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派中医高鼓峰“不得见病治病”医案浅析
2019-01-04
浙江中医药大学 杭州 310053
“见病治病”,语出清代医家杨乘六评高鼓峰《四明医案》第七案[1]130,“顾见病治病之医家……见其胃口胀,不思饮食也,则有消导而已矣;见其口渴下利也,则有寒凉而已矣”。可见,所谓见病治病者,即见有热之症,则用寒凉一法;见有出血之症,则用止血一法;见有汗出之症,则用止汗一法;见有腹泻一症,则用止泻一法;见有咳嗽一症,则用止咳一法。犹如兵来将挡,见招拆招,为一般医家治病之常法,看起来是治一病,其实是只治一症,不得中医审病求因,治病求本之法,易出现误治坏证。清初浙派中医名家高鼓峰,被章次公先生誉为“清代医中奇人”,以擅治杂病见长,“传其起痼扶衰,悬决生死日时,多奇验”,并“夙以奇论鸣世,而治疾又独擅其奇”[2]。他的《四明医案》共收医案28则,其中大多病例都体现了高氏不囿于常法,“不得见病治病”的观点。
1 不得见血止血
血证以出血为突出表现,随其病因、病位的不同,而表现为鼻衄、齿衄、咳血、吐血、便血、尿血、紫斑等。临床上出血证的治疗,多以见血止血为常法,如清代唐宗海[3]《血证论》中说:“血之原委,不暇究治,惟以止血为第一要法。”但也有医家,如明代的盛启东[4],就在《医家秘旨》中明确提出“见血休止血”的告诫。高鼓峰用医案说明,出血证,特别是妇女的产后恶露、月经崩漏等,不能见血止血,应当追究出血根源,如有瘀血留著,甚至可用活血法治之。
四明医案案9:妇人产后恶露不尽,至六七日,鲜血奔注,发热口渴,胁痛狂叫,饮食不进,或用四物汤调理,或用山楂、青皮、延胡索、黄芩等行血药,卒无一效。予至,见诸医议论纷纭,无一确实。细切其脉,洪大而数。予曰:此恶露未尽,留泊血海,凡新化之血,皆迷失故道,不去蓄利瘀,则以妄为常,曷以御之。遂以醋制大黄一两,生地黄一两,桃仁泥五钱,干漆三钱,浓煎饮之。或曰:产后大虚,药毋过峻否?予曰:生者自生,去者自去,何虚之有。第急饮之,果熟寐竟夜。次早下黑血块数升,诸病如失矣。复用补中益气调理而安。
按:鲜血奔注,说明出血量大,多数医家会考虑用见血止血之法,多采用苦寒收涩的止血药,然而有时效果并不显著[4]。高鼓峰认为,出血如果一味止血,就会瘀血不去,新血不生,“不去蓄利瘀,则以妄为常,曷以御之”。此时用大黄、桃仁等止血,实合大禹疏浚治水之意,有因势利导,不止自止之妙。当代医家如孙伟教授[5]在治疗肾炎性血尿时,也提倡在益肾清利的基础上,可以用活血法作为治疗尿出血的大法。
2 不得见汗止汗
出汗首先为人体的生理现象,如在天气炎热、穿衣过厚、饮用热汤、情绪激动、劳动奔走等情况下,出汗量增加,都属正常生理调节现象。而在感受表邪时,出汗又是驱邪外出的一个途径,外感病邪在表,需要发汗以解表。所以,临床上对于汗症的治疗,普通医生多采用止汗之法,而高鼓峰认为,不得见汗止汗,应当追究出汗根源,查找疾病病因,求因治本。
四明医案案8:桐乡曹献扆室人,十一月病疟,发则头重腰痛,寒从背起,顷之壮热烙手,汗出不止。予曰:此太阳经疟也,用大青龙汤。献扆曰:病来五六日,委顿甚矣,且病者禀素怯弱,又他医言有汗要无汗,带补为主,今汗如此,而子复用此药,恐不能当。予笑曰:第服此,其病自除。当晚汗犹未止,进一大剂即熟睡,次日不发,逾日以补中益气调理而痊。
按:本案原有“汗出不止”之证,故他医言“有汗要无汗”,即以“见汗止汗”之常法治疗,用补法收汗止汗。高鼓峰信守己见,不被“汗出不止”迷惑,坚持辨证求因,反而用含麻黄、桂枝发汗之药的大青龙汤治疗,竟获疗效,谁不惊奇?
