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的前世今生
——琵琶来历与演变史论
2019-01-10庄永平
庄永平
引 言
琵琶是我国最具特色的民族乐器之一,它的来历与演变颇具传奇色彩。通常一件乐器的诞生、发展、演变,基本上不出原有的样式,只是乐器材质、用弦以及音域、音律与演奏方法等方面,不断有所变化而已。如我国古代的弹奏乐器琴、瑟、筝,尤其如(古)琴几千年来体式、演奏方法等未有什么大的变化。然而,我国流传至今的琵琶,则完全颠覆了通常乐器来历与演变发展的历史。令人难以想象的是,它最早是一件完全不同于今天琵琶样式的乐器,那就是古波斯称为乐器之王的弹拨乐器“乌德”(oud)。自约一千五、六百年前流入我国后,经过我国人民长期的消化、吸收、改制、创新,最终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居然华丽转身成为一件全新的乐器。它既不因袭守旧又不重起炉灶,却发生了如此传奇的变化,其中的原因很值得我们今天深思,其演变的历史也是值得我们今天研究。
我们知道,世界四大文明古国,就是古巴比伦(位于西亚,今伊拉克)、古埃及(位于北非,今埃及)、古印度(位于南亚,地域范围包括今印度、巴基斯坦等国)和中国(位于东亚,今中华人民共和国),未包括稍晚的古希腊文明和古罗马文明。实际上四大文明古国对应的是四大文明发源地,它们分别是古美索不达米亚(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两河流域)、古埃及(尼罗河流域)、古印度(印度河和恒河流域)、古中国(黄河和长江流域)。这里有世界最早的人类文明就是两河城邦文明(公元前6500年—6000年);世界最早的文字——苏美尔人楔形文字(公元前5200年);世界最早的城市——耶路撒冷附近的耶利哥城和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均为公元前10000年—8000年)。从世界音乐发展史来看,两河流域也是世界弦乐器的最早产生地,“里拉”和“长颈鲁特琴”是两种最早的弹奏乐器。而古代腓尼基(即今叙利亚的前身),就有一种被他们称之为乐器之王的“乌德”(oud),是一种“短颈鲁特琴”,其后来促使在本地区形成了阿拉伯——波斯音乐体系;它向西流入欧洲发展成为琉特、吉他等弹拨乐器,尤其是琉特琴被认为是欧洲文艺复兴时代最完善的乐器,对希腊欧洲音乐体系的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而向东流入中国演变成为最富于音乐表现力的弹拨乐器——琵琶,奠定了中国音乐体系转型的基础。那么,古波斯的“乌德”与中国的“琵琶”,对世界两大音乐体系的形成与转型具有重大的影响。
一、琵琶的流入与演变的开始
西亚乐器之王“乌德”华丽转身为中国“琵琶”,显然是经过了极其漫长的历史时期。其间,它涉及到古代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背景,以及民族习性、审美理念、演奏习惯,再加上中国人的聪明智慧。那么,是否能够理出一条“乌德”华丽转身为“琵琶”的主线呢?笔者认为,这是完全可能的,那就是随着乐器演奏姿势的改变而“转身”。我们现在只要以当今各种中西弹拨乐器的持琴姿势来加以比对,再对照古代历史文献的记录等,就可以理出这样一条演变的主线来。首先,从演奏姿势入手能够直达之所以乐器华丽转身的核心。因为古今虽然人们社会生活的变化是如此之大,但是对于人体本身来说却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特别是人有两只手,每个手有五个手指,任何手指反关节动作或其他不可操作的动作,历史上不行,今天肯定也是不行的。从这一点上看,唐代的反弹琵琶其实它的舞蹈象征意义超过实际演奏的意义。或就是古代乐简,简单地弹几下看来是可行的,复杂的节奏音符和技巧肯定是奏不出来的。另外,像华彦钧(阿炳)有时常头顶琵琶弹奏,那也只能是扫拂几下招揽听众而已,要确实表演《龙船》等乐曲还得放下来演奏才行。