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学术争论与价值意涵①
2019-01-04桑坤
桑 坤
长期以来,资本主义一直存在发展不平衡的问题,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农业领域。马克思曾预言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影响下,农业的大生产将逐步取代小生产并完成对农业的资本化改造。但现实却是农业部门的资本主义进程似乎一直障碍重重、进展缓慢。尤其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小农经济的持续存在,使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在农业领域的解释地位一度受到质疑。围绕这一问题,西方农业社会学界曾进行激烈的争论。许多学者都将小农经济的持续存在作为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驳斥,并引入恰亚诺夫理论来解释这一现象。
20世纪70年代末,美国农业社会学家曼(S.A.Mann)和狄金森(J.M.Dickinson)对马克思的著作进行细致的考察,在劳动价值论的基础上揭示了农业部门中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非统一性同资本主义生产的要求不相适应,这些领域对于资本主义的渗透来说缺乏吸引力。因而资本主义在农业领域渗透“异常”并遭遇障碍的秘密在于资本主义本身的逻辑和性质。曼和狄金森通过论述农业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非统一性为农业社会学中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传统进行辩护,而这一论述也成为农业社会学理论脉络的经典议题之一。此后,围绕着农业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非一致性问题,曼和狄金森与穆尼(P.H.Mooney)等人进行了多个回合的争论,使得这一议题的理论意涵更为厚实。本文首先回溯了这一争论的学术渊源,从农业的季节性出发阐述农业经营方式与经营单位的特殊性,并由此引出马克思、考茨基、列宁与恰亚诺夫、爱德华·大卫(Edward David)等人围绕小农存续的讨论,试图以此厘清农业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这一学术争论在农业社会学理论发展脉络中的主要学术渊源。随后文章重点梳理了这一经典议题的争论过程、核心观点以及争论的焦点。最后文章重点讨论了这一经典议争论题背后的新韦伯主义研究范式转向。韦伯思想中蕴含深切的文明发展命运关怀,其多元因果与因果互构等方法论对于当下中国农业转型及社会整体问题的复杂性认识有着重大的启发意义。
一、学术渊源
资本几乎在所有的领域所向披靡,但遭遇农业以后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资本的特性是寻找利润最大化之地生根渗透,但是当资本走到农业的大门时,它突然停了下来[1]。在农业这里资本遇到了障碍——农业生产的季节性。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农业的季节性导致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非统一性,而这又进一步决定了农业经营方式的特殊性。一直以来农业都是以小农经济为主要呈现方式,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缘于小农经营与农业的季节性特征更为契合①爱德华·大卫《社会主义与农业》(1922年)一书中详细论述了农业生产的九大特点。而在这九大特点中,农业的季节性是其立论的基础。沿着这一特性,爱德华进一步证明了农业生产中小农优于大农的结论。爱德华·大卫认为正是农业生产的季节性,导致农业的生产过程必须遵循自然的节奏和作物的生长规律。因而也带来劳动过程的非连续性。进一步,受农业季节性的制约,盲目扩大农业种植面积的后果便是劳动力雇佣的高成本以及劳动过程中的监督和管理困难。此外,祖田修在《农业原论》中也指出虽然农业经营的承担主体多样,但是家庭经营更为普遍。这是因为家庭经营更适应农业的季节性特征。。农业生产活动是一种以生命适应生命的复杂连续生产过程,这就需要农业经营主体依据作物的生长规律来做出灵活的反应和处理。而家庭经营所具有的行为自主性、灵活决策机制、以及与自然的契合使其在农业生产活动中具有了天然的合理性。
亚当·斯密以降,学者们普遍认为农业要想实现商品化和现代化,必须采用资本主义的生产经营方式,并且使农业与自由竞争的市场经济相连接。这也意味着传统农业的生产经营方式将要面临全面的资本化改造,小农农业将退出历史的舞台。然而时至今日,在农业领域并没有完全采用资本的生产经营方式,资本农业与小农农业实现了长期并存,这一点即使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也不例外。而且就目前的发展态势来看,小农农业似乎并没有退出历史舞台的打算。西方农业社会学学界围绕农业经营方式以及小农农业存续的争论由来已久。
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生产经营方式的影响下,相比较而言农业中的大生产比小生产更具市场优势,因而大生产将逐步取代小生产。马克思指出,“小农人数众多,他们的生活条件相同,但是彼此间并没有发生多种多样的关系。他们的生产方式不是使他们互相交往,而是使他们互相隔离,……他们进行生产的地盘,即小块土地,不容许在耕作时进行任何分工,应用任何科学,因而也就没有任何多种多样的发展,没有任何不同的才能,没有任何丰富的社会关系”[2]109。因此马克思预言,在农业领域内,就消灭旧社会的堡垒——“农民”,并代之以雇佣工人来说,大工业起了最革命的作用[3]578。资本主义生产的优越性只有在直接的农业生产者也是雇佣工人的时候,才充分地表现出来[4]133。马克思认为农业小生产的本质属性决定了它不会有任何光明的前途。只要这种生产方式越过家庭劳动生产生活资料的界线,接纳分工与协作的生产方式,它就会朝着资本主义式的农业大生产方向转化。