3 不得见热清热
自《素问·至真要大论篇》提出“寒者热之,热者寒之”的治则,“热者寒之”即成为治疗热性疾病的常法,直到金元时期李杲倡内伤热中证,提出内伤发热可用“甘温除热法”治疗,丰富了中医对热性疾病的治法,至元时朱丹溪又提出“滋阴降火法”治疗阴虚发热,清代王清任提出“活血化瘀法”治疗瘀血发热,弥补了《内经》的不足,使中医理论不断向前发展,“不得见热清热”也成为粗工与高手的区分线。
四明医案案14:一妇患内伤症,值孕八个月,身体壮热,口渴,舌胎焦黑,医用寒凉治之。予曰:无论内伤,即麻黄桂枝症,也须先安胎,后攻邪。今两手脉数大无伦,虚热盛极,乃复用寒凉,阳受阴逼,其能久乎。投以滋肾生肝饮,一剂热退,继用补中益气汤而愈。
按:身体壮热,口渴,舌苔焦黑,都是热证的表现,常法当是“热者寒之”,也是符合《黄帝内经》之旨。但高鼓峰诊断此症为内伤证,属内伤发热,所以当用补中益气汤治之。但考虑证见壮热口渴、舌苔焦黑、脉见数大无伦,是阳邪燔灼,脉已无阴,故此时不能遽投参芪升补之剂,否则阳火愈旺,而阴愈受伤。因此,高氏先以滋肾生肝饮甘温滋润之品救阴,继用补中益气汤而愈。可见高氏治病,能不囿于经旨常法,坚持辨证求因,最终以甘温之法退去了热证,显示了其“治病多奇中”的特点。
4 不得见酸制酸
临床上有反酸、烧心的患者,容易陷入“胃酸过多”的误判之中,由此导致的滥用碱性药制酸,使胃炎患者即使有时症状减轻,病情却步步加重。实际上,反酸并不能说明胃酸过多,通常是胃气上逆的表现。胃烧心感也极易误判为胃酸过多,换个说法也许更为合适,即“胃酸反噬”。高鼓峰医案充分说明“不得见酸制酸”,而应当审证求因,追究病本。
四明医案案24:杭人沈孟嘉妻,患吞酸膈痛屡年矣,肌肉枯削,几于绝粒。予诊之,六脉细数,此肝木乘脾土也。先投六君子汤加炮姜,十余剂觉吞酸减半。继用补中益气汤加半夏、炮姜,十余剂而吞酸尽去,膈痛亦除矣,次用归脾汤倍加木香、炮姜,吞八味丸而愈。
按:中医认为,木曰曲直,曲直作酸,故凡酸症,悉属肝木,以酸为木气也[1]140。普通医生用“以酸制酸”为常法,通常会加以瓦楞子、海螵蛸之类制酸药,以致胃酸过于抑制,反至加重病情。高鼓峰从六脉细数中,看出是肝木乘脾,所以用六君补中等剂,以培脾土,并加炮姜之辛,以制肝木之酸,复用归脾八味,补火生土,以善其后。
5 不得见秘通秘
便秘为常见之病证,汉代张仲景对便秘的治疗,有承气汤的苦寒泻下,麻子仁丸的养阴润下,厚朴三物汤的理气通下,以及蜜煎导诸法。至金元医家李东垣,指出治疗便秘不可妄用泻药,如《兰室秘藏·大便结燥门》谓:“大抵治病,不可一概用巴豆、牵牛之类下之,损其津液,燥结愈甚,复下复结,极则以至引导于下而不通,遂成不救。”[6]高鼓峰医案更是用生死教训,说明“不得见秘通秘”,而是应当深究原委,辨证治疗。
四明医案案10:范中行自省归石门,感冒风寒,又过于房劳,发热昏闷。医以为伤寒也,羌活、柴胡,投之不应;又以为阴症也,肉桂、木香,投之又不应。热且愈甚,饮食俱废,舌黑如炭,八日不便。医正议下,予往诊之。脉细数而沉,因语之曰:阴亏甚矣,胃气将绝矣,非温和甘润之剂,弗能救也。急以左归及滋水清肝等药,重加参、芪服之。他医以为不大便,奈何议补?予曰:子以为承气症耶?误矣。第服药自得便。至第四日果下黑矢升许,热退,舌亦红润,但尚未进食,病家犹以用补为嫌。予慰之曰:本内伤症,一补中益气疗之足矣。无奈粗工杂投,胃气转伤,不能即复,今以药补之,以稀粥调之,不过数日,自然知味,公等勿忧。病家不信,另延一医,重用承气汤,服至二剂,不得便,病势反剧。无颜再恳予,往禾中延薛楚玉。楚玉至,病家叙述病情及用药次第。楚玉曰:既用熟地而便,效可知矣,何至举将收之功而弃之耶?今无能为矣。逾数日果殁。病家目楚玉为予党,究不之信。嗟夫!举天下学问之人,而尽目之为党,为彼之医,不亦难乎?
