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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无名艺术史研究”之滥觞:中外学者的汉唐陵墓考察著述论略①

2019-01-10四川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四川成都610101

关键词:陵墓艺术史考古

刘 渟(四川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1)

20世纪以来,中国艺术史学作为一门现代学科,在研究门类、方法、理论等方面有着显著的科学化和系统化。其中以民间无名作者创作的艺术作为研究对象的“无名艺术史”在此间逐渐进入艺术史研究者的视野,无名艺术史的研究始于民国,要厘清其缘起和史学发展脉络,不妨从中外学者对陵墓的田野考察著述开始梳理。

足立喜六、色伽兰、朱偰和王子云在20世纪上半叶陆续展开对汉唐陵墓的田野考察,在他们的著述中体现出中外学者在无名艺术史研究的草创期,以田野考察所获第一手材料为基础,并结合相关文献进行考证,确立了陵墓艺术的研究问题、研究思路与方法,对无名艺术史研究体系的早期建构发挥着重要作用。

一、民国中外学者的陵墓考察著述略谈

色伽兰于1930年出版的《中国西部考古记》、足立喜六于1933年出版的《长安史迹研究》、朱偰于1936年出版的《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和王子云于1946-1948年完成的《汉代陵墓图考》和《唐陵考察日记》②《唐陵考察日记》是1941-1943年间王子云率教育部艺术文物考察团考察陕西关中唐十八帝陵所写的田野考察日记,现收录于考察团成员何正璜(王子云夫人)的《何正璜考古游记》第154-200页,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年出版。是20世纪上半叶以田野考察为基础且涉及有陵墓研究的重要著作,其中不乏关于陵墓艺术,尤其是石雕刻艺术的研究成果。这些散落在墓葬研究中的“无名艺术史”是中国艺术史学研究的重要范畴。

足立喜六于1933年出版的《长安史迹研究》,以他在陕西高等学堂任教的闲暇时间③足立喜六考察陕西是在1906-1910年间,1907年他在陕西遇日本学者桑原骘藏,受其影响,将自己在数理方面的专长运用于遗址的测量,结合文献考证,回国后于1926年完成他对陕西古迹的考察研究书稿。,对西安附近的历史遗迹进行田野考察,对汉唐帝陵及汉唐长安城和附近的名胜古迹、宗教场所、古代碑石进行文献与实地相结合的研究。在该书的第五章和第十二章,足立喜六分别对汉陵和唐陵进行了大篇幅的介绍。其中汉陵的研究体现他研究陵墓的基本认识与思路。

法国学者色伽兰在1914-1917年组建考察队,于1914年2月1日从北京出发赴西安,先后考察了陕西、四川、南京等地的汉唐及南朝陵墓石刻、汉代崖墓、及部分佛教史迹。在他的《中国西部考古记》一书中,他分为四章介绍他的团队在中国考古研究的成果。其中“渭水诸陵”一章是他对周、秦、汉、唐诸陵的概要性介绍,将其田野所见挑选其认为最重要的记录之,并与当时当地的典籍、碑文和传说互证。内容虽少,但却是西方学者早期科学考察汉唐陵墓的代表性著述。

国人自觉进行陵墓的田野考察是在20世纪30年代以后,在国民政府大力兴建新首都南京之时,刚留学德国获得经济学哲学博士学位的朱偰(历史学家朱希祖长子)于1932-1934年间实地考察了南京附近之六朝陵墓,著有《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④朱偰对南京附近的实地考察,除了文章提到的该书之外,还著成《金陵古迹名胜影集》《金陵古迹图考》二书,并利用他在中央大学经济系任教之暑假期间赴北京实地摄影、测量,撰写了《元大都宫殿图考》《明清两代宫苑建置沿革图考》《北京宫阙图说》等书。一书,该书最大的特点是,始终贯穿着对陵墓石雕刻艺术的特别重视,他先梳理了石雕艺术之源流,然后归纳六朝陵墓之特点,接着分述丹阳、栖霞山、麒麟门、青龙山之六朝陵墓,呈现出艺术史与考古学早期结合研究的特点。