沿着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传统,考茨基对资本经营农业与小农经营农业进行比较后也认为前者比后者更优。他认为随着资本进一步渗透进农业,资本经营与小农经营将有本质性的差异。例如,资本经营带来的规模性会进一步充分利用土地、大型灌溉设施,节省农具、谷仓等固定资本,并且资本经营带来的分工协作在规模增大的同时减少投入到农业生产的劳动力实现了规模经济。而小农经营则因为投入的劳动力、时间、固定资本较多将会阻碍生产效率的提高和技术的进步[5]。
实际上,考茨基看待农业的思想底色依旧是以资本式的工业为参考标准,这一点与马克思并无太大差异。但值得一提的是,在对资本经营农业和小农经营农业进行比较时,考茨基隐含的比较基础是农业的季节性所带来的经营方式的特殊性。一方面考茨基承认了农业的季节性特征,而且正是这一特征使得小农以增加劳动力和劳动时间为手段以求得生存;另一方面,考茨基认为既然农业的季节性无法克服,那只有通过扩大规模和改进技术来实现农业的经济效益。换句话说,农业的季节性是考茨基论证资本经营与小农经营孰优孰劣的基础。但是考茨基并没有清晰地看到农业的季节性所带来的异质性才是农业迥异于工业的根本属性。
与考茨基同为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大卫,并没有采取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路径,而是站在客观的立场从农业生产的季节性出发为小农经营辩护。在1922年重新修订出版的《社会主义和农业》一书中,他以农业的季节性为基础把有机的农业生产同机械的工业生产进行比较,认为农业的季节性决定了其必须考虑作物的生长周期,因而不能像工业那样实现不间断生产。工业生产是相对简单的机械生产,工人们可以重复循环的做同一件事情,而农业生产是相对复杂的有机生产,农民们需要根据土壤、气候、水利等自然条件进行多种不同的作业。工业生产需要强大的管理与支配才能实现生产流程的顺利,而农业生产则需要农民的灵活性与自主性以应对多变的自然条件。因而农业适合采取家庭式的小农经营而不是工业化的资本经营[6]。大卫尤为强调农业的自然性与季节性特征在整个理论框架的基础地位,这也是他认为的农业同工业相比的异质性所在。大卫是少有的将农业的季节性在立论中高度重视的学者。
列宁延续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传统,批评了大卫的小农优越论的观点,并指出小农是注定要灭亡的。他认为资本主义市场竞争中大生产必然会排挤小生产,小农户尽管还保留着一小块土地,却严重依赖工资性收入,事实上已经成为无产阶级[7]。
但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小农并没有完全消失,农民也没有走向彻底的无产化,这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不断受到学者们质疑的地方。对此列宁在这个问题上给出了解释:完全排挤小生产,对于大地产也是不利的,因为前者能向它提供劳动力!所以土地占有者和资本家往往用法律来人为地扶持小农。小农业不再是大农业的竞争者,而成为大农业劳动力的供应者的时候,是可以得到巩固的。大土地占有者和小土地占有者的关系愈来愈近似资本家和无产者的关系[8]81。此外,列宁也认同考茨基的看法:农业中小生产稳固,绝对不是由于它在技术上合理,而是由于小农拼命干比雇佣工人更多的活,而同时却把自己的需要水平降低到后者的需要水平和生活水平以下[8]81。而这一点正是恰亚诺夫所认为的小农经济“自我剥削”的生存逻辑。
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不同,恰亚诺夫认为小农经济本质上不同于资本农业,它的规模由家庭的规模和结构决定,以家庭劳动的边际痛苦度和消费需要的满足度的均衡为行动逻辑。“农民劳动者受其家庭需求的驱使从事劳作,并随着这种需求压力的增强而开发更大的生产能力[9]49-50”。对于家庭的每一新增收入,都可以从其满足家庭的消费需求以及获得它所花费劳动的辛苦程度两方面去认识,也就是说,小农经济的投入量,是以生产者主观感受的“劳动辛苦程度”与所增产品的消费满足感之间的均衡来决定的。只要这两个因素之间未达到均衡,小农就会继续投入劳动,即使这种投入是低效率甚至是不经济的,他们也在所不惜[9]。这种视角侧重于家庭劳动本身特有的经济行为。它着重强调的是小农经济在没有获得平均利润的情况下继续生产的能力,这是一种通过增加苦工或减少消费而使自我剥削加剧的能力。恰亚诺夫认为这是小农农业比资本农业更具有优势且能够持续存在的重要原因。
但是这种解释框架同样存在缺陷,比如恰亚诺夫论述的小农经济的经济行为是抽象的,并与小农所构成的社会和经济关系的整体相分离。这在一定程度上走入了“二元经济”的陷阱里面,忽视了农村小商品生产与资本主义生产之间的动态相互关系。此外,虽然恰亚诺夫的理论解释了小农经济为什么存续,但是它不能解释为何农村中的一些小商品生产会消亡,因为这些农村的小商品生产同样也是以家庭经营为基础的,例如家庭手工作坊等等。对此,列宁批评了以恰亚诺夫为代表的民粹主义学者过于死板地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即资本主义需要自由的、无地的工人。作为基本趋势来说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是资本主义渗入农业特别缓慢,其形式非常繁多。把土地分给农村工人,往往有利于农村业主本身,所以一切资本主义国家都有这种有份地的农村工人[10]151。因此,列宁认为保留农民的一部分生产资料丝毫不影响资本主义的属性反而有利于资本主义的发展。在这个意义上,列宁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进行了延展。