即使是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诗,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有人就认为那时的琵琶演奏已经是竖抱的了。实际上琵琶女只是竖抱乐器不无羞涩,半遮着面走到客人面前,到正式演奏时还是要坐下横或斜抱琵琶弹奏的。试想今天我们上台琵琶独奏,如果横拿着琴像个螃蟹似的那样出场不难看死了?我们都是手握着乐器颈部提拎着乐器出场的,连竖抱都不行,因为姿势不雅。其次,西亚的“乌德”等弹拨乐器,都是一些骑在马或骆驼上弹奏的便携式弹拨乐器。因此,估计这种乐器大概率先产生于游牧民族当中。而我国很早就进入了农耕社会,所以大多数的乐器都是放在桌子上席地而坐弹奏的。当然,像两河流域也很早进入农耕社会,只是他们边域有很大的沙漠,被游牧民族所包围。可能是由于中国人与生带来的习性等原因,使流入的这些便携式乐器改变了演奏姿势。先说桌子,是源自于我国,最早的桌子就是既矮又小的“案”和“几”,也就是乐器放在“案”或“几”上弹奏,如琴、瑟、筝之类。我国北方的“炕”,坐在炕上将乐器平置在“案”和“几”上弹奏。以我国汉代传入日本的榻榻米来说,就更能说明问题了。它没有凳子常盘坐在榻榻米上,拿个低矮的“案”或“几”,放上乐器就能弹奏了。或就是像朝鲜的伽耶琴那样,一头放在右腿上一头放在地上弹奏。而凳子(“马扎”),源自古代北方游牧民族的“胡床”,东汉始传入,后来中国人开始逐渐坐在凳子上弹奏这些乐器了。因此,“乌德”等外来的便携式弹拨乐器,进入中国以后就渐渐改为席地而坐或坐在凳子上弹奏。这样,不但乐器本身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且演奏姿势与方法更是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骑在马或骆驼上大都采用横抱甚至下水平方向倒抱的姿势,由于乐器的背面较为隆起,声音共鸣较大,头部为曲项可见其弦的张力较大,横抱用较大的拨子弹奏的。而且,乐器呈梨形状,故而相位(音位)较少只有四个,这种姿势也不利于下面继续发展音位(品位)。当然,那时通常并不称为“横抱”,可能是“横”字不雅仅称“抱琵琶”的。如唐王建《赛神曲》:“男抱琵琶女作舞”;白居易《五弦》:“赵叟抱五弦,宛转当胸抚。”由于相对乐器不是很大,一般是抱在怀中演奏的。后来进入我国中原后,就以席地而坐演奏为主,这样,不得不改为横抱或上水平方向的斜抱,正像今天吉他等横、斜抱乐器演奏姿势那样。在敦煌莫高窟等大量的壁画中,可以见到各种横、斜抱演奏琵琶的图像。有人统计敦煌壁画中琵琶的图形出现最多,可以说凡画有音乐形象之处必绘有琵琶,其形制也多种多样。仅莫高窟中就绘有琵琶700多个,居各乐器之首[注]季羡林主编:《敦煌学大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这些壁画中比较典型的如北魏天水麦积山78窟琵琶伎的弹奏姿势[注]上海民族乐器一厂、上海中国民族乐器博物馆编:《图说琵琶》,上海:上海民族乐器一厂印制,2007年。,乐器横抱稍向上,琴体卡靠在胸、臂、肘之间用拨子弹奏,现在新疆的热瓦普演奏姿势大致就是这样,仅共鸣箱形制和大小有所不同。其实,那时将乐器称为琵琶也是不很合适的,因为它基本上还是乌德乐器,它远还没有起步进行改制。只是中国人根据演奏的声响与动作,在名称上出现了“琵琶”一词,以替代外国的“乌德”一词。
那么,据历史文献记载,那时直项长颈类弹奏乐器是用手指弹奏的,而曲项短颈类弹奏乐器是用拨子弹奏的。长颈类弹奏乐器就如今天的阮和三弦一类的乐器,有人认为它是远古的“弦鼗”发展而来的。其实,远在汉代傅玄的《琵琶赋·序》[注]庄永平:《中国琵琶文化类编·附录三》,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第413页。中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他虽然提到了这种乐器形成的两种可能,一种是“以方语目之,故云琵琶,取其易传于外国也”;一种是“杜挚以为嬴秦之末,盖苦长城之役,百姓弦鼗而鼓之”。