1940-1944年,留法归国的雕塑家王子云组团赴西北考察,其间三次考察了陕西关中汉唐帝陵,考察结束后(1946-1948年),王子云撰写了《汉代陵墓图考》,并由考察团文书何正璜整理出《唐陵考察日记》,此二著述是王子云团队汉唐帝陵考察研究的主要成果。其中《汉代陵墓图考》分别对两汉帝陵的形势分布、建陵制度、真伪考辨和陵墓艺术进行了分章专论,是体现民国时陵墓考察著述体例和研究方法的代表性著作。《唐陵考察日记》虽谓日记,但其对各陵的田野概况、石雕仪卫、史籍著述和保护情况进行了详细梳理,是一份具有考古调查报告性质的研究专论。

当然除了上述四人外,还有其他中外学者进行过陵墓古迹考察,例如1906年,关野贞在中国佛教史迹考察研究过程中就对西安附近的周秦汉唐诸陵进行过调查;1933年,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徐炳昶等人对西安周围的历史文物古迹(包括陵墓)进行了调查①该次调查成果参见徐炳昶、常惠《陕西调查古迹报告》,《国立北平研究院院务汇报》1933年第4卷第6期,第14-15页。;1934年12月,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对安阳、洛阳、西安、南京等地古迹组织调查,艺术史家滕固参与其中②滕固撰文《六朝陵墓石迹述略》,1935年6月10日完稿,原文载于《六朝陵墓调查报告》,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编辑委员会编,1935年8月出版,另有《视察豫陕古迹记》对渭水古陵墓考察以日记方式进行记录,该文收录于滕固《征途访古述记》,商务印书馆,1936年6月出版。;1939-1940年,考古艺术史家常任侠在中英庚款资助下,与重庆中央大学史学系金静安等人一道,在重庆江北发现了汉代崖墓,并将其考察研究论文③常任侠写了两篇论文,题目分别为:《重庆附近发见之汉代崖墓与石阙研究》、《整理重庆江北汉墓遗构纪略》。收录于《民俗艺术考古论集》;1943年2-8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石璋如对陕西唐陵石刻、耀县石刻等进行过田野调查,写成《关中考古调查报告》。由于这些田野调查著述中提到的陵墓研究较为概略和分散,且未进行系统研究,因此,本文以上述四位中外学者的汉唐陵墓考察著述为主要讨论对象。

二、汉唐陵墓考察著述的研究重点与问题取向

上述四人的研究思路都是从田野实测数据开始,通过确定陵墓方位、形制规模、墓主归属,进而结合古代文献典籍,将田野数据与文献记载相互印证并归纳陵墓的历史与建制,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进行陵墓石雕艺术的相关研究。他们主要进行地面遗迹研究,其重点主要是围绕墓主身份、墓葬建制和墓葬外围的石雕仪卫等展开。

1.陵墓地形方位、形体规模、墓主归属的研究

色伽兰在《中国西部考古记》中对汉唐间陵墓的考察主要分为崖墓和帝陵两个部分。在四川的考察主要是民间崖墓,在陕西的考察主要是帝王陵寝,且对崖墓的考察研究较为深入。例如在考察四川岷江水系的崖墓时,他的数据测量和地形环境考察尤为详尽,他对江口诸窟的质地、形势和崖墓隧道的长宽尺寸和崖墓内部结构的具体宽窄深度等细节进行了大量的描述与记录。[1]

在陵墓形体规模的田野测算上,足立喜六的计算最精确而缜密。他按照汉代田亩制度计算汉尺的长度以及折合为日本曲尺的换算方式。并精确地测量了西汉帝陵的陵域面积、长宽高尺寸。同时还归纳出各帝陵的平均数值和汉制规定尺寸。根据他的数据信息,他推测茂陵、渭陵、延陵的平均高度比汉制减少三尺二寸,是由于两千多年来,因缺水导致水蚀作用,外加数次发掘所造成的。他的这一观点被王子云《汉代陵墓图考》所采纳。