值得一提的是列宁也曾根据马克思的《资本论》对俄国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差异进行分析,他认为同欧洲其它国家相比,俄国的农业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差异最大。但他认为即使俄国农业的生产时间为12个月,资本主义也会完成对农业的改造。农业工人的状况一定比工业工人更坏[10]288。
回顾上述这一段农业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争论的学术渊源,我们可以看出自马克思以降,考茨基与大卫、列宁与恰亚诺夫等人的争论没有逃离所谓农业大生产与小生产孰优孰劣的问题。但这一问题不单单是农业生产的最佳规模问题,更是农业该采取何种经营方式更为适宜的问题。这又回到了我们在开篇提出的观点,农业的季节性特征决定了农业以家庭为经营单位最为适宜。
其次,在两大传统的争论过程中,农业的季节性特征一直潜伏在争论的背后。换句话说,农业的季节性特征所带来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非统一性,一直是两大传统交锋的自然性基础。因为农业的季节性特征无法克服,所以需要采取资本化的经营方式来获得经济效益。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考茨基还是列宁与恰亚诺夫都忽略了正是农业的季节性特征决定了经营方式的特殊性以及农业迥异于工业的本质属性。
时至今日,农业社会学早期的两大传统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里,持续围绕小农经济的存续问题以及农业的资本化问题进行论战。然而伴随着学术界争论的同时,现实世界的小农经济却有了相当大的发展,这让许多学者开始意识到小农经济是一个可行的经济单位,它整合着生产资料但却没有引起生产关系的对立,也没有产生阶级的两极分化。但是,在学者们的分析框架和理论基础中,农业的季节性特征以及农业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重要性依然被遮蔽起来。
尤为重要的是在两大传统争论的同时,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传统内部也出现了两条发展脉络:一部分学者主张西方农业已经并将继续展现资本主义的发展趋势,就像美国的工业化农业及英格兰东部大规模农场所显示的那样;另一部分人则致力于解释为什么农业的特殊性会对资本主义发展产生阻碍,使得农业经历比工业部门更缓慢、更不均衡的资本主义进程[11]27。而曼和狄金森正是沿着后一方向来论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合理性。
二、争论过程
随着西方农业社会学界对小农经济赞许之声的响起,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农业领域的非资本主义生产形式(尤其农村小商品生产如小农经济)的存在,使资本主义发展不平衡的问题日益凸显,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传统地位遭受挑战。20世纪70年代,曼和狄金森选择从农业的季节性也即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角度来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辩护。在1978年发表的这篇开创性文章《资本主义农业发展的障碍》(Obstacles to the Development of Capitalist Agriculture)中,曼和狄金森驳斥了恰亚诺夫的观点,并以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为切入点,从结构上解释了为什么在农业中资本劳动关系比其它经济部门发展的缓慢来论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解释农业的合理性。可以说,曼和狄金森的开创之处就在于,将长期遮蔽在理论传统背后的农业季节性,以及季节性带来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非一致性明确提出来,并以此作为主要的论证工具。
(一)争论的逻辑起点
曼和狄金森认为农业生产不同于工业生产,农业的生产时间超过了劳动时间。农业中的劳动时间指投入到整地、种植、除草、收成等的时间,而农业的生产时间则是动植物自然生长的周期。资本一直是自由穿梭在其它行业里面,但是在农业这里它被牢牢的锁定了。在农作物收成、牲畜出栏可供屠宰之前,农业对资本来说毫无利润可言[12]134。显然资本发展的趋势在农业这里遭到了阻碍。那么是什么导致了资本的这种异常表现呢[1]467?根据曼和狄金森的说法,这种异常的原因一方面在于资本主义本身的逻辑与本质,另一方面在于农业本身的自然特性[1]466。换句话说,当资本主义接近农业大门的时候,自然本身就有某种东西在阻碍资本顺利的进入农业的领域。如农作物及畜产品本身生长的季节性周期天然形成了资本渗透的自然屏障,而资本在这方面的渗透是缓慢的。
曼和狄金森论述的逻辑起点来源于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根据劳动价值论,任何商品的交换价值,无论是资本主义的还是非资本主义的生产形式,都是由生产它所需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所决定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并不是指某一个人在某一商品的生产过程中所花费的实际时间,而是指在历史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所要求的“平均”生产条件下所需要的劳动时间。此外,生产一种商品所需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可以与生产一种商品所用的生产时间区分开来。
