂以饿终。又追戮贲尸,乃著《怀旧传》以谤之,极言诬毁。⑫(唐)李延寿《南史》卷四十四《齐武帝诸子》,中华书局,1975年,第1106页。
综上引,应该说,元帝《山水松石格》书札写给“能书善画”“于扇上图山水,咫尺之内,便觉万里为遥”,且“起家湘东王法曹参军,得一府欢心”的萧贲(南齐竟陵王萧子良孙,巴陵王萧昭胄次子)是有可能的。虽萧贲因言语不慎被“秉性猜忌”的梁元帝收监,饿死,戮尸,“乃著《怀旧传》以谤之,极言诬毁”,但毕竟是侯景叛乱以后的事了。
就姚最“及长,博通经史,尤好著述”⑬(唐)令狐德棻《周书》卷四十七《艺术·姚僧垣》,中华书局,1971年,第844页。,颇通书画(撰《续画品》《名书录》⑭唐窦臮《述书赋》“名录编于司马。”唐窦蒙注云:“隋蜀王府司马姚最撰《名书录》。”《历代书法论文选》本,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260页。二书可证),与其父姚僧垣于萧绎即皇帝位之前官“湘东王府中记室参军”“湘东王府记室参军”(掌管文书事务)来看,这封梁元帝叮嘱“无泄于户庭”之秘信也可能是写给姚最家族的,且应该是通过姚僧垣转到姚最手中的。另外的重要证据是,考虑到姚最家族与萧梁皇族的亲密关系,姚最《续画品》多处画学观念、术语均当隐秘地承接、深化与发挥自梁元帝《山水松石格》。
其一,论述笔墨时。
南朝梁萧绎《山水松石格》:“信笔妙而墨精。”
姚最《续画品》:“光宅威公雅耽好此法,下笔之妙,颇为京洛所知闻。”“夫调墨染翰,志存精谨,课兹有限,应彼无方。燧变墨回,治点不息,眼眩素缛,意犹未尽。轻重微异,则奸鄙革形;丝发不从,则欢惨殊观。”
略作比较,可见《续画品》“下笔之妙”“调墨染翰,志存精谨”“燧变墨回”云云,正是对《山水松石格》“笔妙”“墨精”的承接与进一步思考、深化与发挥,显示出一种绘画观念的前后生长关系。
其二,论述丹青时。
梁元帝《山水松石格》:“体向异于丹青。”
姚最《续画品·序》:“夫丹青妙极,未易言尽。”“(焦宝愿)虽早游张、谢,而靳固不传。旁求造精,事均盗道之法;殚极斲轮,遂至兼采之勤。衣文树色,时表新异;点黛施朱,重轻不失。虽未穷秋驾,而见赏春坊。输奏薄伎,谬得其地。今衣冠绪余,未闻好道,丹青道湮,良足为慨。”
“丹青”为“丹”“青”合称。“丹”“青”最初指用作“画缋”(指用调匀的颜料或染液于织物或服装上描绘图案之方法)颜料的丹砂、青雘,后借指红色、青色,引申为以丹、青色作画,或色彩画,再引申为作为艺术门类之“绘事”。如《周礼·秋官·职金》:“掌凡金、玉、锡、石、丹、青之戒令”,汉郑玄注:“青,空青也”⑮(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第三十六《职金》,李学勤主编《十三经注疏》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953页。;《汉书·司马相如传》:“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汉张揖曰:“丹,丹沙也。青,青雘也。”唐颜师古曰:“丹沙,今之朱沙也。青雘,今之空青也”⑯(汉)班固《汉书》卷五十七上《司马相如传第二十七上》,中华书局,1962年,第2535—2536页。;《汉书·苏武传》:“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⑰(汉)班固《汉书》卷五十四《李广苏建传第二十四》,中华书局,1962年,第2466页。(按,“丹青所画”当指以丹、青色所作之画);东汉王延寿《汉鲁灵光殿赋》:“图画天地,品类群生……写载其状,托之丹青”(按,“托之丹青”意当为寄托于丹、青色);等等。从以上例证可知,“丹青”最早出现在文史领域。进入画学理论领域则当以《山水松石格》中“或难合于破墨,体向异于丹青”为首出⑱在此之前一般熟知的画学理论著述如顾恺之《论画》《魏晋胜流画赞》《画云台山记》,宗炳《画山水序》,王微《叙画》,谢赫《画品》均无“丹青”一语。,此处“破墨”与“丹青”对举,“破墨”既意为以水破墨作画,“丹青”当意为以丹、青色作画。而《续画品》中“丹青妙极”“丹青道湮”之“丹青”却是由全文语境决定的指代作为当时艺术门类之“绘事”(盖滥觞于《周礼·考工记》:“画缋之事,杂五色”⑲(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卷四○《冬官考工记》,《十三经注疏》(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918页中。云云,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定势第三十》:“是以绘事图色,文辞尽情,色糅而犬马殊形,情交而雅俗异势”⑳(南朝梁)刘勰撰、(清)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卷《定势第三十》,中华书局,2000年,第406页;《续画品·毛惠秀》:“于绘事颇为详悉”;等等)的专门术语,盖以丹、青色所绘(如“衣文树色,时表新异;点黛施朱,重轻不失”等)为主,又包括“调墨染翰”“燧变墨回”等破墨内涵。此正是对《山水松石格》“丹青”的承接与进一步思考、深化与发挥,术语的前后生长关系甚为明显。
其三,论述比例关系时。
南朝梁萧绎《山水松竹格》:“丈尺分寸,约有常程。”