与上述著者主要测量陵墓本身的面积大小之不同,朱偰对六朝陵墓还重点测量了陵前石雕刻艺术的距离,长与高以及石柱和神道碑等石刻数据。并以石兽的方位来测定陵墓的朝向方位。

关于墓主归属问题,在王子云的《汉代陵墓图考》第四章以田野调查结合文献考证了“咸阳原上西汉帝陵正误”。王子云通过实地考察,结合文献记载对毕沅的墓主归属问题提出质疑。他认为:“在咸阳原上九陵前所植之碑,除武帝茂陵与成帝延陵确为其原墓外,其外七陵均互相错植。”[2]对比毕沅所立石碑,他认为,平帝康陵应为昭帝平陵,而元帝渭陵应为平帝康陵,而昭帝平陵应为元帝渭陵。在王子云的研究中不乏参考足立喜六《长安史迹研究》的痕迹,他曾指出:“昔日人足立喜六氏实地踏查时,即已对今之高祖长陵发生疑问。”[2]82可见,中外学者对帝陵的研究有着内在的关联性,外国学者早于国人研究,他们为国人研究作了铺垫。

2.陵墓规制与建陵历史的研究

关于汉代帝陵的规制问题,足立喜六总结出三种陵墓形制:第一种是“陵丘为较四角台锥形低小的圆锥台形。四角略呈圆形,顶上相当平坦”;第二种是“陵丘为正四角锥台形。四边都有棱角,顶上平坦广阔”;第三种是“陵丘为四角锥台形,顶部周围有台阶。”[3]并绘制了外观形制图。由于未进行地下发掘,足立喜六只能根据史书文献记载,归纳出汉陵的埋葬制度,包括明器礼制以及下葬等风俗;根据《汉书·地理志》《文献通考》《汉书·元帝本纪》考证汉陵的陵邑规模与特点。

受足立喜六影响的王子云,在《汉代陵墓图考》的第二章专论“汉代陵墓营建制度”,根据《汉书》《长安志》《三辅黄图》《文献通考》等文献归纳出汉代帝陵营造规模与制度之十四条内容。并据此展开对汉墓营造之砖墓、石墓、崖墓三种形制的探讨,分别就三种墓制的特点进行分析以及墓葬中的装饰艺术举要。尤其提到了砖墓之装饰图案花砖、石墓之石雕线刻、崖墓之壁饰与明器。在《唐陵考察日记》中也考证了唐代山陵制度之由来,并结合田野考察后认为:“故唐代十八帝陵(在陕西关中者)系高祖献陵、敬宗庄陵、武宗端陵以及太祖永康陵等四陵于平地起冢外,其余均遵照太宗昭陵建制,因山为垄者。”[4]

色伽兰在考察四川汉代崖墓时,对崖墓的内在构造进行了仔细的观察,并测量出准确的尺寸。他以岷江流域的江口崖墓(彭山)与嘉定诸窟为例,介绍崖墓的内部格局与建制,甚至还注意到了崖墓内部的装饰细节,[1]27、28、31虽然色伽兰的崖墓建制分析属于个案研究,未直接归纳总体特征,但基本可以从中体现出崖墓的形制布局与质地材料。

朱偰的《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所归纳的六朝陵墓特点则主要依据墓前有翼兽以及《建康实录》等记载而来。他对六朝陵墓的分布区域特点、选址特点、陵前石兽规制特点、墓制仪位特点、陵墓大小等进行了总结。

由于四人对墓制关注的重点不同,因而其墓制研究的问题取向不径相同。有的重视陵域形体外观及面积大小的规制(足立喜六),有的留意陵墓内部空间构造与材质(色伽兰),有的关注陵墓建制的由来(王子云),有的考察陵墓仪位与选址特点(朱偰)。