在马克思那里,资本的生产时间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劳动时间,一部分是劳动过程休止的时间。劳动时间是劳动力同生产资料相结合,把人类劳动加到产品中去的时间;劳动过程休止的时间,指生产资料虽然处于生产领域,但劳动力没有同生产资料结合,从而是没有人类劳动加到产品中去的非劳动时间。如牲畜繁殖所需的自然、化学和生理过程等等。在整个生产过程的正常中断期间,即生产资本不执行职能的间歇期间,既不生产价值,也不生产剩余价值[4]140。显然,生产时间和劳动时间越吻合,在一定期间内一定生产资本的生产效率就越高,它的价值增值就越大。因此,资本主义生产的趋势,是尽可能缩短生产时间超过劳动时间的部分[4]140。
(二)核心观点
在资本主义生产中,不仅要减少生产商品所必需的劳动时间,还要减少劳动时间与生产时间之间的不一致。马克思认为这种不一致性在农业生产领域体现的尤为突出。
生产时间和劳动时间的差别,在农业上特别显著。在我们温带气候条件下,土地每年长一次谷物。生产期间(越冬作物平均9个月)的缩短或延长,还要看年景好坏变化而定,因此不像真正的工业那样,可以预先准确地确定和控制[4]268。
如果农作物及畜产品的生产时间越长,那么它们成为商品之前的时间也越长。这也就意味着非商品的农作物和畜产品,在这段生长周期内不能进入到商品的流通环节,成为可以交换的商品以产生价值。然而只有当一种商品成为一种合格品时,商品所包含的价值才可以实现。也只有如此,商品才得以进入流通领域交换价值实现资本积累扩大再生产,资本的链条才能正常的运转起来。此外如果一定的资本在给定的时间内完成的流通次数越多,那么利润的比率就越大。因此资本可以通过增加流通时间的速度来提高利润。
由于农业存在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不一致,农作物和畜产品每年能够实现的资本流通次数有限,这样一来资本不仅无法从农产品交换中获取更多的剩余价值,而且也无法从生产本身产生的剩余价值中定期补充或扩大其循环资本。因此,尽可能减少生产时间以加快资本周转速度提高利润水平,一直是资本的利益所在。所以资本家更倾向于通过减少生产时间来加速资本流通,这就需要资本家在生产领域获取最大的控制。显然,由于农业所具有的自然特性,资本在农业的生产时间内无法完全取得控制权。
在生产时间相对比较固定的情况下,资本会因为流通时间过长而避开这些生产领域。例如一些木材生产的时间超过了一个世纪。因此由于农业生产中生产时间和劳动时间的不一致,农业生产中的某些领域缺乏对资本的吸引力。除此之外,农业生产过程的其它因素也限制了资本的吸引力。如果土地的租金以及雇佣劳动力的工资需要由雇主来支付时,那么无论土地是否产生价值,雇主都必须支付整个农业生产周期的租金。而这些雇佣劳动力在作物生长周期内是处于相对空闲的状态,显然这是一笔非经济的成本投入。
当农业的生产时间超过劳动时间,一些不可变资本的利用效率会低下。因为在过剩的生产时间里,闲置的不可变资本将会因为机器的物理折旧以及技术的更新换代而削弱其价值,如此一来不可变资本用于生产商品的价值就会大幅度减少。所以闲置的、不可变的资本对农民来说是一种负担,这也是资本家极力避免的。
除此以外,农产品还存在运输与流通的问题。一方面,在流通阶段商品既不产生价值也不产生剩余价值。在流通过程中所投入的劳动力,虽然没有创造价值,但却是将商品资本转化为货币资本的必要条件,所以流通环节不可或缺。但投入的劳动力成本以及流通费用却要由资本家来担负。另一方面,农产品的某些特征决定了流通过程中资本流通程度的限制性。例如,有些农产品是易腐烂的,如果它们在某一段时间内没能及时进入市场进行交换,那么它们就会因为使用价值的破坏而影响进一步的商品交换。尽管运输、制冷等方面的技术进步大大降低了这些风险,但对资本来说依然是一种风险较高的赌博行为。
而其它不易腐烂的农产品如小麦或大豆也存在流通环节的特殊问题。例如,由于小麦或大豆的生产时间较长,需要留出一定数量的成品小麦或大豆以供应整个生产时间和劳动时间过程的劳动力生活必需。而在作物生长期间,几乎没有新的农产品可以补充旧的农产品。这意味着小麦、大豆必须存储足够的余粮以供应劳动力的消耗。然而储存这些农产品又需要耗费大量的成本,比如仓库、谷物升降机、额外的劳动力等等。这些支出不仅没有使商品增值反而对生产者来说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损失。根据马克思的观点,由商品供应环节所导致循环的停滞或中断,所发生的费用对商品没有价值,只对生产者造成负担。从资本家的角度来看,无论是易腐烂的或者不易腐烂的农产品都会在流通领域中造成严重的问题。
曼和狄金森认为由于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非统一性,农业生产中的社会关系也会发生一些变化。例如,农业生产的生产时间和劳动时间的不一致带来生产中雇佣劳动现象的季节性或周期性。由于这种不一致性,任何资本家都有劳动力聘用和管理问题[1]477。为了克服这一不一致性,资本家要么通过提高工资来吸引劳动力,要么就雇佣社会上最为绝望和边缘的群体来充当季节性的劳动力。
通过上述分析,曼和狄金森指出了资本主义农业全面发展的几个重要障碍。其基本论点如下:首先,农业生产的特点是生产时间超过劳动时间,在农作物及畜产品的生长周期内资本既不产生价值也不产生剩余价值。其次,由于生产时间过长,农产品成为商品进入流通领域的时间也就越长,再加上农产品易腐烂、储存成本高的特性,进一步影响了资本的流通次数以及扩大再生产。此外,因为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不一致,农业生产也出现低效率的使用不可变资本、雇佣与管理劳动力等问题。由于这些障碍的存在,农业生产对资本而言没有吸引力。只要对生产时间的社会操纵有自然的、客观的约束,资本就会将其视为高风险和高成本的生产领域。
最后曼和狄金森认为,当农业的生产条件因科学、技术等方面的进步而被充分改变时,资本主义会像在工业领域那样在农业领域实现全面的资本化。如今在食品加工和分配领域,资本已经成功的进入并且逐渐支配了这一领域的所有生产关系和生产链条,并且形成了所谓的食品政治经济体系。
(三)争论的焦点
沿着马克思劳动价值论的逻辑推理,曼和狄金森用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非一致性,对资本主义在农业领域发展障碍问题的解释近乎完美,以至于被学界称之为“曼—狄金森命题”[13]279。