姚最《续画品》:(萧贲)“雅性精密,后来难尚。含毫命素,动必依真。尝画团扇,上为山川,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辩千寻之峻。学不为人,自娱而已。虽有好事,罕见其迹。”㉑(南北朝)姚最《续画品》,于安澜《画品丛书》本,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第20页。
稍作比较可见,就表现自然山水真实感之重要手段——比例关系而言,《续画品》“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辩千寻之峻”可谓是对《山水松石格》“丈尺分寸,约有常程”的承接与进一步思考、深化,同样显示出一种前后生长关系。后来,在唐初彦悰《后画录·展子虔》中,又简化为“远近山川,咫尺千里”㉒(唐)彦悰《后画录》,俞剑华编著《中国古代画论类编》本,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381页。。
这些《续画品》对《山水松石格》观念、术语等的承继、深化与发挥,进一步证实,《山水松石格》很可能是元帝应僧垣请问而写给姚氏家族的书札,进而转到通书画、“尤好著述”的姚最手中。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承继、深化与发挥之所以说是“隐秘地”,盖因为秉持儒家“忠信”之教的姚最践行元帝“秘之无泄于户庭”叮嘱也。
那么,姚僧垣、萧贲均为湘东王府属官,系同僚,有没有可能《山水松石格》这一本是写给萧贲的书札后来通过姚僧垣转到了姚最手中呢?可能性不大。因为:一是就《续画品》对“湘东殿下”那种无以复加的赞美所体现出的报以涌泉的感恩之情而言,不是一封转自他处的书札所能解释的㉓参考韩刚《“不复区别其优劣”考释》,载《美术与设计》2018年第4期。;二是元帝既慎重叮嘱“秘之无泄于户庭”在先,“神识耿介”之萧贲恐怕也不会泄露给姚氏。
何以见得《山水松石格》是通过姚僧垣转给姚最的?
姚氏家族中姚察、姚最兄弟比其父姚僧垣更富史学才华,僧垣以医术、文史才华长期侍奉于元帝身边,官“记室参军”,掌管文书工作,有意识地收集相关史料,以供二子著述之用,本在情理之中。《南史》姚察本传所载“僧垣精医术,知名梁代,二宫所得供赐,皆回给察兄弟,为游学之资。察并用聚蓄图书,由是闻见日博”可凭推想。何以为证?
其一,姚最所撰《梁后略》十卷,主要记载侯景之乱、元帝与王琳等事。元帝是平定侯景之乱的最高统帅,这些事迹当时侍奉于元帝身边的姚僧垣最清楚(按,《周书》本传载僧垣于梁武帝太清元年[547年]官“镇西湘东王府中记室参军”,之后官“湘东王府记室参军”。侯景叛乱始于太清二年八月。直至湘东王萧绎平定侯景之乱[548—552年]即位改元[承圣元年十一月,即公元552年十一月]后,才改授僧垣“晋安王府谘议”),而姚最(537—603年)当时才十六岁,且不在僧垣身边(按,姚察当时亦不在身边),《周书》姚僧垣本传“及侯景围建业,僧垣乃弃妻子赴难”云云可证,故姚最撰《梁后略》之史料只能转自其父。
其二,《梁书》为姚察、姚思廉父子两代于陈、隋、唐之际续成。“今细阅全书,知察又本之梁之国史也。”㉔(清)赵翼撰、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卷九《梁书悉据国史立传》,中华书局,1984年,第192页。梁享祚五十六年,前期武帝近五十年承平,史馆及国史完备,《梁史》所载亦完备。梁后期简文帝、元帝、敬帝时王室多变故,不十年而国亡,史馆不立,国史未修。故侯景之乱后的人物事迹《梁书》多不载,不得不载之简文帝萧纲、元帝萧绎等则多疏误。究其原因,盖撰著者姚察既无《国史》可据,又不在场,复无人告知可靠信息也。《南史》姚察(533—606年)本传载其约十三岁时即为太子萧纲知遇,纲即位(549年)后“尤加礼接。起家南海王国左常侍,兼司文侍郎。后兼尚书驾部郎。遇梁室丧乱,随二亲还乡里……元帝于荆州即位,授察原乡令。后为佐著作,撰史”。㉕(唐)李延寿《南史》卷六十九《姚察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1689页。知侯景之乱(“梁室丧乱”)期间姚察“还乡里”,不在场也。承圣三年(554年)十月壬戌(初九)北朝西魏于谨等将兵五万发长安伐梁,十一月辛亥(二十九)攻陷都城(荆州),十二月辛未(十九)魏人杀梁元帝。《周书》姚僧垣本传:“及大军克荆州,僧垣犹侍梁元帝,不离左右。为军人所止,方泣涕而去”;《南史》姚察本传:“梁室沦没,察父僧垣入长安”;《周书》姚最本传:“年十九(555年),随僧垣入关”。父子兄弟三人一南一北,天各一方。姚察、姚最兄弟二人于梁后期乱世均不在场,为什么姚最能撰成《梁后略》,而姚察撰《梁书》时虽参考了《梁后略》,后段仍疏误颇多?盖姚最随其父在北朝,而姚察远离其父在南朝也㉖(唐)李延寿《南史》卷六十九《姚察传》:“察在陈时聘周,因得与父僧垣相见,将别之际,绝而复苏。”(中华书局,1975年,第1691页)意为姚察入陈后出使北周(公元557年实际掌握西魏政权之宇文觉废西魏恭帝自立,国号周,建都长安[今陕西西安市],史称“北周”。僧垣随之入周)时曾与其父僧垣见过一面,悲伤不已。父子二人虽有此一面之缘,恐无暇顾及梁后期史记事也。。此恰为姚僧垣为二子提供撰著史料之反证。
其三,梁元帝留存至今有关画学之著述除《山水松石格》外,尚有《谢上画蒙敕褒赏启》《谢东宫赉陆探微画启》《职贡图序》《续画品》等,若将这些与姚最《续画品》对照,可见姚最收集梁元帝画学资料以备著述之迹象。
一是梁元帝《谢上画蒙敕褒赏启》:“臣簿领余暇,窃爱丹青”。姚最《续画品·湘东殿下》:“斯乃德讼部领之隙,文谈众艺之余,时复欲物援毫,造次惊绝”。后者明显由前者衍化而出。
