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陆周治疗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的临床经验总结
2019-01-04
南京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 南京 210029
肠易激综合征是以腹痛(或腹部不适),伴排便频率及形状异常为主要临床表现的一种功能性肠病,病程大于6个月,且诊断前3个月内该症状持续存在[1]。罗马Ⅳ标准将其分为腹泻型、便秘型、混合型及不确定型[2]。近年来,随着生活环境及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该病的发生率逐年升高,严重影响人们的工作和生活。西药对于肠易激综合征的治疗以对症处理为主,如止痛、止泻、抗焦虑等,无法根治,而祖国医学在该病的治疗中展现出了巨大的优势。虽然历代古籍中对该病没有独立的病名记载,但根据临床症状,可将其归于“腹痛”“泄泻”等范畴。临证过程中,运用中医药治疗不仅可以有效地改善相关不适症状,更能够审证求因,辨证论治,标本兼顾,以呈阴平阳秘之态,疾病乃愈。
徐陆周教授系南京中医药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江苏省中医院主任中医师,师从国医大师徐景藩教授及全国名中医刘沈林、单兆伟教授,集孟河医派、吴门医派学术思想之大成。徐师从事临床工作二十余年,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对内科疾病,尤其是胃肠道疾病的诊治有着独到的见解。徐师认为,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的发病基础在于脾虚,临证时又以脾气虚和脾阳虚最为多见,故而补脾气、温脾阳当为该病的基本治疗原则,并贯穿于该病治疗的始末。其次,在疾病发展的不同阶段,应根据其不同的临床表现,分清机体寒热的轻重,牵涉脏腑功能的强弱变化,四诊合参,随证加减。因此,徐师提出应以健脾化湿为主,佐以疏肝理气、温肾祛风的治疗大法,临证之时,标本兼治,疗效显著。笔者有幸跟师学习,收获颇丰,现将徐师治疗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的相关经验总结归纳如下,以飨同道。
1 病因病机
根据患者的临床症状特点,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可归于“泄泻”“腹痛”“郁证”等范畴,其病因主要与感受外邪、饮食不洁、情志失调及先天禀赋不足等有关,其病位在肠,但与脾(胃)、肝、肾等脏腑关系密切。徐师认为,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发病的前驱期,肠道一定存在慢性感染,感染迁延,日久难愈。现代医学表明,胃肠道的感染以其黏膜充血水肿为主要病理改变,结合中医学理论,这与湿热致病最为相似,故徐师认为,在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发病的初期,湿热之邪为其主要致病因素。脾喜燥恶湿,湿性黏滞,易阻滞气机;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故脾气亏虚成为疾病进一步发展的重要基础。脾运失健,运化失常,清气不升,浊阴不降,水走肠间而致泄泻。当代之人,饮食不洁,过食瓜果、生冷,形寒喜凉,寒从中生,脾阳为之所伤,以致脾阳亏虚,此时多以寒湿之邪为主要病理因素,或夹有湿热,以成寒热错杂之证。肝脾同居中焦,土虚木乘,则见脾虚肝旺之证,贯穿疾病始末;若因疾病忧思,情志不舒,肝气郁结,失于疏泄,横逆乘脾,则进一步加重脾虚。疾病日久,脾阳亏虚损及肾阳,命门火衰,水谷不化,疾病迁延不愈,以成虚实夹杂之态。此外,徐师总结多年的临证经验发现,风邪存在于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病程的任何阶段。风性开泄数变,善动不居,行无定所;风邪为病,发病急骤,变化无常,这均与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发作不定、时有反复的特点相类似。风为百病之长,合于寒则为风寒之邪,合于热则为风热之邪,合为湿则为风湿之邪,合为暑则为暑风。风邪为病,卫外不固,腠理开泄,外邪直中肠腑,小肠失清、大肠失化,水谷合污而下发为泄泻。