与曼和狄金森不同,哈利特·弗里德曼(H.Friedmann)则认为得益于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差异,农业中的小农得以与资本市场相抗衡并生存下来。在1978年的一篇文章中,她认为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差异给资本化、规模化的农场生产带来了较大的风险。简单的小商品只需要简单的扩大再生产而不需要扩大复杂的再生产。相比较大宗的农产品生产中,简单的小商品生产者可以将消费降至维持生存的基本水平,并且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以及经济崩溃之际生存下来。弗里德曼用历史数据对这一命题进行了实证检验,19世纪末全球市场小麦价格下跌,导致美国的家庭农业能够击败英国、普鲁士和美国的资本主义农业生产商。最后,弗里德曼注意到,“在简单的商品生产中”存在着“变革趋势”,其中包括非农业资本对独立生产者的从属地位。因此,尽管农业的季节性导致了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简单小商品生产的持久性,但她承认,有一些条件可能导致农业向资本主义形式的转变[14]。
这样,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差异在曼和狄金森那里是资本渗透农业的障碍,但在弗里德曼这里却成为小农存续的自然基础。不过弗里德曼更为可贵的是指出即使是小商品生产也存在向资本主义形式转变的因素。而这正是穆尼资本“迂回”渗透观点的重要论据。
穆尼对曼和狄金森批判最为激烈,双方也围绕农业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这一经典议题进行了三次交锋。1982年,穆尼的一篇文章《劳动时间、生产时间与资本主义农业发展:对曼-狄金森命题的再思考》第一次从实证角度对曼和狄金森提出的资本渗透农业障碍问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殊性以及“曼-狄金森命题”的经验解释力进行了批判[13]279。
首先,穆尼认为曼和狄金森提出的农业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非一致性带来的资本渗透障碍问题,仅仅是将马克思经典中的思想加以发掘和阐释,实际上还是停留在机械的理解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思想层面。而且这一命题还缺乏经验世界的实证数据支持。穆尼认为,在任何生产方式下,人们都会追求生产时间和劳动时间的统一[13]281。他在文中举例,早在11世纪中国的小农经济中,农民就开始尝试培育出更快成熟的水稻以缩短生产时间。在没有雇佣劳动力也不需要到市场进行交换的情况下,中国的小农就开始在家庭菜园里面通过间作、套作的生产方式使农作物可以实现不同时间段多茬收获以解决食物来源问题。穆尼意在表明,资本主义并不是唯一一个追求农业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统一的生产方式,因此并不能作为立论的基础。这一论述对曼和狄金森命题的驳斥具有致命性。
其次,针对曼和狄金森所陈述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不一致带来的雇佣劳动力问题、租金问题、不可变资本折旧问题。穆尼利用实证的数据对美国1764—1944年间的小麦、烟草、花生、甘蔗、干草、甜菜、土豆等农作物产量与土地租金、雇佣劳动力、不可变资本等要素进行了方差检验,并得出结论认为农业生产时间和劳动时间的非一致性并没有带来明显的雇佣劳动力的减少反而是雇佣劳动力的增加。所以只要有稳定的劳动力,农业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不一致反而会为资本渗透农业提供条件而不是阻碍[13]290,土地租金、不可变资本折旧也会因为土地规模的扩大、利润的增加而变得微不足道。针对曼和狄金森提出的农产品易于腐烂的特性,穆尼认为“当劳动时间、生产时间和易腐败性都被认为是资本主义发展的障碍时,几乎没有什么商品可以指望资本渗透,这一问题将使对任何一种假设的‘障碍'的检验变得困难”[13]290。
最后,穆尼提出了“迂回”(Detours)[15]的概念,并认为资本对农业渗透并不是曼和狄金森描述的那样是线性的、静态的、确定性的,而是随机性的、非线性的、动态的,即使在自然条件相似的地方也可能发展出不同形式的农业。在粉碎旧的生产形式的过程中,资本可以设计出微妙而狡猾的手段来建立新的生产形式[13]280。这种线性和非线性的讨论意在说明,资本可以以不同的形式通过其它途径来影响农业。
当我们试图理解资本将以何种方式渗透农业之时,我们可能不得不放弃单一、静态、趋同的资本主义发展观点。这种观点将雇佣关系的产生视作资本主义发展的唯一路径。实际上,资本主义在渗透农业的过程中,遭遇了害怕和憎恨其统治的人们的反抗。这种阻力也许不会阻碍资本主义的发展,但它将形塑资本主义的历史面貌。这种在主观和客观层面上进行的资本与农民之间的双重博弈,似乎产生了一种新的农业结构。在这一农业结构中,生产者直接参与这一博弈过程,并被推入简单商品生产和资本主义生产形式之间“相互矛盾的阶级位置”。事实上,这种结构并不仅仅是一种过渡阶段,而是一种资本可以比雇佣劳动更有效、风险更小地配置剩余价值的形式[13]290。
穆尼认为面对资本的渗透,一方面农民采用资本主义性质的管理和经营方式以提高效率,但另一方面农民为了避免沦为被剥削的无产阶级可以采取其它形式的迂回策略包括租赁、承包经营、兼职经营等等。虽然在上述这些生产经营中并不存在明显的劳资关系,但是农民依旧受到非农业资本的剥削。在租赁土地中受到地主的剥削、在承包经营中受到承包商的剥削、在兼业经营中受到农业综合企业的剥削、在债务中受到金融资本的剥削[15]。因此,穆尼认为,农业资本家剥削农业工人只是资本主义对农业渗透的一种形式。而上述这些“迂回”途径也是资本通过延长工资以外的剩余价值来剥削小商品生产者的重要途经。此外,穆尼采用韦伯的工具理性、价值理性等概念以及多元因果的方法论来解释了上述现象。个体农民之所以愿意采取上述迂回剥削的途径留在农业生产中,是因为他们渴望获得能够完全自由控制和自由支配的生活方式。因此在穆尼看来,想要理解农民应对资本渗透的债务、租赁、合同等方式,我们必须走出马克思的结构视角进入诸如韦伯等人的解释主义视角。