二是梁元帝《谢上画蒙敕褒赏启》:“云台之像,终微仿佛。宣室之图,更难议拟”㉗(清)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3)《全梁文》卷十六《元帝》,中华书局,1965年,第3045页。;《谢东宫赉陆探微画启》:“汉帝一瞻,便见王嫱之像”;《职贡图序》:“甘泉写阏氏之形,后宫玩单于之图”,典故出自汉代“图画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㉘(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二十二《朱景王杜马刘傅坚马列传第十二》:“永平中,显宗追感前世功臣,乃图画二十八将于南宫云台,其外又有王常、李通、窦融、卓茂,合三十二人。”中华书局,1965年,第789—790页。、“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㉙(汉)班固《汉书》卷九《元帝纪第九》:“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中华书局,1962年,第297页)(晋)葛洪集,成林、程章灿译注《西京杂记全译》卷二《画工弃市》:“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巳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京师画工于是差稀。”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5页。。姚最《续画品·序》:“云阁兴拜伏之感,掖庭致骋远之别”。后者当由前者出典。
三是萧绎《上东宫古迹启》:“空慕河间之聚书,竟微东平之献表”。姚最《续画品》:“空慕落尘,未全识曲”。后者“空慕”一词当源于前者㉚(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卷二十《列传第一》:“史臣曰:……孝、昭二后,并有贤明之训,不得母临万国。宝命方昌,椒庭虚位,有妇人焉,空慕周兴,祯符显瑞,徒萃徽名。”(中华书局,1972年,第394页)其中“空慕”于国族文化史中盖为首出。萧子显《南齐书》梁武帝天监十一年(512年)撰成,作《上<齐书>表》,上书梁武帝。时萧绎五岁。萧绎六岁能做诗,平生以聚书、读书与著书为能事。故萧绎“空慕”一词盖源于《南齐书》。。
四是梁元帝撰有《续画品》一书,如宋徽宗政和年间所编《宋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绎《续画品》一卷”㉛叶德辉考证《宋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卷二《艺术》,《丛书集成续编》(第三册)本,台湾新文丰公司出版,1988年,第310页。;宋史安之修、高似孙纂《剡录》卷七注引“湘东王萧绎《续画品》曰:‘毛棱,惠远子,便连有余,真巧未足’”㉜(宋)史安之修、高似孙纂《剡录》,宋嘉定七年修,清道光八年李式圃刻本,第2页。;宋郑樵《通志二十略·艺文略》著录:“《续画品》一卷(唐姚最撰。采谢赫所遗以及梁朝,凡十七人),又一卷(萧绎撰)”㉝(宋)郑樵撰、王树民点校《通志二十略·艺文略第七》,中华书局,1995年,第1708页。(按,郑樵谓姚最为唐人不妥);明焦竑《国史经籍志》著录:“《续画品》一卷(陈姚最),又一卷(萧绎撰);《后画品》一卷(唐释彦悰)”㉞(明)焦竑《国史经籍志》卷四下《子类》,《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231页。;等等㉟梁元帝萧绎撰《续画品》,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有考察,可以参考。。该书全本虽已不存,但《历代名画记》尚留一条评论:“聂松(下品),梁帝云:与嵇同品,言其优劣,僧繇之亚,在解倩上。”㊱(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七《梁·聂松》,于安澜《画史丛书》(第一册)本,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第92页。按,毕斐《历代名画记校笺与研究》:“梁帝云:冈村注本疑‘梁帝’当作‘姚最’。孙校本曰:‘按聂松之评见姚《续画品》,‘梁帝’二字误,兹改为‘姚最’。按此处注引姚最所评与《续画品》所评聂松语词有枘凿之处,当非姚氏之辞。”(中国知网电子版,第258页)当以毕斐按语为当。另,一说(如[日]冈村繁《历代名画记译注》卷七《梁·聂松》,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76—377页)以为“梁帝”为“梁武帝”,无证,当误。而姚最《续画品·嵇宝均、聂松》作“右二人无的师范,而意兼真俗。赋彩鲜丽,观者悦情。若辨其优劣,则僧繇之亚。”对照可见,二者既有相同处(嵇宝均、聂松同品;论优劣二人在张僧繇下,解倩上),亦有相异处(姚最有“无的师范……观者悦情”评语,元帝则无)。自其同者视之,可以说姚最撰《续画品》时参考过梁元帝《续画品》。
二、 姚氏家族后嗣践行忠信与《山水松石格》秘而不宣