至于建陵历史的研究则只要是体现在帝陵研究上,因为帝陵建造在史书里必有记录,王子云与足立喜六都基于文献考证来梳理和概谈帝陵的相关历史。他们大都参考《汉书》之帝王本纪、后妃纪、外戚传、礼仪志和《唐书》各类传记以及《三辅黄图》《长安志》等关于兴建陵墓的记载。相反,崖墓这类民间墓葬则只可参考地方志,例如《四川通志》①色伽兰对四川汉代崖墓的研究主要参考此文献。等。这些建陵相关历史的考证一方面可以确定陵墓归属与辨伪,另一方面也可推测还原陵墓规模、由来、风俗等历史原境。

3.陵墓石雕艺术的研究

如果说陵墓方位、规模、建制的研究更多地是倾向于考古学研究,那么陵墓石雕艺术研究则是“无名艺术史”体现其艺术性研究的重中之重。

上述四人的陵墓研究都谈到石雕刻艺术。色伽兰在考察唐高宗乾陵时曾论及此马:“就雕刻作品言,吾人所得实多。盖无人由此石马,始知汉代自由创造的古艺术,至是已为体态浮刻的完善知识所代。其凹线,马头之姿势,以翅接连前肢,涡纹饰,诸艺之发展,皆为艺术完成之证明。”[1]21色伽兰对陵墓雕刻艺术之研究里渗透着以技艺而观风格进而断代的思路,这是无名艺术史本体研究的一种常用研究方法。

在王子云《汉代陵墓图考》的第五章则专论“汉代陵墓艺术”。他把陵墓艺术分为石刻(造像、墓阙、墓祠、墓碑、墓室及棺椁)、砖瓦、明器三大类。每一小类都以考察所获之摄影图片结合文字分析的方式呈现,他对霍墓石雕艺术的研究方法是田野考证结合艺术审美分析。他于1940年代率领西北艺术文物考察团首次立体影拓和模铸了该石雕群,并从雕刻家的技艺分析角度充分肯定前人所忽视的“卧马”的艺术价值,进而分析该石雕群的创作主题与内涵②参见王子云《西汉霍去病墓石刻》,《文物参考资料》,1955年第11期。。

全书都贯穿着对陵墓石雕艺术研究特点的《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作者朱偰也采用了图版配文字说明的写作体例,对六朝陵墓石雕进行文献考证与主观审美研究,对有翼兽的艺术价值不吝赞美之词。

总之,上述著述中关于陵墓艺术之研究重点与问题取向有:一、田野测绘、摄影、模铸、拓印等文物采集;二、历史文献考证结合艺术审美分析与价值判断;三、风格断代与体范流变梳理③关于风格断代与体范流变梳理,在王子云的唐陵考察研究中体现最为明显。通过对关中唐陵石刻的实地考察,王子云将其分为初盛唐与中晚唐风格,认为初盛唐体现出一种刚健雄强的时代精神,而中晚唐则趋于柔媚萎靡之态。(另见王子云《中国美术遗产中的汉唐雕刻》,《美术》,1950年第5期。)。这三方面既是陵墓艺术的研究问题与范畴,也代表了无名艺术史研究的主要问题取向。