(四)争论的升级
对于来自穆尼的批驳,曼和狄金森在1987年的一篇文章给予了回应[16]。首先他们认为穆尼误解了他们所认为的资本主义渗透农业所遭遇的障碍是不可改变的壁垒这一论调。毕竟曼和狄金森认为随着技术进步这些障碍也将会被资本所破解,此外资本也会采取其它的方式避开农业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非统一性的环节,转而对其它环节进行渗透。而这一点与穆尼提到的资本“迂回”渗透途径有异曲同工之妙。其次,曼和狄金森认为穆尼的主要目的在于:不仅要论证农民行为的主观动机一直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范式所忽视的层面,而且还要论证资本渗透农业的障碍除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以外,还有农民的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选择行为。而这也让农民内部产生资产与无产相互矛盾又融合的阶级现象。对此,曼和狄金森认为他们所持有的资本渗透农业后产生分化的两个阶级观点是基于两大阶级处于同样的生产关系中,而不是穆尼所说的农民个体选择的“迂回”的生产关系中。在这一点上,他们认为穆尼所提出的韦伯式解释主义比较模糊并没有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解释的深刻清晰。
进一步,曼和狄金森认为穆尼的韦伯式解释路径,尤其是农民个体基于生活方式选择即使在极其不利的条件下仍竭力避免被资本化的观点,与恰亚诺夫的家庭生命周期、农民自我剥的论调有着极为相似的逻辑。但无论是恰亚诺夫还是穆尼,其共同的弱点在于未能考虑到宏观的政治经济条件与社会结构将形塑微观个体,并进一步影响其行为选择[16]281。所以农民的主观取向以及他们行为动机的合理性虽然重要,但绝不是因果的决定性因素,而且这些主观因素必须要放在复杂的社会经济整体因素中加以分析。毕竟客观的结构决定了主观的行动方向[16]282。“社会结构最终将塑造个体意识,以及这种‘意识'需要由有蓝图的社会关系或结构来支撑”[16]274。
此外他们也对穆尼综合马克思和韦伯方法论的研究路径进行了批评。在曼和狄金森看来,马克思和韦伯是两套不同的解释路径,两者是很难相容的,除非是在一个特别的折衷的基础上才能达到两者的结合。最后在方法论上,曼和狄金森认为穆尼既背离了马克思又没有忠于韦伯。穆尼用实证主义的方法对他们理论上的逻辑推理进行检验,这与马克思及韦伯本人的历史比较研究方法极不契合。因为曼和狄金森还是认为资本渗透农业是一个整体趋势,这一趋势不能用农业个别领域某一时间段上的异常表现来反驳。总之,曼和狄金森认为穆尼的马克思-韦伯式的综合分析框架在农民个体主观解释上有开拓,但总体上是陷入到自我矛盾的逻辑陷阱里面。
紧接着穆尼对曼和狄金森的批评做出了辩护。首先他认为曼和狄金森夸大了他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框架的背离。穆尼认为他的观点是在马克思的框架内,将韦伯的理想类型纳入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分析中,从而保留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基本洞见。他认为这种方法克服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和韦伯式框架的不兼容之处。而且通过客观和主观因素的整合,可以更好地理解农业阶级关系和阶级结构的动态变化[17]289。而穆尼认为他对曼和狄金森批判的关键之处在于,在他们对农业资本主义发展的描述中没有个体的主观行为出现[17]290。他的目的是为了批判曼和狄金森结构性的马克思主义把人看作是“经济人”或“单向度人”的倾向[17]290。这将会使马克思政治经济学陷入到只注重结构不重视个体的理论缺陷中,而这与马克思本人的意愿是相违背的。穆尼的立场在于资本进入农业领域后并不一定带来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必然分化,在这个意义上作为行动主体的农民个体行为及其主观选择必然影响到整个资本分化农民的过程。因此,结合经验世界的实例韦伯的解释学范式就取得了合理性地位。
进一步,穆尼认为自己将韦伯的概念类型纳入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分析框架中将会是农业社会学新的开拓与进步。而且一味的固守传统将会狭隘地理解农业社会学的学科分析范式也会将许多农业社会学家拒之门外,这将是农业社会学的倒退乃至让学科再次陷入发展的危机中。
在最后的一次交锋中,双方围绕当时巴特尔与纽比的农业社会学新转向[18]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并将农业社会学的脉络接入到社会学理论传统中,进而转入到农业社会学研究范式转向的巨大讨论中。曼和狄金森首先肯定了穆尼的研究价值。他们认为对于经验世界个体行为动机的意义阐释一直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缺乏的,而这一系列的研究要归功于穆尼等人的研究成果。但是曼和狄金森用“添加与搅拌(add and stir)”一词来批评穆尼试图融合马克思和韦伯的粗糙性。因为在他们看来,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类型”与韦伯的理想类型是否能相协调,尤其是具体处理马克思主义理论结构的小商品生产的困境,以及作为一种理想类型来实现对资本主义的家庭农业的合理分析[19-20]依然前路漫漫。所以对马克思和韦伯两大范式融合的讨论应该更深入地探讨韦伯的理想类型与马克思具体类型的协调问题,而不是简单地将两者进行机械地综合[21]301。但是过去十年来的研究成果表明农业社会学也正从传统的宏大社会学理论转向为更为复杂、多元的视角来分析当代农业农村问题。此外随着对古典社会学理论“伟人”的重新认识,尤其是韦伯传统的引入,将避免结构、机械的理解马克思主义思想[21]302,因此韦伯对农业问题的讨论应该给予最大的关注。