2 治则治法
徐师认为,对于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的治疗当分期而为,依据发病的时间长短及临床表现,常将其分为前驱期和初期、中期、后期,这也符合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疾病发展的规律。此外,对于风邪的辨治当贯穿于疾病始终,“祛风”之法不可或缺。
2.1 清热化湿,健脾助运 徐师认为,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初期由前驱期发展而来,对于前驱期的认识,可以参考其西医的诊断标准,在未明确诊断之前,均可以称为前驱期。在前驱期和初期的发病过程中,湿热这一因素扮演着关键角色,此时机体邪盛而正衰不显,当以驱邪为要,故当以清热化湿,辅以健脾助运。
《内经》有云:“湿司于地,热反胜之,治以苦冷,佐以咸甘,以苦平之。”苦能燥湿,寒可清热,故治疗湿热之邪,当以苦寒之药为主。徐师在这一类药物的选择上,喜用黄连、黄芩,但苦寒败胃,故用量以适度为宜,黄连之用量为2g,黄芩为6g,同时佐以薏苡仁、车前子等性凉渗湿之味,薏苡仁甘补淡渗,渗除脾湿、健脾止泻;车前子性甘偏寒,清热利尿通淋,“利小便以实大便”,尤善治疗大便水样兼小便不利者。二者合用,再配伍茯苓、葛根等利水渗湿、升清止泻之味,对于湿热之邪的清利,可谓药到证安。在健脾之药的选择上,徐师喜用炒白术、淮山药等药性平和之品,而慎用味厚性烈之物,以防攻伐脾胃之气。《本草汇言》曰:“白术乃扶植脾胃、散湿除痹、消食除痞之要药也,脾虚不健,术能补之,胃虚不纳,术能助之。”[3]白术益气健脾,温而不燥,被誉为“脾脏补气健脾第一要药”[4]。且炒白术更长于止泻,与淮山药等联用,共奏补脾益气之功。对于炒白术的用量,药典以6~12g为宜,然徐师在临证时发现,对于脾虚较盛者,炒白术当超药典使用,20g为常规用量,既能增加健脾益气之功,又不至于耗伤阴液。
2.2 温阳健脾,调和土木 徐师认为,若疾病于初期未予及时治疗,或是失治误治,或是受病之人仍饮食不洁,过食瓜果、生冷,形寒喜凉,则致病情进一步加重,发展到疾病的中期阶段。此时湿浊未尽,寒从中生,脾阳乃伤,运化无权,又土虚木贼,但只因肝气较脾气偏旺,而肝木无明显亢盛,故无明显肝气乘脾之证。此时机体邪不盛而正气偏衰,以成寒湿困脾、脾阳亏虚、土虚木贼之候,故该期的治疗当温阳健脾、调和土木。
《脾胃论·脾胃胜衰论》载:“……脾胃不足之源,乃阳气不足,阴气有余……”[5]3可见脾阳乃运化之根。在温煦脾阳方面,徐师擅用干姜、肉豆蔻。古籍中对于干姜的记载始于《神农本草经》,在其中被列为中品,后世医家对干姜运用最广的当属仲景,其在《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中运用干姜的方子多达40余首。干姜性温热,归脾、胃、肾经,“能走能守”,暖脾醒脾之力强,同时兼有温肾阳之功效,为脾肾阳虚证之要药。肉豆蔻辛温而涩,归脾胃、大肠经,既能暖脾,又能固肠,温中理脾、行气止痛,与干姜相须为用,温脾之力益甚。在温化寒湿方面,徐师常选用石菖蒲、陈皮、半夏等辛温健脾之品,石菖蒲辛开苦燥,芳香走窜,化湿醒脾开胃;陈皮温通苦燥,辛香走窜,有行气燥湿之功;半夏入脾胃经,善燥化中焦痰湿。三者合用,再配伍木香、乌药等温中行气、宽中止痛之品,对于寒湿之邪的温化效果甚佳。在调和土木方面,因肝气无明显偏盛,气郁本经,当以疏肝调气为主,徐师常选用佛手、香橼皮、玫瑰花之品。佛手辛苦性温,既可疏肝理气,又能燥湿健脾;香橼皮气香醒脾,既能疏肝解郁,又可理气宽胸;玫瑰花芳香行气,既能行气疏肝,又可醒脾和胃。此类药物性多偏温,不会过于温燥,故无温燥伤阴之忧。疏肝而不伐肝,又可健脾理气和胃,在该病中期的治疗中甚为佳选。