但是,它最后还是肯定“以意断之,乌孙(笔者注:是那时中国周边西域36国之一)近焉。”这个问题争论了近两千多年,其实还是很好判断的。一是那个时期我国根本没有那些骑在马或骆驼上弹奏的便携式乐器,这一类乐器都是外族或外国流入进来的。二是“弦鼗”如骑在马或骆驼上拨弄几下是可能的,但要改成后世三弦式的乐器谈何容易?先不说三弦要直至元代才出现,而且,二者体积相差过大,出音的方式也完全不同。因为同样用一个“鼓”字,前者是“敲鼓”的“鼓”,后者是“鼓弦”的“鼓”,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演奏方式。现在有人将琵琶分为两类,即所谓中国琵琶和外国琵琶,现在的琵琶就是这两种琵琶交融而形成的。这种讲法似乎看来面面俱到、非常公允,其实是不符合当时实际情形的。笔者同意音乐学家沈知白的论点[注]沈知白:《中国音乐史纲要》,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就是汉代从西域传入的是长颈类弹奏乐器,以后就被称为“秦汉子”。据民族音乐学家丘琼荪研究,此“秦”不是嬴秦之秦,而是苻秦之秦[注]丘琼荪遗著、隗芾辑补:《燕乐探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04页。。因此,苦长城之役而改制而成之说是不牢靠的。到了晋代由于阮咸善于演奏这种乐器,又被称为“阮咸”,简称为“阮”。而南北朝传入的则是短颈类弹奏乐器,这就是我们今天琵琶的最初形态。只是在较早的时期,琵琶是这类外族弹奏乐器的总称或泛称而已。长颈类琵琶传入阿拉伯称为“弹布尔”(tanbur),中国的阮咸也属于这一类;短颈类琵琶就是古波斯的“乌德”,称为Barbat,中国翻译成“琵琶”。于是,在论述琵琶发展史时,虽然可以提及早期“琵琶”作为泛称时,其名称也包括了长颈类弹奏乐器。但一旦“乌德”流入进来之后,我国琵琶的发展进程,就很清楚是由“乌德”单独直接华丽转身而来的。因此,没有必要再用很多篇幅来论及长颈类弹奏乐器,更不能错误地把这种长颈类弹奏乐器称为中国琵琶。
二、琵琶右手指法释义
再从具体的弹奏技术层面来加以分析。“乌德”是用拨子来弹奏的,故而右手的奏法较为单一,也就是或向前的“弹”与向后的“拨”,是否有后世“滚”的技巧还很难说。问题是那时很多讲法看来都是从直颈类弹奏乐器上生发出来的,而且,拨子奏法与手指奏法常混合在一起的。先来看“弹”和“拨”字,汉代许慎(约58-约147)《说文解字》中,还没有出现“琵琶”这两个字。虽有“弹”字但无“弹弦、弹琴”的解释;有“拨”字,也无“拨弦”的解释。《辞源》中“弹”的解释是“弹奏、弹击。《礼檀弓上》:‘孔子既祥,五日弹琴而不成声。’”[注]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辞源》(第三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1055页。而“弹弦”的解释是“弹奏弦乐器,《汉书·地理志下》:‘女子弹弦跕躧游媚富贵,遍诸侯之宫。’也作‘弹丝’”。[注]同注⑥,第1056页。《辞源》中“拨”的解释是“弹拨弦乐器。也指拨弦之具。”[注]同注⑥,第1311页。《新华词典》中“弹”的解释是“用手指、器具拨弄或敲击乐器。”[注]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修订:《新华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955页。“拨”的解释是:“用手脚或较细长的东西横向用力,使东西移动。”[注]同注⑨,第72页。对“拨弄”的解释是:“来回拨动。”[注]同注⑩。在大量的诗、词、赋中,“弹”或“拨”都用,如唐白居易《琵琶行》中同时出现“弹”或“拨”字:“寻声暗问弹者谁……转轴拨弦三两声”,等等。由于那时琵琶(乌德)是用拨子弹奏的,似乎用“拨”字比用“弹”字要多些,尤其是唐后期至宋,出现“拨”字的频率要高一些。那么,手指奏法一般多用“鼓”字,《辞源》中“击鼓”的解释是《左传·庄十年》:“‘战于长勺,公将鼓之。’泛指弹奏乐器。”