三、争论的价值意涵
关于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马克思曾在《资本论》一书给予详细的论述,然而这一论述却长期被遮蔽。直到曼和狄金森将其重新发掘并借助它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辩护。曼和狄金森与穆尼围绕农业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争论暂告一个段落,但作为农业社会学的一项经典议题,争论本身对当下的农业社会学研究却有着极其丰富的价值内涵与现实启发。
回顾这一段学术争论,虽然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传统内部围绕资本主义在农业领域中的障碍问题所进行的争论。但是争论的最后却超越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传统。尤其穆尼引入了韦伯的解释主义传统,将后来的研究重点转到个体农民主观行为的解释上,并由此形成了西方农业社会学界的韦伯传统。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基础是劳动价值论,这一理论的核心是从商品生产或资本积累出发,解释资本主义社会结构变迁的逻辑和规律。在马克思那里,小农经济或被资本主义生产所替代,或被消解;农民则最终会被转化为资本主义农场和资本主义工业所需的廉价劳动力[22]138。恰亚诺夫提出了劳动——消费均衡理论和家庭生命周期理论,并认为农民即使在没有任何收益的情况下也能坚持经营下去,而这是小农经济得以存续的根源。韦伯却倾向于从社会文化的意义系统理解农业。从这一视角出发,任何一种农业生产方式都嵌套在生产者一定生活方式的基础之中。理解农业背后的社会文化传统,是丰富而深刻地理解农业生产方式的重要路径。这应该成为农业社会学认识农业本质及特性的一个重要视角[11]38。
实际上韦伯最早开始从文化的路径关注现代社会的产生与转型,进而作出了经典的判断。韦伯认为“直接支配人类行为的是物质上或精神上的利益,而不是理念,但是由理念所创造出来的‘世界图像',常如铁道上的转辙器,决定了轨道的方向,在这轨道上,利益的动力推动着人类的行为[23]477”。所以,韦伯非常重视对社会行动的动机、理念以及其依托的文化伦理基础的考察。农业生产经营行为最后落实到农业行动主体实际生产活动的细节上,具体体现为特定关系中的行动主体如何对待他人。在农业的变迁过程中,文化伦理为农业的发展以及农业行动主体的实践提供了社会基础,同时也“位育”农业转型的诸多可能性条件。
正如韦伯所分析的那样,一种新的农业形态的出现,其主要动力并不一定来自农业内部。它往往是文化社会结构变动的潜在结果[24]391-403。因此韦伯传统的价值在于启发我们要在具体的历史和现实中去探究农业变迁与社会结构的交会,从最为微观的农业行动主体的意义系统到最为宏观的全球政治经济秩序,去洞悉促进或制约农业变革的社会力量。在这个意义上,现代农业体制在全球的蔓延面对的是各国具体的政治经济形态和社会文化传统。新的农业体系侵入的过程很可能是一个排斥、消灭地方传统农业方式的过程,同时也是遭遇地方农业方式抵制、消化与融合的过程。新的农业方式如果没能很好地处理与既有农业社会文化传统的调适问题,就一定会遇到各种难以预料的难题。这些既有的社会文化传统,既包括与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的耕作方式、生活方式、节庆习俗、宗教仪式以及价值观念,也包括更为持久的语言、种族、民族、家庭乃至物质文化传统。在这个意义上,农业社会学的研究可以为农业现代化进程缓解、调适碰撞中的阵痛[11]39。
农业作为人类的一种基本的生产生活方式,始终深深嵌入在宏观政治经济结构与绵长的社会文化传统之中,这是农业社会学的基本洞见[11]38。在韦伯思想的背后有着深刻的文明发展命运关怀。因此,韦伯的立足点是将农业问题作为文明发展的终极问题进行讨论,在方法论上坚持多元因果论和因果互构论,并充分运用理想类型的方法来解释历史,以获得对农业及社会整体问题的复杂认识。可以说,穆尼引入韦伯传统目的在于在马克思宏观的政治经济分析中照顾到恰亚诺夫的微观行动及文化分析。因此,韦伯传统有可能成为综合分析农业问题的基础[11]36。自曼和狄金森与穆尼争论之后,西方农业社会学界逐渐朝向韦伯主义的综合研究范式,如穆尼、沃特默(S.Whatmore)、范德吉斯(P.Vandergeest)等学者[25]87-92,他们通过纳入微观个体行动的意义来克服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宏观结构分析的弊端,在把握全球尺度的农业变迁时又兼顾了地方性与农民个体,从而实现了整全性的分析视角。
有关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这一经典议题的争论也启发农业社会学在开展研究时不能忽略或轻视农业的自然属性。然而正如涂尔干所述人的两重性一般,农业也具有两重性即自然性与社会性。农业自然性的底色是生命与生存,它由土壤、空气、阳光、雨露、温度、湿度、动物、植物、时间、空间等自然要素有机融合而形成。这一特性使农业成为一种自然性的生命空间与生存空间[26]。农业的社会性则是人类附着于其上的意义之网。换言之,正是基于自然性,农业的社会性才可以成立。正是在大自然的“工厂”里农民进行着农业的生产[27]。