2.3 温肾助阳,养肝柔肝 随着疾病的进一步发展,脾虚日益加重,泄泻、腹痛频作,焦虑愁思,又逢工作、生活之压力等,肝木失于调达,肝气郁结,横逆犯土。此时肝郁明显,肝木亢盛,当与中期之土虚木乘相区别。同时,脾阳亏虚累及肾阳,导致肾阳亏虚,无以温煦。故徐师认为,在该病后期的治疗,应重视温肾助阳、养肝柔肝。
叶天士[6]在《临证指南医案》中云:“经旨谓肝为刚脏,非柔润不能调和也。”故当肝旺克脾,徐师常选用白芍、乌梅等柔肝养肝之品。白芍味酸苦,主入肝经,补益肝之阴血;乌梅味酸入肝,酸收敛肝、柔肝缓急。二者相须为用,共奏平肝抑阳之效。此即《本草求真》所云:“气之盛者,必赖酸为之收……肝气既收,则木不克土……”[7]对于久病及肾的患者,徐师常用补骨脂、吴茱萸等辛温性热之品。补骨脂归于肾、脾两经,既可温肾助阳,又可温脾止泻;吴茱萸性大热,温阳之力更甚。二者联用,再佐以附子、肉桂等益火暖土,则命门之火得以补益,脾阳亦得以温煦,寒湿之邪则无以为怪。
2.4 升举清阳,祛风除邪 徐师认为,在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的疾病进程中,风邪是客观存在的,且与其他外邪交错成患,以致疾病复杂多变,迁延难愈,故在辨治该病之时,均当兼以升举清阳、祛风除邪。
风邪为病,必取“风药”治之。李东垣[5]15-18在《脾胃论》中最早提出“风药”的概念。风药其性味多辛温,具有“辛、散、动、窜”等特点,能发挥“辛散、燥湿、祛风”之功效。《先醒斋医学广笔记·泄泻》曰:“长夏湿热令行,又岁湿太过,民多病泄。当专以风药,如羌活、防风、升麻、柴胡、白芷之属,必二三剂,缘风能胜湿故也。”[8]《医碥》云:“泄泻因于湿者,治湿宜利小便。若气虚下陷而利之,是降而又降也,当升其阳所谓下者举之也。升阳用风药,风药又能胜湿。”[9]《血证论·脏腑病机论》所云:“木之性主乎疏泄。食气入胃,全赖肝木之气以疏泄之,则水谷乃化。设肝不能疏泄水谷,渗泄中满之证在所难免。”[10]故而风药在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中发挥的作用,不外乎健脾渗湿、升举清阳、疏肝理气三点。临证选药,以“风药之润剂”——防风当为首选。防风辛、甘微温,归膀胱、肝脾经,具有升清燥湿之性。膀胱经药,包括羌活、藁本,均能升举清阳,使得湿邪从表而走,健脾渗湿之力强;同时又入肝经,长于疏肝理气、息风止痉。临证时,常配伍柴胡、升麻等,共同发挥升清、健脾、疏肝之功效。
此外,徐师认为祖国医学中的“肠风”与西方医学中的“肠动力异常”“肠道敏感性增加”具有相似之处。研究表明,肠道敏感性的增加是肠易激综合征的病因之一[11]。马祥雪等[12]认为,肠黏膜中肥大细胞活化后脱颗粒,是导致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患者肠道敏感性增加的重要因素。吴贤波等[13]研究表明,防风-乌梅药对可抑制肥大细胞脱颗粒,减少组胺的释放,下调肥大细胞蛋白酶激活受体-2(protease-activated receptor-2,PAR-2)表达,从而发挥抗过敏作用。药理研究表明,粗柴胡皂苷对5-羟色胺(5-hydroxytryptamine,5-HT)、组胺及醋酸引起的肠道血管通透性增加有着抑制作用[14]。还有研究证实,升麻具有抗炎、镇痛的作用[15]。所以,防风、柴胡、升麻在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的治疗中疗效肯定,其可能的作用机制在于抑制肥大细胞活化,降低肠道高敏感性和肠道血管通透性以及抗炎、镇痛等。可见,风药在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的治疗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