姚氏家族为晋宋以来江左士族中之显族。士族又称门阀、门族、衣冠、氏族、世族、世家等,指世代为官之名门望族。门阀(门第、阀阅之合称)制度是汉唐间最显著之官员选拔制度,于此制度中,个人出身对仕途之影响远大于才干、专长,朝廷重要官职多被少数士族把持。直至唐代,门阀制度才逐渐被科举考试制度取代。五代宋初王溥论氏族曰:“氏族者,古史官所记,故官有世胄,谱有世官。过江则有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有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则有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裴、柳、薛、杨、杜为大;代北则有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为大。各于其地,自尚其姓为四姓。今流俗相传,独以崔、卢、李、郑为四姓,加太原王氏为五姓,盖不经之甚也”㊲(五代宋初)王溥《唐会要》卷三十六《氏族》,中华书局,1955年,第663页。,勾勒出晋唐以来士族衍化大概;《颜氏家训·序致第一》:“夫圣贤之书,教人诚孝,慎言检迹,立身扬名,亦已备矣……吾今所以复为此者,非敢轨物范世也,业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夫同言而信,信其所亲;同命而行,行其所服”㊳(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诸子集成》(8)本,上海书店,1986年,第1页。;唐柳玭《家训》:“余家本以学识礼法称于士林,比见诸家于吉凶礼制有疑者,多取正焉。丧乱以来,门祚衰落,基构之重,属于后生。夫行道之人,德行文学为根株,正直刚毅为柯叶……至于孝慈、友悌、忠信、笃行,乃食之醯酱,可一日无哉”㊴(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三《列传第八十八·柳玭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5028—5029页。;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柳氏自公绰(柳玭祖父)以来,世以孝悌礼法为士大夫所宗”㊵(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二五九,景福二年三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第8441页。;北宋欧阳修《新唐书·宰相世系》中论唐代门族曰:“唐为国久,传世多,而诸臣亦各修其家法,务以门族相高。其材子贤孙不殒其世德,或父子相居相位,或累数世而屡显,或终唐之世不绝。呜呼,其亦盛矣!然其所以盛衰者,虽由功德薄厚,亦在其子孙”㊶(宋)欧阳修《新唐书》卷七十一上《宰相世系一上》,中华书局,1975年,第2179页。;陈寅恪对晋南北朝士族特点有不少精辟论断:“夫士族之特点既在其门风之优美,不同于凡庶,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故士族家世相传之学业乃与当时之政治社会有极重要之影响”㊷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60页。,“所谓士族者,其初并不专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禄为其唯一之表征,而实以家学及礼法等标异于其他诸姓……凡两晋、南北朝之士族盛门,考其原始,几无不如是”㊸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59页。;等等。考之晋唐间以忠信为本,以医术、史学专门之姚氏家族门风,颜、柳、欧、陈氏之言信矣。
姚氏家族之所以能与萧梁皇室始终交好,以医术、文史才华侍奉固然是重要原因,而更重要的原因盖为姚氏由崇尚儒家忠孝信义之教而来的品格。姚僧垣、姚察、姚最这些方面的品格笔者已于他文详细考察过㊹韩刚《“不复区别其优劣”考释》,《美术与设计》2018年第4期。,此处不再赘述。下文仅对姚最于唐时之后嗣作简单梳理。
姚最(蜀王友)子思聪(左庶子);思聪子慎盈(寿州刺史);慎盈重孙绩(曲沃令);绩子玄(宋城令);玄子发(右领军卫将军);发二子:南仲(右仆射)、亮;南仲子衮(太仆寺主簿)㊺(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七十四下《宰相世系四下》,中华书局,1975年,第3171页。。
姚最后嗣中盖以姚南仲(729—803年)最著,《新唐书》本传载南仲为“华州下邽人。乾元(758—760年)初,擢制科,授太子校书。迁累右补阙(从七品上)……坐善宰相常衮,出为海盐令。浙西观察使韩滉表为推官,擢殿中侍御史内供奉。召还,四迁为御史中丞(正五品上),改给事中(正五品上)、陕虢观察使。拜义成节度使……乃授尚书右仆射(从二品)。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卒,年七十五,赠太子太保(正一品),谥曰贞。”㊻(宋)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二《列传第八十七·姚南仲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4989—4990页。著有“《姚南仲集》十卷”㊼(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六十《志第五十·艺文四》,中华书局,1975年,第1606页。。