事实上,农业的自然特性也决定了人类文明的特质。每一种农业文化都是它的创造者在与自然相处的过程中所编织出最适合当地地理环境和社会环境的意义之网。它是这一地方先辈的生存智慧更是这一地区人与自然的相处之道。正是围绕农业的自然特性,人类不断地构建意义概念,从而编织了绚丽的农业文明图卷。但可悲的是,由于对农业两重性问题的认识不清晰,我们往往随意定义农业的功能与角色。一方面,我们总将农业自然性引发的问题与农业社会性引发的问题混为一谈,这在经验层面表达为小农与小农农业不分,农业与农村、农民不分。另一方面,我们却经常割裂农业的自然性与社会性之间的关系,人类中心主义凭借技术与资本改造农业,破坏农业的自然性与社会性的平衡,并带来新的农业危机。这一认识对于中国农业社会学的研究意义在于,我们应该充分尊重并肯定农业的时间、空间特性,并以此来探讨农业与人类社会的关系,寻求农业与人类社会协调发展的相处之道。
四、结论
农业的季节性带来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非一致性问题,也进一步决定了农业以家庭为经营主体和经营单位的特殊性。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的非一致性是资本渗透农业的天然障碍。围绕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这一议题,20世纪七八十年代,曼和狄金森与穆尼等学者曾进行激烈的争论。
本文重点梳理了农业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争论的学术渊源、核心观点、争论焦点以及争论过程。曼和狄金森将马克思经典中陈述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重新提出并作为理论工具来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传统地位进行辩护。曼和狄金森认为由于农业的季节性特征,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无法完全重合,甚至农业的生产时间超过了劳动时间。农业的生产时间越长也就意味着农产品成为商品进入流通环节产生价值与利润的时间也越长。而这又进一步影响资本的积累与资本家扩大再生产的能力。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非一致性还带来了土地租金、劳动力雇佣管理、闲置的不可变资本折旧、农产品流通过程的价值转换与成本等问题,这些都是资本极力避免的。此外,农产品的易腐烂特性也让资本进入农产品领域遭遇风险。因此,曼和狄金森从农业季节性的角度论证了资本进入农业的“水土不服”,不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解释力度问题,而是农业本身的季节性特征与资本本身的逻辑问题。因此,当技术进步足够克服与规避农业的这些自然特征之时,资本渗透农业也就顺理成章了。
穆尼则对曼和狄金森提出了批评,他认为曼和狄金森的分析思路仅仅停留在理论层面缺乏实证分析。穆尼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分析框架下,将韦伯的理想类型纳入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分析中,从而克服两者的不兼容之处,实现韦伯传统与马克思传统的融合。在此基础上穆尼认为资本对农业的渗透是“迂回”多样的,而不是曼和狄金森所描述的线性而静态的。穆尼认为资本在对待农业生产的处理上不同于工业,在粉碎旧的农业生产形式过程中,资本可以设计出巧妙而狡猾的手段来建立新的生产形式。而作为个体的农民也会千方百计的想出应对的迂回之策,避免沦为被剥削的无产阶级。虽然农民依然受到来自非农业资本的剥削,但资本进入农业领域后,并不一定会带来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必然分化。
本文认为曼和狄金森与穆尼的争论有着极为深刻的理论意义。首先,农业具有自然性与社会性的双重特征。曼和狄金森将长期遮蔽在农业社会性背后的自然性发掘出来并作为讨论的起点。在曼和狄金森那里,农业的自然性与社会性都得到了充分的讨论。实际上,农业的自然性与社会性深深的交织在一起成为农业的本质属性。我们在考察农业社会性的同时不能忽略农业的自然性,因为正是在自然性的基础之上人类编织了复杂性的社会意义之网。只有不顾此失彼的将农业的两重性并重分析,才能更好的处理农业之社会性与自然性的内在张力。也只有从农业的自然性出发讨论社会性,才能将人与农业的扭曲紧张关系带入到平衡协调的区域。而这一思路更是对农业的独立性而非依附性地位的重申与肯定。
农业的生产时间与劳动时间这一经典议题的争论也带来了经验世界的诸多议题,诸如农业技术进步与食品安全、环境污染、农作物种植结构转型[28]与粮食安全、农业家庭劳动时间分配、农民兼业化与性别农业、农业转型的多种经营形式与经营主体、季节性农业劳动力与生产关系变革[29]等问题都可以从这一争论中找寻新的解释视角。这亟待学界立足于中国问题进行更为细致的研究,并在政策和实践上展开更加积极的探索。
最为重要的是,在这一争论背后农业社会学的研究范式也由过去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传统、恰亚诺夫传统转向将二者进行综合的新韦伯主义范式,并在农业社会学领域开创了韦伯传统。这一传统通过纳入对微观个体行动意义的解释,克服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宏观结构分析的弊端,在把握全球尺度的农业变迁时又兼顾了地方性与农民个体,从而实现了整全性的分析视角。韦伯强调从社会文化的意义系统理解农业,因而也注重从社会行动的动机、理念以及其依托的文化伦理基础来理解农业。在韦伯的思想中有着深刻的文明发展命运关怀,其进行古代诸文明的农业社会研究也是带着文明转型的眼光去探讨。韦伯的解释社会学、理想类型、多元因果论等思想也将对中国农业社会学进行现实议题研究带来启发。
作为有着四千年农业传统的中国,农业是中华民族文明之根之源。当下中国也正面临农业的转型问题。拥有广袤土地、众多人口以及区域文化各异的中国,其农业转型也绝非单一、静态、线性的,而是多元、动态、迂回的。如此一来,在研究中国农业转型的重大问题上,在面对社会转型过程中多个面向的农业问题之时,我们需要新韦伯主义范式的综合视角,在行动意义与文化解释之间敏锐地掌握复杂的农业与社会历史变迁。