按:该案过程中,病人出现八日不便的症情,众医以“见秘通秘”之常法,商议以承气汤法治疗,高鼓峰认为本为内伤症,应当用补中益气汤足以治疗。无奈病人家属以补为嫌,而粗工之医,见便秘则以通便之法,乱投攻下之药,损伤胃气;加之病人家属毫无定见,患者又犯房劳,加重内伤,自就死地。该案以生死教训,说明了“见秘通秘”的危害。
6 不得见滞通滞
痢疾是因外感时行疫毒,内伤饮食而致邪蕴肠腑,气血壅滞,传导失司,以腹痛腹泻,里急后重,排赤白脓血便为主要临床表现的具有传染性的外感疾病。古代亦称“肠游”“滞下”等,含有肠腑“闭滞不利”的意思,故常以祛邪导滞为常法,即“见滞通滞”之法。高鼓峰认为治滞下当调气不当破气,当和血不当利血,反对“见滞通滞”,可引为治痢之要旨。
四明医案案12:石门镇朱殿臣,病痢,日逾百余次,身发热,饮食不进。殿臣以平日所用药示予,率皆槟榔、大黄之属。予曰:此破气利血药也,治滞下当调气,不当破气。当和血,不当利血。以生地、当归、白芍、黄芩、木香等数大剂饮之,三日而愈。
按:患者病痢,即滞下之证,前医以“见滞通滞”之法,药用槟榔、大黄之属治疗,导致大便日逾百余次,且身发热,饮食不进,是过用破气利血药,脾胃损伤。高鼓峰认为不应当“见滞通滞”,而应当用调气和血为治痢之法,竟得奇效,三日而愈。
7 不得见病治病
中医治病的特点就是不囿于病的表象,而是抓住病根,追根究底。只会常法,只会“见病治病”的医家,不能称为高手,只能算是粗工。此正如李可在2008年3月东莞首届李可老中医学术思想研讨会所作报告《思路与方法》中所说:“见病治病,不顾两本,妄用苦寒攻伐,医之罪也。”
8 结语
浙派中医名家高鼓峰,治病多奇中,根本缘由在于他能够不“见病治病”,而是重视审病求因,务求病本。在他的28则医案中,高氏挽逆救治、起死回生、效若桴鼓的案例,俯首可拾,不可胜举。纵观高鼓峰医案,匠心独运,不囿常法,超于群医之上,深得辨证施治之精蕴,治病求本之精髓,“木必有根,水必有源,而病亦有本,本者所以致病之根源也”[1]144。但必须指出的是,高鼓峰反对的“见病治病”,其实是见一症即是病,无论是见血止血之出血症,见汗止汗之出汗症,还是见热清热之热证,见酸制酸之反酸吞酸证,见秘通秘之便秘证,见滞通滞之滞下证,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病。所以要避免临证误诊误治,领会高鼓峰“不得见病治病”的理念,还得需要临证尽量做到辨病与辨证结合,因为病证结合是中医临床医学发展的趋势,也是现代中医最具特色的诊疗方法[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