户部侍郎卢坦对南仲品格多有评议,如《新唐书》卢坦本传载:“裴均为仆射,将居谏议、常侍上,(卢)坦引故事及姚南仲旧比。均曰:‘南仲何人?’曰:‘守正而不交权幸者’。”㊽(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百五十九《列传第八十四·卢坦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4959页。“李复为郑滑节度使,表(卢坦)为判官。监军薛盈珍数干政,坦每据理拒之……诏姚南仲代之。盈珍以南仲本书生,易之,曰:‘是将材邪?’坦私谓人曰:‘姚大夫外柔中刚,监军若侵之,必不受。我留,恐及祸。’乃从复丧归东都,为寿安令。盈珍果与南仲不相中,幕府多黜死者。”㊾(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百五十九《列传第八十四·卢坦传》,中华书局,1975年,第4958—4959页。应该说,“守正而不交权幸者”“外柔中刚”之南仲卒后,“谥曰贞”是恰如其分的。《逸周书·谥法》:“清白守节曰贞。”晋孔晁云:“行清白。志故也”,“大虑克就曰贞”。孔晁云:“能大虑非正则不可”,“不隐无克曰贞”。孔晁云:“坦然无私”。㊿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撰,李学勤审定《逸周书汇校集注》卷六《谥法解第五十四》,中华书局,1995年,第706—707页。
次为南仲之孙姚康。《新唐书·艺文二》:“姚康《科第录》十六卷,字汝谐,南仲孙也。兵部郎中(从五品上),金吾将军。”[51](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五十八《志第四十八·艺文二》,中华书局,1975年,第1485页。《旧唐书·宣宗本纪》:“太子詹事姚康献《帝王政纂》十卷;又撰《统史》三百卷,上自开辟,下尽隋朝,帝王美政、诏令、制置、铜盐钱谷损益、用兵利害,下至僧道是非,无不备载,编年为之。”[52](五代)刘昫《旧唐书》卷十八下《本纪第十八下·宣宗》,第630页。《唐会要》卷三十六《修撰》:“大中五年十一月,太子詹事姚思廉,撰《通史》三百卷,上之。(《通史》,自开辟至隋末,编年纂帝王美政善事,诏令可利于时者,必载于时政,盐铁筦榷、和籴赈贷、钱陌、兵数虚实、贮粮、用兵利害、边事戎狄,无不备载。下至释道烧炼、妄求无验,皆叙之矣。)十二月,又撰《帝王政统》十卷,上之。”([五代]王溥《唐会要》,中华书局,1955年,第662页。)按,引文中“姚思廉”误,当为姚康。《新唐书》:“姚康复《统史》三百卷(大中太子詹事)。”[53](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五十八《志第四十八·艺文二》,中华书局,1975年,第1458页。可见姚康所撰《统史》(按,《唐会要》作“《通史》”)是一部规模宏大、内容丰富的编年体通史,在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成书之前,盖为编年体通史之最。
如此,姚氏后嗣是较好地承继与发扬了姚僧垣、姚察与姚最以来遵从忠信孝义儒家之教与勤于著述、尤善史学门风的。
遵从儒家忠信之教的姚氏,为了践行元帝“审问既然传笔法,秘之无泄于户庭”叮嘱,《山水松石格》通过姚僧垣转给姚最后,盖一直在家族内部流传,经周、隋至唐,秘而未宣。此盖为对前代重要画学文献收罗较为完备的晚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于梁元
帝《山水松石格》只字未提之重要原因。
三、《山水松石格》进入画史之过程与原因蠡测
这封名画家梁元帝写给书画理论家姚最的秘信,北宋末由韩拙《山水纯全集》引用而逐渐进入画史。过程与原因盖可作如下描述。
盛中晚唐后门阀衰颓,士风堕落,《山水松石格》逸出姚氏。
陈寅恪《论韩愈》:“综括言之,唐代之史可分前后两期,前期结束南北朝相承之旧局面,后期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关于政治社会经济者如此,关于文化学术者亦莫不如此。退之者,唐代文化学术史上承先启后转旧为新关捩点之人物也。”[54]陈寅恪《论韩愈》,刘梦溪主编《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本,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715页。韩愈(768—824年)时代之后,晚唐、五代与北宋各代社会各阶层人物在政治、社会生活各方面的地位与作用与之前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盖如孙国栋《唐宋之际社会门第之消融》所说:“唐代以名族贵胄为政治、社会之中坚。五代以由军校出身之寒人为中坚。北宋则以由科举上进之寒人为中坚。所以唐宋之际,实贵胄与寒人之一转换过程,亦阶级消融之一过程。深言之,实社会组织之一转换过程也。”[55]孙国栋《唐宋史论丛》(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85页。与这一政治、社会变迁语境相适应,唐代士风每况愈下,五代而堕落至极,宋初开始提升。如北宋欧阳修曰:“五代,干戈贼乱之世也,礼乐崩坏,三纲五常之道绝,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56](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十七《晋家人传第五》, 中华书局,1974年,第188页。