[注]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辞源》(第四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3591页。《诗·小雅·鹿鸣》:“我有嘉宾,鼓瑟鼓琴。”[注]周啸天主编:《诗经·楚辞鉴赏辞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382页。《新华词典》“鼓”的解释是“敲;拍。如‘鼓琴’”。[注]同注⑨,第340页。用手指奏法称为“鼓弦”,用拨子奏法是不用“鼓”字的,大概就是用“弹”或“拨”字。另外,还有“搊”,《辞源》的解释是“用手指拨弄筝或琵琶等弦索乐器。”[注]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辞源》(第三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1301页。其“搊琵琶”的解释是“即手弹琵琶”;[注]同注。“搊弹家”的解释是“弹奏管弦乐器的乐人。”[注]同注。《新华词典》的解释是“弹拨(弦乐器)”。[注]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修订:《新华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33页。还有日本音乐学家林谦三在《东亚乐器考》[注]〔日﹞林谦三:《东亚乐器考》,钱稻孙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6年,第289页注。中引用《博雅》说:“‘拘也’;《广韵》说:‘手搊也’。‘拘’是说以右手中指入弦,后魏陈仲儒说:‘右指向一弦,向上,或头或中或无名三指通用。’”“拘”,《辞源》一解是“曲,痉挛,不能伸直。”[注]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辞源》(第二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1243页。这是否可解释为手指弯曲向内勾弦呢?唐《教坊记》[注]〔唐〕崔令钦:《教坊记》,《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11页。中把琵琶、三弦(笔者注:“三”为“五”之讹)与箜篌、筝放在一起称为“搊弹家”,说明琵琶也与后两样乐器一样,用的是勾弹法。总之,从文献史料上看,最早用“批、把”、“枇、杷”或“鼓”字,大概都有一种用手捣鼓的意思,也就是随意的“鼓弄”或“摆弄”,用今天的话就是乐器上的演奏而已。因此,无论是“鼓、弹、拨”或“搊”,都是“摆弄”(即演奏)乐器的不同用语。而曲项琵琶是用“拨子”弹奏的,所以就没有直项琵琶上那么多讲法,实际上它只有“拨”与“反拨”两种基本手法,这在日本的文献记载中最为明确,那就是出现了“返(反)拨”一词,在中国没有这一词,而是以“弹、拨”相对。
当然,唐时除了用拨子弹奏外,也出现了用手指来弹奏的,这就是如杜佑《通典》[注]引自庄永平:《中国琵琶文化类编·附录二》,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第385页。记载的,在大唐贞观中始有手弹之法,但是他又说手弹法近代已废,自裴洛儿始为之。在日本《南宫琵琶谱》中首次出现注有“手弹”字样的两首乐曲,同时附有“手弹用手法”的一段说明。但是,这种用手弹的讲法似乎不太合符情理,不禁使人感到困惑。因为从那时的乐器上来分析,曲项琵琶弦的张力很大,故而头部弯曲呈曲项。弦的张力大主要与用弦强劲有关,那时多用鹍鸡(笔者注:即老鹰的筋)弦、皮弦之类,应该说用手指弹根本是弹不动的,用小拨还不行必须用大拨、铁拨等。因此,估计裴用手弹的琴可能是属于较小一类的琴,而且用弦上一是用的羊肠弦,但是中国人几乎是不用这种弦的;二是可能随乡入俗改用中国的丝弦,这两种弦的张力都比较小。另一种可能是在五弦琵琶上用手弹,因为五弦琵琶比四弦琵琶要小一些,用丝弦的话,弦的张力较小可用手指弹。