三、陵墓田野考察研究的理论与方法

1.研究理论

民国考古学理论来主要自于西方考古学,包括基于进化论思想的文化传播论,“考古学文化”理论以及实证主义史学所带来的“史料即史学”的科学史观。

首先是基于进化论的文化传播论对中西方考古研究者的影响。从1859年达尔文(Charles Robert Darwin)《物种起源》,到1877年摩尔根(L ewis Henry Morgan)《古代社会》④在《古代社会》一书中,摩尔根把人类文明的历程分为蒙昧、野蛮和文明社会三个阶段,而蒙昧社会和野蛮社会有分别分为低级、中级、高级三个阶段。他的历史分期论以生产技术的进步为衡量标志,而在社会进步过程中文化进化论对世界观的作用是显然的,体现出文化进化论对社会演化的影响。的问世,可以说生物进化思想到文化进化论观念在19世纪乃至20世纪初思想界的一次重要革命。对应到考古学上则是从欧洲考古学分期的奠基者汤姆森(C. J. Thomsen)1836年关于石器、青铜器、铁器的文化分期论①汤姆森在哥本哈根出版第一部明确阐述北欧古物三期论的著作是丹麦皇家博物馆的参观指南《北欧古物导论》(1836年)。这个以进化论为特征的古物分期学说是近代考古类型学的直接源头,也体现出进化论与考古类型学的天然渊源关系。为始,直到法国考古学家加·德·莫尔蒂耶(Louis Laurent Gabriel de Mortillet)在1883年著《史前史》时,对旧石器时代的分期②莫尔蒂耶将欧洲旧石器时代文化分为:舍利、阿舍利、莫斯特、奥瑞纳、梭鲁特、马格德林六个文化期。,使得史前考古学与进化论相互论证,共同发展。进化论是考古学分期论的重要基石,同时考古学分期的产生也论证了进化论的合理性。但在19世纪末,考古学界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质疑进化论基础上的历史分期论里所谓进步的合理性,即单一的进步发展序列不能说明考古遗存中所体现的不同时空环境的存在多样性。于是,基于进化论的文化传播论③传播理论认为传播是文化发展的主要因素,不同区域种族的文化变迁历史是一个传播的过程。从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伯内特·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1871年发表的《原始文化》以来,人类学家与考古学家中的传播论者以传播理论来解释文化的演变。开始在欧洲崭露头角,认为应该对不同种族区域文化作个案的客观实证调查,然后以寻找文化多样性特征原因为契机,探究不同区域种族间文化的传播影响关系。与此同时,考古学的两大重要方法论地层学和类型学也似乎与传播论契合。类型学研究古代文化个体时也是认为古代文化在发展过程中有着类似物种进化的方式。而在区分和阐释类型演变方式时,就不得不承认文化个体之间的传播关系,只有厘清传播关系,才能揭示类型谱系的发展规律。所以,进化论、传播论为考古类型学方法的运用起到了重要的理论支撑。

受文化传播论影响,民国考古学家或者艺术史家们都在分析田野调查的个案风格时,试图寻找背后的风格成因,即风格来源或传播途径。文化艺术的风格流源对于无名艺术史研究而言,既具有艺术史本体研究之特征,又反映出考古与文化研究对传播问题的诉求,四位学者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问题。例如,色伽兰在谈到他对研究中国石刻艺术的看法时提到:“欲答复如是等问题,须先辨别其异点,不惟地与地之异,省与省之异,其大要者,外国之输入也。据吾人所见,伊兰(Iran)一地之影响最大,吾人并不因此制限古代中国之天材,且将其无比的特别的纯粹的艺术发扬之云。”[1]22

第二,“考古学文化”理论。中国的考古学文化理论来源于英国考古学家戈登·柴尔德(Childe Vere Gordon),他的经典著作《青铜时代》《欧洲文明的曙光》和《史前多瑙河》把“考古学文化”的概念引入史前考古学研究。最初柴尔德的考古学文化观主要是基于物质遗存,是“一个族的物质表现”,以实证材料为基础的“文化实在”的研究。虽然当时考古学文化理论是针对史前考古学,目的是复原史前的历史。但也正是受考古学文化理论的影响,墓葬艺术的考察研究便表现为一项集墓葬本身与器物、建墓规制与礼仪的区域文化研究。换言之,考察研究墓葬离不开分析墓葬及其附属物所形成的有特定规律的文化集群。这一点在前文分析陵墓田野考察的研究范畴与问题取向中可以得到证明。

第三,“史料即史学”的实证主义历史观。傅斯年在那篇著名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开篇就指出:“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利用自然科学供给我们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着的史料,所以近代史学所达到的范域,自地质学以至目下新闻纸,而史学外的达尔文论正是历史方法之大成。”[5]这段话既指出了进化论是考古学的重要理论方法,同时也表明傅斯年史料即史学的科学史观。关于史料扩充后应该如何对待的问题,他那段著名的史料言论④傅斯年在《旨趣》一文中说:“我们反对疏通,我们只是要把材料整理好,则事实自然显明了。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两件事实之间,隔着一大段,把他们联络起来的一切涉想,自然有些也是多多少少可以容许的,但推论是危险的事,以假设可能为当然是不诚信的事。所以我们存而不补,这是我们对于材料的态度;我们证而不疏,这是我们处置材料的手段。材料之内使他发见无遗,材料之外我们一点也不越过去说。”对民国的田野实证史学有着重要的影响。