“五代之乱极矣,《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而搢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吾以谓自古忠臣义士多出于乱世,而怪当时可道者何少也?”[57](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三十四, 中华书局,1974年,第369页。《宋史·忠义》曰:“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宋之初兴,范质、王溥,犹有余憾,况其他哉!艺祖首褒韩通,次表卫融,足示意向。厥后西北疆场之臣,勇于死敌,往往无惧。真、仁之世,田锡、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唐介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搢绅知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矣。”[58](元)脱脱等《宋史》卷四百四十六《列传第二百五·忠义一》,中华书局,1977年,第13149页。
姚氏家族在这一中古政治、社会中坚自贵胄至寒人转换之变革过程中,受到的冲击与影响之大不难推想。《新唐书·宰相世家》叙姚最家族至姚仲南子辈戛然而止,《旧唐书》《新唐书》姚氏信息止于南仲孙姚康(唐宪宗元和十五年[820年]进士及第,宣宗大中年间[847—859年]任太子詹事)等均可为证。
随着中晚唐以来门阀士族之颓败,由其把持的文史之学没落(或被取代)不言而喻,以史学专门名家的姚氏家族何能例外?
欧阳修(1007—1072年)曰:“前世常多丧乱,而士大夫之世谱未尝绝也。自五代迄今,家家亡之。由士不自重,礼俗苟简使然”[59](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七十《与王深甫论世谱帖》,中华书局,2001年,第1017页。;苏洵(1009—1066年)曰:“盖自唐衰,谱牒废绝,士大夫不讲而世人不载,于是乎由贱而贵者耻言其先,由贫而富者不录其祖,而谱遂大废”[60](宋)苏洵《嘉佑集》卷十四《谱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04册)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947页。;南宋郑樵(1104—1162年)曰:“自隋唐而上,官有簿状,家有谱系;官之举必由于簿状,家之婚姻必由于谱系……使贵有常尊,贱有等威者也。所以人尚谱系之学,家藏谱系之书。自五季以来,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故其书散佚而其学不传。”[61](宋)郑樵撰、王树民点校《通志二十略·氏族略第一》,中华书局,1995年,第1页。欧、苏、郑氏虽是针对士族谱系之学、之书于五代失传及原因而言,举一反三,则一直由士族把持的文史之学没落可知也,一如北宋欧阳修《新五代史》所云:“五代文章陋矣,而史官之职废于丧乱,传记小说多失其传,故其事迹终始不完,而杂以讹谬”[62](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卷三八《宦者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406页。。
书画学领域谱系断绝、作品散佚亦相伴随。如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一《传授笔法人名》:
蔡邕受于神人而传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王羲之传之王献之,王献之传之外甥羊欣,羊欣传之王僧虔,王僧虔传之萧子云,萧子云传之僧智永,智永传之虞世南,世南传之欧阳询,询传之陆柬之,柬之传之侄彦远,彦远传之张旭,旭传之李阳冰,阳冰传徐浩、颜真卿、邬肜、韦玩、崔邈,凡二十有三人。文传终于此矣。[63](唐)张彦远《法书要录》,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第17—18页。
述书法授受谱系大致从后汉蔡邕(133—192年)至盛中唐徐浩(703—783年)、颜真卿(709-785年)时代。与此相应,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叙师资传授南北时代》:
至如晋明帝师于王廙,卫协师于曹不兴,顾恺之、张墨、荀勗师于卫协……刘行臣师于王韶应,韩幹、陈闳师于曹霸,王绍宗师于殷
仲容。(以上国朝画人。近代皆不载也。)[64](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于安澜编《画史丛书》(一)本,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第19—20页。