其实,问题不仅在于用拨(子)弹还是手(指)弹,更在于如果是手弹的话,是我们今天所说是正弹(指甲面触弦)还是勾弹(内指甲或加指肉触弦)?历史文献上从来就没有明确说明过。这里,可以先将今天我国琵琶与西洋吉他作一番比较,前者是用指甲面触弦弹奏的,后者就是用内指甲或加指肉触弦弹奏的。这样,有意思的是,我们所说的正弹正是他们的反弹,我们说的反弹(勾弹)正是它们的正弹。要说明这个问题,可以关注到历史记载的长颈类弹奏乐器,因为这些乐器一直是用手指弹的。但是,正如上面所述,它们的奏法是一不称“弹”,二不称“拨”,似乎是为了避免这两个字,用的是“鼓弦”两字。那到底是用正弹之法还是用勾弹之法?到了阮的时代讲法上又有了变化。我们今天所说的“弹阮”,历史上称为“摘阮”。“摘”,《辞源》解释是“采取、拿下”[注]商务印书馆编辑部:《辞源》(第二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1304页。,《新华词典》“采”的解释就是“摘取”[注]商务印书馆辞书研究中心修订:《新华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90页。;“捏”的解释是“拇指和别的手指夹。”[注]同注,第720页。那所谓“夹”就是拇指向外、食指向内一起动作。《辞源》解释“摘阮”就是“弹奏阮咸”[注]同注。,并引用宋米芾《宝晋英光集》《西园雅集图记》:“琴尾冠紫道服摘阮者,为陈碧虚。又,黄庭坚《豫章集四》有《听宋宗儒摘阮歌》。”[注]同注。当然,也偶有称“拨阮”的,如南宋无款的《竹林拨阮图》。我们从敦煌莫高窟第220窟,《药师经变》局部(东侧乐队)的五弦曲项琵琶,又称“花边阮”[注]见上海民族乐器一厂、上海中国民族乐器博物馆编:《图说琵琶》, 上海:上海民族乐器一厂印制,2007年,第171页。的奏法来看,用的就是捏弹(即勾弹)之法。可见,这个“摘、捏、夹”就如今天琵琶上“摭分”的“摭”,即拇指与食指或加中指的夹的动作。至此,使我们知道阮的奏法就是食指向内、大指向外或连续交叉的“勾弹”动作。这样,很显然这种动作就是今天西洋古典吉他上的奏法。由此,说明凡是横抱或斜抱姿势弹奏乐器,首选的就是勾弹(内指甲或加指肉触弦)之法。即使在吉他上用拨子(即匹克奏法)的顺序,有时常也是以向后反拨为主的,这与我们琵琶上的概念似乎是相反了。当然,现在我们弹阮是用指甲面触弦的正弹方法,应该说是后来受了琵琶上采用此方法后才运用的。今天福建南琶上就是用的这种方法,想必在唐宋时是不用这种方法的,而是用如吉他上的勾弹方法。
于是,我们以今天的中西弹拨乐器来加以比对,在横抱或斜抱姿势弹奏乐器时,用拨子弹那是没有问题的。如果手弹用勾弹法也是比较顺畅的,但用今天琵琶的指甲面触弦弹法,弹奏起来角度偏差较大,不是很顺畅,改为斜抱姿势要好一些,就像今天有用指甲面触弦弹阮或三弦、秦琴等那样。西洋吉他是横抱或斜抱的,所以它就是用的勾弹法。那么,从现今琵琶的竖抱姿势来看,首先,用拨子弹的话角度偏差较大,显然已经不合适了。只有像柳琴用横抱或斜抱姿势,就可以用拨子弹奏。其次,竖立姿势用内指甲或加指肉的勾弹法,角度也有相当的偏差,弹奏起来也不是很方便,仅有少量的“勾、摭、抹”等手法。现在琵琶上的“摇指”与“勾弹”技巧,通常也要把乐器稍斜一些演奏起来方便,也就是这个原因。相反,改用指甲面触弦的正弹法,却是比较方便的。因此,当琵琶竖立起来弹奏后,很自然的也就采用正弹的方法,看来这就是中国人在乐器演奏上聪明智慧的结晶。再进一步说,琵琶竖立起来演奏以后,为什么首先出现运用的是“下出轮”?实际上它是横抱或斜抱华丽转身为竖抱的遗风。因为,我们通常在桌子上用手指轮流击打桌面,肯定用的是“下出轮”指序,不可能用“上出轮”指序。而吉他上的轮指正是“下出轮”指序。当然,它是用的内指甲或加指肉的勾弹法,同时它的轮指是不用小指的。如果在吉他上用中国式指甲面触弦的轮指,用“下出轮”指序还勉强可行,用“上出轮”指序肯定不行,因为角度偏差又太大了。那为什么后来“上出轮”会替代“下出轮”呢?其原因也是在于,竖立姿势“下出轮”的角度偏差较大些,尤其是小指加入到轮指之中,最好乐器要稍斜一些,手腕常有所转动加以配合,这样演奏起来才方便。而“上出轮”运用乐器可以竖立坚挺而不倒,手指入弦角度比“下出轮”要好得多。因此,这种生理用指上的规律,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它们是不会改变的,这就使我们知道事物是如何按照自然规律而发展变化的。