也正是由于史语所的研究宗旨是“存而不补”“证而不疏”的客观实证论态度,以及傅斯年所提倡的科学考古学,才使得史语所下设的考古组其实是作为寻找材料、重建古史的工具,其考古研究目的是为新史学研究提供更多客观可证之材料。受此影响,近代的中国考古研究更多地呈现为收集整理考古材料的类型学阶段的研究方式⑤之所以称之为“类型学阶段的研究方式”,是因为20世纪20年代“考古学文化”理论在西方考古学的成熟,考古学已经进入考古材料综合研究的理论阐释阶段,而中国当时还处于类型学探究的材料积累阶段。。因此,民国时期的考古研究报告多以史料筛选整理、分类、归纳为主,在考古艺术史写作中也常表现为针对考古材料的梳理、归类、罗列。这就导致当时考古研究在整体上表现为科学性有余而思辨性不足的现实状况。

2.研究方法

(1)田野调查法:这一时期陵墓考察研究所运用的田野考察法主要是地面调查而非墓葬的地下发掘,因此在调查方法上主要采用摄影、测绘、写生、拓印、模铸和文字记录等方法,主要针对陵墓方位、规模、形制、仪位进行田野实测、摄影和绘图。针对陵墓石雕刻艺术进行测量、摹绘或拓印。并将有价值的数据信息以及陵墓表面的碑刻文字进行记录整理以便后续研究。

(2)文献考证法:田野考察之后要弄清墓葬相关问题需要史料典籍的进一步考证,以达到利用实物与文献互证的二重整据法来研究古史的目的。

足立喜六在其《长安史迹研究》中更是以文献考证为主要研究方式,书中的汉唐帝陵部分的写作,各陵都是把田野考察之实物与历史记载相互印证。其中汉代帝陵的各陵介绍更是直接以“位置”“实况”“文献记载”三部分构成。西方学者尚且如此,中国学者在进行田野调查之余,文献史籍的考证是必不可少的方法。《历代陵寝备考》《南史》《汉书》《考工记》《建康实录》《梁书》《舆地志》《三辅黄图》《文献通考》《水经注》《关中记》《西京杂记》《博物志》《关中胜迹图志》《长安志》《洛阳县志》《元和郡县志》等各类文献史志在王子云与朱偰的著述中也是屡见不鲜。

典籍的引证,一方面是帮助确定墓主归属或明确建墓规制,另一方面是与陵墓碑石记载相互印证,复原陵墓相关古史,为客观实证研究提供文本材料的支撑证据。

(3)艺术鉴赏法:要对陵墓艺术进行无名艺术史研究,是离不开艺术史本身的方法论,即形式分析与审美鉴赏法。此法往往是为了梳理出艺术风格的变迁史,将各个时代之风格进行比较,进而得出艺术发展的自律或他律性特征。朱偰在对南朝四代陵寝进行审美作风流变的归纳时这样总结道:“综观宋齐梁陈四代陵寝,其发展之过程,作风之嬗变,可得而考。刘宋陵寝,作风尚朴,宋武帝初宁陵之石兽,质直无华;宋文帝长宁陵之石兽,则已较为华美,然背部浮雕,为平面之花纹而非为浮雕之曲线。齐陵最为精美,局部浮雕尤佳;至于梁陵石兽,则于雕刻艺术之外,别有崇宏庄丽之特色;而齐明帝之兴安陵,实为作风递变之过渡。于此可以断定南京麒麟铺及栖霞山狮子冲之陵寝,必为宋陵无疑。”[6]显然,上述对风格的审美评价不仅仅是为了梳理艺术风格的流变规律,更像是为最后一句“以风格来为墓葬断代”作铺垫,这便是艺术鉴赏法对风格的时代判断的又一目的,即以风格学为基础进行类型学的考古学断代研究。