述画法授受谱系则自三国吴曹不兴叙至盛中唐韩幹(约706—783年)、陈闳时代。《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兴废》述画作公私收藏,自“汉武创置秘阁,以聚图书”至汉明帝、“董卓之乱”、“魏晋之代”、“宋、齐、梁、陈之君”、桓玄、宋高祖、南齐高帝、梁武帝、元帝、于谨、陈世祖(陈蒨)、隋炀帝、宇文化及、窦建德、王世充、唐太宗、武则天、张易之、薛少保稷、岐王李范、唐肃宗,终至唐德宗(742—805年,大历十四年至贞元二十一年[779—805年]在位)。
而富于艺术品鉴藏之“三相张家”——张彦远家族书画收藏也败落于彦远(约生于9世纪第二个十年内,卒于公元876年以后)出生前后至髫龄时期。《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兴废》载其家藏法书名画连遭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8年)、穆宗长庆初(821年)两次厄运,后者即朱克融(?—826年)乱:
遇朱克融之乱,皆失坠矣。非戎虏所爱,及事定,颇有好事购得之。彦远时未龀岁,恨不见家内所宝,其进奉之外,失坠之馀,存者才二三轴而已。[65](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于安澜编《画史丛书》(一)本,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第7页。
盖不难由此等等想见,以史学专门之姚氏家族内部流传之《山水松石格》法书“泄于户庭”与逸出的大致时间及原因:盛中唐以后也,士族颓败也。
《山水松石格》中有“夫天地之名,造化为灵……信笔妙而墨精”重要画学思想,张怀瓘《书断》赞唐玄宗书法有“今天子神武聪明,制同造化,笔精墨妙,思极天人”[66](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八《张怀瓘<书断·中>》,《四库提要著录丛书》(第052册)影印王氏书画苑本,第094页。按,张怀瓘《书断》成书于唐玄宗开元十五年(丁卯,727年)。云云,后者当从前者化出,知盛唐著名书论家张怀瓘当见过《山水松石格》。值得注意的是,张怀瓘见过《山水松石格》盖因其为梁元帝法书性质而见,当此之时,其山水画理论价值尚处于遮蔽状态。
《山水松石格》中有“格高而思逸”重要画学思想,晚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妙品上八人》:“韦偃,京兆人,寓居于蜀,以善画山水、竹树、人物等,思高格逸”[67](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四库提要著录丛书》(第052册)影印本,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194页。,“韩滉……雅爱丹青,词高格逸”[68](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四库提要著录丛书》(第052册)影印本,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195页。,景玄“思高格逸”“调高格逸”,均当由前者“格高而思逸”化出,知景玄当见过《山水松石格》法书。
北宋开国即实施“兴文教,抑武事”国家策略,复古、考古与集古风气逐渐盛行,公私金石书画鉴藏在其间焉。就公家而言,如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叙国朝求访》:“(太宗)太平兴国(976—984年)间,诏天下郡县,搜访前哲墨迹图画……又敕待诏高文进、黄居寀,搜访民间图画。端拱元年(988年),以崇文院之中堂置秘阁,命吏部侍郎李至兼秘书监,点检供御图书,选三馆正本书万卷实之秘监以进御,退余藏于阁内。又从中降图画并前贤墨迹数千轴以藏之。淳化(990—994年)中阁成……又以供奉僧元霭所写御容二轴藏于阁。又有天章、龙图、宝文三阁。后苑有图书库,皆藏贮图书之府”[69](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于安澜编《画史丛书》(一)本,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第2页。;淳化三年(992年),太宗赵炅命出内府藏历代法书,令翰林侍书王著于禁内编次摹勒上石,是为著名官修《淳化阁帖》;等等。就私家而言,如宋仁宗庆历(1041—1048年)、嘉祐(1056—1063年)年间,欧阳修历时十八年“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成《集古录》(已佚),后又“撮其大要,别为目录”,撰成《集古录跋尾》(尚存)。之后,吕大临撰《考古图》(成书于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年]);赵明诚(1081—1129年,字德父)仿《集古录》,将倾心收集之金石书画编撰成《金石录》三十卷,为金石学名著;米芾(1051—1108年)《宝章待访录》《书史》《书评》《海岳名言》《跋秘阁法帖》《海岳题跋》及《画史》,黄伯思《东观余论》等,均为法书名画鉴藏名著。王国维《宋代之金石学》说:“汉、唐、元、明时人之于古器物,绝不能有宋人之兴味,故宋人于金石书画之学,乃陵跨百代。”[70]王国维《宋代之金石学》,《王国维遗书》第5册《静安文集续编》本,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第74页。诚然!