三、演奏(持琴)姿势的变化
那么,对于“乌德”在中国的演变,从历史文献记载上看是不怎么明确的。正如近代前华秋苹(约1784-1859)《琵琶谱》中所说的:“琵琶为小技哉。”[注]〔清〕华秋苹:《南北二派秘本琵琶谱真传·序》,天韵廔珍藏,观文社印行,1924年。因为没有受到文人们的重视,故而记录下来的很少。从横抱到斜抱,我们可以从一些图像和诗词中获得一些信息。例如,上述引用的北魏天水麦积山78窟琵琶伎的弹奏姿势,就是较为典型的横或稍上倾的姿势。而南唐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注]见上海民族乐器一厂、上海中国民族乐器博物馆编:《图说琵琶》, 2007年,上海:上海民族乐器一厂印制,第28页。中女弹琵琶者的姿势,就是一种斜抱的姿势。但有时横抱与斜抱的界限常也是不怎么清楚的,大致在唐早期以横抱为多,后来就逐渐转向斜抱了,斜抱成为南唐至明中叶前后所普遍采用。从此图及日本所藏唐代的四弦与五弦琵琶[注]同注,第23-25页。来看,这些大概就是南唐及宋时的产品,与刚流入时的“乌德”乐器,已经有了相当的距离。其面幅阔大,背面不怎么隆起趋于扁平,基本上已具有后世琵琶的形制,以适应斜抱演奏的需要。当然,斜抱如果不用拨子弹用勾弹法,历史文献记载也根本不详。那时诗词中出现横抱一词的几乎没有,但实际上当时经常是用横抱或稍上倾姿势弹奏的。后来就出现了斜抱一词,尤其是到了宋代,如曾觌《踏莎行》:“四弦斜抱拢纤指”;晁端礼《绿头鸭》:“美人斜抱当筵”等。也有作闲抱的如陈亚《生查子》:“琵琶闲抱理相思”;晏几道《清平乐》:“小琼闲抱琵琶”等,这种横、斜抱姿势在今天的福建南琶中仍遗存着。那么,问题的关键是无论是横抱、斜抱过渡到竖抱,诗词中的描写往往是不怎么牢靠的,因为常有文学性的夸张成分在内,而且,除了用拨子弹外没有明确用指弹,包括勾弹或指甲面触弦奏法的诗(词)句。因此,应该说历史文献的文字记载比较牢靠一些,然而,遗憾的是几乎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例如,从有关明隆庆、万历年间京师瞽人李近楼(?-1588)[注]见〔明〕沈榜:《宛署杂记》;〔明〕李日华:《蓬栊夜话》;〔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明〕王同规:《耳谈类增》等书。的记载来看,他的琵琶演奏技艺非常高超,应该说用拨子弹与勾弹是演奏不出这么丰富的情景场面,但根据记载他还是用拨子,而且是用铁拨弹奏的。与他前后的如张雄,说是演奏《拿鹅》一曲“满厅皆鹅声也”[注]见〔明〕李开先:《词谑·词乐》,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354页。;钟山“(演奏)一时天下无敌”[注]同注。;查鼐是“曲曲新声总断肠”[注]〔明〕李开先:《词谑·词乐》;何良俊《曲论》等书,载《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四),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特别是明末王猷定《汤应曾传》写到的汤应曾[注]〔明〕张潮:《虞初新志·王猷定·汤琵琶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572-1602),一曲《楚汉》与今天《霸王卸甲》《十面埋伏》的描写几乎一致,这些,用拨子弹与勾弹看来也是演奏不出来的,但到底是用拨(子)弹还是用指(甲)弹记载均未涉及。那时,大概为了演奏内容的需要,进一步扩大音域(尤其是子弦)增加音位(品位),但在演奏姿势上采取的不是把乐器的梨形阔面削小,以便于下面的按音演奏,而是采取基本保持梨形阔面,却是把乐器竖立起来的办法,正是这种中国式的智慧才使斜抱拨弹真正过渡到竖抱指弹,同时,正如上面所述的,这种指弹必然又是改用指甲面触弦的奏法了。