(4)考古类型学研究方法:该方法通过对器物遗存的型、式、类进行分析归纳,找出物质文化的发展演变谱系关系,进而为考古年代的判定提供依据。而艺术风格学对于艺术语言的形式分析与考古类型学有着异曲同工之用意,所以研究陵墓艺术时,考古类型学与艺术风格学的方法总是相伴而生。

色伽兰在谈到研究中国石刻艺术的方法时认为:“吾人对于分析及比较,并未言及。其实此种尝试,亦不可缓,如说明地与地,省与省标型如何不同,如何相近,如何将造像、碑阙、坟墓,依据年代,体范,方位分为系组,如何各个建物自位于中国文化发展之中,诸问题是也。”[1]21-22这段话言简意赅地表述了考古类型学方法如何运用于研究中国无名艺术史,即通过建构无名艺术史迹的标型风格与谱系结构来达到梳理无名艺术的视觉形式流变的目的。

总之,无论是田野实物调查与历史文献互证考辨还是考古类型谱系划分与艺术风格审美鉴赏融合运用,都是与民国时期艺术考古研究的进化论考古学理论以及实证主义科学史观相称的产物。

四、陵墓考察研究在无名艺术史研究体系中的意义

在此之所以把民国的无名艺术史研究之滥觞追溯到陵墓的田野考察研究,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陵墓研究是一门综合性、跨学科的人文研究,里面既有考古学、历史学的因素,也有民俗学、思想史的成分,更有核心的艺术本体研究。而这种综合性正是无名艺术史研究的主要特点,且中外学者多次进行周秦汉唐陵墓考察,他们彼此之间在学术上有承接关系,通过梳理这些学者的著述,可以勾勒出无名艺术史研究的早期面貌。

首先,从反思民国时期无名艺术史研究对象的门类划分问题来看。陵墓研究的对象从宏观上无名艺术史角度看应属于墓葬艺术大类,但具体到细分后的对象来看,其中既有工艺美术、又有绘画、建筑、雕刻,还有民间艺术等。民国的无名艺术史研究对象的分类方式比较宽泛。1930年代,王子云在谈到他对美术博物馆陈列品的分类时提到了“平民艺术”①参见王子云《对于国家美术博物馆设施之建议》,1937年5月第72期《政问周刊》。的概念,当时他的平民艺术非今天所指的民间艺术②邓福星分类中的民间艺术是指娱乐、装饰、器具、服饰等,虽包含器具,但他所称的器具是包含陶瓷、家具和生产工具类,非专指风俗用具。,而是指社会风俗用具。同时,岑家梧《中国民俗艺术概说》一文中可看到,民国时期学界对于民间艺术或民俗艺术的另一种认识。文中他认为,“今日之民间艺术”的类别应分为六大类:工艺、绘画、雕塑、建筑、舞乐、歌谣。[7]其中建筑一类里又包括:神社、庙祠、第宅、坟墓。显然,岑家梧把含有墓葬艺术的建筑归属于民间艺术。可见,民国时期民俗艺术(民间艺术)、墓葬艺术、宗教艺术的概念界限还比较混沌,而这正是当时无名艺术艺术史研究对象的特点。墓葬艺术的语言综合性较强,里面既有墓葬建筑、墓葬雕刻、还有明器等工艺美术以及墓室壁画、绢画、帛画等陪葬性绘画。因此,通过对墓葬研究对象的分析,可以发现无名艺术史研究对象的分类,相较于以造型语言的传统划分方式,按艺术载体和功能进行划分更为合理。