3 验案举例
薛某,男,41岁,个体经营者,2018年6月7日初诊。主诉:痛泻间作2年余。病史:2年前,患者因夏季外出归来热甚,食冰箱所藏半个西瓜,并大饮凉水,致患泄泻,每日4~5次,痛则欲泄,泄后痛减。服用“左氧氟沙星胶囊”“黄连素片”等,病情好转,迁延数月方愈。其后,每感受外寒或饮食生冷,泄泻则发,水样便日行3~6次;每逢情绪焦虑、紧张之时,泄泻亦作。刻下:腹痛肠鸣时作,痛后便解则缓,得温则舒,腹部按之不痛,面色欠泽,疲劳乏力,四肢欠温,舌质淡胖,有齿痕,苔白腻,左脉沉滑,右脉沉细。辅助检查:结肠镜检查,所见结直肠未见明显异常;粪检常规示,未见明显异常。徐师四诊合参,考虑本病为寒湿阻遏、脾肾阳虚、肝脾不调,发为泄泻。治法:健脾化湿、温补脾肾、疏肝理气、祛风止泻。以自拟方“白石温脾汤”加减,处方:炒白术20g,干姜10g,肉豆蔻10g,淮山药 30g,石菖蒲 10g,炒薏仁 15g,木香 10g,乌药 10g,吴茱萸 4g,补骨脂 10g,防风 10g,升麻 10g,芡实 10g,乌梅10g。共14剂,水煎服,早晚顿服。
2018年6月21日二诊:患者腹痛明显改善,大便次数减少,日行3次左右,质稀,腹寒肢冷好转。原方改干姜为6g,吴茱萸为2g,再服14剂。
2018年7月5日三诊:患者大便尚成行,日行1~2次,腹痛未作,体重稍有增加。故守方化裁再服药30余剂,近期随访,诸证尚安。
按语:患者以“痛泻间作2年余”就诊,结直肠镜检查未见明显异常,且其近期来症状反复发作,据此符合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的诊断标准。患者2年前有急性胃肠炎的感染史,服用抗生素等药物后,虽病情好转,但脾胃乃伤,此时正处于上文所述的前驱期,常于感受外寒或饮食生冷时发病,此为寒湿阻遏,脾阳亏虚,运化无权,清阳不升,浊阴不降,发为泄泻;而每逢情绪焦虑、紧张之时,素体脾虚,肝气郁结,横逆犯脾而致疏泄失常,泄泻乃至。患者疾病日久,6月春夏之际仍觉四肢欠温,可见脾阳亏虚损及肾阳,治当温补脾肾,以消阴翳。方中以炒白术、淮山药、炒薏仁益气健脾;石菖蒲、木香化湿和中、疏肝理气;干姜温补脾阳;吴茱萸、肉豆蔻、补骨脂补肾助阳;乌药行气止痛、散寒温肾;防风、升麻祛风升清;乌梅敛肝柔肝,配伍芡实又可涩肠止泻。诸药合用,共奏健脾化湿、疏肝理气、温补脾肾、祛风止泻之功。二诊时,患者腹寒肢冷好转,泄泻次数减少,因甘能助湿,补虚不可纯用甘温,久泻不可分利太过,故改干姜为6g,吴茱萸为2g。三诊时,患者诸证明显改善,本着效不更方之原则,原方稍作改动,服用30余剂停药,近期随访,病情稳定。
4 结语
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是消化科门诊的常见病、疑难病,因其无明显的器质性病变,属于功能性疾病范畴,故西医治疗只能以对症处理为主,而中医药凭借自身的理论优势,辨证论治,使其成为运用中医药治疗的优势病种。徐师立足于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的临床病理特点,根据疾病进展规律及严重程度,将其分为前驱期和初期、中期、后期。前驱期和初期,湿热是关键,此时脾虚尚轻,治以清热利湿为主;病及中期,寒湿内生,脾气亏虚,脾阳不足,土虚木乘,此时正虚而邪不甚,治以温阳健脾、调和土木;疾病后期,脾肾亏虚,肝木亢盛,疾病迁延,日久不愈,此时当温肾助阳、养肝柔肝。另外徐师着重强调,风邪是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发病的重要因素,在疾病发生的任何阶段,均应运用祛风之品。临证时,常依据不用证型灵活运用各种治法,相兼应用,主次有别,不拘泥于分期,收效显著。以上所述为徐师多年来治疗腹泻型肠易激综合征经验之点滴,笔者稍加整理,未能总结全面和完善,今后将进一步传承与学习,并将徐师经验推广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