目前只有一条稍有些靠谱的记载,那就是明万历前后的王骥德(?-1623)《曲律》[注]〔明〕王骥德:《曲律·论曲源第一》,《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一),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56页。,说是那时京城的歌童舞女,都放弃用拨子(实指琵琶)而学习南声(实指笛、箫),致使北曲几乎被废弃了。王氏所说的“咸弃其捍拨”是以琵琶弦索的“捍拨”,代指北方流行的北曲,被以南方笛伴奏的昆曲南声崛起所替代。一方面说明那时琵琶还有用拨子弹奏的,另一方面,这种“弃拨”大概也正是造成琵琶上拨子弹改用指甲弹的契机。因为如果单从琵琶演奏风格上讲,北方粗犷宜用拨子弹,南方细腻则宜用指甲弹。因此,王氏所透露的现象可以说明,大致是从明代中叶隆庆、万历年间,是琵琶真正废拨子用指甲弹的关键过渡时期,从而使琵琶艺术真正进入了飞跃发展的阶段。另外,从那时的一些绘图上来看,明唐寅(1470-1524)的《陶穀填词图》[注]见上海民族乐器一厂、上海中国民族乐器博物馆编:《图说琵琶》,上海:上海民族乐器一厂印制, 2007年,第44页。中的琵琶奏者,虽未达到完全竖抱的程度,但右手未用拨子弹奏。王圻的《三才图会》(1609)[注]王圻、王思羲:《三才图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中的琵琶图,已与近代琵琶几乎相同,说明必是用指甲面触弦奏法无疑。当然,真正明确琵琶上放弃拨子弹或勾弹而改用指甲弹的,一直要迟至清代的中、后叶了。到了清乾隆、嘉庆年间华秋苹《琵琶谱》,作为我国第一本正式刊行的琵琶乐谱,这才非常明确了琵琶上用指甲面触弦弹奏的事实。谱中说:“右指法向来祗有手传并无刻本,自余得此真传特辑录之,以为指法之密笺公诸同好云。”[注]〔清〕华秋苹《南北二派秘本琵琶谱真传·指法》,天韵廔珍藏,观文社印行,1924年。他在谱中还首次记录了浙派轮奏《将军令》是用的“上出轮”指序,于是反映出竖奏用指甲面弹奏方法在南方的坚实基础。至此,从古波斯的“乌德”华丽转身为中国的“琵琶”,大约是经过了一千五、六百年的漫长时期。
结 言
综上所述,为什么同样一件乐器,到了欧洲它的演奏方法基本上没有改变,而到了中国却出现了如此颠覆性的变化?可以说一方面古代欧洲人和游牧民族差距不大,另一方面中国人是农耕民族,这种民族习性、审美观念、演奏习惯等,促使同样一件乐器慢慢发生了变化。如果再看看中国后来的乐器,尤其是多种多样的拉弦乐器,都是正襟危坐放在身上演奏的,这就与琵琶竖立在身上演奏是同样的。如果把拉弦乐器的弓子放在外面,像西洋小提琴那样来演奏,那就不可能采用今天这种演奏方式了,因为它限制了手腕和手臂的动作。这就说明琵琶竖立起来以后,必然就放弃了拨子弹和内指甲或加指肉的勾弹法,创造性地出现了用指甲面触弦的全新的弹奏方法。当今,在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国人大范围的采用这种弹奏方式,形成了极其独特的演奏技巧与音响效果,迸发出如此巨大的艺术表现力和音乐感染力。正可谓一曲《十面埋伏》技惊四座,一曲《春江花月夜》令人绕梁三日,充分体现出中国人的聪明才智。想当初像今天吉他类的弹奏乐器,日后会演变成如此富于表现力的琵琶,简直让人有点不可思议。
总之,正像今天中国琵琶和西洋小提琴那样,琵琶竖立姿势用指甲面触弦弹奏的方法,可谓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以致造成中国的大部分弹拨乐器,都采用这种独特的弹奏方法。而小提琴夹在腮帮和肩之间拉奏(坐或立),虽仍基本延续了骑在马或骆驼上演奏的样式,但在世界上也可谓是绝无仅有的。由此说明,什么样的演奏(持琴)姿势,产生什么样的演奏方法;什么样的演奏方法又具有什么样的表现功能,人类的智慧在这两件乐器上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