第二,民国的墓葬田野考察著述印证了无名艺术史研究方法和问题取向的综合性特点。

民国无名艺术史研究不仅需要田野考古领域的知识理论,还需要结合艺术文物进行审美思辨和技艺分析,更需要在艺术鉴赏的基础上梳理文化演变的规律。而文化演变根据其艺术的载体不同,又需要涉猎更多的人文学科。例如,无名艺术史对墓葬的研究,可以就此观其丧葬风俗,无论是帝陵还是普通墓室或崖墓,都是一时代丧葬礼仪和天命观念的体现。研究无名艺术史不仅仅是讨论艺术本身,更多的时候是探讨和挖掘艺术背后的思想、观念和文化共性,有时甚至还可管窥当时之历史发展的逻辑。①例如通过分析唐代帝陵前石雕形态风格的演变过程,就可以管窥初盛唐向中晚唐过渡,由国力的盛衰而导致的雕刻风格的变化。换言之,通过分析艺术风格之流变,又可反推和印证历史进程的演变。王子云对汉唐,特别是唐代帝陵的研究便是以艺术而观国运的方法思路。那么,这种文化思辨便是民俗学、社会学、宗教学甚至语言学、人类学、民族学等人文学科理念交融的产物。

第三,从陵墓考察著述的研究范畴与问题取向可以推及民国无名艺术史研究的一般思路体系。前文已述,陵墓研究的范畴与问题分为三类,即地形方位、形体规模、墓主归属研究;陵墓规制与建陵历史研究;陵墓艺术的本体研究。这三类问题取向或视域,归纳起来便是对无名艺术的物质性、历史性和艺术性研究。笔者曾有文章论及民国时期的无名艺术史研究范式,提到从学术研究的层面看,当时的无名艺术史研究主要从物理状态和意义形态两方面入手,分别研究其工艺、形制、环境以及背景、内涵和功能。[8]物理状态便是本文所称对无名艺术的物质性研究,而意义形态则对应的便是历史性和艺术性研究。因此,民国的无名艺术史研究思路便是围绕“物质性”“历史性”和“艺术性”展开,而前两者往往需要跨学科结合研究,同时需要明白,无名艺术史研究中“艺术性”只是其中一部分,而非全部,甚至有时还不是最主要的内容。这一点在当代新艺术史所倡导的跨文化研究中可以得到印证。总之,分析民国无名艺术史研究体系是反思当代中国艺术史学科发展趋势的重要历史经验。

结语

民国时期无名艺术史研究是中国艺术史学科现代转型期的一项重要内容,它以田野考察的第一手文物材料为依托,以跨学科理论与方法的综合运用为学理诉求,具有以往经典术史研究无法比拟的综合性。而通过梳理这一时期陵墓考察著述可以由点及面地归纳出无名艺术史研究之初的一些学术启示。

第一,从写作体例来讲,主要有考察游记(日记)、图文并茂的图录或图考、专论或专著等几种方式。王子云与朱偰的陵墓著述属于图考,里面以田野实录的图片与实测绘图结合文字阐述;足立喜六的是专著类,将其田野考察分层若干问题与方面进行归纳与分析,色伽兰的著述则属于考古游记,以叙事结合考辨分析。这几种写作体例是无名艺术史研究的主要写作方式。

第二,在研究思路与方法运用上,从上述陵墓考察著述的分析可以呈现出无名艺术史研究之初,以田野考察为依托,运用客观实证的实物结合文献进行考古阐释与艺术史研究的总体表征。并且艺术文物的主观审美与客观实证的文化史研究,暗示了无名艺术史是一个汇集多学科交叉研究的全新领域,其研究群体可以是考古学家、艺术史家还可以是民族学家、人类学家甚至思想史家等等。

第三,由于“无名艺术史”与“经典艺术史”从一开始就具有不同的研究对象与问题取向,而“历史物质性”更是无名艺术史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很难孤立地从某种单一的艺术语言或表现手法来衡量其价值,且和经典艺术史相比,无名艺术史所涉及问题的宽泛性和综合性在当时要明显强于前者,这就印证了当代艺术史学的多元取向与方法论趋势的历史必然性。

总之,通过管窥民国期间的陵墓考察著述,梳理无名艺术史早期研究的学术脉络,从而找准无名艺术史研究的对象、方法、问题框架与学术逻辑,这将有助于中国艺术史学理论体系的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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