《山水松石格》有“或格高而思逸,信笔妙而墨精”句,宋初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卷上《逸格一人》:“孙位者,东越人也……松石墨竹,笔精墨妙,雄壮气象,莫可记述。非天纵其能,情高格逸,其孰能与于此邪?”[71](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四库提要著录丛书》(第052册)影印本,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226页。前者为后者所本甚为明显,是知黄休复应见过《山水松石格》法书。
徽宗即位,大肆收集法书名画,超越前代。如宋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四:
太上皇帝即位,宪章古始。眇然追唐虞之思,因大宗尚。及大观初,乃效公麟之《考古》,作《宣和殿博古图》。凡所藏者,为大小礼器,则已五百有几……独政和间为最盛,尚方所贮至六千余数,百器遂尽……时所重者三代之器而已,若秦、汉间物,非殊特盖亦不收。及宣和后,则咸蒙贮录,且累数至万余。若岐阳宣王之石鼓,西蜀文翁礼殿之绘象,凡所知名,罔间巨细远近,悉索入九禁。而宣和殿后,又创立保和殿者,左右有稽古、博古、尚古等阁,咸以古玉玺印、诸鼎彝礼器,法书图画咸在。[72](宋)蔡绦《铁围山丛谈》,《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三)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095—3096页。
宋邓椿《画继》卷一《徽宗皇帝》:
故秘府之藏,充牣填溢,百倍先朝。又取古今名人所画,上自曹弗兴,下至黄居寀,集为一百秩,列十四门,总一千五百件,名之曰《宣和睿览集》。盖前世图籍,未有如是之盛者也。[73](宋)邓椿《画继》,于安澜编《画史丛书》(一)本,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第1页。
而现存名著《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则是宣和年间(1119—1125年)徽宗亲自主持编撰的。这些构成了当时翰林图画院画家韩拙广收博采历代山水画论名篇撰《山水纯全集》原境,而这种原境又似只能出现在宋徽宗朝,尤其是宣和年间。
总之,盛中晚唐五代门阀士族衰颓,士风堕落导致书散佚、学不传,《山水松石格》从姚氏家族逸出,于社会民间飘零;而北宋伴随士风重振而逐渐兴起的复古、考古风气促使人们有意识地收集、整理飘零于社会民间、不见史传而有价值的画学篇章,加以著录引用。《山水松石格》于此时经《山水纯全集》引用而进入画史。
这亦不难由梁元帝《职贡图》名画流传推想大概。《职贡图》(现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经专家考证,宋人此卷即据萧绎《职贡图》卷摹绘)完成后一直在家族内部流传,盛唐何延之《兰亭记》载初唐房玄龄对唐太宗说:“臣闻监察御史萧翼者,梁元帝之曾孙”[74](唐)张彦远辑录、范祥雍点校《法书要录》卷三,《范祥雍古籍整理汇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6页。;又载:“(萧)翼示师(辩才)梁元帝自画《职贡图》,师嗟赏不已”[75](唐)张彦远辑录、范祥雍点校《法书要录》卷三,《范祥雍古籍整理汇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7页。。《职贡图》如雪泥鸿爪般于初唐一现后,复失踪迹。盖仍由萧翼后嗣递藏,直至晚唐张彦远时代方进入画史。《历代名画记》卷三《述古之秘画珍图》:“《职贡图》(一,外国酋渠,诸蕃土俗本末,仍各图其来贡者之状,《金楼子》言之,梁元帝画)”[76](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于安澜编《画史丛书》(一),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第57页。可证也。之后,五代刘昫(887—946年)《旧唐书》卷四十六《经籍志上》著录:“《职贡图》一卷,梁元帝撰”;北宋欧阳修《新唐书》卷五十八《艺文志二》著录:“梁元帝《职贡图》一卷”,图后有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年)苏颂题记。之后,则有南宋郑樵《通志二十略·艺文略第四》:“《职贡图》,一卷,梁元帝撰”[77](南宋)郑樵撰、王树民点校《通志二十略》(下),中华书局,1995年,第1584页。,元康里巎巎(1295—1345年)和王馀庆题记,清《大观录》卷十一、《石渠宝笈》初编等著录[78]参考金维诺《<职贡图>的时代与作者》,金氏著《中国美术史论集》(上),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04年,第114—118页。,可谓流传有序。实则,这样的例证在国族法书名画鉴藏史上可谓俯拾皆是,如现传著名的东晋顾恺之《女史箴图》(摹本)首见于米芾《画史》,稍后见于《宣和画谱》;《列女图》(一名《列女仁智图》,摹本)首见于米芾《画史》;《斫琴图》首见于《宣和画谱》;宗炳《画山水序》、王微《叙画》均为山水画论名篇(最初当为书札,属法书性质),成文后便不知所踪,直到晚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引用,才进入画学史,相隔400余年;等等。经历当与《山水松石格》同。
引申言之,隔代更为珍视本为图书鉴藏的基本规律。就书籍而言,明代比元代更珍视宋版书,清代比明代更珍视元版,民国比清代更珍视明版,现在比民国更珍视清版;就法书名画而言,宋代比唐代更珍视魏晋南北朝书画,元代比宋代更珍视唐代,明代比元代更珍视宋代,清代比明代更珍视元代,民国比清代更珍视明代,现在比民国更珍视清代。据此,梁元帝《山水松石格》因宋人重视而进入画史是符合常理的。
结语
《山水松石格》这封梁元帝写给姚最之秘信(法书),因恪守忠信之道的姚氏家族践行文末“审问既然传笔法,秘之无泄于户庭”叮嘱之故秘而不宣,至盛中晚唐五代随士族没落及由家学、礼法而来的士族门风衰颓而逸出,飘零于社会民间,相关信息不绝如缕,再至北宋复古、考古与集古风气中为《山水纯全集》引用,凸显其山水画学理论价值后,而正式进入画学史。元初《宋史》著录后,明初王绂《书画传习录》、明梅鼎祚(1549—1615年)编《梁文纪》卷四、《王氏书画苑·詹氏画苑补益》(万历十八年[1590年]王氏淮南书院刻)、明唐志契《绘事微言》(天启七年[1627年]刻)卷三、明朱谋垔《画史会要》(崇祯四年[1631年]序刊)卷五、清陈梦雷等《古今图书集成·艺术典·书画部》卷七百六十六等为现存较早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